苏晋合袖一揖:“阙大人请说。”
阙无往院外看了一眼,合掌拍了拍手。
须臾,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入得院中。
他二人中,一人手里呈着前一日李茕交还的屯田案卷宗,一人手里呈着一身朱色绯袍与左都御史的官印。
两人走到苏晋面前,径自跪下。
阙无道:“陛下问,依苏大人之见,若迁任昔刑部尚书,内阁一品辅臣苏时雨为左都御史,她所掌领的都察院,可审得好此案?”
第253章 二五三章
苏晋一时怔住。
她终于明白了, 朱昱深为何说他知道朱南羡在西北。
朱南羡曾是这天下的君,他在西北,朱昱深这个当世皇帝便不能安心,所以他需要一个保障, 一个朱南羡无论如何都不会起兵夺位的保障。
这个保障, 只能他拿毕生性命去爱护的苏时雨。
只要将苏晋挟在朝堂, 身在西北的朱南羡便不敢妄动。
阙无道:“陛下说,西北虽是军事重地,于这江山不过方寸之土,倘鱼死网破,西北军负隅顽抗虽能拖些岁月, 终归对抗不了天下兵力,陛下不想对西北开战, 更不愿见生灵涂炭, 若苏大人能回到朝堂, 彼此相安,才是最好不过。这是陛下出于时局上的考虑。”
苏晋听着, 不发一语。
阙无却将语锋一转:“然时局上的考虑,并非陛下邀苏大人回京的最重要的原因。”
“陛下说, 他请苏大人回京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北平筑建都城,迁都在即, 朝堂人才紧缺, 治世能臣却天下无几, 都察院所掌的吏治乃重中之重,单靠柳大人一人,恐难以为继,而除了柳大人之外,放眼天下,可堪此大任的非苏大人莫属。”
他说着,深深揖下:“苏大人,陛下是个极为惜才的人,大人有所不知,今年一月,陛下自安南得胜归来,就已下令赦免了昔苏大人隶下,刑部郎中吴寂枝等人的流放之罪,待六月刑满,便要着人将他们护送回京。陛下说,他知道苏大人入仕至今,为民请命的愿景从未更变过,倘苏大人归朝,凡需用人,这些您昔日所熟识的官吏,可任凭调遣。”
苏晋原想问,当年安南行商案牵扯重大,这么多人的罪名一朝赦免,于朝野而言岂非儿戏?
可这个念头一闪过,她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朱昱深这个人,与柳昀在某种程度上是极相似的,狠厉,怀柔,宽仁,屠戮,手段罢了。且他身为这大浪淘沙最后登极的天家子,甚至更莫测,他可以在一事上背信弃义,狡诈卑鄙,在另一事上守诺如金,虚怀若谷。
安南行商案本就是苏晋与柳昀内斗的莫须有,朱昱深如今要用人了,杀几个当年断案的,以一句“冤假错案”揭过去还不容易么?
而他召她回去做左都御史,让她重返内阁,究竟是为了惜才,为了治国,为了牵制朱南羡,还是为了在柳昀与舒毓分庭抗礼,沈青樾坐山观虎斗的同时,加入一个她来制衡朝局,种种因由早已搅浑在一起说不清了。
这深如海的帝王心。
阙无见苏晋不语,看了一眼一旁跪着的两名侍卫。
侍卫会意,步入院中,将绯袍、都察院的官印,以及屯田案的卷宗全都送入苏晋的书房内。
阙无再次拱手:“苏大人,末将原该留在蜀中,等您审完此案,护送您重返京师,但末将是陛下的侍卫,京中军情紧急,不得不提早一步返京。陛下已派人传下圣令,苏大人彻查屯田案时,这蜀中上下,无论是府衙还是行都司的大小官员,均听您调遣,您若要回京,行都司自会派官兵沿途开道护送。”
言讫,带着两名侍卫,对苏晋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礼数周到且恭敬异常,不是对罪臣苏晋行的,而是对左都御史苏时雨行的。
阙无离开后,苏晋久立于院中。
天地风起,檐下一株花树簌簌作响。
花树上,一根左右分叉粗枝伸得极长,明明已背道而驰,像是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偏生却发出叶,开出花,迂回往复,纵横溯源,到末了,交织得如火如荼。
殊途同归。
苏晋折返回屋。
屋中,绯袍搁在高台之上,朱色映着晖,明明极艳,却深静异常。
当年她离开都察院,曾无数次想重换这一身御史袍,而今愿景已近在眼前,她却迟疑了。
绯袍如烈火灼然,她尊之重之,敬之畏之,若一夕穿上,岂可轻易褪下?
