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 作者:沉佥
楔子
天朝景福四年,深冬。
帝都的冰花未销,红灯还冷,盼得,是凉州边陲八百里加急战报。
自秋起,西北道凉州军与西突厥强敌交锋,将突厥人逼退三弥山中,至今已有月余。大雪封山,胡人弹尽粮绝,我军亦不待持久。胜,则胡虏俯首边城得安;负,则功亏一篑,突厥人一旦仰仗天险得以喘息,来年反扑势必凶猛愈烈。成,败,在此一举。
京大内灵华殿上,仁宗李晗正襟而坐。分明是在内廷,他却紧张得十指扣紧,死死按住膝头。
一旁凤钗华服的女子不远不近立在窗前,俏丽脸庞透着清冷之气,眸色缥缈。那神情,分明是遥遥盯着远方。
内侍监韩全躬身上前来,拢了拢炉子里的火炭,又捧一杯暖茶小心翼翼递上李晗面前,轻道:“宅家,用杯茶罢。”
李晗茫然接下,却僵在唇边,呆了半晌,一口未进,重重将之搁在面前案上。他沉声叹息,起身,来来回回在殿里走,时而拉扯绣绒盘领,焦躁不安下,宛如一头无法呼吸的的受困之熊。
忽然,只听殿外高呼:“陛下!妃主!凉州捷报!”
闻之,李晗几乎是惊跳起来,一眼瞧见,中书令裴远捧着漆红贴翎的捷报奔来,不禁喜上眉梢,忙唤道:“子恒不必拘礼!快上来说!”
裴远径入殿上,向李晗一拜礼,抬头再去看一旁那女子。
那女子也正看他,两相接目,眸光深浅。
裴远又微施一礼,将捷报奏上,道:“凉州大捷。蔺将军亲领三百精骑,借道高昌,穿插奇袭,斩断胡人后路,与凤阳王所率凉州大部合围大捷,生擒戈桑烈汗!西突厥二王子阿史那速鲁请和称臣,甘纳岁贡。”他说时,又下意识看了眼那女子。
那女子眼波流转,明暗涌动下,竟看不出颜色,只余一片浓稠玄黑。
“好。好啊。”李晗抚掌而笑,整个人也松懈下来,又追问道,“白善博打算何时将戈桑烈押解回来?他和蔺慕卿谁留在凉州善后?”
裴远神色一僵,静了片刻,才道:“已经…回来了。”
“已经回了?”李晗微惊。
裴远再抬眼去看窗边女子,正见她撑着窗棂,纤手竟泛青白。她的脸色也是白的,几乎不见血色。裴远深吸一口气,嗓音却沉了:“戈桑烈已押解到京。凤阳王和蔺将军也…也都回来了。就在太极殿外候旨。”
尚不待李晗开口,那一直沉默的女子却忽然问道:“是…两个都回来了么?”她抬起一双墨黑眼睛,紧紧盯着裴远,一步步上前来,直至迫视。
李晗眉心一跳,轻唤一声:“淑妃?”
那女子却置若罔闻,只紧逼着裴远。
裴远下意识后退半步,沉默半晌,垂目轻道:“回妃主。是。都回来了。”
那女子闻之忽然冷笑。“骗子。连骗人都不会的骗子。”瞬间,她眼中泛起血红之色,拂袖转身便走。
“阿鸾!”李晗紧张,由不得竟当着外臣脱口呼喊出爱妃闺名,似想追上前去,却喉头发紧,手足冰凉,怎样也迈不出步子。
恢宏殿宇,天朝皇都,此刻竟似空荡荡的凄冷。玉砌宫廊间,只有那一袭华贵宫装,拖曳成雍容却孤独的身影。
她急急前行,愈来愈快,几乎要奔跑起来。冷风翻飞了她的衣袖裙裾,宛如展翼,面颊寒冷刺痛,飞入发鬓的额黄朱纹犹如一只匍匐在白皙玉额的蝶,透着妖娆绮丽的寒冷。心跳一声重过一声,怦怦得胀痛,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直到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高挑,沉静,眉眼深刻。他站在那儿,衣不解甲,身后,一口四方漆黑的棺木躺得静默无声。
瞬间,心口炸裂般剧痛。她只觉双眼漆黑,按着心口,勉强站在太极殿白玉雕龙的台阶顶端,浑身无力。
随后赶来的宫人上前扶她。
她忽然用力一推,将那宫人推得摔倒在地。她三两步步下台阶,径上他面前,久久盯着那张令她爱恨难明的脸。
她问他:“为什么是你活着回来?”
他回望着她,微拧眉,眸色淡而含哀。他反问她:“原来你希望死的是我么?”
