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深深望着他,泪眼泛涌下的焦色与疼痛,如剑一般也刺痛了他。他终于抑制不住,苦笑起来。
这修罗沙场,风云无定,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上一刻天,下一刻地,前一刻生,后一刻死,本就是常事。早在他踏入这一方血池时,他便已有所悟。
可是她何其无辜。
原来他竟什么也给不了她,除却欺骗、牵累与悲伤…
心下骤然缩紧,寒气上涌,一口腥甜便涌上颈嗓。白弈强迫自己生咽了回去,竭力不露半点痕迹。他努力将浮动心绪沉淀下来,向她微笑,想象这个笑容里有足够的温暖和安慰。
眸光浅移,又落在依旧不曾醒来的朝云身上,而后融着血液原去,浮现出一张又一张脸,母亲,甚至父亲…
一瞬,他紧紧的攥拳,几乎要崩碎自己的筋骨。不可放弃,不能逃避,还有人需要他,还有人等他守护,除非淌干了最后一滴血,不至幽冥黄泉,决不绝望言败。
他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抬起头来,眸色已回归了毫不参杂的坚定与坦然。他在四面楚歌声中傲然而立,仿佛那般的存在便是顶天立地的佐证,任何人不可撼动。
白府上的灯火通明,无人入眠,但又是如此安静,诺大的家宅,静得唯有风声虫鸣。
夜已深了。
大司马白尚凭案翻着一卷棋经。一旁夫人谢氏正静添香。沉香缭绕轻浅,她埋首拨弄小炉香饼,眼泪却滑在炉下承盘中,一颗颗,涟漪微溅。她慌忙轻背过身去,以手拭面,唯恐叫夫君瞧见。
但白尚还是抬起头来。他静看她片刻,合卷,一手轻握住她肩头。
谢夫人身上一颤,抽泣渐显出来,却仍没有回转身来。
白尚便也只这么抚着她肩。
沉默以对,又胜却万语千言。
忽然,烛火恍惚一虚,一道暗影在描金高屏上浅浅投下形状。
白尚眸色微异,拍了拍妻子肩,轻道:“公主不是传了讯来,说今晚要回来。你领几个人,点上灯,去门前候着罢。”
谢夫人似要说些什么。但白尚未允她说出口来。“快去罢。”他向她点头。
谢夫人默然一瞬,起身离去。掩门时,不经意回望,恰四目相接,顿时心颤。
白尚听着妻子脚步声远去,取过一壶温酒,两支酒觞,斟上,道:“还敢喝我的酒么。”
高屏微动,转出个高瘦人来,夜行锦衣,面上累累疤痕触目惊心。
那竟是傅昶。
只见傅昶步上前去,与白尚对面坐了,端起一只酒觞,仰头一口而尽。他将酒觞倒扣,却有笑意在唇角扬起。
白尚不禁也微笑起来。“你真想要那两个孩子的命?”他如是问,分明是生死攸关的话题,却仿佛只是与多年未见的老友相谈。
傅昶笑着,连面上的伤痕竟也不那么凶煞了,他淡淡道:“这多年来你为何执意要至我于死地?只因我知道你太多,我若反你,你便要功亏一篑,搭上九族也不够赎。不是么。”
白尚缓缓执起另一支酒觞,小饮一口,顿了一瞬,接着,也将余酒一口饮尽了,同样将酒觞倒扣案上,阖目不语。
傅昶看着他,刹那间,眼前闪过,不是威仪赫赫万人景仰的当朝大司马,而是多年以前,西凉州里,铁马共点兵的少年将军。“健德,”他喊他的旧字,意味深长地问,“如果重回当年,你会不会娶芸娘?”
白尚并不睁开眼,仿佛已陷入深深冥思,许久,他沉沉地长声叹息:“文清,你明知,这种‘如果’根本毫无意义。”
兵马夜行的沉重步伐踏得朱雀大街萧肃震动。谢夫人亲手执了盏灯,立在大司马府门外,面前所对,是左武卫军一路将卒,省其服制盔甲,为首二位军官,皆是武卫中郎将。
“今夜神都戒严,请夫人闭门回府。”一中郎将如是道。
谢夫人微笑:“将军们辛劳。但公主金驾未至,这府门,恐怕还不好关。”
两名中郎将对视一眼,又道:“左武卫奉旨戒严神都,任何人等不得私意外出走动,贵主此刻恐怕也早已回了公主府。夫人还是闭门请回罢。”
谢夫人不再与他二人应声,依旧站在门前,不退分毫。她心下清明警醒,她决不可退,必须等公主回来,有公主在,万事或还可回旋,若她此刻退回去,大门紧闭,这大司马府只怕立时便化作囹圄了。
两名武卫中郎将见她并不退却,客套上赔了个不是,便要强行撵人。忽然,只听车马声近,已有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好放肆!谁若敢动夫人一动,不若先将我也一并拿了罢!”
