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胎十二个月才降生的孩子,要么必有大成,要么必是妖孽。

难得连那脾性古怪的钟御医,也如此与她说笑。

但墨鸾只觉得安心。她抱着这个孩子,从来也不曾觉得这样安心过。就算真是个妖孽又如何?他是她的孩子,那便足够了。足够了。

她把那个蟠龙金项圈叫人细细地重新炸得金澄澄闪亮,想着等他三四岁时,就能给他戴上,不由自主从心里淀出笑来。

宫人们问她要给小皇子起什么名宇。

她脱口而出:“就叫阿恕罢。”她也说不出什么缘由,只是想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

阿恕。

阿恕。

这个名字,她很喜欢。

阿恕是她的心头宝,是天赐予她的吉星,是她从心底生出的救赎。她让李晗改年号作嘉佑,汰旧迎新,将过往那些灰暗阴霾通通抛却,从此嘉祥天佑。

待到嘉佑元年正月,阿恕满月之时,御宴筳席之上,忽然有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

那样的笑容,那样的温暖,即便多少年不见,她也绝不能忘记。

“蔺…阿哥…?”她在众目睽睽下踉跄下阶,无法掩饰嗓音中湿润的颤抖。

那重返家园的将军也正抬头望着她,眼角眉弯,依旧是春风般的和煦光华。

刹那,翻滚泪涌。

她顾不得那些诧异的目光,奔上前去,一把将好抱住,直到他先窘得连声告饶了,仍不愿撒开手。

满心里都是暖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她原以为再也不能品尝。

还活着,真好。


章七七 温汤泪

蔺江忽然回来了,带着高昌来的王女。

那时他重伤躺在营帐,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绝无生路了,包括他自己。但英吉沙带走了他。她背着他徒步上雪山,在最高的峰顶上用无暇的白雪清洗他的伤口,采来雪峰上独有的神奇药草,迎着最接近青天的日月星辰为他诵祷。

他便也真奇迹般的一点点好了起来,虽然在低温下伤口愈合得十分缓慢,但也因着那样无暇纯净的环境,炎症消退得很快。又或者,因为英吉沙日夜虔诚的祈祷。

所以,他醒来时决定,要带她回来。

那个单纯的姑娘看着眼前花上一整天也走不完的华美皇家园林,呆了好一阵子,转身却又挑眉笑了起来:“好看是好看,不过,没有纯白的雪峰和五色的沙海好看。”那骄傲依旧的模样,就像是草原上盛开的金葵花,永远映着骄阳。

墨鸾不远不近地看着她,不由会心微笑,一面向蔺江轻声问道:“她今年多大了?”回纥姑娘皮肤莹白细腻,相貌也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一眼看去,实在难以估量。

不料,蔺江怔了怔,“她…我没问过…”他忽然自己也觉得有些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墨鸾闻之亦是一怔,“你呀…怎么还是老样子…”她无奈笑起来。

蔺江浅笑,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变了,即便当年离别时已及笄,她仍是青涩的小姑娘模样,眸光闪动中全是透明的稚嫩。

然而,如今眼前这女子端方雍容,举手投足间,已有了阅尽沧桑的从容气度。

一别十载,再相见,昨日花荫下、软风中轻语的红颜,今朝已为人母。

可她依旧是她呀,无论怎样变,依旧是她。

心中柔软,顿时惆怅弥涨。“我还与从前一样,不好么…”他忽然觉得很想拥住她,想了想,终于只将手轻轻扶在她肩头。

墨鸾怅然扬起唇角,“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不管愿意不愿意。”她轻轻拉下他的手,叹息落在他眼睛里。

但她却听见他轻问:“你呢?你也往前走出去了么?”

心尖陡跳,她静了好一会儿,眼波流转闪烁,反问他:“她毕竟是个番邦姑娘。这件事,蔺公答应了么?”

