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一听这话,浑身一震,竟是僵住了。
精瘦汉子又看柳昀:“没明白是吧?想你这样的小公子也没法明白。灾荒懂不懂?没吃的,饿得不行了吃什么?草吃完了,树皮吃完了,只能吃人了!”
柳朝明怔怔的,片刻,似是站不稳,跌退一步。
“不信?”精瘦汉子又道,“遍地的尸体瞧见没,少了的胳膊腿去哪儿了?趁着没腐坏,都进人肚子里头喽!”
雨丝分明极细,不知怎么,竟万般纷扰。
坠在人额间,如有千斤重。
柳昀的心被精瘦汉子的话惊得狠狠发颤,可片刻后,他蹲下身,又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子交到他手中:“这位叔伯,您既知道有掳人这样的事,一定也知道他们大致会将人掳去何处,劳烦您,能否带我去找,我愿拿银钱与干粮去换我舍弟的命。”
精瘦汉子再次打量柳昀,目光自他腰前坠着的玉玦一扫而过:“也罢,想来你这小公子,倒是真出得起价钱。”
他站起身,将得手的两粒银子交到同在草席上,抱着小儿的妻子手中。
“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找。”
第209章 二零九章
大约因为落雨, 不到黄昏,天已有些发暗了。
远处有一行官兵举着火把巡过来,看衣着样式, 像是朝廷的人,从应天府来的。
柳昀想叫住引路的精瘦汉子,谁知那汉子瞥了眼官兵,迅速道了句:“这边。”往荒郊更深处走了。
腐臭味越来越重, 到处都是尸体, 像个乱葬岗, 斜坡上有几株死了的梨树,树皮都被啃光了。
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影, 反倒鬼气森森,安然害怕起来,小声唤了句:“少爷。”
柳昀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顿住脚步:“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精瘦汉子似是不耐烦,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一个小娃娃,问这么多做什么,只管跟着就行了。”
柳昀抬手指向一条岔道:“你原先是要往那里走的,看到官兵,才绕到这里来。你既是寻人,有什么好遮掩的?这一路避着官府而行,究竟要将我们引向何处?”
雨丝稀疏, 打落眉间。
精瘦汉子怔了一瞬, 片刻, 阴测测地笑起来:“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慧。”
“跑!”
柳昀一听这话,即刻反应过来,搡了一把一旁愣住的安然,拔腿便逃。
可他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如何躲得过手长脚长的汉子?
跑了还不到三步,后领便被人拽住,下一刻,一双大手便覆上了他的脖颈,狠狠收掐。
“少爷——”安然扑上去咬汉子的手臂,却被他一脚踹在地上。
精瘦汉子一边使力一边流泪道:“你莫怪我,两粒碎银子有何用,杭州府太远,什么都买不了,我儿子快饿死了,只有吃的才能救他的命。你放心,我也是读书人,等你死了,我只割你两片肉,一定为你留个全尸…”
脖间被箍得喘不上气,连带着胸口一阵一阵闷痛,想呼救,声音却被卡在嗓子眼,只能用足跟在地面借力,试图挣脱。
但这样的力气亦如蜉蝣撼树。
“住手!”
在柳昀以为自己就快死了的瞬间,荒郊里传来一声清喝。
一名劲衣少年疾步上前,一手抓住精瘦汉子的臂膀,侧身狠狠将他撞开。
脖间失了束缚,带着腐臭的气息重新流入口鼻,却是新鲜的,肺腑重见光明,柳昀跌跪在地,一手扶住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气。
几名官兵将精瘦汉子制住,为首一人问:“四殿下,您没事吧?”
朱昱深摇了摇头,再看向柳昀,眸里染上意外之色。
眼前少年其人如玉,光华自敛,除了京师沈府的少爷,朱昱深还未见过这般好的人品。
思及此乃杭州近郊,心头一个念头忽起:“杭州柳府的公子,柳昀?”