那两名中郎将闻声惊骇,回首便见一架金屏车障已至面前,屏障开,车内那贵气女子也不避讳,乌云髻上金灿灿的金粟凤钗,已将她显赫的身分张扬至极。她扬眉怒瞪着他们,径直下车走上前来,拦在谢夫人面前。
两名中郎将见了婉仪,不敢冲撞逞强,只得诺诺得拜礼退到一旁去。
婉仪与谢夫人对施了礼,亲手扶了谢夫人回苑中去,待入了大门,忙命仆子们将门紧锁严守起来。
谢夫人轻叹:“多亏贵主赶了回来。”
婉仪眼底焦色已掩不住了,不禁便问:“郎君可有消息回来?”
谢夫人默然摇头。
婉仪见状亦是一默。婆媳二人相对一处,也无须端着什么架势,失望疲惫立时便从眉眼上倾泻,她深吸一口气,苦笑着劝慰:“阿家莫要担忧,宋国老已寻我六叔公一齐入宫面圣去了,东宫、舅父家也必不会不理的,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她口中这样说着,心中却半点底也没有。她并不知长生殿中详情,但已至深夜了,白弈仍然半点消息也没有,情形恐怕并不乐观。她倒不疑她太子哥哥会袖手旁观,但余下那些人真能尽几成心力她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至于宋国老…皇祖母毕竟身在禁宫,要寻人操办诸事,恐怕与宋氏脱不了干系,但这等大局未定就先自相争斗之事却也不似宋国老手腕,大抵是那宋二郎积怨太久又加利令智昏才来害人。事到如今,唯愿宋家那老狐狸晓得厉害,或可是一线生机。可若是那宋乔见势不妙,为保其子,索性再补一刀,那…呵,终逃不出一场豪赌。
孤立无援的寒意不禁令她战栗,婉仪思绪纷乱,与谢夫人相携缓行,两人一时都没再言语。
忽然,她却听谢夫人长叹。“难为贵主如此心意。是阿赫对你不起。”谢夫人执着她的手,眼底已有泪光泛起,福身就要拜她。
婉仪由不得心头一热,慌忙拉住谢夫人。“阿家!”她将谢夫人扶起,却在瞬间险些也滚下泪来,只得以指尖轻沾,强作个镇定笑容。此时此刻,又哪里是泪眼相顾的时候?她静了一会儿,对谢夫人道:“我先去拜见阿公。”
谢夫人含泪微笑,与她一道往白尚书斋中去,于门前轻叩。
意外,却无人应声。
谢夫人心中一颤,又叩门,唤道:“侯君,贵主回来了。”
但依旧无人应。
书斋里依旧亮着灯火,光从门窗映出来,一切看似如此平常。
然而,心底却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漫了上来,冰冷得令人浑身无力。谢夫人呆呆立在门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婉仪上前两步,猛推开门。“阿公!”她几乎是奔上屋内去,足下不稳,嗓音涩涩得发紧。
她看见白尚匍在案上,便仿佛困倦睡着了一般,却偏偏莫名令她瑟缩。“阿公?”她又唤一声,走近前去试图唤醒他。
然而,当她踟蹰着轻触到他时,他却倒了下去,倒在榻上。他的面色如此鲜活安详,甚至还带着微笑,唯独失却了气息,和温度。
婉仪怔怔地看着,伸着手,竟忘了该如何收回,良久,终于掩面发出一声凄厉哀鸣。
依旧呆在门外的谢夫人,双眼一阵眩晕发黑,倚着门跌跪在地,攥拳的手,苍白到流血。
天朝天承元年三月十四夜,新绿疏影间忽起寒鸦声断,惊得浓夜星穹也要碎了。

 

章三五 燕分飞

 

灵堂中,紫黑纹的高棺躺得寂静无声,应着高悬挽联、魂幡,风中隐隐铃声颤动,恍若哀泣。
白弈独自静跪在父亲灵前,惨白俊颜毫无表情。他便像个瓷烧的俑偶般,内里已被抽空,轻轻碰一碰,便能四分五裂。
若能够,他不愿再回想,那一场腥浓的噩梦。
父亲哀讯传来,他极度惊骇,两眼泛黑地险些不能直立。
太后质疑父亲的暴毙,字字句句皆暗含着“畏罪”二字。太子殿下请见也被圣上回拒,或许是不愿再多牵连一名天家子孙。
而后来了文渊阁大学士任修。
任大学士与圣上单独相谈许久,毕了,圣上挥泪决议了四字——就此揭过。
这确是不可深究的疑秘。任修是一柄藏辉剑,剑刃隐隐上敛着的,是他那昔日的学生——李乾的宛在音容。若是这样一个人质问圣上,还想失去多少,圣上必定无法作答。