苏时雨幼时磨难重重,伶仃孤苦,此生幸得一人,将她视为掌中珍宝,眼底明珠,心上月光,他为她夺天下,舍天下,倾尽性命为她风雨无间的生命洒下万丈光。
她本不该是儿女情长的人。
可若说此生有什么能与她的志并重,便是与朱南羡相守一生的心愿了吧。
不知是不是这世间万物都讲究平衡中庸之道,情若太深,缘就浅了,拼了命要厮守终生,到头来,还是天各一方。
那日分别,她对他说,你我之间岂在朝朝暮暮。
其实亦是在劝自己。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暮暮与朝朝。
日光更盛,流转在绯袍与官印,苏晋伸手触及其上。
“时雨。”一旁忽地有人唤她。
如今这院子,不必通禀便能进来的只有两人,覃照林与晁清。
她方才想事情想得专注,竟不曾觉察他二人已回来了。
晁清的目光落在绯袍与官印上,犹疑了一下,道:“刚才我与照林碰上陛下的侍卫阙无大人,他未避讳我二人,已将陛下的圣意说了。”
苏晋“嗯”了一声,却没接着他的话头说。
过了会儿,她问:“云笙,照林,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覃照林道:“俺能有啥打算,大人去哪里,俺跟着大人,保护大人就是。”
晁清笑了笑:“我在蜀地已住惯了,等翠微镇的案子了结,或许回到翠微镇,或许换个地方,重新开个私塾教学授业。”
他顿了一下,终是问出口:“你…要回京了么?”
苏晋垂眸不言,良久,她轻声道:“我还没想好。”
绯袍缎面细如流水,摩挲在掌下,又自嘲一笑,“其实我亦没得选,只是心中牵挂一人,割舍不下。”
晁清听她如此坦诚,亦淡淡笑了。
“时雨,你还记得当初仕子案后,我与你分别前说的话么?”
苏晋轻声道:“记得,你愿我能凭我所能,拨云见日,爱我所爱,恨我所恨。”
晁清却摇了摇头:“不是这句。”
他透过窗,望向远方:“那日我让你跟我走,说愿照顾你一生,你凭栏望向宫楼,迟疑了片刻,说你要留下来。于是我问你,在这深宫之中,你是否已有了牵挂之人。”
“时雨,这些年,我不断地回想起你我分别当日的情景,我深知你是个果决的人,若想留下做御史,一刻都不会迟疑,所以我笃定你彼时的犹豫不决,只是因为一个情字。”
“可如今看来,是我太过武断,看低了你。”
“分别这些年,你我常常通信,你的每一封来信我都看过数遍,记得分明。”
“我记得最初两年,你与我说你在苏州办案,去湖广治水,你怜悯百姓疾苦,心忧国事,壮志凌云,景元二十四年,你一力参倒朱稽佑,破山西行宫案,请立功德碑,令千百工匠自苦难中脱身,食有所依,名震天下。”
“可是到了景元二十五年,你的来信上便不说这些政事了,甚至连自己如何都很少提及。”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朝局如旋涡,党派林立,你深陷其中,苦于求存,茫惘间失了方向,周遭除了生死盟友便是仇敌,阴谋纵生的皇权之下,大义反倒隐去了背后。”
“我那时悔,心想当初为何不执意将你带走,心急如焚之时,甚至想就此上京与你同患难。只是,我独一人势单力薄,上京又能做什么呢?说不定还会反受人挟制,成了制衡你的把柄。”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一直恼你为何要选择留在宫中。”
“直到今时今日,你我再重逢。”
“我看到那个已经沦为罪臣的苏尚书,在看到百姓受难,官府欺民的时候,责无旁贷地辛苦奔波,以此为首位不惜陷入危境,我就知道苏时雨还是那个苏时雨,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是以也终于明白了早在数年前,你望向宫楼,那一瞬决定留下的迟疑,除了因为你在深宫中有了牵挂之人,亦因为另有一个人,让你对身为御史这份职责生出无上敬畏。”
晁清说到这里,语气一缓,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激起涟漪:“时雨,既已无从择选,何不重拾当年这份敬畏的旧心情?”