她熬红双眼,盯着他,咬唇不语。
他微微阖目,长叹:“阿鸾,你若真如此恨我…大可以亲手杀了我。”
他竟这样说。
他竟然,还是这样说。
蓦得,她像被灼伤的雌狮般狂怒而起,不假思索竟已抢上前去,劈手抽出他腰间佩剑,狠狠往前一送。
长剑,盔甲,肌骨,刹那啸鸣,刺耳,锐痛。
她看见他眸中陡然上涨的震惊,瞬间快意,却在瞬间之后,浑身颤抖。
殷红鲜血从他唇角缓缓淌落,他反而扬唇笑了起来。他握住她的手,连着剑柄。他的手掌湿冷,却依旧是宽厚的。他握住她,忽然,用力将她拥进怀里。
她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呜咽尖叫。
她感觉到三尺青锋彻底贯穿了他的身体,滚烫浓稠的热血洒在她身上,火烧一样剖心剜骨的痛。
她和他一起跌了下去。
她在人群混乱惊呼中抱着他,仰天大笑,笑着笑着,泪如泉涌,而后,放声大哭。
卷一 天降青鸾鸣紫徽
鸾说·痴恋
我总是反复的回想,回想与他相见那一刻,白衣翩翩,玉冠凤姿。他对我微笑,温柔,温暖,温情脉脉。
我从颠沛流离中睁开眼,抑制不住心底痴狂的尖叫。
我见过他,是的,我一定见过他,在幼时,小姑娘沉湎的梦寐之间。他就是那风雅的谪仙,无尚的神祗。我曾一万次的仰望他,如同仰望苍穹中那颗最高、最亮、最光芒四射的明星,即便灼目若盲,依然痴痴地不愿挪开视线,直至泪流满面。
那时,我想,我真的什么都愿为他去做,只要能在他身边,感受相拥间绵绵的暖意,便是万死,亦无憾。
——墨鸾
章〇一 见鸾凰
她踏入兰芷芬芳浸润的香汤,蒸蒸白雾将幼嫩莹白的肌肤朦胧包裹,纤足传来灼热触感,酥麻的令她有些怯了。她便迟疑地顿了下来,静立氤氲缭绕之中。
“小娘子莫怕,一会儿便不觉得烫了。”身后侍女抿唇笑着,轻推她一把,将她按下去。
她惊了一瞬,咬牙抱臂缩在水中,待那针扎般的绵密刺痛过去,才缓缓松了手。浸润额发下掩着细汗,脑海里却半沉半醒拥着白雾,茫茫的,她看着水面下微微透着酥红的双手,不禁轻吟。
“这可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真美。”那侍女挽着她柔滑青丝,眸光却落在她右肩胛处胎记上,那一抹青红交错,状如飞鸾耀日,一派妖娆。
这胎记,是阿娘留给她的。那便是她身份的见证。
她缓缓抬手捂上肩头,想起母亲,顿时成哀。
她本是荆州南郡的一个乡下丫头,但如今,她却住进了皖州凤阳侯府,侯府上下,人人尊她一声小娘子。
她本姓姬,但如今,她姓白,哥哥替她起的名字,叫作墨鸾,白墨鸾。
她还清晰地记得,连年随楚江潮汛而起的蝗患造就了家乡的千里荒凉,阿娘在那一场饥荒中去了,撇下了阿爷、她还有年仅五岁的阿弟。
但她却被阿爷卖给了人伢子。
母亲才撒手人寰,父亲便不要她了,她心有哀,不敢怨。她对自己说,阿爷很难,留下她,一家人都熬不过灾荒。她是阿姊,要晓得迁就弟弟。
于是便从荆州到皖州,辗转被卖入伎馆,而后,那个白衣清俊丰神如玉的男子救了她,带她还家。他姓白,单名弈,字善博,是凤阳侯府上的公子,官拜皖州军政节度使,自是挥斥一方。他让她喊他,哥哥。
第一眼看清白弈,她便痴痴的怔住了。
她见过他!一定见过他!
她赫然忆起年幼时曾有过的迷离幻梦。梦中,月光淡洒下,有个谪仙般的小郎君站在她家门前的湖畔草坪,宽袍广袖白衣翩翩。他微笑着告诉她,他在等他的鸾凰跟他回家。
莫非真是梦中仙,特意前来相救?时隔六载,她莫名,只一眼便惊诧。
或许正是为此,她放任自己去信了,那个邂逅于伎馆的陌生男子,跟着他回家。
温暖水脉浸润了神思,她屏息阖目,凭水而倚,仿佛一朵水中莲,一瓣瓣舒展。
忽然,一阵帘动声响,侍立婢女们尚来不及福礼,那人已风也似的转入,而后,呆了一瞬,立在池畔,望着她,眸色中有惊异赞叹流转。
她也呆了,旋即大羞,抱胸躲进水里去,一如那不防被人窥去,立刻便摆尾潜游的鱼美人。
汤池澜动,一旁侍女乐得巧笑:“公子快出去!平日里多精明的人,怎么府上来了小娘子就不习惯了?”
