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大笑:“你以为是我想生在天家做这个皇子的吗?这从来就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东西。我不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但你们凭什么要我们为此付出代价?”
“你——”太后似一句话堵在颈嗓再吐不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乾双眼熬红,看着高高在上的皇祖母,瞬间苍凉。
他绝不曾想过,皇祖母会假母妃之名骗开他进而带走了祥誉。他不顾母妃阻拦,闯出宫去,想寻白弈相助,但却偏巧撞上姨母从宫中回府便感了风寒,大司马府上一片忙乱,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他也再难启齿,不敢给表哥多添麻烦。他又去找旁人,但平日里从交甚好的几个,不是推搪便是反过来劝他:不过一个伎子,算了。他又急又怒,干脆径直扑上太后门来。
他本不想这样,他也不想让皇祖母生气难过。可她是他的祖母,他是她的孙儿,他们是一家人,为何竟也要有这般手腕?
他立在殿上,固执而又悲伤。
忽然,殿外传来个清脆嗓音。
“启奏皇太后殿下,白氏墨鸾有要事容禀。”
凤栖殿里顿时一静。
太后渐平缓下来,拢了拢发鬓,沉道:“进来。”不过两个字,却是疲倦深深。
殿门一开,透出黔夜深浓里的惨淡白月。墨鸾披着月光步步走上殿来,神色肃穆。她也不看李乾,兀自俯身向太后拜道:“儿有个故事想说给太后听。”
“呵。”太后轻笑,“你大半夜里来,说的要事,就是个故事?”
“就是个故事。”墨鸾颔首静道,“是个小姑娘的故事。这姑娘姓姬。她的母亲,叫姜宓。”她忽然抬起头,直视太后,那般眸色,分明是凌厉非凡,发髻上一支碧玉簪,在清寒月光下荧荧得,愈发鲜翠。
一瞬,夜风吹动烛火,摇曳下,昏昏欲灭。
太后手上陡然握拳,丹蔻竟似要掐进肉中去。她无声地望着墨鸾,眸中风云暗涌,面上宁静无色。良久,她缓缓道:“九儿退下。”
李乾却依旧固执立在那儿,半步不挪。
“你先回去。”太后阖目而叹,“皇祖母答应你,绝不动她一根头发。这样,你该安心了。”
李乾目光微闪,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一旁墨鸾,略犹豫,终于还是转身而去。
凤栖殿上骤然戚寂。
太后目光冰冷,如刀剜剐着殿上孤立的少女,似要将之剖开来看个通透。“你特意来,无非是要替他们解围。现在,你可以说了。但你该知道,你若说不出什么令我满意的来——”她忽然开口,幽幽的声音竟似从地府飘来。
墨鸾道:“那太后是想听一个满意的故事呢,还是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你是在和我说话么?”太后冷笑。
墨鸾只沉默不语。
半晌相对,太后疲惫一叹,靠在凤榻上,撑腮倦道:“你说罢。”
墨鸾暗暗在袖中扣紧十指,深吸一口气道:“永贞九年秋天的时候,哥哥从外面救了个小姑娘回府来。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刚从伎馆里逃出来,被打得浑身都是伤。”
“伎馆?”太后挑眉。
“是。”墨鸾垂目道,“她…她被她父亲卖了。”她忽然在阴霾里绽出一丝笑来,模糊而又苍凉。
“卖了?”太后猛捏住雕凤扶肘,细长的指甲划出尖锐的响声。“卖了。”她眼中满满的匪夷所思。她冷问:“为什么?”
“大概是…养不活两个孩子了罢。与其都饿死在一起,不如卖掉一个。”墨鸾道:“自永贞八年起,荆襄川蜀连年蝗患四虐,粮食颗粒无收,百姓们没饭吃又还要纳农税,逃荒路上易子而食都是有的,卖个女儿又算什么?”
“胡说!”太后拧眉喝斥,“朝廷每年都放了赈灾的钱粮,派了专员治蝗。”
“是么?但我只听说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逃荒,逃去邻州邻郡,不在辖区官府就没有名册,就不能收税。这些,皇太后殿下久居繁华京中,大概是不知道的罢?”墨鸾忽然抬起头来,直视太后双眼。不知何时,她唇角竟已染上一抹冰冷嘲讽。她声音很轻,落在空旷堂皇的大殿上,偏字字清晰。她道:“每天都有人在眼前死去。每个人眼里都写着,不想死,想活下去。所以根本没有道理可以讲。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无所有,连最亲的亲人也失去了,这种感觉,你会懂么?”