何不重拾当年这份敬畏的旧心情?
置于绯袍上的手倏然一紧,缎面突起的皱褶如在心河上掀起万丈涛浪。
苏晋目色渐沉,转首,将那枚左都御史的官印拢于掌上,吩咐:“照林,为本官传锦州府布政使马录,行都司指挥使田宥,传证人翠微镇民吴伯,涉案人张正采等官员,本官要即刻彻查蜀中屯田案。”
第254章 二五四章
(四个月后)
不知是否因为太过忙碌, 永济五年的夏格外炎热。
五月末, 永济帝班师回朝, 将迁都的决策广天下而告之, 各部各寺黎明点灯中夜熬油, 月余时光, 连半日闲暇都余不出来, 好在转入七月,立秋后, 几霎风雨浇灭了暑气,送来几许凉意的同时, 迁都各方事宜均已定案,朝政终于有了起色。
但,满朝文武的心并没有因此放下,反而越悬越高。
这一日, 不过寅正时分, 正午门外,已站了数列等候灯火的大臣了。
大理寺的刘寺丞来迟了些, 扶着官帽匆匆赶至金水桥畔, 借月光寻了半晌,找到一个熟人, 凑过去问:“李郎中, 几位大人的轿子没过去吧?”
李郎中是刑部的人, 与刘寺丞极熟识, 私下相见, 也不讲究礼数,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才过来,今日可是我三法司的大日子,方才首辅大人,沈国公,还有几位尚书的轿子已过去了。”
这日是初一,除了四品以上的大员例行上朝,四品以下的亦该在奉天殿外持笏听议。
不过,李郎中所说的大日子并不单单指初一的大朝。
却说彼时朱昱深从蜀中回京,一行位高权重的伴驾大臣全都受了惩处,满朝文武风声鹤唳,却探不着究竟,只知陛下动怒,仿佛是因为一桩屯田案。
屯田案由都察院立案,柳朝明被革左都御史职后,本该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哪知此后一月,朱昱深对此案只字不提,竟还是任都察院焦头烂额地查着。
众臣摸不着北,只当是圣心难测,又或是朱昱深对新政不满,要等秋收后统一整改,然而,昨日早朝近末,朱昱深忽然问了句:“都察院,屯田案办得怎么样了?”
副都御史言脩难以启齿,回道:“禀陛下,还在查理中,但四十七桩案子案情不一,统筹复杂,臣等已去信各道,若要有眉目,最快,也要等到九月。”
言罢,与殿上御史一并揖下:“案子审理滞后,是臣等过失,请陛下责罚。”
“不怪你们。”朱昱深却道,“朕明日,指一个人领着你等查此案。”
此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满朝文武中,能领着都察院众御史查案的,只有左右都御史一职了。
而如今都察院群龙无首,朱昱深的言下之意,正是要指任新的左都御史。
刘寺丞懊恼道:“就是因为知道今日是我三法司的大日子,我连宿整理案宗,怕有什么遗漏,被新来的御史大人指摘,这才来迟了些。”又压低声音,“李郎中,你是刑部的,你说,陛下要提谁来做左都御史?”
李郎中道:“我哪知道?”想了想,又道,“但左都御史的职务,等闲岂是谁都能任的?单看看前头那位就知道了。”
前任左都御史柳朝明,政绩赫赫卓然,朝中无人能及,年不到二十四就位至百官之首,历经景元朝,晋安朝,永济朝,屹立不倒,至今仍是一品内阁首辅,主持朝政大局。
“要我猜,倘不是要召回赵衍赵大人,就是要调你们刑部的尚书,钱月牵钱大人去都察院了。”刘寺丞道。
又说自己的理由,“你看,钱大人本就是跟着柳大人一路过来的,三年刑部尚书做得无可指摘。且再说,刑部还有个方侍郎呢,当年苏大人还在刑部时,可是出了名的严苛,方侍郎在苏大人手下都能将事情办好,有本事有资历,若把钱大人迁去做左都御史,方侍郎升任尚书,众位神佛各归各位,岂不正好?”