“是。”柳昀站起身,想到几名官兵对劲衣少年的称呼,合袖拜下,行稽首礼,“草民柳昀,多谢四殿下救命之恩。”
一旁传来啼哭声,原来是精瘦汉子在流眼泪。
“殿下,草民动了杀念,自知罪大恶极,该死无葬身之地。能否请殿下在处死草民后,将草民的尸骨送到拙荆手上,草民有一个小儿,他就快要饿死了…”
几名官兵听了精瘦汉子的话,均是不忍。
其中一人对朱昱深道:“殿下,灾荒之年,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多的是,流民太可怜,杀心亦是被饥寒逼出来的,不如放了他吧。”
朱昱深负手看向柳昀:“你怎么看?”
柳昀似在深思,没应声。
片刻,他从怀里取出安然让他藏在怀里的一张馍,交到精瘦汉子手里:“拿去救你家公子。”
一张馍握在手里,比金山银山还要沉重。
精瘦汉子整个人都在发颤,不住地磕头:“多谢公子宽宏大量,多谢公子宽宏大量——”
柳昀却道:“你误会了,我并无丝毫原谅你的意思。”
脖间深紫的勒痕还在,整个人已波澜不惊:“你既自诩为读书人,该知君子当贫贱不移,坚守本心。你遭遇困境,着实可怜,却不该因此起杀心。我予你一张馍,是怜你小儿无辜,并不同情你,你为他送了吃食,便跟官兵走吧。”
黄昏已至,雨丝稍密了些许,几名官兵听了柳昀的话,皆看向朱昱深。
朱昱深沉吟片刻,吩咐:“便照他说的做。”
等官兵领命退下,又问:“你既是杭州柳府的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荒郊野里?此处去杭州并不近。”
“回殿下,草民原是打算上京赶考的。”柳昀道,想起阿留还不见踪影,又合袖揖道,“草民有一位家童走失,要趁着入夜前找到他,请殿下恕草民失陪,等日后进了京,一定登门答谢殿下的相救之恩。”
说着,唤了安然便要离开。
朱昱深看着柳昀的背影,想起他方才说的“赶考”二字,觉得十分诧异,不过一名十一岁的少年,这便要赶考?
然而此念头一生,他又想起来杭州的路上,孟老御史提起柳昀,曾赞不绝口:“柳家有子,光华内敛,天资本就百年难得,后天极为勤勉克己,十岁写出来的文章见地,连柳家几名夫子都自叹弗如。”
听他方才对精瘦汉子的一袭话,确实非凡。
“你一个人要找到何时?”朱昱深对着柳昀的背影高声道。
又道,“你的家童,本王可派人帮你找。”
柳昀回过身来,思量了半刻,朱昱深的人帮着找阿留,这的确是最可行的办法。
暝色半明半晦,他看着不近不远处,那个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双眸深邃的少年,无声再施一揖。
朱昱深沉默了一会儿,问:“朝中的孟御史,你可知道?”
柳昀一听这话,平静无波的双眸竟起一丝微澜,恭敬地道:“回殿下,草民知道,孟先生曾在柳府授过学,草民有幸师从他半年,孟先生学识渊博,为人刚克,令人心折。”
朱昱深点了点头:“那你可愿随本王去见他?”
从京师出来勘察灾情的行军赶不到杭州府,夜里便在荒郊扎营。
朱昱深将柳昀带回营地,罗将军与孟良已打算将随行的军饷分出一半,命侍卫搭好棚子,维持秩序,开始施粥了。
远远看到朱昱深回来,一身墨色劲衣的少年皇子身后,还跟了一个年纪小一些,个头亦小一些的少年。
竟是柳昀。
也无怪孟良远远的就认出他。
他实在太特别,小小年纪便卓然出群,身上像始终敛含一泓清晖,如月色,连江南萧疏的雨都掩不去这光。
得走近了,朱昱深将事情因果交代一番,孟良便看着柳昀,问:“你既打算自己谋生,想好日后在何处落脚了么?”
他是明达之人,没问柳昀为何离家,想来柳府那一套存天理灭人欲的规矩,非要把这孩子的一身锋芒逼成一根一根倒刺不可,离家也好。
“回先生的话,学生原想以为人写字写家书为生,随意找个落脚处便好,等到明年科考过了再作打算,但——”
他说着,垂下眸,眸里闪过一丝惘然,“这几日走在荒郊,看着流民惨状,忽然觉得满腹诗书,读到头来百无一用。不能救人,不能济世,是以亦不能度己。
“书中说‘达者兼济天下’,又说‘臼杵之利,万民以济’,可‘济’之一字何解?曾如先生这般,官拜庙堂之高,或如四殿下这般,生来天之骄子,便有法子对这天灾连年生灵涂炭之状有济策吗?若没有,学生便是科考入仕,又有何用?”
