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羡背靠着榻沿,苏晋就倚在他怀里,刚穿上的衣衫又半褪。
他刚要提着她的腰让她跨坐上来,客栈大门外忽然传来急切的拍门声,有几人连着声儿吼道:“掌柜的,快开门!”
朱南羡动作一顿,苏晋亦觉出不对。
不多时,大门卸了闩,“吱呀”一声开了,掌柜的像是意外,喊了一声:“哟,几位官爷,怎么大清早的——”
“少废话,我问你,昨夜可有两个毛贼上你家客栈?”
毛贼?
掌柜的与小二细想了想,都摇头:“没有。”
一名衙差将手往桌上一拍:“阜南水上的艄公说那两人分明往你们客栈来了!”又威胁道,“这二人可是重犯,还险些劫了府尹大人,大人亲自交代一定要拿住,若不老实交代,唯你们是问!”
掌柜与小二听了这话,吓得六神无主。
仔细回想,昨夜是花朝夜,来住店的只有零星几个,都是孤身,要说两人一同前来的,只有两个样貌分外出众,出手极为阔绰的公子了。
想到此,小二忽然道:“掌柜的,会不会是天字号房的那二位——”
然而,等客栈掌柜把几名衙差引到天字号房,除了一屋子水渍,房内早已空空如也,唯有窗还开着。
衙差冲去窗前一看,街上亦无踪迹。
“还不快追!大人说了,掘地三尺,一定要捉住这两人!”
张正采的原话是,在这锦州之地,他府尹张大人说一不二,凭这两人通天本事,难不成他张正采还能得罪不起?一定要抓回来好生定罪。
苏晋与朱南羡一夜未睡,另一边厢,晁清与覃照林一行人等也整宿未眠。
昨夜他们按照苏晋的安排,将人救下送来留杨街云来客栈,后来官差虽寻到此,因不敢惊动隔街的钦差,只好作罢。
谁知半夜里,姚县令竟亲自找来了,独自把江旧同唤去一旁也不知说了什么,江旧同竟跟着走了。
等天一亮,江玥儿带着几名江家的下人也到了,听闻江旧同被莫名带走,一下有如天塌地陷,晁清问她可否知道缘由,她却什么都不愿说,只留着泪道要等南亭回来。
一群人聚在一起,除晁清,覃照林,江家的田叔,几名护院,镇上的吴叟,另便是昨夜被朱南羡就回来的梳香云熙一行人了。
眼下苏晋与朱南羡不在,一众人只等着晁清拿主意。
晁清细想了想,早上他已让虎子爹出去再打听打听锦州府两名钦差的名讳了。
苏晋曾是一品辅臣,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从京里来的钦差她多半认识,眼下着人先问明是谁,多半是不愿轻举妄动,倘遇上老对头就难以应付了。
晁清道:“田叔,如果南护院与苏榭辰时还没回来,您带上几名护院出去找找。”
田叔正应是,外头响起叩门之声。
苏晋轻唤:“云笙。”
众人听大喜,覃照林一个健步冲上去把门打开。
屋子是背阴的,正正一缕日光从门前洒下,洒在苏晋身上,风姿落落,也洒在她一旁的人身上,器宇轩昂,耀目得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覃照林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瞧错了。
下一刻,日光被云遮去,一英挺的脸露出来,剑眉星眸饱含有岁月洗不褪的飞扬,数载沉浮的微霜。
覃照林张了张嘴。
他上一回见朱南羡,是他扯下脖间珍藏的玉,连并着匕首与阿福一起交在他手中,说:“朕…今日就回京。”
那时候,他还是晋安皇帝。
喉间一梗,还没能说出一句话便扑通跪倒在地。
可跪下的却不止覃照林一人,梳香几乎是跌在地上,眼眶里噙着泪,整个人都打着颤。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半晌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
田叔道:“覃壮士,阿香姑娘,你们这是——”
不等他说完,苏晋淡淡地笑了一声:“照林,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快起来。”
覃照林还没反应过来,那头云熙已明白苏晋的意思,也与梳香一起跪下,对朱南羡道:“云熙该与香姨一起拜谢南护院的救命之恩。”
在里间休息的江玥儿听闻“南护院”三字,知道朱南羡回来了,将门一开,再忍不住泪,快步走上来,敛身屈膝,握住他的袖口道:“南公子,求求您,救救玥儿阿爹吧,玥儿知道,您神通广大,只要您能救下他,叫玥儿做什么,便是侍奉您一辈子,玥儿也甘愿。”
她哭得伤心,苏晋看着她,目光越来越淡。
淡淡落在她握住朱南羡袖口的纤纤手,淡淡目不斜视只看窗。
朱南羡头皮一麻。


第227章 二二七章
屋中一刹时有些静,静中透出点儿捉摸不定的寒凉。
江玥儿还在啜泣, 一旁的丫鬟觉出气氛不对, 弯身去扶她, 唤了声:“小姐。”
朱南羡默不作声的将袖口从江玥儿手里扯出来, 看了苏晋一眼,见她仍盯着窗, 握拳掩鼻咳嗽一声, 问田叔:“江老爷出事了?”