她到底也学会了,这样干脆地逃走。蔺江无奈扯了扯唇角,苦笑:“再说罢…可是…”他又现出些温暖笑意来,“你不知她一个人背着我走了多远的山路,吃了多少苦。山巅上白皑皑的,除了雪,就是天,别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呆得久了,眼都要盲了…没人能够想象…”

她闻之莞尔,取出一支精巧锦盒来。“拿着,亲手替她插上。”她将那锦盒递在他面前。

“阿鸾…”他微一皱眉,心口又有些闷得生疼。

她却只将那锦盒塞进他怀里,一句也不与他多争。

她把英吉沙领入殿中去,摁在梳洗床上,亲手替她更衣梳妆。褪去回纥衣袍,着我中华颜色。

她给她梳起警鹄髻,佐一朵粉嫩山茶,称着那如雪白肤,宝蓝眼眸,干净又剔透。

“可我还是个回纥丫头呀。”英吉沙来回折腾着那宽大袍袖,眸中泛起无奈。

墨鸾和声地笑:“中原女子也常有穿着回纥装的,以后你可以换回来。但你初次拜见蔺公,却要以庄重大礼对待。”

“可是打扮成这样,我都不会走路了…”英吉沙牵着拖曳在地的裙摆,愁眉苦脸地撅嘴。

墨鸾将之摁住又笑道:“马都骑得顺溜,走路还学不会么。你站着别动。”她说着命宫女们看住这跌跌撞撞的女子,自己转身出去,不多时,却将个别扭的郎君推入殿来。“蔺郎君,请你扶起这位娘子先往园子里学走路罢。”她颇戏谑地又将他推揉一把。宫女们伙同起来把那香颊粉红的回纥姑娘推到他怀里,揉揉搡搡笑着撵出门去。

英吉沙羞赧地低了头,抬着眼看他,甜声问:“好看么?”

蔺江在殿门外遥遥望得墨鸾一眼,却见她正从乳娘手中接过阿恕抱哄。四目相接,她便含着笑示意他快走。

掌中那熟悉的锦盒已握得有些发热了,他将之打开来,那一支温润碧玉簪,光泽莹莹,依旧如初。他看着面前这拎着裙摆浑身不自在的可爱姑娘,终于解脱了般长出一口气,将那碧玉簪取出来,小心翼翼插在英吉沙发髻,心里想着:或许,他应该说一说这簪子的故事…

墨鸾笑看他扶着英吉沙走远,转身却将蔺公请来。

英国公蔺谦到底收下了这个高昌回纥来的儿妇,阿萨兰汗给爱女的嫁妆,却是一纸归望天朝愿乞永好的拜表。李晗很是乐观其成,竟破例诏蔺江为武宁郡王,谕旨钦赐,与他二人主婚,以表圣朝体恤诚心。

婚仪依照中原大礼,但随英吉沙而来的高昌使节却没有通宵中国诗文的,墨鸾便向李晗要了累珠,连着叠玉一并借过去,给英吉沙做女傧。这一双姊妹,一个机敏,一个乖俐,把个新郎官作弄的七晕八素。好容易熬到了夫家的婚会,白奕、裴远等几个损友也不给他好过,卯足了劲儿的为难起他,却扇诗作了一首又一首,最后反而是团扇掩面的新妇终于急了,一把撇下那轮满月,心疼大喊:“好啦!你们别为难他啦!”惹得满席贵宾大笑,纷纷地恭喜蔺公找了个会疼人的好儿妇,又传作佳话。

但蔺江却也不是老实吃亏的主,受够了作弄当然要讨还回来,待到回拜时便伙同姬显把白奕给围了。

“你少又来哄我!阿显都与我说了,你答应我那事儿就没好好给我办!”时值初春,各处院中梅开,他就在这花间亭上把石桌一拍,逼得白奕苦笑连连。

眼看这人死里逃生回来,愈发嚣张了,白奕只好举手告饶:“我真的去找过她了,只是后来又有些事打了岔…”

“休想随便扯个接口瞒混过去!别以为在神都我就不敢抽你!”蔺江扬眉说得半点也不含糊,真敢在这公主府上就抽了鞭子出来拍在桌上。这边厢声高了点,惹得那边正游园赏花的婉仪与英吉沙扭头远望过来。

“你就一点也不能体谅我的两难处。”白奕唯有低声叹息。无论如何,婉仪毕竟是他的妻,阿寐又渐渐大了,再这么纠缠下去,别要落得个两面都无法交代才是。可是阿鸾那样执拗的性子,激烈起来,又不知她要做什么了…他心下纠结,忍不住又是长吁。

不想蔺江却嗤一声。“你难也是自找的,谁管你。”他说着向两位娘子处忘了一眼,压低了嗓音道:“这会儿天还冷呢,阿妹气血虚,温泉水疗最是养人,那汝州温泉宫闲着也是闲着,若是阿妹去疗养些日子,你去陪她?”