雨丝轻扬,无声浇洒人间,茫茫如雾。
少年柳昀的双眸,在这雨烟子里,干净灼亮如星月。
朱昱深看着他,半晌,步去他身旁,与他并肩朝孟良一揖:“请孟御史赐教。”
孟良看着他二人,却摇了摇头。
“你这一问,老夫亦没有答案。”
他负手,看向这雨雾苍茫处:“数十年前,老夫随陛下起兵,以为可以救济苍生。后来翻遍青史,踏足阎闾,才知华夏数千年,不过八个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能万事以百姓为先,以民为本的君与臣又有几何?”
“济这个字,太大了,大到一个人便是以此作为矢志不渝之志,永生寻求的解,倾尽毕生,亦只能在泱泱江海里取得一勺,略知滋味。”
他说到此,目光落到柳昀身上,笑了笑:“可能老夫终这一生,便只能追寻到此吧。但你不一样,柳昀,你资质好,我问你,你可愿随老夫上京,真正拜老夫为师,或许有朝一日,老夫不得解的一个‘济’字,在你这里,会有一个答案。”
那年的茫茫烟雨,一直到柳昀随孟良与朱昱深离开杭州还在洒落。
一如这个济字。
亦是他追寻半生,亦不得解的风雨苍茫。
“摄政大人?”
屋内有人唤了自己一声。
柳朝明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以手支颐睡了过去。
工部的吕主事与礼部的江主事并排而站,呈上玉玦:“大人,您的玉玦补好了。”
三道断裂处浇上鎏金,柳朝明握在手里,原本温润了触感多了一丝冰凉。
江主事看他的神情略有缓和,欲提着胆,再问一问拟年号的事,谁知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名礼部的小吏疾步走进工坊,一见柳朝明便道:“摄政大人,不好了!皇后娘娘今早不知怎么,没等天亮,忽然抢了一匹马,急赶着回宫来了。”
江主事诧异道:“皇后娘娘原不就是今日回宫么?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几位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回宫后悲恸震怒,先去明华宫祭拜先帝,然后提着红缨枪,径自闯去谨身殿找陛下了。”
第210章 二一零章
谨身殿原为御书房,明华宫被焚, 重建尚需时日, 别的宫楼规格不够, 新帝是以暂居此处。
听了小吏的话,同在工坊的江主事与吕主事便慌了神, 帝王居所, 除了皇帝身边的带刀近侍,任何人进入都需卸下兵器,包括皇后。
“摄政大人, 可要传几位亲军卫指挥使去拦着皇后娘娘?”
柳朝明见雪停了, 一面往外走, 一面扔下一句:“让朱弈珩去。”
江主事一愣:“十殿下?”
可这宫里, 哪有大臣吩咐王爷办事的?
还待再问, 一旁的吕主事悄声道:“江大人,如今这朝廷, 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 您心里没个谱?十殿下领着宗人令,确实能管这事,您还是赶紧去寻他,省得谨身殿那头乱了套,摄政大人怪罪。”
谨身殿已经乱套了。
沈筠一到, 将守在外头的侍卫, 里头伺候侍婢通通撵了出来, 独自提着红缨枪在外间站了一会儿, 心神稍缓,才一步一步朝内殿走去。
天色方明,内殿还掌着灯火。
朱昱深倚着引枕,半卧在龙榻上,双目是阖着的,似在睡。
沈筠看着他,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其实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昨日得知朱南羡去世,也是茫然大过伤痛,枯坐一夜,才隐隐觉得不对——四哥人已谵妄,前日傍晚,十三传召他做什么?为何十三会在传召四哥后,忽然放火**?既是有嫡立嫡,诏书为何要立四哥为帝,十七呢?八月末,他们回京复命,小奚为何不惜溺死四哥也要试探他痴症的真假?