他是江家的护院, 这是正事, 他应该问。
田叔将江旧同被姚有材带走的事说了, 看了江玥儿一眼, 犹疑着道:“老爷为何会跟着姚大人走,只有小姐知道,但小姐要等南护院您回来了才肯相告。”
朱南羡听了这话,又看苏晋一眼。
她已没有盯着窗了,目光移向桌上的茶壶,大约在数纹路。
朱南羡再咳一声, 欲提壶斟茶, 梳香见状, 连忙将茶壶抢在手中,细细斟得一盏,双手奉上——哪有让陛下亲自倒茶的道理?
朱南羡接过茶盏, 没顾着自己喝, 转手递给苏晋。
苏晋已从垂手立变作负手立, 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半晌,伸出一只手,十分坦然地将茶盏接过。
朱南羡暗自松一口气,这才在桌旁坐了,对江玥儿道:“说罢。”
江玥儿拿着手帕拭泪:“这事要从好些年前说起了…”
江家是有军籍的门户,军籍这东西,讲究代代相传,上一代有人入了军籍,到了下一代,有子传子,没子,从旁支抱养一个也要传下去。(注)
江旧同这一代的军籍原是传给了他的胞兄,哪知胞兄还没娶妻生子,就战死在北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军籍,只能由江家的大公子,江玥儿的兄长江延继承。
“我大伯父死得惨,尸首都没找着,只捡回来两根骨头。兄长自小念书,走的是孔圣人之道,哪里会行军打仗?阿爹怕他与大伯父一样最后战死沙场,十余年前,好像是景元十八年,西北征召将士,阿爹就拿银子买通官府,称兄长患疾去世,躲过了征召。”
朱南羡愣了愣,景元十八年的征召?他也是那一年去的西北。
吴叟听了江玥儿的话,问:“所以,当时你们江家搬去江南,其实是因为怕躲避征召被查出来?”
江玥儿咬唇,轻轻点了点头:“是,兄长既‘去世’,日后就该掩人耳目,要换个身份,阿爹带我们一家老小搬去江南,一边做蚕丝生意,一边陪他在那里用功,直到他考取功名去京里谋了职,才搬回蜀中。
“这事原该这么过去,谁知前些年,姚县令忽然到平川县上任,他在朝廷有些门路,竟查到江家过去的事,扬言要把我们告到京里去,里里外外已找过许多回麻烦,昨日夜里,阿爹之所以肯跟着姚县令走,大约是他又拿着兄长的事威胁阿爹。”
她说到这里,抬目看向朱南羡,声音柔柔切切:“南公子,姚县令不日就要随钦差大人进京,玥儿只怕阿爹这回被带走就再也回不来了,玥儿求求您,想法子救救阿爹好不好?”
朱南羡却道:“你兄长既有军籍在身,应征服役是他的责任,他躲避征召,该受军法处置,江老爷为此买通官府,更于刑律不合,姚有材这个人虽混账,此事却是他占理,江老爷若为此被带去京里受审实属不冤,我没什么可帮的。”
他曾是西北军的统帅,逃役逃到他眼前,没当场问责已是给足情面。
江玥儿瞪大眼看向朱南羡,难以置信:“南公子的意思,竟要因这许多年前的旧事不顾阿爹死活么?”
一时眼泪如决堤,接连不断地滚落。
一旁田叔看了,于心不忍,道:“南护院,您好歹在江家住了两年,老爷与小姐待您不薄,就…就不能帮着一起想想法子么?”