她半张脸都没在水里,满面绯红,透过朦胧白雾看他,多看一眼,又羞得埋首躲去那侍女身后。
白弈回了上阁,换下官服,再到后苑来,迎面已瞧见立在月下花影中的少女,出水芙蓉般的待放姣妍又从心头掠过,不禁暗自莞尔。
他看见了,虽然惊鸿一瞥,但已足够他看清,她肩胛上绝美的鸾纹。
叶先生批爻,言此为天降吉象。她是他的吉星,隐于河汉,辉映荆楚,却又暗连着天阙,奇光异彩,所以他将她摘回家来,等这一块奇璧中飞出耀日鸾凰。
是的,就是她,那流落在野的平阳长公主李姜宓之女,好单纯的一个小姑娘。
六年前,他便去过荆州,见到了这个公主之女。或许,一场月下湖畔的邂逅,对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言恍如梦境,但在他掌中不过一支随意而动的光轮。
父亲与叶先生的意思,叫他那时便直接将她带回来,留在家中教养。
可当那小小的女孩儿,在月下湖畔的黄草地上,抱着母亲织就的小毯递给他,还担忧地关怀他不要被冷风冻坏了时,他在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要让她无雕饰的长大,让她萃取天地自然的钟灵独秀,还有她的母亲——那位断然抛却一切的天朝公主无人可及的气势与坚韧。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做错决断。如今的她,相较之六年前南郡初见时,愈加与众不同。
那是他得信报,知她已到了凤阳,前去“伎馆”看她,扮作个闲游贵公子。时隔六载再相遇,她将一壶烫酒泼得他满身,酒觞玉壶碎了一地。
他看见她颤抖着,瑟缩如无助幼猫,一双眸子里却沸腾着不容侵犯地强悍,玉碎之气。
分明是柔弱雏鸟,却有如斯刚烈。这便是先生替他算出的吉星么?
一瞬,倩影交叠,也是十二、三岁,豆蔻年华。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样的眼神,熟悉至刻骨铭心,甚至是她哭泣的姿势,坚强而又脆弱,竟让他瞬间茫然,险些不知所措。
他静了许久,宁下神来对她百般温柔,不责怪,不勉强,只是关怀。温柔善良的翩翩公子,总是落难少女最易寄情的对象。
临走时,受雇鸨儿笑问:“使君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他笑应:“打她几顿,让她逃走就好了。记住,不要伤了脸,更别让她知道。”
鸨儿掩面笑得双肩乱颤:“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虽说模样俊俏,可琴棋书画一样也不会。使君在她身上花这样大的心思,就不怕碎了州里一地芳心么?”
他只微笑道:“留她半个月再放走罢,别让她逃得太快。”
授之以希望,再将之敲碎,他就是要她受尽苦楚,在濒临绝望之时失而复得。然后,她会记得他一辈子,死心塌地。
正是如此。
他并不是旁人眼中那个勤政亲民的使君,也不是温良如玉的佳公子,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从来都很清楚。
半个月后,他将她带回了侯府。他在僻静小巷尽头找见她。她蜷缩起身子,遍体鳞伤,唯有双眼依旧明亮。
一瞬,他甚至惊诧她竟被打成这样,险些忘了幕后操盘的刽子手正是他自己。一定是她太执拗激烈,惹恼了那鸨儿,才遭此狠手。
那浑身冰冷的少女倒在温暖怀抱,呆呆望着他,许久,忽然抓住他衣襟,号啕大哭。
“我阿娘…去了,阿爷卖了我…大概是为了…为了养活阿弟罢。”她哭了许久,垂着眼帘,嗓音沙哑。
她终于敞开心扉,短短一句话,却是心底最柔软的脆弱。
他轻笑一瞬,又莫名有些心痛。
这单纯的小姑娘决不可能想到,所谓的人伢子与卖身契不过他一手炮制的网,只为网她这羽翼待丰的鸾凰回来,死心塌地跟随他左右。她更不会想到,那让她担惊受怕吃尽苦楚的伎馆、鸨儿本从不曾存在于凤阳坊间柳巷,更已彻底人间蒸发。如今,除了他的亲近心腹,再没有人会知道,他拐了姜宓公主的女儿回来。
但她是这样坚强的姑娘,竟至让他于心不忍。
他轻抚她的头,叹息:“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妹妹,名叫墨鸾,好么?”
