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且说这一边的邵医生,一路上和纪以宁说笑着开车,说等下还要敲诈一个学变态心理的博士同学吃饭,哈哈哈,气氛甚是和谐,就这样把她送回了家。
外面仍然下着暴雨,邵其轩拿了车里的伞,下车撑着纪以宁把她送进了客厅。
邵医生助人为乐之后心情甚佳,朝她挥挥手说以宁我走啦,去敲那个变态心理的博士同学啦…
纪以宁没有拦他,站在他身后忽然淡淡地出声:“邵医生,不好意思。”
“哎?”
“我刚才是骗你的。”
“啊???”
“我在医院门口不是为了避雨,而是专程等你的。”
“呃…”
纪以宁微微笑一笑:“我不这么做的话,你不会跟我到这里来吧?”
“…”
邵其轩瞪大眼睛看着纪以宁,觉得简直不认识眼前这个纪以宁了。明明是那么柔弱的纪以宁啊,怎么这一刻他却感觉完全不是她的敌手呢?!
一想到算命先生以前对他说过的‘施主虎年有凶兆’,邵同学一颗心顿时哇凉到一塌糊涂。
小心翼翼地问:“以宁…你找我有什么事?”
纪以宁直勾勾地看着他:“我专程找您一个医生,你说还会有什么事呢?”
邵其轩心里重重一沉。
她该不会是…
正滴着冷汗,纪以宁的声音响起来了。
“邵医生,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帮着唐易瞒了我什么事?…我这个身体,在某一方面出了问题,是不是这样?”
水落石出
客厅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沉默地对望。
事关唐易,邵其轩不得不谨慎行事。
“以宁,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没想到他堂堂一个人民医生也要靠装傻自保了…
可惜时至今日的纪以宁已经不打算放过他了。
“你懂的,”她看着他,直直一针见血:“邵医生,我今天屏退了家里的所有人,唐易今晚也在外面谈公事不会回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你可以相信我,我既然不惜骗你也要问你,就是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的。”
邵其轩脑子里‘嗡’地一声大了一圈。
纪以宁这个架势,分明是豁出去也要问个明白了。当然,他咬紧牙关不开口转身就走也不是不可以,但走了之后呢?恐怕纪以宁就会当作他是默认她的猜想了,她刚才也说了,今晚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万一她一个不小心想不开,拿个刀片割一割…
邵其轩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可不可以喝杯水?…”
纪以宁点点头,转身走到吧台边倒了杯纯净水,然后走过来递到他手里。
“放了冰块,可以压惊。”
“…”
邵其轩深刻体会到了抗战电影里革命烈士被敌人严刑逼供时是个什么心情,他几乎是想一头撞墙了:唐易身边这么多人,怎么就他活得那么艰难呢…
纪以宁看着他,低声问出口:“邵医生,你告诉我,我这个身体…是不是不可能有孩子了?”
面对这样一个已经什么都不顾了的纪以宁,邵其轩放弃挣扎了。
“不是不可能,”他诚实以告:“只是概率低一点。”
“低到什么程度?”
“…”
“50%?”
“…”
“30%?”
“…”
“是不是连20%都没有?”
“以宁,不要再问了。”
邵其轩忽然上前一步靠近她,环住她的肩膀拥住她,给她温暖。无论是站在医生的角度,还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无论她是唐易的妻子,还是只是纪以宁这一个单独的个体,邵其轩都不希望看到她绝望的表情。
他艰难地开口:“你受过很严重的冻,你的继发性生理痛也是那个时候有的,再加上后来你没有及时调养,拖得太久,所以…你有很严重的宫寒。不是绝对的不孕,但概率会变得很低…”
顷刻间,纪以宁懂了。
本就是一点就透的人,更遑论如此坦白的对谈,字里行间的意思,她都懂了。
沉默了很久,她在他怀里小声低问:“唐易知道,是不是?”
邵其轩点点头。
“他知道,从两年前开始,他就知道了。…你看过那么多医生,其实很大一部分不只是治生理痛的,而是唐易找来想办法为你调养的。宫寒要根治很麻烦,除了靠坚持调养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
这个夜晚邵其轩没有过好。
在挣扎了整晚了之后,实在没胆量骗唐易,凌晨三点四十五,邵其轩终于以一种壮士断腕的决心拨通了一个电话。
一分钟后,唐易阴森森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来:“你看看现在几点啊,你当我不要睡觉的啊?…”
“恩…”邵同学讨好地说:“快四点了,再过一小时就可以起床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分钟,之后传来唐易头痛欲裂的声音:“我忙到三点才刚睡的…”
“厄…”这年头的剥削阶级也不容易丫…
邵其轩弱弱地喊了一声:“唐、唐易。”
“…”
“我、我想跟你说件事…”
“…”
“你要保证,我说了你不会生气!”