这话是事实。
自从一年多前,朱南羡在数名黑衣人手中救下江辞,江家再不把他当成下人看,说是奉为上宾亦不为过。
但朱南羡丝毫不为所动。
他虽宽仁,治军却严苛,当年朱荀失甘州,说斩就斩了。
这时,苏晋问:“姚有材是哪年来平川县上任的?”
吴叟答:“好像是晋安二年,总之四五年前就来了,初初还好,也就最近两年,频繁来找江家麻烦。”
覃照林道:“可俺听你们刚才的意思,姚有材一早就知道江家大小子躲避征召的事,咋这两年才说要告你们哩?”
“说起来,这还多亏了晁先生。”田叔叹了一声,道。
晁清一愣:“我?”
“不知晁先生可还记得,晋安二年,您给京师通政司的周大人去过一封信?”
确有其事。
当时苏晋出使安南,他心中牵挂,于是给周萍去信,打听她的近况。
田叔对朱南羡与苏晋道:“这位通政司的周大人,二位或许没听说过,但晋安年间,名震天下的苏时雨苏大人,二位想必是知道的。”
苏晋与朱南羡默了一下,没说话。
“这位周大人,正是苏大人的故友。姚县令或许是看在晁先生与周大人认识,唯恐招惹上苏大人,因此晋安那两年都不敢来找翠微镇麻烦。
“后来到了永济年,苏大人被降罪,不在朝野坐主了,坐主的几位,柳大人,沈大人,舒大人,钱大人,还有另几位记不大清名讳的,左右姚县令与张府尹一齐攀附上了一名顶大的官儿,因此才说要状告江家。”
苏晋听到这里,已全然明白过来,开口道:“姚有材怎么对付江家,如何对付江家,与朝廷里谁当官,谁做主,并无关系。”
“他对付江家,只与一桩事有关系——新政。”
“晋安年间,朝廷未实行新政,姚有材看翠微镇富庶,虽眼馋,想分一杯羹,却因两个原因没有动手,一,翠微镇从不短税,他没理由;二,他怕得罪通政司周萍。”
“到了永济年,朝廷大力推行屯田制,姚有材钻新政空子,把翠微镇镇民自己开垦的桑田说成是官府的,在征税之后,再二八分成,以此牟利。”
“可翠微镇的桑田究竟是谁的,眼下没定论,若将事情闹大,朝廷将田判给民,姚有材张正采岂非竹篮打水?”
“于是姚有材便打了个如意算盘,他不需要整个翠微镇的镇民都与他分利,他只需要江家承认这桑田是官府的,让江家将种桑利润的大头分给他,如此便能成事。”
“因为翠微镇的田虽是镇民一起开垦的,但桑种却是江家的,织布纺纱与售卖更是江家一手包办,最后分利,江家也分得最多。”
“而姚有材之所以能拿捏住江家,是因为他手里握有江家躲避征召的把柄,只要拿着这把柄威胁江老爷,江家便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众人听苏晋说完,不由面面相觑。
田叔愣道:“苏公子,那照您这意思,咱们翠微镇就被姚大人张大人吃准了?”
吴叟也急道:“苏公子,您见识如此广博,能不能为咱们镇想想法子?桑田虽富,可卖桑卖布的银钱是一个镇子的人分,若叫官府拿去八成,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又道,“您若是介意江家躲避征召的事,老叟愿陪江家一起跟朝廷领罪。江老爷当真是个好人,当年晋安皇帝亲征西北,朝廷募捐,江老爷还卖了一辆桑车一颗祖上传下的南珠,捐了三十两银子呢。”
苏晋听了这话,没答,反是问朱南羡:“你怎么想?”
