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人寂,池塘边偶尔传来几声蛙鸣,零零落落,像是一种提醒,属于夏日的光与热终究是过去了。
陈叔端着晚饭走进陆凉风的房间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女孩子,屈膝面对着落地窗坐在地上,一贯绷直的背部曲线,此刻却伤心地弯了下来。
陈叔弯下腰,将晚饭放在她身边,陪她一道坐了下来。“天凉了,”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的池塘,“一池的荷花都已经开尽了。”
夜风中仿佛有人在低唱: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曾经唐信眼中最珍贵的人,他已经不要了。陆凉风眼中有雾,如夏夜将尽未尽时池塘边那一抹最后的水雾。
陈叔幽幽叹声:“当年,眼睁睁看着你接受了你父亲的命令去接近唐信,我想尽力阻止却还是没有能够,终究是我的失误。”
“是我的责任。”陆凉风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卧底是不应该有感情的,是我的错,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感情。”
“凉风,和你没关系。”陈叔平静地告诉她,“唐信那样的男人,他存心去对一个女人好,是没有女人会有力气拒绝得了的。”
他曾在一年前,在她漠然亮出卧底身份时,负痛对她成全,只因他明白,他不成全她,便会有其他人不放过未完成任务的她;他亦在一年后,信了她所有的谎言,纵然得知和她在一起未必会有好故事,也不放过每一个可以和她有故事的机会。他说心里有且只有一个人的感觉很好,他说自身那么多的感情终于可以有一个人去给的感觉很好,他说这世上有一个陆凉风,真是太好了。
陆凉风仰起头,不让眼底的水光掉下来。从来没有人喜欢她这样的人,她也从来不喜欢任何人。这些年来陆凉风孑然一身,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却偏偏杀出一个唐信,令她晓得原来感情这回事,真的碰不得。
“陈叔,对不起,我搞砸了所有的计划。”陆凉风闭眼,自责不已,“我既没有通过父亲的考验,失去了最后这一个博取父亲信任的机会;我也再次背叛了唐信,自此我和这个人,都没有关系了。”
陈叔拍了拍她的肩。陆凉风自出道以来,就没有失过手,更遑论是这样两败俱伤的失手,陆凉风更是从来没有过,几乎是不可能有。
“没事的,”陈叔拍着她的肩给她勇气,“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
好不起来了。她其实是明白的,陆凉风和唐信,已经不可能,再好起来了。
那一夜在花涧,面对她的再次背叛,他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对她这个人,他已经死心了,质问或不质问都没有意思了,追究或不追究也都没有关系了。所有人都明白的,陆凉风一切明目张胆的可以与能够,手里的筹码不过是唐信这一场感情,今时今日唐信把这场感情收回了,陆凉风还算得上什么?
——你走吧。
他最后对她这样说。
——我对你,或许真的,可以死心了。
这天下,最喜欢她的一个人,也不喜欢她了。陆凉风在那一刻想,人战江湖,即便战得了这天下,又怎样呢。
皓月不见,黑云压城。陆凉风仰起头,无声无息地,流了一回泪。太痛苦了。她第一次想,当卧底这种事,真的太痛苦了。
这一晚,陆凉风住在陈叔的老宅中。最后得以沉沉睡去,仍是依靠了安眠药。
阿定按着陈爷的命令,在陆凉风房前探望了一下。考虑到她虽然活得像个男人,长得也毫无曲线向男孩子方面靠拢,但生理上依然是个女孩子,阿定就没有走进去,只在屋外站了会儿,听到屋内没有声音了,就下楼了。
陈爷在书房踱步:“她睡了?”
“嗯,”阿定点头,“让七姐进屋看过了,吃过药之后,已经睡了。”
陈爷随即沉默了下来。半晌,老人家抬头:“你有话对我说?说吧,看得出来,你已经犹豫了一晚。”
阿定自知在这位一手把他带大的老人面前无可遁形,所以他从来不装,点头道:“陈爷,您今晚不该打她的。依靠意志力离开自己喜欢的人,她心里……应该很痛苦。”
老人微微一笑,负手望天。四下无人,月光正好,他这才缓缓道:“阿定,我怕我今天不打醒她,以后就再没有机会可以骂醒她、护着她了。”
阿定怔住,一瞬间,锋利了目光。“陈爷?!”莫非他早已打算好,想要……
老人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住口。望着落地窗上映出的影子,他分明看见了自己鬓角斑白的样子,那是岁月的痕迹,也是一生渐老的提醒。
他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话题:“陆正风最近的动向怎么样?”