这话还没完,白奕已险些一口气呛住。“开什么玩笑!”他一口断然回绝。莫说这想法太天方夜谭,即便可行,他如今也不能走开。吴王近来与靖国公殷孝多有走动,他估摸着是李晗耐不住了,想有所动作,时机尚不成熟,这会儿若是乱起来,恐怕于他不利,他不想横生枝节。“你别瞎操心了,反正,阿鸾这阵子也还好…”他沉声说了这么一句,那意思已分明是不愿再多说了。

但蔺江却不搭理。“好什么好?你是不是想着就这么不清不楚拖下去,兴许拖着拖着就不了了之了?”他一把将白奕拽住,冷道,“就当我不管你,你能允许自己做这等丢人事么?”他说着,不禁又有些声厉。

白奕心知与这人缠斗下去是要没完没了了,余光一扫,恰见婉仪又向这边看来,实在不愿再多纠缠,松了半口气,道:“一天。”

“谁跟你讨价还价来了!”蔺江拽着他衣襟就拧了眉。

但白奕只沉声重复了一遍:“一天。”俨然要么照此要么没商量的架势。

蔺江默了片刻,撇开手哼道:“行,只要你能把事儿说明白了,一个时辰也行啊。”他说完好似已然在白奕身上盖了戳似的。

白奕却只有苦笑,由不得想起上次,心中一阵莫名瑟缩。

不知蔺江搞得什么鬼,当真说动墨鸾带着阿恕去温泉宫疗养一月,但却也就这么成了行。李晗这阵子被压得抬不起头,巴不得能喘上一口气,也很乐得顺水推舟。

伴随淑妃凤驾的宫人、车队,浩浩荡荡,离京开道,到了汝州温泉宫。

这温泉宫落成于高宗大帝时,大帝喜好温汤,勘得汝州地下有这温汤脉流,又有相传能医百病的黄女汤,便命人在这依山地灵之处建下温泉行宫,每到冬日,就来行宫浸这温汤,知道次年开春方才还都。大帝崩后,这温泉宫便常常闲置了,只年年派些宫人来此留守,一晃经历几朝。而今淑妃与小皇子驾临,忽然之间,又忙碌繁荣了起来。

因着地下水暖,这行宫中气候十分宜人,才二月天,却已是各种春花早开,漫山芳华馥郁,宫女们采来新鲜花瓣,洒在汤池中,那丝丝清甜便仿佛能随着脉脉温水钻入肌肤一般,当真是柔香软滑。

墨鸾原本亏气血,手足常常冰冷,至来到这温泉宫中,竟渐渐的好了,人也精神不少。

这难得的安养之处,便似世外桃源,她每日浸着温泉,鼻息间满是那特异药香,懒懒的竟生出些乐不思归之意。

阁内汤池她嫌闷热,常会觉得晕,便叫宫人们在露天小池四周竖起屏风,温暖水流和着微凉空气,最是两相宜,偶尔,甚至能就这么趴在池畔光洁湿润的石块上睡去。

她常觉得她梦见了白奕,梦见他就在她身旁,搂着她,在她耳畔轻声低语。可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任她如何努力,也无法辨清。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惊醒过来,睁眼看见那坐在池畔的男子,他的手正抚在她面颊,温暖又坚定,竟让她恍惚好安心。

“我在做梦么?”她将头仰靠在石壁上,抬起双手,抚摸那本只该在梦中出现的容颜。

“你睡在这里,仔细着凉。”他反握住她柔荑,另一手小心翼翼从后颈玉枕处托起她头,不许她再靠在水石上。

她却在水中转个身,将他那只手拖来唇边,厮磨亲吻时闭着眼轻叹:“不睡,怎么见得到你…”恍如呼吸,那只手真好,那样熟悉的气息、触感,真实地令她害怕了。

“阿鸾…”他的嗓音低哑下来,带着淡淡的哀伤,“你恨我么?”他这样问她。

“我恨!”她忽然张口咬住他,在他手腕啮出一圈齿痕。鲜血特有的腥锈刺激她的味蕾,酸涩得令她落泪。

他就这么任由她咬着,反而捧住她的脸,望住她睫毛轻颤的眼,低语沉吟:“可是我爱你,阿鸾,我爱你。”他倚身亲吻她眉眼,用唇感觉她细微的颤抖,每一次浅尝轻啄,都伴着这般亲昵蜜语。伏在池畔迁就,那姿势很累,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只是慢慢地吻她,反反复复。

他便像是专酿来醉她的酒,如此轻易地打翻了她心深处固执的坚守,涟漪泛起,她打着颤松了口,醺然勾住他颈项,寻找他的亲吻。

唇齿相接,仿佛彼此都已在眼睁睁的两两相望中渴求了千万年。她试探地用檀口丁香轻舔他,立刻被他抓住了,再也休想逃走,那湿热的柔软卷入口中,灵巧如鱼,舔舐,纠缠,温柔里蔓着霸道。