她静静立在大殿中央,双眼冰凉,深不见底。她便像一只墨黑的蝶,一面华丽,一面阴冷。
太后良久看着她,眸色渐沉,忽然,却冷哼一声,道:“就算如此好了。她母亲呢?她如何能够允许。”
“母亲。她母亲…”墨鸾忽然安静下来。她久久地静默,宛如一尊冰雕。
“她母亲怎么了?”太后忽然问。
墨鸾依旧不语,只是盯着高台之上那妇人的眼睛,一如固执蜷缩的幼兽。
太后猛地站起身来,暴怒般扑下台阶,一把掐住墨鸾咽喉,几乎要拧断那脆弱的脖子。“谁允许你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她嘶声质疑,喘息时胸口起伏激烈。她死锁墨鸾双眼,似要从那一双深黑中挖出魂魄来,严厉地逼问:“说,她母亲怎么了?”
“死了。”墨鸾闭上双眼,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来。
瞬间,有碎裂轻响。
太后一怔,忽然松了手。“死了。竟然,死了。”她仰面爆发出一阵大笑。“骗子!”她愤愤地盯着墨鸾,双眼赤红犹如俯伏待扑的猛兽,“你不是白家的女儿吗?你不是从小就在凤阳吗?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墨鸾跌在地上,一手抚着颈项,掩住生疼的红痕,轻声应道:“太后忘了。哥哥救了姬氏那小娘子回府,这些事情,自然是她告诉我的。”
“她人在哪里?”太后俯视着墨鸾,追问,“我要见她。现在。”
“她…”墨鸾一顿,笑道:“她也死了。”
猛地,太后一窒,半晌才道:“怎么…死的…?”嗓音竟已有些断裂的颤抖。
墨鸾道:“病死的。”
“…葬在何处?”太后追问。
墨鸾道:“她得的是心肺病。女儿痨。一把火化了,撒在凤鸣湖里了。”
“你们白家不是无所不能么?连个小姑娘也救不活?”太后尖锐冷笑。
墨鸾道:“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谁又还能救得了她。”
太后终于沉寂下来。“你骗我。你们蓄谋好的。故意拿这些来骗我。”她仰起头,双肩微微耸动,身影顿然苍颓,不知是笑还是哭。“你出去。现在就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她转过身去,疲倦深浓。
墨鸾躬身施礼,却在推开殿门那一瞬,泪水崩溃。
宫殿高门沉重,映衬着她彻骨的无力苍凉。
她多希望那个女人否认,彻底的否认。父亲,母亲,她,他们,与这个地方,与那些阴谋与背叛,那些冰冷无情,没有丝毫的关系。
可是,她等来的,却是无异于承认的癫狂。
那个高高在上却又冷酷无情的女人,真的是她的外祖母么?
呵,如今,她该怎么办?
她倚着门跌坐在冰冷地面上。夜风,钻心刺骨的凉。
忽然,她只听身后殿内一声闷响。
她惊地一下跳起来,慌忙推门奔进殿去,却见太后倒在地上,苍白的发,漆黑华服,仿佛一幅绝望的画。
她忽然觉得害怕,浑身颤抖着扑上去抱住那垂老的妇人,失声喊起来。
御医们急匆匆赶来,诸后妃接踵而至,整个京大内沸腾慌乱成一片。然后是皇帝。
墨鸾安静立在一角阴影里,低着头,听这一片混乱嘈杂。
良久,有人从内殿出来,却是皇帝。众人惶惶地拜迎。
王皇后已上前去,轻问:“陛下,母后凤体安好了么?”
“母后已醒了。御医说没什么大碍。”皇帝微笑,他将殿内众人挨个打量一遍,忽然问:“皇后,哪一个是叫墨鸾的?”
王皇后顿时神色一紧,看一眼呆在角落的墨鸾,诺诺应道:“是…是德妃的外甥女,母后亲封了文安县主,点入宫来作伴。”
皇帝“噢”了一声,又问:“人呢?”