李郎中道:“可我总觉得,让钱尚书做左都御史还差了些意思,尚不足以承柳大人的衣钵。至于召回赵大人就更不能了,如今顾云简顾大人被陛下调回京师做佥都御史,他是赵大人的女婿,夫人就是赵二小姐,不说同一屋檐下两名御史不合适,往长远了看,这不是阻了顾大人的升迁之路么?哎,你说,会不会是十殿下?”
刘寺丞看他一眼,觉得荒谬:“我还说是沈国公呢。”
二人议来议去,全然没了头绪。
其实这也无怪。
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虽平级,但因都察院掌吏治,有察核百官之权,加之圣上对御史的其中,柳昀一直高居百官之首的缘故,在众人眼中,从刑部尚书到左都御史,就是升迁,反之,则是贬谪。
是以三法司虽是三个并行的衙门,左都御史,却无形成为三法司之首。
而今既有新的左都御史上任,整个三法司,乃至整个朝堂,都将有一番动荡了。
这头说着话,掌灯的内侍便来了。
众臣依衙署,官品列好,由内侍提灯引着,一路往奉天门走去。
站在高处望去,这一袭由水蓝过渡到墨色的官袍,如同在深宫里荡开一涓溪流。
得到墀台下,众臣排开,对着上首的人打揖行礼。
墀台上立着的,分是十殿下朱弈珩,内阁首辅柳朝明,户部尚书沈奚,刑部尚书钱月牵,工部尚书刘定樑,兵部尚书陈谨升,礼部尚书曾友谅,礼部尚书罗松堂年事已高,今日告病未来,由礼部侍郎舒闻岚顶了缺。此外,还有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十二卫的指挥使,各部的侍郎,各寺的寺卿,各院的掌院。
卯正时分,奉天殿门左右一开,内侍吴敞高声唱道:“宣——百官觐见——”
朱弈珩先一步迈入殿中,尔后,以柳朝明与沈奚为首,百官分成两列,入得殿内。
四品以下的自殿门外排开,一直延升到墀台以下,奉天门前。
众臣撩袍,跪地,叩首,向高坐于龙椅上的九五之尊行完礼。
照以往,这时当由吴敞唱“众卿有事请奏”了。
但今日不一样,朱昱深免了列位臣工的礼,径自说道:“北平都城在建,今后数年,迁都为朝政之重,而迁都后,北京南京两个都城并行其政,其根本,当落到治吏,清政之上。都察院不可一日无首,朕,今已命新任左都御史,以蜀中桑田案为破口,着手审查天下屯田大案,如今她已初步审查结束,重返京师。”
此言出,众臣面面相觑。
初步审查结束?就是说,蜀中的屯田案已破了,而其余四十六桩屯田案已有了着手点?
可听陛下的意思,此人是从蜀地回京的,若除去路上的时间,从立案到审案到结案,竟只用了不到一月时间。
查案不易,满朝文武中,除了柳昀,还有谁有如此大能?
在众人自心里找出答案前,朱昱深已抬手:“宣。”
夏末初秋,天高云阔,紧合的奉天门缓缓开启,天地之风忽然流转,自门外灌入这君臣并列的深宫。
自风中走来的是一抹绯色。
绯袍灼灼,盛着一天一地的清光。
众臣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纷纷望去,待看清来人究竟是谁时,不由大为震动。
他们并肩而立,几乎听得见彼此心底的惊呼,却无一人真正出声,只因这抹绯色衬着苏晋沉静的眉眼,汇成一股极静极穆的气泽,令所有人都生出一份敬畏。
脚下是汉白玉阶,两旁是文武百官。
苏晋一步一步往前走,除了风,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这天地本该如此,江山数十年,什么都可尘埃落定,只有风不止,雨不止。
恍然中,似是有什么穿凿光阴而来。
那是她初做御史年余后,跌入朝堂纷争的旋涡前,烙在心底的言语。
——“苏时雨,你身为女子,却深陷危局,为何?”
是啊,她是女子,所以她执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许更比天下男子单纯许多。
她不求平步青云加官进爵,也不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怀明月想以一苇渡江,何至于将自己置于险境?