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怖的揣测,说不清是惊是悲。
仓惶间,也不顾两位太妃阻拦,夺了马便赶回宫,直到看到烧得精光的殿宇,揣测一下化作磅礴的怒意,驱使着她提着红缨枪便闯来谨身殿。
可现在,她站在朱昱深眼前了,又感到一丝无措。
他阖目半卧的样子这么静,分明就是痴了。
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纷乱的思绪反倒令心神镇定下来,轻声唤了句:“四哥。”然后盼着他如以往一般听不见,不要应。
然而,片刻后,沈筠却听到一声轻叹。
半卧在榻上的朱昱深缓缓睁开眼,回了一句:“三妹。”
红缨枪“铛”一声坠在地上,朱穗拂地,扫出一片凉意。
她似乎仍难以置信,看了一眼搁在御案上治痴症的药汤,怔然道:“你…不是痴了么?”
又觉得不对,再问:“何时好的?”
再一想,仍是错的,于是问:“是不是…早就好了,因为、因为怕十三削藩,所以——”
“我骗了你。”朱昱深看沈筠这副样子,沉默地打断,“对不住。”
饶是心里已有揣测,事实摆在眼前,才发现难以承受,以至于还在拼命帮他找借口。
沈筠整个人都乱了。
她茫然又不解地看着朱昱深:“不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骗我?我又不会害你,你怕削藩,我与十三一起长大,我去与他说。或者大不了不当这个王爷,我陪你,带着瑄儿与瑾儿,一起去北凉,去达丹,或者南下去安南?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痴症好了不与我说?”
“我没有患过痴症。”半晌,朱昱深应道,又顿了顿,“三妹,我赌不起,你是沈家人。”
沈筠愣道:“你当初娶我,不早就知道我是沈家三妹吗?”
这问一出,她又反应过来。
赌不起?
他赌不起什么?或者说,他要赌什么?
“沈家人是什么意思?”沈筠问,“你是想说,我是东宫的人?”
“你与青樾自小和十三一起长大,朱悯达与沈婧待你们如父如母,沈家一直拥立东宫,我既决定争位,有时候行事,自是不便让你知晓。”
“可你一直知道沈府是拥立东宫的不是吗?!你娶我是景元十七年,那时我阿姐早就嫁了故太子,小奚也已入仕,我随你去北平前,阿姐,姐夫,小奚,十三,还一起来送我们,那时我们——”
一想到沈婧,沈筠心头蓦地一寒。
当初沈婧身陨昭觉寺,沈奚有回悲痛至极,与沈筠说,害阿姐的人,除了朱沢微外,应该还有其他人。
当时沈筠以为他口中的“其他人”不外乎朱沢微一党,而今想来,若只是朱沢微一党的臣子,凭着沈奚的手腕,大可以想法子料理了,何必与她言说?
“不对,你是从何时决定争位的?夺位不是小事,朱沢微汲汲营营十数年都败了,你为何能坐上这个位子?”
“我阿姐与姐夫…惨死昭觉寺,与你,有没有干系?”
朱昱深下了龙榻,看了眼地上的红缨枪,负手沉默地立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有。”
沈筠跌退数步,一下撞在殿门上,发出“砰”一声巨响,可饶是倚着门,整个人亦不住地发颤,腿脚没了力气,站不稳,几回要往下滑。
朱昱深看着不忍,想要伸手去扶。
手还没触到沈筠,便听她厉声道:“你别碰我!”
她一手背去身后,抓着殿门镂空的木纹,强撑着立稳,一手握住胸前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气。
好半晌,心神像是稍缓,才又开口:“我有几个问,我问,你答。”
“第一个,为何要害我阿姐?怎么害的?”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此事十分复杂,简单来说,当时朱悯达已快继位,朱沢微与他势如水火,有起兵弑东宫的打算,我…利用他,还有另一些人,设了一个局,促成了此事。”
至于沈婧,他虽没有害她的打算,亦不可能为姑息她的性命而损毁大局。
是他害的,他认。
“那麟儿呢,麟儿去哪里了?”
“朱麟还活着。”朱昱深道,“你若好奇青樾为何在八月末忽然离京,他是因得知朱麟在武昌府,不放心将他交与任何人,是以亲自前去。”
“你…利用麟儿,支开了他?”沈筠道,“这就是你命人在昭觉寺救下麟儿的目的?”