王皇后无奈,轻唤:“文安,你还不过来见驾。”
墨鸾缓步走上前去,拜道:“白氏墨鸾叩见陛下。”
“原来是德翁的女儿。难怪乖巧伶俐的模样。”皇帝打量墨鸾片刻,笑道:“母后对朕说,甚是喜欢你。才醒过来便喊着要见你,药也不肯吃。你便去小心陪着吧。”
墨鸾心绪沉杂,轻应了声“是”,便向内殿走去。才走出几步,却又被皇帝唤住。
皇帝道:“你抬起头让朕瞧一瞧。”
墨鸾略一怔,回身抬了头。
皇帝仔细打量她半晌,笑道:“难怪母后喜欢你。着实是像极了,尤其是眼睛和鼻子。”
此时的圣上笑得何其慈蔼,半点没有为君威严。他…是她的舅父呢…墨鸾心中一颤,张口欲言,却还是生生咽下去,又低了头。颔首时,又听见皇帝道:“母后年纪大了,你就多陪陪她,说些让她开心的。”
墨鸾面颊酸麻,忙又应了声“是”,转身疾走。
她忽然有了亲人了。可这却愈加令她无措,甚至心痛。
她步入内殿,正看见太后靠在榻上,固执地不愿吃药。
分明已是银发苍苍,平日里雍容在上,此时此刻,却像个孩子,怕苦。
一旁的御医急得满头大汗。
墨鸾默默走上前去,接过药碗,捧到太后面前,柔声道:“您喝药吧。喝了身子才能好啊。”
太后望着她,眸中光华明灭,忽然却折射出一种如婴孩儿般的稚嫩,又很脆弱。她一把抓住墨鸾手腕,双唇抖动。她喃喃的说话,声音细不可闻。
但墨鸾却听见了。
她在呼唤,一声声呼唤。
“阿宓。阿宓。你怪阿娘么?”
刹那,泪水泉涌。墨鸾咬着唇,只觉得自己忍不住地颤抖。她握住太后的手,那双手冰冷而削瘦。“不怪您。阿宓…从来都不怪您…”她哽咽了,泪水落在药碗里。
太后眼角涰泪,却泛出些喜色来。她将药水一口饮尽,然后抱住墨鸾,反反复复地呢喃:“阿宓乖,你回来就好了。不要哭。不要怕。阿娘抱着你呢。”宛如梦呓歌谣,直到,又沉沉睡去。
心中,顿时哀恸。墨鸾只能将脸埋在太后怀里,闷闷地,无声流泪。
再度醒来时,太后静静望着墨鸾,良久阖目长叹:“你说,她还有一个孩子。在哪儿呢,是个小郎君,还是个小娘子。”
“是…是个小郎君,叫阿显,今年,应该也有九岁了。可是我…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儿。”墨鸾轻声应道。
太后微微点头,不再追问。
“太后殿下…”墨鸾静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那…汉王殿下…”她思虑不定。看李乾那般痴狂,若祥誉殒命,他怕是要心如死灰。可祥誉却要杀太后,要杀她的外祖母。
太后闻之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墨鸾,复又闭上,缓声道:“给陆丫头一个身份,留在汉王府上,也不叫她再到处乱跑,就是了。”
“皇太后殿下明断。”墨鸾心中一喜。
太后却只是叹息,依旧拉着她的手,固执地不愿松开。
没有人知道这只新入宫一天的小县主凭得是什么说服了一向决绝的太后,人们只看见太后有多么器重她,无论何时何地,总要将她带在身边。
于是,各殿院私厢拜会的络绎不绝。内廷动了风向,外朝自也不会落下,种种揣度,总离不开几位皇子的府上。白氏这位小娘子必定是要飞上枝头的,毫无疑问。白老侯君应酬婉转,愈加顺风顺水。
李乾欢天喜地的领了祥誉回去,更是感激涕零,专程几次地来道谢。
对此,墨鸾只有苦笑。
这大概是最好的局面,两不相害。
太后对她很好,甚至让她觉得,她是在将她当作外孙女来疼爱。
可太后却不喜她提及白氏,更勿论让她与白家人相见,即便是李乾和德妃也一样。
她把她隔绝起来,圈在身边。
但墨鸾却愈发思念。太后对她的好让她觉得害怕,仿佛数九寒天里一件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华裘,外头火热,里面冰凉。她想白弈,无时无刻不在想,尤其是清灯照壁静谧无人时,更有满腹的苦恼和困惑想对他说,想从他的掌心寻一些温暖和安心。
夏夜分明微醺,她站在窗前,却不由得战栗,恍惚失神。
忽然,一阵柔风扑面,撩动她衣袖额发。她下意识闭了眼,瞬间,竟察觉温暖气息,如此熟悉,将她包裹。她惊得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霎那,心,已漏跳。
白弈。
白弈。
是他。真的,是他。
她张口发不出半点声音,抬手轻抚上他的眉眼,却有泪先滚落面颊。她忽然推开他,急道:“你来做什么?私自出入内廷,私会内廷女眷,罪同欺君。你快走!”