至此时候,宋乔也终于开口,温水太极,只顺着圣上摆台阶。但太后不允,厉责圣上怯懦,罔顾国法。
相持不下时,最终破此僵局的,是傅昶。
傅昶一肩担下了所有罪责,自言蓄意谋害白氏,所作所为皆为私怨。
众人眼中的傅昶,不过只是旧年一名逃弃的军官,纵然千刀万剐,也是无害。
只是,从看见任修的第一刻起,白弈便隐隐觉得,那是父亲早埋下的棋。至傅昶的出现,他终于彻底明了。父亲是就死,为了他和朝云。
他呆在长生殿中,竟不知该如何离去,直至墨鸾握住他的手,哭着唤他,才终于惊醒过来,顿时,只觉浑身气力早已被抽尽了。
临盖棺时,他执拗地拦住不允。他伸手去摸父亲的脸。那熟悉的面庞,如今却冰冷得如斯陌生。一瞬,眼前浮现的,却是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冬日,父亲带着幼小的他上山拜师。大雪铺天盖地,堆积得那么厚,将他小腿全没了进去。他跟在父亲身后,跌跌撞撞地走不动,终于摔倒在雪地里。父亲转回身来望着他,眸中闪动的,又是严厉,又是心疼。那时的父亲还是那样年轻俊拔,在孩子的眼中,就仿佛永不会失败也不会倒下的天神。而如今…
心中已聚洼成一泊冰寒,但眼却干涩得充血发疼。他想哭,却无泪。长生殿上以退为进的泪水只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但若他那时能知晓即将面对的转身永哀,他不知他是否还能有气力和勇气去哭。或者说,他没有资格。
是他太幼稚,太贪心,总想着什么都要捏在手里,却不知在这儿要的太多,必会在另一边失去。
是他的错。
他不吃不喝地跪灵,婉仪与墨鸾端来蜜水与他,他也固执地不沾一滴。他就那样静静地跪着,没日没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心深处积瘀的负罪感获得救赎。
直至第四夜时,他终于不支,倒了下去。
醒来时,母亲的手正抚在前额。那只手柔软而温暖。他怔了怔,张口发不出声音。
但母亲却似已听见了,抚着他苦笑轻斥:“傻孩子。”那的笑容很痛,含着泪光。
他浑身一震,终于眼眶湿涨,滚下泪来,起先依旧是压抑地哽咽,终至溃守,扑进母亲怀里闷了脸嘶声痛哭,真像个悔痛的孩子。
有人端了参汤上来。是朝云。
他抬头瞧见,又是一怔。朝云的手细微地颤抖着,显是重伤未愈,使不上什么劲力。他忙伸出手去,一手接住那汤碗,一手却把在了朝云手腕。
朝云也回握住他,并没使什么劲,但却极坚定。
堂上诸家将抱拳以礼单膝而跪,异口同声而呼:“主公!”
只此两字,未见得高,却也是极坚定的。
白弈心中震颤,血液中沸腾的温度却一点点苏醒。是的,他不能倒下,否则,便辜负了父亲,更是不孝。
谢夫人添上香炉,她看着朝云,柔声唤道:“朝云——”
“夫人。”朝云却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打断了她。
谢夫人惟有无奈惆怅。宅家仁厚体恤,准芸娘离宫,让她接回白府。事到如今,她想,该让朝云认祖归宗。然而,她未曾想过,那孩子却不愿意。如斯倔强,当真是天生的兄弟。她苦笑一叹,一手拉住一个,以母亲的姿态肃声叮咛。
白弈与朝云静听着,在父亲灵柩前焚香为誓,啮臂为盟。相同的血甜涌入口腔,愈加牢系的,是坚不可摧的情义。
就在堂外门前,两个素服的女子默默而立,一个这边,一个那边,似遥遥相望,又似一心一神已全凝给了那堂上人。
婉仪只觉得微妙,颔首时,由不得想起日前她问谢夫人为何竟要将傅芸娘接回府中时,谢夫人的轻语。
“我绝不是要劝你接受。”谢夫人淡然言道, “只是,当有一天,那些怨恨都已毫无意义,你会发现,自己竟与自己过不去了这么多年,有多么可笑。”说话时的谢夫人,眉目间流淌着深远的宁静,温暖而柔韧。
婉仪倚门望着那泪眼微红的少女,心中反复沉浮的,只是一抹疑问。会么?真的会么?那样深入骨血的酸楚、苦涩与疼痛,真的也终会做灰飞消散,变得不再重要么?