“是。”朱昱深点头,“我若想继位,按理该杀了朱麟。但,一来他只是一名孩童,着实称不上威胁;二来,青樾太聪慧,我行事要瞒过他实在太难,但若说他此生有什么弱点——沈家,沈婧。是以朱麟活着的意义比死了大,至少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牵制青樾。”
“所以,当初小奚传你回京复命,要将你沉湖,是因为看出了你夺位的意图,你背后的所作所为,是真地想要杀了你,却被我拿性命阻止,迫不得已,只好相信你是真的痴了?”
“那十三呢?十三回京为何会病重?明华宫为何会忽然起火?他的死,与你有没有干系?”
“是我,拿苏时雨的性命逼他。他赌不起,因此回来换苏时雨的命。”
“至于明华宫的火。”朱昱深安静了片刻,道,“当日十三问我,是不是他死得堂皇一些,理所当然一些,苏时雨日后便多一分安稳,彼时我没在意他这句话。后来想起来,他大约是考虑到倘若他只是病逝,朝中一定异声不平,有异声便要镇压,而他之一党,为首便是苏时雨,是以才一把火把自己与明华宫烧得干干净净,来换苏时雨平安吧。”
沈筠听着听着,看向朱昱深的目光慢慢变得陌生起来。
天已大亮,一泓青光斜照入户。
雪已止,外头却是寂静的,想来是被她撵出去的宫婢内侍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我还有最后一问。”
“十四岁那年,我被封县主,青樾陪我进宫,曾被人追杀,后来若非得十三相救,我二人早命丧黄泉。这桩事,是不是你做的?”
第211章 二一一章
朱昱深移开目光:“这一问, 我无法回答。”
“无法回答是何意?”沈筠简直觉得可笑, “也就是说,当初我与小奚被追杀,你其实是知情的?”
朱昱深沉默一会儿,点头:“是。”
沈筠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自己从未认清眼前此人。
初遇他时尚年幼,少年皇子英俊沉稳,深邃的眼里像是有亘古不变的日月, 她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他。
那时的沈三妹还不知情为何物, 惯看阿爹阿娘恩爱,直觉若十分在意一个人,便该时时与他一起, 投其所好, 久而久之,等他认得自己, 记住自己了,离喜欢上自己也就差不离了。
沈筠是个直性子,不如沈婧温婉, 沈奚机敏, 好在有满腔旷日持久的热情。
自遇到朱昱深, 打听到他乃宫中的四殿下, 便去央着沈奚为自己出主意, 求一个如是缘法。
沈奚记恨她天天与自己吵,出的全是馊主意,譬如什么朱昱深每日寅时去北大营,在崇明巷打马而过,她可以每日丑时起,去崇明巷口候着;又譬如喜欢一个人讲究投其所好,你与他比武必是不行了,可以编些剑穗,聊作赠礼。
沈奚这么说,沈筠真还这么做了。
可惜寅时的天太暗,她在崇明巷口站了大半年,与朱昱深连个照面都没打过;剑穗编得太丑,没一个拿得出手,倒是给十二与十三送了不少。
若不是有回朱昱深来东宫找十三,她刚好在,十三顺道说了句:“这是沈家的三妹。”也不知四哥要到何时才认得她。
后来朱南羡与她解释:“我四哥与别的兄弟不一样,他的母妃是戚贵妃,他生在军营,长在军营,大随立朝后,他天资好,被父皇特允当作将领来养,一切法度从军制,因此宫宴什么的来得很少,每回来,亦是匆匆就走了。”
沈筠五岁就在戚府学武,年纪小,学艺只为糊弄自己,还是自那日起,她才打定主意定要练出些真本事——一来,让朱昱深对自己刮目相看;二来,朱昱深既被当作将领养,日后一定会出征,自己有武艺,刚好可以陪他同去;三来,朱昱深时不时也来戚府,能常在他眼前混眼熟。
便也只混了个眼熟。
景元十四年,沈筠被封县主。
那年的春来得很早,宫前苑的桃树刚打了花苞,一个消息便令阖宫上下炸了开锅——朱昱深的世上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