他静看她半晌,任凭她固执地将自己往外推,终于一把捏住她的手,哭笑不得地叹息。“傻丫头!你别叫这么大声,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她鼻尖轻刮一下。
她下意识捂住鼻子,眼神无辜又委屈。
他端详她半晌,轻吻她的前额、鬓角。
心弦颤抖,她再顾不得其它,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她听见他胸膛里滚烫而有力的搏动。她终于又听见了他的心跳,却发现那样多的千言万语已是无声。她只能这样抱着他,只愿这样抱着他,幻想地久天长。
忽然屋外却有个声音响起。
“贵主,太后命小人给贵主送莲子绿豆百合羹来。”
瞬间,两人顿时惊醒过来。
外面话音未落,白弈闪身已藏匿了踪影。
墨鸾忙强自镇定,小心开了门,却见一个内侍领着两个小宫女,内侍手里捧着个食盒,两个小宫女却均是手捧香炉。那内侍礼道:“太后吩咐,天气闷热,务必要替贵主将阁里四处都好好熏一熏。”
墨鸾闻言忙应道:“有劳了。且放下我自己来吧。”说着,便去接那两个小宫女手中的香炉。
但那两个小宫女却不松手。那内侍上前一步堵住墨鸾去路,道:“请贵主用羹。”
墨鸾看着那内侍手中食盒,一时浑身发冷。此时此刻,太后突然赐下关照,未免来得太奇巧。但太后赐的羹,她若不用,便是不识抬举,是忤逆了。
“请贵主用羹。”那内侍又催着,将那碗羹递到墨鸾面前。那两个小宫女已捧着香炉开始要四下走动。
墨鸾情急,拿起那碗羹浅浅尝了一口,看准一个小宫女从近身走过,故意便向她身上撞去。
青花瓷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凄惨脆响,香炉倾倒,香灰撒出,烫的她忍不住叫出声来。但她顾不上疼痛,俯身装做要拾地上碎瓷,在那碎瓷片上狠狠握了一把。
鲜血,顿时泉涌,混着汤水滴得到处。
那小宫女许是有些吓着了,忙俯地谢罪。另两个,却是一人捧着香炉,一人捧着空食盒,呆磕磕在原处愣看着墨鸾,半晌才惊起来,便要去寻御医。
“快别去了!”墨鸾忍痛拦住他们,“这么晚了,太后这儿传起御医怕是要闹大的,我自己包一下就可以了。”
那三人仍是愣看着她。
墨鸾按着手上伤处,对那还俯在地上的小宫女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说,你们不说,太后殿下不知道就不会怪罪你。”她见那小宫女抬起头,惶惶地望着她,便又笑了笑,道:“我晕血,更受不了这香味儿了。你们就回吧。”
三个宫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终还是应声退去。
待掩紧了门,墨鸾松下一口气来,不禁后怕的手脚冰凉,这才发现手臂上被香灰烫到的地方已然红了,手指伤处更是阵阵锐痛。
她转身正想去找棉纱,却已被一把抓住。
白弈毫不犹豫将她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
刹那,墨鸾只觉浑身一震,竟似有雷电流火从那一点蔓延开来,流窜着把周身的血都烧沸了。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微微皱起的眉。他竟然就在这样近的地方。她险些晕眩过去。
可白弈却似乎恼极了,从怀里取出快白棉巾子恶狠狠地扎好她伤处。“你这傻丫头!”他又挽起她衣袖,给她抹药膏,一点一点地揉进去,又轻又缓。他怒道:“以后不许这样胡来。”
“可…”可我担心你。墨鸾忍不住想要分辨。
白弈抬起眼看着她,半晌叹道:“阿鸾,你答应过要相信我。”
墨鸾一窒,终于咬唇,点了点头。
白弈轻捋她鬓角散下的碎发,忽然问道:“汉王那件事,你究竟牵扯进去多少?”