朱南羡道:“这是两码事。”
言下之意,募捐是功,逃役是过,但功过两不相抵。
苏晋“嗯”了一声,又说:“但江老爷还是要救。”
她直觉此事不简单,柳昀与沈青樾什么脾气,他们亲定的新政下,竟有人钻这样的空子,还一口一个扬言道京里有人。
翠微镇的事可能只是一个缩影,蜀中,乃至于天下各州,这样假借土地属权纠纷,官欺民的案子恐怕不少。
救下江旧同不为其他,只为不让一个证人落入姚有材张正采这样的恶官手里,至于其他的罪名,容后再说。
朱南羡明白苏晋的意思,言简意赅地应了声:“好。”
江玥儿在一旁听着,只觉一时清楚明白,一时又懵懂糊涂,得到最后,没成想南护院竟应了要救阿爹,眼泪夺眶而出,步去他跟前要去扶他的袖:“南公子,您的大恩大德,玥儿没齿难忘,您若救下阿爹,玥儿愿侍奉您左右一辈子,为妻为妾,哪怕为婢——”
“你误会了。”
不等她说完,朱南羡便退后一步,将袖收去身后:“我愿救江老爷,与你实在没什么关系。且再说,我已是有家室的人,平生唯此一人,身旁不可能,也决不会容得下其他人。”


第228章 二二八章
他这话说得直白, 女儿家的颜面被驳得荡然无存。
江玥儿的脸一霎时红一霎时白, 揪着手帕, 慢慢咬紧唇,眼泪淌得更厉害了。
众人一时茫然,南亭在翠微镇一直独来独往, 几曾有了家室?想问, 又不好开口,他疏冷寡言,与镇上任何人都谈不上相熟。
气氛有点儿僵,所幸没过多久,去打听钦差名讳的虎子爹回来了, 今日出大太阳, 外间炎炎的,虎子爹一身的汗, 坐下来牛饮三碗茶,才道:“衙门前的官差说今日府尹大人要陪着二位钦差爷去明光祠祭谷神,宝定胡同一大早就有兵把守了,等钦差大人的轿子出来, 更是将人拦在了十万八千里外。我拼命挤,也只在胡同转角瞧了眼轿子, 里头坐着的人姓甚名谁, 什么官职, 围着看的都是老百姓, 都不晓得。”
苏晋问:“什么样的轿子?”
虎子爹想了想:“打头一个宝盖顶的是府尹大人的轿子, 我认得,后两个蓝呢帷子的,都是八人抬的大轿。”
苏晋与朱南羡对视一眼。
八人抬的大轿,这是三品以上的朝官才可享的仪制。
从京里派来地方的钦差,若非遇上急需处理的大事,一般来说至多四品,这回竟派了两名位至堂官的,蜀中的水真是又浑又深。
谁知这还没完,虎子爹接着道:“不过有桩事有点奇怪。一个府尹大人,二位钦差爷,按说该有三顶轿子是吧,哪晓得三顶轿子走完了,后头又跟了一顶,墨呢帷子,宝盖,也是八人抬。”
苏晋愣住了。
多了一顶八人抬的墨轿?
钦差的轿子,除了青呢,便是蓝呢,用墨色,摆明了是为掩人耳目,可是,既为了掩人耳目,为何不乘与二位钦差爷同色帷子的轿子呢?
只有一个解释。
坐在墨轿里头的人身份一定既尊崇又特殊,尊崇是因为他的轿子也是八人抬,而特殊,则是由于哪怕要掩人耳目,两位钦差也不能与他乘同色的轿辇。
苏晋思及此,心中疑云丛丛。
看似平静的蜀中暗流汹涌,姚有材顶上那位大人是谁?二位高品钦差又是谁?坐在墨色轿子里的,究竟是何人?
朱南羡看苏晋一眼,知道她心中思虑,想了想,单刀直入:“江老爷人在哪里?”
万事不离其宗。
一切的起始是屯田新政,那么先将新政这茬弄明白,其他事端自会浮出水面。
谁知朱南羡此问出,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田叔犹疑着答:“老爷既是县令大人带走的,大概…送去了衙门吧。”
“不在衙门。”这时,江玥儿小声道,她看朱南羡一眼,方才的难堪又在心里滚过几遭,脸白得没血色,“姚大人在锦州府有所别院,早几年,姚大人刚上任时,阿爹曾去拜访过。”
她这话内有乾坤,明白人一听就懂了。
姚有材是官,江旧同是商,官手里握着商的命门,商去拜访官,能干什么勾当?