“他躲在暗处,”阿定的声音很冷,似是有极大的不甘心,“他在监视着陆凉风,您猜得对,他依然垂涎唐信这一条线,不肯放弃好不容易摆下的陆凉风这一枚棋子。”
陈爷怅然:“这些年,他也害了不少人吧。”
阿定点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年陆正风隐在幕后,操控着黑白两道的势力,挑起事端,渔翁得利。毕竟当年查风亭,吞SEC的计划失败,他损失惨重,必定是不会甘心的。”
陈爷笑:“后起之秀,他失算了。风亭的唐信没那么好对付,唐涉深的帝国,也不是那么好吞的。”
阿定低首沉思,良久,他轻道:“其实,都明白的。警方那边苦于没有证据,更苦于陆正风的狡猾,隐在幕后,不浮出水面。只要陆凉风可以再次正面接触陆正风,并且把他想要的一切机密交给他,这一个过程自然会有人监控,那么陆凉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污点证人。这一个大祸,也可以顺利归案了。”
老人接下他的话:“你怕,陆凉风和唐信分手这一件事,会让陆正风对陆凉风的底细产生怀疑,进而舍弃这一枚棋子,不再走陆凉风这一条线?”
阿定默然道:“她真的不该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和唐信分手的。”
“不能怪她。”老人静静望着窗外那一片凉如水的月色,想起陆凉风走投无路一个人去夜巷单挑的身影,只一瞬间,他就心疼得仿佛老了二十年,“利用喜欢的人去复仇,这样的事,宁可杀了陆凉风,也休想她做得到……一个人,有良心已是不易,还有感情更是难得,这本是好事;但两者皆有却不见得就会是好事。要命一点的下场,就会落得陆凉风今日的境地,一个人一身伤,不挽留不得眠。”
老人静默,如同出尘解禅的高僧,思虑未来,无关生死。
他忽然淡淡地唤了他一声:“阿定。”
“嗯。”
“记不记得我对你讲过,我手里,还有最后一张可以为凉风博取陆正风信任的底牌。”
话音未落,阿定已然脸色大变。“陈爷!”
老人抬手,轻轻一摆,示意他停止阻拦。“我老了,将来这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后来,陆凉风永远记得,事情发生的那一天,荒原大地,天幕冷雨,一帧一秒原来早已都是带了不祥的。
和唐信分手已有一月有余,自从那一晚被陈叔一个巴掌打了之后,陆凉风的状态多少算是恢复了一些。当然了,不要指望她会恢复的多好,那种蹦蹦跳跳的元气少女,陆凉风今生是不指望可以成长到那种高度了。她所谓的恢复,不过是不再日夜颠倒,一日三顿也能按时吃下去了,仅此而已。毕竟她挨的不是一刀,她挨的是,不能说的情伤,撕心裂肺,连皮带肉,统统伤一遍,再恢复,是需要时间的,而且需要的时间,还不短。
时至周末,陆凉风和程峰从外地办完事赶回本城,车近郊外时忽然收到一个命令。程峰和陆凉风分别接到了电话,命令很简短,两人挂断电话后,对视一眼。
一眼就够了,两人多年的拍档关系已经形成了足够的默契,当下达成一致,程峰掉转车头,赶去电话中说的一个地点。
“据说,情形不容乐观。”程峰的语气一改平日的乐观,有些凛然,“近日来毒品调查科一直在追的那宗跨境走私案,看来是抓到大鱼了。”
“电话里怎么说?”
“已经交上火了,我们的人手不够,上面动员附近的一切警力都前去支援。”
“交火地点离我们多远?”