墨鸾微怔,旋即道:“我…我和太后说起过一次…”
“你见过那位陆氏娘子么?”白弈追问。
“只见过一次…”墨鸾迟疑道。
“汉王呢?他现在还常来找你么?”白弈又问。
墨鸾摇头:“太后不怎么让我见他。”
听她如是说,白弈轻呼出一口气。他对墨鸾道:“阿鸾,你必须答应我,汉王的事,你以后都不要再管。”
墨鸾本想追问,但看见白弈凝重神色,终于没有问出口来,又安静点了点头。
白弈微笑起来。“你见过艮戊了。”他道,“不管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找他,然后我就会知道的。”
“哥哥。”墨鸾沉寂良久,忽然开口问道:“我…我阿爷和我阿弟…”
白弈眸色微妙一抖,便即将她搂住,轻哄道:“我派出的人已有些眉目了,很快便能找到他们。再等等,好么?”
墨鸾望着他,末了,只能沉默阖目,靠进他怀里去。
他们就如此安静地相拥了许久才不舍离别。
白弈如同潜入沉夜的魅影一般御风而行,直到远离了宫苑殿宇才驻足下来。他回身对隐在暗处的人道:“回去吧。不用再护送我了。照顾好阿鸾。”
那暗夜的卫士沉默一瞬,轻叹:“这样冒险的事情,公子还是下不为例罢。”
“好。我记得了。”白弈微微一笑,他看着面前人影,忽然问道:“你见过她了么?”
那人一静,旋即应道:“我看见了。但她没有看见我。”
“你若想见她就去见罢,我信你。”白弈叹息。他握住那人手腕,沉声道:“我起过誓了,决不会让阿鸾做第二个夕风。所以你要帮我,好么,朝云哥。”
瞬间,朝云身子微微一颤。他沉寂了许久,终于抬起另一只手搭在白弈手背,无声地点了点头。

 

章二二 满楼风

 

太后寿诞将至时,宫中却回来了贵人。
那日太后忽然兴起,想往太液池赏荷,让墨鸾陪着,已泛舟湖心时,才被吓了一跳。
那摇橹的“船夫”挂着胳膊,笑吟吟道:“皇太后殿下金安。贵主金安。”说话时,他抬起头来,干净俊朗的眉眼,嗓音熟悉至极。
墨鸾正替太后斟凉茶,一惊之下,险些手抖。
竟是他?
蔺姜?
“挚奴?”太后也惊愕不已,显然并不在意料之中。但她很快笑起来。“你这狠心孩子,终于舍得回来了?”她眼中闪动着激动惊喜,连连招呼,“两年了,快过来,让阿婆瞧瞧!” 说着,已伸出手去,竟似有些急切。
蔺姜毫不拘谨,随手将橹丢给一旁随侍的宫人,两三步蹿上前来。
太后拉住他好一阵仔细打量,拧眉嗔笑:“阿婆的挚奴儿瘦了。”
“阿婆没见我也高了壮了么?”蔺姜扬眉一问,笑眯眯地,大半是自得。
太后已合不拢嘴了,笑容如浸蜜糖,只抓住他不放,又问:“你跑去了哪里?让阿婆好想。”
“这些以后再慢慢和您说。”蔺姜颇撒娇地笑道:“今儿个起,我就来做这右禁卫军将军了,以后天天陪着您。”
“你做右禁卫军将军?”太后眸光一凛,大有意外之色。
蔺姜却只是笑着,捶捏着太后肩膀,道:“您没想到吧?就是特意瞒着您的,否则岂不是没了惊喜?”
“你这小鬼!”太后复又一笑,颇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墨鸾,道:“你们俩,不是早见过了么,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墨鸾这才闻声惊起,忙道:“蔺…蔺将军安好。”她本是要称一声“蔺哥哥”的,忽然又觉得时宜景地不妥,生生改了口,但又生分古怪,说得结结巴巴。
不想蔺姜比她更窘,胡乱应了声,耳根子却先红了。
待到送了太后回庆慈殿午歇,蔺姜才偷偷溜来,将好容易得闲的墨鸾拽到宫苑清静一角。
但他迟迟地不说话,只是望着墨鸾,眸中光华灼灼,唇边笑意掩也掩不住,竟有些痴傻了。
墨鸾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双手交握袖中,颔首不敢看他,冷不防,忽然听他一声长叹。
“真好看。我头一次见你这么打扮。可比我阿娘还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