苏晋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同时也明白了江玥儿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朱南羡帮忙——江旧同本身就不干净,以正常渠道救人是行不通的,姚有材是县官,在州府有自己的别院,不能张扬,把守不会太严,朱南羡既能从数名黑衣人手中救下江辞,想必也能把江旧同从别院里抢出来。
“你知道姚有材的别院在哪?”朱南羡问。
江玥儿点头:“知道,我早年随阿爹去过。”脸上红云渐起,更是困窘,“看守是认财的,我有法子将南公子带进去。”
朱南羡道:“好,你带路。”
他起身,卸下腰间长刀放在桌上,作势要走,看苏晋也要跟来,温声道:“你留下等消息最好。”
苏晋敛眸,低声道:“我不放心。”
朱南羡愣了愣,他知道她所谓的不放心,其实是对整个江家,整个事端的担忧,正经得很,可阳光正好,洒在她身上,衬出她颊畔那一抹自昨夜起就未褪去的浅绯,令他无端就生了旖思。
有些事真是尝不得,一尝就食髓知味,浑身铁骨都化作柔肠百结。
他去牵她的手,等握在手里才觉察出满屋子异样的目光,忙地松开,握拳掩鼻,十分窘迫地咳了一声。
待要说话,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她双眸依旧敛着,唇角却抿出一抹十分清浅,似有若无的笑,大约在笑他这么轻易就忘乎所以。
看见她笑,他便也莫名忍不住要笑,嘴角动了动,好不容易才收住,看似分外正经,实则色令智昏地道:“哦,你既不放心,那就一并跟来罢。”
姚有材的别院去阜南水不远,正门开在一条胡同深处,青瓦黛门,的确不张扬,然等绕过影壁,穿过一进院子,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假山奇石。
别院的看守果真是认财的,江玥儿往他手里塞了一锭十两重的银子,称自己是来探望江旧同的,那看守便着小厮带路,将三人引往江旧同的看押处了。
一路又过几重门,每重门的看守,包括引路的小厮都要拿银子打点。
苏晋初看着觉得不解,后来渐渐明白过来,这些看守与小厮收了这许多银子未必能自己留着,到末了通通上交,全进他姚有材的锦囊袋——原来这一院富贵竟是这么来的。
穿过梨花院,小厮推开一间房门:“进去吧,说完话赶紧出来。”
里头江旧同听到动静,已然迎了出来,但他走不远,右脚被一根铁链锁着,只能到内间门口。
一看江玥儿,他的眼眶霎时红了:“玥儿,你怎么来了?”又看朱南羡与苏晋,猜到这些人是来救自己,狠狠一叹,自暴自弃道:“你们不该来。”
江玥儿泣声道:“阿爹您这是什么话?是不是姚县令又拿哥哥的命威胁您?咱们给银子还不成么?大不了让哥哥也不做官了,咱们一家子避去别的地方,有多远走多远,总好过留在这里受他们欺压。”
江旧同摇了摇头:“这回不一样。”他脸色灰败,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这世上的事,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快走,带着辞儿一起走,别管我了。”
江玥儿仍不解,伏在江旧同膝头泣不成声。
苏晋将他方才的话在心头过了一番,问:“江老爷,令公子是否已经出事了?”
江旧同瞪大眼,问:“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江旧同的命门便是江延逃役,逃役依军令该被处死,兼之江旧同曾为江延行贿官府,江家一家可谓被姚有材捏得死死的。
若姚有材只是求财,那么他一定不会动江延,江旧同便不至于心如死灰。
而今日,江旧同之所以让江玥儿带着江辞一起走,大概是江延那边已经出事,他想着能保全一个是一个。
苏晋道:“江老爷,你以为你跟着姚有材上京认罪,便能保全江家二位公子的性命么?江延已是死罪,但江家的军籍仍在,他逃脱的,他的弟弟就该承担,姚有材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不会放过江家。”
江旧同惶惶道:“可是、可是辞儿才十一岁,还那么小。”
他说着,又是一叹,“苏公子,这是江家的事,您…不必管了。”他一顿,看向江玥儿,切声嘱咐:“玥儿,你听爹的,明日,不,你今日就回翠微镇,连夜带着辞儿走,去哪里都好,别再回来了。只要你们走得及时,一定不会有事。”
苏晋听他言语里有蹊跷,眉心一蹙,心头一个念头顿起,冷声道:“不对,江老爷,你是不是允诺了姚有材什么?”
若非允诺了什么,他怎么会急着让江玥儿带着江辞离开?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不会有事?
“翠微镇的桑田,你把桑田许给姚有材了?!”
这下该让镇上的人怎么活?!
江旧同浑身一震,没想到不过一时半刻便让眼前的人看穿。
整个人如被当众扒了衣裳,藏的什么心思,存的什么念想,皮子里子被瞧得精光。
是,他不想管了,他原就不是什么大善人,当年就嫌翠微山穷,趁着逃役,搬去江南发了财。若不是江延考科举时险些被人瞧穿身份,他也不愿抛了大儿子,举家搬回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