忽然,一抹视线流火般灼伤了她。
她看见白弈,她的夫君,他在望着墨鸾,墨鸾也在望着他,那般的两两相望,情深缱绻,脉脉盈泪,我见犹怜。
可是她呢?她为他担的惊受的怕呢?呵,他竟连一个眼神也吝啬给与。
至此一瞬,眼底的火苗炽烈起来。
怎会不重要呢。不可能呵。否则,那些曾经的煎熬,又算是什么?
守完“父亲”的头七,墨鸾便须回宫里去。太后称说没了傅尚宫身旁少了贴心人,阿宝世子也离不了她,执意不放她走。对此,此时此刻,已无人有心力再去强争,无论是白弈,还是墨鸾自己。
头七夜,她只吃了些茶,便早早地独自蜷在榻上,裹着柔软丝被,还觉得冷。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寒气,浸入肺腑,隐隐有些作痛。她推开玉琢山枕,将头也埋进被褥去,依然浑身发寒,禁不住地哆嗦。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懵懂中,她似觉得有什么立在榻前。
月华如水淡撒,落在小屏上,描绘出深深浅浅的影痕。
她有些迷茫地望着。忽然,小屏一开,凉风顿时转入,扑面呛得她一窒。屏息间,陡然眸光振颤。她竟恍似瞧见一抹幽白浮于面前,乘着夜风月色,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白尚。
她竟看见了已死去的白尚。
心中大惊,她本能便要大呼,却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亦动弹不得。
凉气在血脉中游走,应着后脊阵阵发憷,她瞪大了双眼,紧盯着那抹白影,浑身僵直。
然而那白影却只是飘上前来,立在她面前,静静的,其余什么也不做。
他望着她,目光模糊而清晰,就好似要对她说些什么。
但她却听不见。
风扑在屏面上的轻响,怦怦的,一下一下,和着胸腔里混乱的心跳。墨鸾只觉得气闷难捱。她竭力想要挣脱,想听清他说话。
然而,那白影却开始变得模糊,愈渐愈远。
“等等,你说什么,我——”她终于挣起身来,本能伸手去拽。
指尖一凉,似乎触到了什么。
大口冰冷空气忽然灌入,她似个重获新生的溺水者,猛睁开眼,连连咳嗽。
她紧张四顾,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堂中寂静,只有月光依旧软软地铺在床前,荧荧泛着浅白。
是梦么?
她疲乏地轻拭额前汗水,目光却胶着在敞开的描翠小屏上,不得挪开半毫。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睡前已将屏风掩实了,决不会错。
心中不禁又凉了起来,她下意识抓紧衣襟,却在攥拳时惊觉掌心捏着的异物。她缓缓摊平手掌,就着月色一看,终于惊呼出声来。
那是一枚发簪。
那一年她及笄时,白弈赠她的那只七彩琉璃簪。自从入宫,她便小心翼翼收着,再不敢取出来。
可这簪子,为何,忽然出现在…?
都说头七夜,死者的魂魄会归家来,而后踏上冥途。莫非真是如此么。可他为何要将这簪子取来交与她?他要对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她抱臂蜷在榻角,手脚发凉,一夜无眠。
然而,就在不远处,苑角回廊尽头,婉仪一手拎着木履,一手轻牵裙摆,满面全是焦紧。月影疏斜,将那张妍丽面庞笼在斑驳之下,夜幕妖色便浸入了眉目,寒意却从眸子里透了出来。
这一夜,全府上下是不允有人走动的,都说魂魄见不得家人,否则会有牵挂,不能仙去。诺大的家苑好似空宅,寂静悄无声息。
婉仪紧紧张望着,直至终于看见那人影出现,由不得缓下一口长气。她跣足迎上前两步,轻得好似纵行横梁的花狸。但她又在三步开外处停了下来,远远站住,不靠近前去,只是压低了嗓音轻问:“先生,她…她怎样了…?”