“十分钟车程。”
陆凉风沉默下来,并没有太多亢奋或是情绪,只说了声“知道了”,就闭上了眼睛。
血战之前,平心静气,是陈叔教会她的习惯。这些年,陆凉风无战不胜,多少是因有了这个好习惯。
一路冷雨不停,两个人到达的时候,一眼望去,才看清当下的局势。
说实话,这实在有些像港剧的节奏。一片郊外废弃的厂房,两队立场不同的人马,一方死命抵抗,一方奋起直追,其间流些血,牺牲些人,敌损我易损,最后历尽艰苦,正义战胜邪恶,负伤的战士回到群众间,接受王局长、陈厅长、赵部长等等“长”的表彰。
后来的陆凉风,每每想到这一天时,都会闭上眼睛,拒绝再去想。偶尔她撑过去,想一想时,只会想为什么关于她的这些事不按着电视剧的节奏来,非要剑走偏锋,独树一帜。你要知道,偏锋不好走,旗帜不好树,都是要付出远远多于寻常的血的代价的。
“这一次这伙人跑不掉了,走私的毒品在这里交易,证据都在里面转移不掉的,四面都是我们的人,看他们怎么跑。”现场一位头头似的大人物摩拳擦掌,很有为人民除四害的热情,也很有立功的热情,当即下命令道,“陆凉风,你从西面进去支援,自己小心,对方穷途末路了,抵抗很激烈。”
程峰干瞪着眼:“那我呢?!”他和陆凉风历来可都是一伙的啊!
“你原地待命。”头头拍了他背部一下,睥睨了他一眼,“陆凉风是老手了,黑白两道她都闯过,这种场面她见得多;你还不行,菜得很,学好了才能上战场。”
陆凉风:“……”敢情她那涉黑闯白的历史还闯出一个名声来了啊……
饶是这么腹诽着,陆凉风行动上却毫不含糊,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说完她拿了武器就进去了。
有没有见过警匪片中敌我双方交火的场面?你拿一把机关枪,我扛一把大菜刀,你拉起保险嗒嗒嗒,我砍下菜刀锵锵锵,别说谁的武器不好使,菜刀也能砍死人啊,更何况在战火纷飞、乱成一团的实战地。
所以陆凉风几乎是在刚进入的五分钟内,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太顺利了。
如果说警方的同伴是自己人,他们掩护她进入也无可厚非,好吧,她可以理解;他们一心为她毫无邀功争先的心念,好吧,她也可以理解;但这次的对手不是传说中的大毒枭吗?!怎么一个个都对她这么客气?!刚遇到她的阻击就退至货仓,这是来喝茶的还是来火拼的?!让本已做好“老子这次可能会光荣去见马克思”这种心理打算的陆凉风倒是陡然有点摸不清东南西北了。
虽然陆凉风暗自惊讶自己是走了什么运,得以有这么多的人自愿退居二线给她作掩护,但人在战场,到底还是不敢分心太久。
就在这一秒,一个冰冷的东西从她身后抵住了她劲瘦的腰。陆凉风心里一沉,如巨石落水,沉入谷底。纵然是身经百战的陆凉风,在这被人用枪抵住腰部的瞬间,说不惊骇也是不可能的。
“不要出声,”身后忽然有一个万般熟悉的声音响起,“进货仓。”
陆凉风心里又是一震,几乎是前所未有地震惊。“你——?!”
她一步进入货仓,下一秒即刻转头,果真如她所料,映入她眼帘的人,不是阿定又是谁呢?
外面有枪声响起,火光一闪,映照在阿定脸上,一闪即逝,仍是令陆凉风分明看清了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一道笑意。三分沉静,三分笃定,三分潇洒和一分的命定,就在这一道笑容中自他脸上掠起,像峭壁上绝色的劲花,百年一遇,千年一见,盛放一次就是要惊世一次的。
“陈叔说得对。”这个名叫阿定的男子看着她,第一次,也是日后的最后一次,对她笑了,“这世间能让陆凉风震惊的事不多,见一次,少一次,能有一次惊到你,都是赚了。”
很多日子以后,陆凉风逼迫自己忘记了很多事,忘记了很多人,甚至连阿定这个名字也不太再会记起,唯有这样一个笑容,落进了陆凉风心底,如美丽的池中花,一开千年,不落不收。
货仓外巨大的交火声唤醒了陆凉风的理智,她几乎是落字如巨石:“你,你怎会在这里?!”