抬步,登上墀台,迈入奉天殿。
奉天殿中深默如寂。
——“时局危矣,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景元二十四年冬,落雪纷扬铺洒,一如她盛了满心的困惑。
——“苏时雨,所谓坚守本心,从来不会是一条坦途,你所往之处横亘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乌云蔽日,但你胸怀坦荡,何须在意谁会搅弄风云,只要心中明月常在,总有揽月之日。”
苏晋到了御前,合袖,作揖。
但不必跪,因她是御史,因她穿绯袍,因她归来,是为民请命,还政清明。
“臣——左都御史苏晋,参见陛下。”
第255章 二五五章
奉天殿上, 左上首为柳朝明, 右上首为沈奚, 御座下首是朱弈珩与都督戚无咎,后列诸将军与指挥使, 在苏晋拜下的一刻,齐齐抬手,对这位身着绯袍的新任左都御史合袖揖下。
朱昱深淡淡道:“苏御史平身。”
苏晋应:“是。”然后呈上一封奏疏,站直了身道:“臣于今春二月, 奉陛下圣命,留蜀审查翠微镇桑田案,今已查明结束,具体案情已诉于奏本之中。”
“翠微镇的桑田案,是一起由锦州府尹张正采,与平川县令姚有材相互勾结,在屯田新政施行后,强行将镇民桑田据为己有的案子。”
“依大随法制,凡上税十五年以上,开垦的荒田均为官民共有, 民向官府交赋即可。在屯田制实行后, 开垦未满十五年的荒田, 其收成, 则由官府与民依年份分成。”
“翠微镇的桑田, 从景元十四年开垦, 距今已有十六年之久, 但,因张正采与姚有材私下销毁了景元十四年,十五年的田赋账册,是故他们以翠微镇民缴纳田赋不足十五年为由,要将镇中桑田改为屯田的分成法,以此牟利。”
朱昱深沉声道:“州府的税册被销毁,户部不是有鱼鳞册与黄册吗?”
鱼鳞册是大随登记土地的簿册,黄册除了登记户籍外,亦登记资产。
换言之,纵使地方上没得查,只要去户部找出鱼鳞册与黄册核一核,便可寻出端倪。
“沈卿,此事你怎么说?”
沈奚越众而出,倒也没多解释:“禀陛下,此事是臣失察。”
苏晋却道:“陛下,景元九年至十年,江南桃花汛,西南至岭南一带大旱,各地流民四起,此后五年中,朝廷为平息灾患,施行宽民迁乡等国策,百姓或因天灾流乱,或为官府所迁,有的人在一地落户不足年余,又迁往别处,户部登记鱼鳞册与黄册困难重重,是以景元十四年与十五年的两册多有遗漏,难以溯源。”
“景元十五年以后,户部虽着力查漏补缺,但实际录入情况,与真实情况仍有出入,因此地方上,若有人对景元十四年与十五年的税册动手脚,户部纵有两册亦难以察觉。”
“及至永济二年,屯田制实行后,沈大人亦意识到这一点,是以他重新整理了这些年的鱼鳞册,与地方税册做核对,这才找出些许端倪。”
“之后,沈大人假作放权,给张正采与姚有材等犯案人去亲笔信,想借机找出幕后主使。臣正是凭着沈大人的亲笔信,顺藤摸瓜查下去,才发现此一案的主谋,正是今户部左侍郎,杜桢!”
两册的遗漏缺失,地方官员欺占田地,这两者间乍一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联系。
但仔细一想,这些地方官,为何胆敢烧毁景元十四年与十五年的税册,尔后将田地据为己有呢?是因为他们知道户部查无可查。
是因为有一名户部当政掌权的人告诉他们,你们这个地方,鱼鳞册与黄册上都有遗漏,所以你们只要烧毁了自己这份私账,这些田地,就是你们的。
而这个人,正是左侍郎杜桢。
杜桢闻言,噗通一声跪下:“陛、陛下…”
他本以为此案无证可寻,已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哪知这么轻易就被查了出来。
杜桢原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一想到苏时雨罪臣之身,却在蜀中查案,一回来便摇身一变成为左都御史,说明陛下在此一案上,对她是信任至极。加之她在朝野势力本就盘根错节,与沈青樾的交情不提,三法司今后都要以她马首是瞻,倘若自己抵赖,她令三法司一齐彻查,那便是天网恢恢了。
杜桢原是朱沢微的人,与沈奚本就有龃龉,若不是户部实在缺人,沈奚入内阁后,又要打理国事,恐怕早就让他收拾包袱滚回老家了。
晋安朝时,杜桢就萌生过退意,后来到了永济朝,他以为沈奚会一败涂地了,哪知沈青樾非但好端端留在了宫中,还荣晋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