她望着他,静静地点头,泪又流了下来。
她流泪的模样,令他隐隐地愧疚刺痛。
每每想起,他总瞬间诧异,旋即归于一如往昔的波澜不惊。或许,只因对手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他才多少有些心生不安罢。
但他别无选择。
他看着面前乖巧少女,习惯性地露出温柔微笑,问她:“阿鸾,今日还好么?”
墨鸾应道:“早晨先生教得三十篇诗经都已背熟了,又练了一曲幽兰小调的引子,先生说明日可教我全曲了。这会儿等着哥哥回来继续学棋呢。”
白弈闻言正暗惊,却听见身后叶一舟跟上来笑道:“小娘子聪敏,学起东西来可比公子当年还要快得多。”叶先生是他自幼的教习先生,可谓侯府上的肱骨谋臣。
叶一舟话音方落,已有人声道:“那还不是我们小娘子勤勉,从早起到这会儿才刚歇了多久?都还没用膳呢。”看去,却原来是侍女静姝捧着食盒从不远处过来。
白弈笑道:“你这样拼命做什么?不要累坏了。”
墨鸾却只摇头,颔首浅笑。
一瞬,白弈由不得略怔了怔。这样干净纯粹的笑容,带着些青涩娇羞。他又忽然想起那日她一壶酒砸得自己满身湿,不禁微妙的,心底一动。
这小姑娘,时而激烈,时而静好,却又那般浑然天成,没有半点矫饰。他看着她,浅浅勾起唇角。勿须怀疑,假以时日她必将成为他棋盘上最耀眼的一枚子。
静姝留白弈一同用膳。他笑辞了出来,打算回书斋去。
昨夜,潜山山匪入了凤阳城,神不知鬼不觉取了盐商大户卢云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便是让白弈来说,那卢云也死有余辜。卢商把持盐市,坐地起价,压榨百姓,他早有所察觉,只是碍于卢商乃江浙大户,总揽盐市,既是皇商,又与江湖上的盐运帮派有所来往,轻易不敢妄动。他本已在紧密谋划,培植旁几家盐商,先待削弱卢家势力,谋定而后动。不料,半路上却忽然杀出这么一件乱子来。
那潜山匪首,却也是他家旧识——靖国殷公之后,前绥远将军殷孝殷忠行。
那是天朝昏昧下,无数阴云中,至极惨烈的冤屈。
走兽未尽,良弓已碎。莫须有的拥兵谋逆之罪,终成殷氏满门忠烈的催命铡。
十年含冤流亡,九年前落草潜山,这才有了殷孝与白弈六年对峙相争。
遥想当年,西突厥犯边,凉州告急,殷忠行一骑当千万里救父,七出七进杀得围城敌军狼藉惨败,千军万马中一刀剁了西突厥元帅脑袋,戳在天朝大旗上,白浆迸裂红血飞溅,唬破了多少胡兵的胆。
殷孝,是白弈多年来一心想要收服的虎将。
但无论他怎样恩威并施,殷孝偏是不降。“吾本匪类,死不招安!”如此虎吼,余威赫赫。非但如此,今时今日,殷孝竟领山匪入城杀了人,更悬首示众。
即便杀的是个该杀之人,也是法不能容。否则旁人纷纷效尤,但凡有了仇怨或是看人不爽便拿来杀之,岂不天下大乱?
想起殷孝,白弈唯有暗自苦笑,虽爱其才,却也着实恨之麻烦。今日一整天他都忙于安抚卢商,巩固城防,避免私怨械斗,又要部署官盐,随时防着盐市异变,便是此刻还得赶着连夜谋定方略,明早拿去与刘祁勋等诸将商议了,给殷孝点教训,即便拿之不下,也不能再叫之这样胡来。
但他却给叶一舟拦在了回书斋的半路上。
叶一舟笑问他:“公子近来忙得连回府用个膳的功夫也没有了么?”
白弈眸光略微闪动,反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叶一舟道:“公子方才为何不留下陪小娘子用膳?”
白弈闻言大感意外,不禁笑道:“先生怎么忽然管起这个?”
叶一舟摇头道:“若此时不是在凤阳而是在京中,那也不是墨鸾小娘子而是东阳公主,公子还会走么?”