阿定一笑:“不止我。”
当陈叔的身影定定地站在她面前时,陆凉风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如生命中所有不可承受的重量,全数塌陷。
“陈叔?!”电光石火,一念升起,陆凉风的眼风终于扫到了一旁的货物,那就是今日警方苦苦追寻的证据,也是可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的证据。陆凉风胸中激荡,火光攻心:“不可能!陈叔,你不可能和毒品案有关!”
对这位老人,她太了解了。诚然陆凉风无法说陈叔这一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他沾过血,染过伤,算不得无辜,称不得良民,只因道上的人自有道上的游戏规则;但陆凉风却可以指着天,以自己之名发最致命的毒誓:陈爷陈易风这一生,从没有沾染过毒品。
“陈叔,我信你!”陆凉风咬牙,几乎将自己的齿关咬出血来,“一个会在年少时代就教会我中国近代史上鸦片战争之耻的人,一个自接手我起就要我牢记毒品毁人绝不可沾的人,绝不可能涉毒。陈叔,无论如何,我信你!”
老人笑了。“阿定,看见没有,”陈叔负手,有种骄傲在里面,“我一手带出来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会对我绝对信任的。阿定,你之前对陆凉风可能不信我的怀疑,是输了啊。”
阿定低一低头,语气何其温良:“嗯,我输了呢。”
这一老一少,旁若无人、谈笑风生的态度,会令人错觉好似正置身于古道凉亭,喝一杯闲茶,聊一句人生,恍然不觉他们身边正轰然巨响的是致命的武器声、穷途末路的喊杀声。
“陈叔——!”陆凉风急火攻心,她自问这一生很少有如此乱了步伐的时刻,但这一刻她用尽了办法,也用尽了心,依然止不住双手的颤抖,这令陆凉风恐惧不已,仿佛已有一种预感,对即将面临的失控局面而有的预感。
“陈叔,我带你走——!”龙潭虎穴,为了一个清白的老人,为了一个一手教会她成长的老人,她又有何惧!
“走!”陆凉风一步上前,抓住了老人的手,“陈叔,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陷害,无论如何,我一定保你安全出去!”
“陆凉风。”老人没有动,轻轻一拂,好似拂去轻尘般,神色安详,全然没有走投无路的焦虑,完全是一种看透世情、了如指掌的安定。“难道你还没有明白吗?”
陆凉风双手发颤,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武器:“……什么?”
“凉风,”陈叔看着她,一如当年教她念书般,一字一句地对她道,“放在你面前的,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陆凉风脑中轰然一声,她是何其聪明的女孩,只一句话,一点就透。但是她不要。只有这一次,她信她没有明白,她信自己所猜的所有都是错误的。
陆凉风双眼充血,一句拒绝刚要暴怒出口,只听得陈爷缓缓说了一句话,一落地即是金石之声,宣告这一场注定要由陆凉风亲手完成的腥风血雨,正式拉开了序幕——
“杀了我。”天底下,仅仅用三个字就能让陆凉风有了想要跪下对命运屈服的人,仅陈爷陈易风一人耳。
“陆凉风,”他轻唤她,如同对待一个从此只能一人仗剑万里的少女,对她用心,谆谆教导,“忍得了卧底时寂寞的人,最懂得把握机会;这其中,你尤其懂得把握时机。你是我带出来的,你的资质,我放心。所以这一个机会,已经放在了你面前,你万万不可错过。杀了我,向陆正风示忠。只有取得信任,近得了他的身,才有可能拿得到他犯罪的证据,一举将他拿下。”
能担当得起的,只有陆凉风。但陆凉风拒绝担当,她不要担当,她只要她身边的人,好好地活下去。“我办不到——!”