叶一舟立下,低声应道:“一切安好。贵主不要耽久了,快回去。”语毕,他便向另一条岔路走去。
见叶一舟要走,婉仪眸色由不得又紧,急忙轻唤:“先生留步。”她似十分紧张,又很踟蹰,捏着裙摆的手攥得紧紧的,似想攥住什么支撑。她咬唇静了许久,才终于问:“先生叫我下在茶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叶一舟闻声驻足,回转身来。他正逆着月光,婉仪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听见他清淡的声音:“贵主怕么?怕小娘子若有万一,公子定会震怒究查,而后东窗事发,他就会恨你一生一世——”
他话未完,婉仪已足下一虚,踉跄倒退一步,险些摔倒。“我不想要她死啊,我只想要她走,走得越远越好…”她似已快要哭出来一般,眸中哀色脆弱已极,全然不似人前那高贵盛妍的天朝牡丹。
“既然贵主如此害怕,为何还偏要跑出来,就不怕公子起疑么?”叶一舟问。
“他…”婉仪神色黯淡下来,唇角溢出哂意,“他与阿伯在一处,哪管得着我在哪里…”
叶一舟浅淡一笑,向婉仪躬身施了一礼:“贵主记着,只要贵主什么都不知道,公子也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余下事,自有叶某理会。”
婉仪略一怔,望着叶一舟背影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一面揣度他言词意味,只觉寒气由足底浸透上来,浑身僵冷得几乎迈不开步去。
次日墨鸾起得格外早。天光尚未明朗,还不到拜见谢夫人的时辰。她独自坐在花苑小亭,捏着那琉璃簪,呆望着出神。
那月下烛火的曲水流觞,仿佛仍就是昨日的事,刻骨铭心,历历在目。还有他温柔的怀抱,情长的亲吻…
她不禁面红发热,羞臊地慌忙拂开那些纷乱思忆。她怎能这样胡思乱想。她将那簪子帖在心口,垂目轻叹。
晨风微凉,她不禁轻嗽了一声。忽然,却又人声在身后响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小娘子可还记得下句?”
墨鸾寻声望去,见叶一舟执扇踱步而来,习惯地起身行了施礼,柔声应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叶一舟步上亭中来,待墨鸾再行礼请他坐了,才板起面孔道:“小娘子有肺伤旧疾,还大清晨得跑出来受寒,如此不爱惜身子,实为不孝。”
墨鸾眸色一震,忙低下头去。“谢先生教诲,学生知错了。”她低头立在一旁,一时无错,不知是该回转去避风,还是继续留在原处。
叶一舟微微一笑,叫她坐下了,又道:“但若是小娘子说得出可原之情来,又另当别论。”
墨鸾闻之不禁将那琉璃簪攥得愈紧。她抿唇沉默良久,才抬眼看向叶一舟,轻道:“先生信鬼神么。”
叶一舟眸色微烁:“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幽冥之事,终归是难说的。”
墨鸾又是轻叹。“我昨夜…昨夜见到了先侯君…”她将那簪子托于掌心,低声道:“侯君将这簪子取来给我,可我…我不明白…”
叶一舟看一眼那簪子,了然道:“小娘子可知这簪子的来历?”
墨鸾道:“据哥哥说,这簪子乃是月宛国使所贡,宅家赐在东宫,太子又赏赐下来。”
叶一舟点头:“所以,小娘子还不明白么。”
墨鸾肩头轻颤,垂下眼去,没有应声。
叶一舟见她不语,又道:“小娘子可知,此次事件的究竟?”
墨鸾颔首沉默。
她自然知道:太后存心废立,便利用宋白两家间隙,假手宋启玉设下此局,而那大司徒宋乔多半也是知情的,只是不愿明拒了太后,便睁一眼闭一眼,观情势而动。想必,宋氏忌惮白氏,眼见白氏将神都军卫步步拿下,唯恐日后势弱,故此才甘愿走险。这沙场上,果真没有永远的敌、友。
思及这些,她难免心中沉重,默然时,又听叶一舟叹息:“宋氏有太子妃为倚仗,将来太子一承大统,便是后族。公子日后的处境可是堪忧啊。安危尚且有虞,就不必谈‘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了,先侯君又岂能不忧。”
蓦得,墨鸾心中一阵瑟缩。叶先生一番话,直白如斯。其实不必说破,她也已明白了,可他偏要将话说到这样地步,叫她退无可退。
她轻抚着那支琉璃簪,苦涩浅扬唇角。而后,她起身向叶一舟深深福了一福,托言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