腰肢酥软,指尖发梢也浸染快慰,她觉得自己被泉水没顶了,温暖寸寸节节的燃烧成了炽热。“抱我,抱住我。”她下意识地收紧双臂,仿佛害怕自己会沉入水底一般,几乎挂在他身上。

然而,当他真的在泉水里捆住她,那样滚烫的肌肤相亲,她忽然又莫名胆怯起来。

这羞于人见的沉沦,她竟如此贪恋,哪怕真是南柯一梦呵,依旧叫她心虚地直想逃走。

但他却一把梏住她。“阿鸾,我有话与你说…”他抵着她前额,那双眼,浓烈得仿佛沸腾苍穹。

“别说…我不想听…“她却扑身堵上他的唇。

别说,只因这人若说出口来,便再没有如果,她懂,她早已了然习惯。

忽然之间,她似又被他灌下了瑰魅毒液,一半冰凌,一半火翼,从眼眸里生出,从浸着温汤香滑的妩媚里生出,化身那云雨间的妖,只为自救。

她要救自己呀,即便希望如此卑微又渺茫。

她吻他,百般汲取追逐,不许他再多说一字,毫不娇揉地挺身迎上,那灼热的利刃。

随波荡漾,无可依凭。她抱住他赤裸的脊背,抬腿缠住他,听见他从喉管里溢出压抑的低吟。

瞬间,她睁大了眼,一瞬不一瞬地望住他,仿佛要将那模样刻入血肉中去。

他这样的男人,原来也会喘息,会呻吟,会颤抖,会不能自持…

只有她能叫他如此。

只有她,再没有别人。

忽然,快意地想要泪涌。她于是真的,落泪了。

他将她抵在池壁,噙着她遗失的泪光出入,这激烈的温存,狂乱又微妙,叫她顾不及迎送,只得随了他去,什么也不想。

素白衣衫与乌绸长发交织一处,在水面堆叠,顺水舒展,复又堆叠,再舒展…泉水,汗水,泪水,混作一团涌动,拍打出旖旎声色。

她引颈,在他没入最深处时,与他相拥得毫无间隙,听不见自己发出怎样入骨泣音。胸腔中那一颗滚烫搏动太炽热,叫她不能呼吸。她觉得自己快要死去。她宁愿就这样死去。

但他怎会许她死去。

这偷来的欢爱是自欺的醉生梦死,延得一时半刻,再睁眼,依旧凌迟。

她知道,她生死不能。

“阿鸾,我只愿来生做个闲人,日夜伴着你,赔一跳姓名于你…”他拥着她,在她耳畔低沉长叹。

她啜着泪笑:“今生呢?你的今生,给了谁?”

他沉默着不再言语,搂了她那可七巧头颅来,贴在心口,紧紧地,犹抱珍宝。

她却猛一把推开他,挥得水花四溅,而后定定地望住他,水润的乌发、乌瞳,神色苍白。

说什么来生,这连今生也吝啬给予的男人!该要何等痴迷的心窍,才敢眼巴巴地望着来生那一抹虚无的应许。

然而,纵然知道,又能如何?

她自将脸埋入他怀中,泪水溶在泉水氤氲里。

 

章七八 丧绝杀

好似什么也不曾说过,却又似什么也都说尽了。

他最终不曾多留一刻。她亦不曾哀求挽留。

她知道,没有用的。她早已习惯了这个男人。他一向如此,如此多情又如此无情,狡猾地把话只说一半,永远只说好听的那一半,那些残忍的却藏在水下,就像清澈湖底的砾石,看上去真美,走过去,伤痕累累。

但她也知道,这个男人,白弈,若他向她跪下乞怜,寻找各种这样那样的借口,她会更不快活,她会鄙夷他,唾弃他,一个耳光将他打出门去彻底厌恶了那张脸;而若他也能像九殿下,或是任先生那样,为了一个女人,什么也可以不要,那他还是他么…?