他二人接连四五句话全是在互问,但叶一舟问到此处,白弈眼神却忽得变了。东阳公主李婉仪,圣上与王皇后嫡亲之女,他处心积虑在天朝宫阙中谋下的另一枚玉子,如今已是他御旨赐婚的未婚妻。但那只有尚主之利,无情。
叶一舟不待白弈开口,又兀自道:“公子若是将在京中待公主的心思花一半在小娘子身上,或许还可指望有朝一日她能帮你一帮,但若只像如今这样,不如早早派人拿下姬氏父子,将他们父女姊弟三人一并除去,免得日后东窗事发,留下后患。”
忽闻叶先生说出这样狠话来,白弈由不得心头一震,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待她还不够么?”
叶一舟道:“若公子仅是收留个可怜姑娘回府那真是已做的太够了。若公子仅是认个妹妹那也足够了。可公子莫要忘了,你谋回来的不是个普通女子,而是一只鸾凰,你对她有多高的期望便该为她花多少心思,如今小娘子对公子之情至多不过是感激,公子凭什么认为她日后会心甘情愿替公子出生入死,即便得知真相时也不会反生仇恨与公子为敌?”
白弈闻言静一刻,缓声道:“学生驽钝,还请先生直言赐教。”
叶一舟一笑:“公子不是驽钝,只是不愿自将话说出来罢了。但叶某既是公子的老师,本就是要替公子谋划大事的,也不怕替公子担什么。
“公子,若你仅想要一个女子能心甘情愿为你而死,只需给她莫大的恩惠让她感恩图报便足够,但你若想要她能死心塌地为你而活,即便吃尽世间万千苦楚也能为了你咬牙活下去,除了让她爱你,没有别的法门。
“公子若真想将这柄宝剑磨出锋利来,需要下的功夫怕是要比待公主时更多些才够。”
脊髓瞬间阴寒,白弈静默一瞬,轻叹:“先生也以为我是个铁人么。返京叙职时是因为清闲,这才能得空陪伴公主,但回了凤阳军政要务一日不可耽搁,又还有那殷忠行要盯着,我哪里还有功夫——”
叶一舟摇头道:“公子,你既已选择动手去做一件事情,那便该想尽办法将之做好,否则不如从开始便不做,何必再找借口?真要做大事,需不得这般妇人之仁。”
一席话犹似利剑,一刺见血。白弈拧眉立在夜风里,盯着叶一舟离去背影,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到底是自年幼时起便从旁教导他的叶先生,这样轻巧已一眼将他看穿。他确实不想在墨鸾身上再做这样的手脚。他本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偏是这个小丫头,屡屡令他心生愧意。
他已经骗她一次了,难道还要再设一个更大的骗局将她骗得骨头也不剩么?
心底蓦得一虚。
然而,他却异常冷静地明白,叶先生所说的便是现实,一字不错。
他在冷风里自哂一瞬,看着寒冷月光洒下的一片戚寂,忽然,心底隐隐有一丝烦躁浮起,却又很快便沉没不见。
章〇二 变风云
时值永贞九年十月末至,初冬凛冽悄然席上,诺大个凤阳府已被飞霜白雾和冬日暖灯厚厚妆裹,妍态尽展。
白弈乘车从军政府出来,一路不急不缓向侯府驶去。
数月来,不断有逃荒饥民流入皖州,只因皖州富庶安定。但如此一来,州里的压力便愈渐得大起来,除却分拨帐篷与粥粮,值此人丁混杂之时,治安更尤为重要。
但殷孝偏在这时入城杀了人。
几日前,他亲自去见了盐商卢云之子卢杞,以图先行安抚。但卢杞提出的条件却分外苛刻——卢杞让他派军替其父开山凿坟哭孝发丧。
初闻一瞬,他着实震怒异常,恨不能将那嚣张的家伙撂倒拖出去鞭笞示众。不过一介商贾,竟也敢辱我军威!
但他强迫自己隐忍了。
过刚易折,柔韧长存,古训如此。
于是他到底应承下来,二话也不说。他另找来中郎将刘祁勋,暗令他故意在殷孝野寨旁大造声势。
不如将计就计。收拾卢商不过早晚,眼下他更在意的,是收服殷忠行。
六年对峙,那殷孝愈发的沉敛,始终倚仗天险,坚守不出。殷孝其勇,再加地利,诚不可与之争锋。如今,他便要借机,将殷孝从山寨里激出来。
接连几日来,他估算着,殷孝也该有动作了。
白弈看一眼半明半昧天光,不禁扬唇。
白日商摊已差不多散去,夜市未上,凤阳街市难得露出一派盛筵将起前的清淡模样。
忽然,一道青影掠入车内。白弈眸光一闪,扬手截下,却是白氏传信的青竹筒。他将之拆看了,不动声色收入袖中,喊车夫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