“陆凉风——!”只一声唤,就能让处于崩溃边缘的陆凉风静下来,这件事,从以前到未来,都只有陈易风做得到。“陆凉风,”他忽然这样说,“我老了。”
他负手,仰天长叹,“人人都畏惧死亡,我也不是例外;关于死亡的禁忌很多,欧洲人最忌十三,尤其是十三个人一桌聚餐,第一个站起来的人一定要死。所以后来才会有这样一种说法:生、死和恋爱,是人生三大畏惧之神秘,尤其是死,难免被看得十分严重。”
他语气一转,“但不妨换一种角度看,对于死亡的迷信,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飞鸟走兽的尸体,很快便会有大自然的搬运工来清理、吞食、解决。陆凉风,眼光要放远一点,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他云淡风轻的语气,令人错觉这个老人此时正在谈论的不是死亡,而是长街的好景、万家的灯火。
“这些年,多少好人、多少兄弟、多少无辜者,被陆正风利用、摧残、诬陷、迫害,你心里是清楚的。甚至包括你在内,当年也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天下,多活一天都是可怕的。而你也更清楚,陆正风能活至今天,凭的自是他的手段与本事。除恶本不是一件易事,除陆正风这样的大恶更是不易,要做到这一步,是需要布局杀阵的,免不了牺牲一些人,落一点血,才能换一个也许并不圆满的结局。”
“我不可能!”此时此刻,陆凉风反而是冷静了下来,双眼布满了血丝,只一味重复道,“我父亲并没有要我以这样的方式对他示忠,我绝不可能听你的,弄巧成拙!”
陈叔笑笑。“你看一下你的移动电话。”
陆凉风怔了一下,随即掏出移动电话,屏幕闪烁,提醒她有一条未读短信。她按键查看,只一眼,全身的血液就好似冻住了。
“呵,你明白了吧?”陈叔的笑声里有笃定的料定,“是陆正风发来的命令吧。要你亲手除掉我,是不是?陆凉风,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吗!我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有那么巧的案子等着我,为何会有那么齐全的不利证据出现在了我的身边。除了陆正风之外,还会有谁为了除掉我而费尽心机?”
“他容不下我的。”老人负手,眼中有看透世情的豁达,“……对于当年和他一起拜过天地,闯过天下,以至对他的底细了如指掌的我,陆正风是容不下的。所以,陆凉风,你明白了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也是陆正风最好的机会,既可以试你的忠心,也可以除掉我这个心头大患。我猜得没错的话,他的眼线正紧紧盯着这里,盯着陆凉风会不会狠得下这个心,除掉陈易风;好,我就顺一次陆正风的心,让他如愿。”
养气不动真豪杰,居心无物转光明。说的就是这样的老人。
“陈叔,我是你一手带起来的。”她浑身发颤,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分明地流露儿女情长,“……我陆凉风,不能没有陈叔你!”
十七岁时,他接手她的第一天,没有嫌她一身不洁,没有弃她十七年如草芥般的过往,他为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教她道理,不是命她比试,而是端了满满一碗白饭,放在了她面前,对她讲:“吃饭,并且好好吃饭,才是人生中至要紧的事。一个人,再伤心、再痛苦、再绝望、再无力,只要还有吃饭的力气,就不是输家,就还有于穷途末路之境绝地反击的机会。”
二十一岁时,位高权重的陆正风利用陆凉风立功,她被陆正风亲自点名,作为前线的第一锋去追捕要案团伙,她以重伤的代价完成使命。陆正风收货各方好评,而陪在重伤的她身边、全力救她、三天三夜无眠的,只有陈叔陈易风。
二十三岁时,她奉命接下接近唐信的重任,他是唯一一个公然反对的人。他为她抗争到底,当最后得知抗争无用时,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讲,没有告诫她不要动心,亦没有劝阻她不要动情,一个女孩的情事本就是这人间最美的花开,他不忍摧之,只对她道:“如果,他令你不快乐,你随时可以回到我这里。”
这个老人为她暗自操心,暗自负责,桩桩件件,一年又一年。这一负责,就是十几年,他令她迅速成长、独当一面,她却令他苍老了容颜、染尽了风霜。
“我知道,您教过我,棋局中有至高明的一招,最后关头,弃子突围,杀出血路,绝地反击;但是,陈叔……”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陆凉风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舍士是为了保将,您是将,我是士,即使弃子,该被弃的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