好。真好。他从头到尾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选择,承担,没有变过。

不好的是她。

是她依旧放不开幼时天真的痴迷,自说自话的将他推上名为完美的高台,到头来却又固执地不愿接受突如其来的真实。

既不会割舍,又无法接受,是她自己把自己逼入这夹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没资格责怪他,正如同,她一样无法放开自己,在千夫所指之下赤裸地坦诚自己依然爱他,爱这个与她有杀父之仇又有兄妹之名的男人…

原来,她无法宽恕的,早已不再是他,而是,这样窝囊又不洒脱的自己。满身罪孽。

“你知道么,金佛草是有花的。”她立在池中,温泉水暖蒸着她的湿滑,乌发红颜,朦胧缭绕。她望住他,将一颗泪珠含入齿间,“番僧们说,那花儿是金色的,满山遍野时风一吹,一片一片得摇摆,很美。可我不知道该如何让它开花。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帮我把它种出来?”

他在池畔单膝而跪,伸手抚上她濡湿的脸颊,轻拭那些泪与雾,嗓音温软:“我让人去找了高原上的泥土,可是花匠告诉我,那里的水与空气,也与这里大不相同,想要它开花,只有等,等它终有一日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再——”

“你要让我看见。”她不许他再说,阖目亲吻他的掌心,“趁着我还看得见的时候,不要等得太久…”

“傻话!”他拧眉斥断她。

她却转身游开了。“你走罢。”她将自己潜下深泉去,不想看转身一瞬的那个背影。

墨鸾不在的皇宫内廷并没有让李晗觉得如释重负,反而好似一下落了空。

每一处厅台殿阁,每一处花草树木,仿佛都有她的影子。八年婚姻,十载相识,赫然发现,一朝分别,记忆中竟几乎捕不到她的笑颜。她忧伤浅浅的模样,那种仿佛穿透了空间甚至穿透了他的神魂,遥遥地望着另一个人的眼神…满满的,全是…

莫名间,有种淡淡的苦涩从心尖涌上舌尖。

德妃的疯症愈发严重了,药石罔效。代执内事的贤妃三番几次与他说内廷开销,就知道轻言软语要钱…不过才一月不到而已。

他忽然很想要阿鸾回来,快一点回来。

他失去了阿琉,失去了阿咏,那些或曾与他贴心相伴的女子,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一个都走了。六宫佳丽如云,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如此庞大的规制,他自己从没记明白过,他心里记住的,午夜梦回时,思忆想念的,仍旧是她们几个。可是,她们都走了。等他恍然惊觉,伸手已再触不到雪腮偶落的红香。

莫非,如今连她也走了?

她在哪里?在哪里?

他像被扼住咽喉的溺水者,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侍人们听得响声的慌忙奔上殿来。他翻身下榻,顾不得叫人服侍,一面自蹬着靴子,一面喊叫:“备马!朕要去温泉宫!”

“陛下!”闻报勿勿赶来的韩全惊道,“陛下,您怎么突然要去温泉宫?”

李晗这时已蹬好了靴子,自己拽了衣袍来穿上,也没挡风的斗篷可披,径直就往殿外走,一面走一面道:“去接淑妃回来!”他说着又高叫了几声:“备马!”

韩全闻之只觉不好,慌忙苦劝:“陛下,这汝州再近,骑快马也是大半日的路程,何况又有山路,您这会儿——”

但李晗却挥手将之打断。“等明儿就走不了了。”他一心不想被蔺谦、杜衡等诸臣知道了前来阻拦,急着就要立刻出发,连连喝命宫人备辇。

韩全唯恐他出什么闪失,噗通便跪在他脚边拉住他哀道:“陛下思念妃主,命人快马去报,请妃主明儿启程回来就是了。”

“别挡路!”李晗烦躁地一跺脚,“我要亲自接她回来…”他忽然垂了眼,嗓音沉缓下来,坚决里透着一丝迷茫。“你选几个人立刻换了常服跟朕上路!”他断然向韩全命道。

眼见已是拦不住了,韩全万般无奈,只得明面上依了他,挑了十名千牛卫,换上常服,就要随他连夜持令出城。

一行人才出得禁城,迎面却见一辆车障来,屏开帘卷,下车来的,却是东阳公主婉仪。

“陛下这时候是要去哪里?”婉仪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李晗跨下马的辔缰。这一句,显然是明知故问了。

李晗见婉仪忽然来,心猜便是韩全偷偷使人去通得风报得信,心中恼怒,狠狠瞪了韩全一眼,但到底还是害怕伤了亲妹,不敢强行催马。“这样晚了,婉妹独自出来?”他抬眼张望了一下,见只是婉仪带了几个仆婢,并不见白弈踪影,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禁问道:“善博呢?”

浓夜如墨,婉仪一双眸子闪烁不定,一颤之下,神色间便见了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