“…”
“唐易,我、我向纪以宁招了。”
“…”
唐易握着电话还不是很清醒,但当听到邵其轩说出那句话后,唐易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
“你说什么?!”
“就是纪以宁那个事,你都不知道小纪坏起来有多坏!她她她今天暗算我!!我一时忍不住,就全招了…”
唐易这下彻底清醒了。
“邵其轩!如果纪以宁有事你也别想活着多过一天!”
背了黑锅的邵医生很痛苦。
“你刚才答应了你不生气的…T T”
…
睡眠不足而产生的倦意在一刹那间消退得干干净净,唐易起身穿了衣服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离开酒店飙车回家。
他不该放她一个人在家里的!
就在前天晚上纪以宁温柔无比地对他说‘明天不回来也没关系,你累坏了我会心疼的啊’,他一个神魂颠倒就信以为真了!根本没发觉纪以宁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对他甜言蜜语,也更加没想到这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驶上高速,车速一路飙到300+。车和人,都渐渐不受理智控制。
她不会出事吧?
…
她该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
和纪以宁在一起久了,唐易不可避免地被传染了胡思乱想的本事,连眼神都乱了,脑子里不断闪过可怕的画面。
人,一旦心灰意冷,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但对纪以宁这种重情重义不重命的人来说,死,并不可怕。
左手搭在车窗上,唐易咬着下唇,神色慌乱,
她会不会想不开?会不会当他赶回家时已经太晚了?割脉?服药?上吊?煤气?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写着‘对不起,我走了’,后面还有一长串用来表达遗憾的省略号…?
被老婆抛弃的男人无疑是痛苦的,如果这个老婆平时还不哼不哈不声不响但一出手就是一记重拳…那这种痛苦就是翻倍。
唐易现在就完全处于这种痛苦状态。他甚至不敢打电话回家,深怕接电话的会是120的急救人员在电话那头告诉他:对不起先生,我们尽力了…
纪以宁…
唐易猛踩油门,不要命地一路飙了回去。
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唐易甚至都做好了破门而入的准备。
开门,人还没进去,唐易的声音首先高了八度。
“纪以宁!”
“…你怎么回来了?”
“…”
出人意料的场景,纪以宁半跪在客厅地板上,手里拿着抹布,旁边放着小水桶,正跪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擦地板。
唐易一个踏步走过去。
如果这是在演电视剧呢,他应该一把揽她入怀,抱紧她说:‘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吓死了!’
但这到底不是在演电视啊…
唐易再紧张到底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只要纪以宁还正常着,他就不会笨到去捅破她心里的那道伤。
等等,正常?
唐易一颗心跳到喉咙口。
冬天早晨五点半起来擦地板这叫正常?!
他看了看周围,整个家里光洁干净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连庭院里都整洁如新,很明显,她不是只擦了一分钟,她是擦了一整夜。
“你这样子…累了自己多久?”
纪以宁不说话。
唐易单膝跪下与她平视,伸手拨开她额前垂下的头发,不出意外,看见一双已经全然哭伤的眼睛。
水落石出(4)
他指尖的温度那么温暖,她抵抗不了,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唐易对不起…”
记得当时年纪小,她反抗不了,被人关在酒吧的地下冷藏室一夜,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医生对她说都是些外伤,冻伤而已,不过最好留院观察一阵子,可能会留下病根,女人的身体,内部看不见的隐患远远杀伤于外伤。
她不懂事,舍不得把时间和钱浪费在病床上,早早出了院,美其名曰‘自然疗法’,虽然从第二月开始她就从此体会到了生理痛的痛苦,但在时间和财力的双重压迫下,她仍然没有引以为重,只一味顺忍地决定平时注意保暖就好了吧。
殊不知会在三年后的今天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我知道,我知道的,”唐易小心翼翼搂她入怀,温言软语地哄她:“以宁没事的,我来想办法,所以不用哭的。”
她不肯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资格承受他的温柔。
她让他成了彻底的受害人。
他本可以与这件事全然无关,无奈遇到她,她种下的因,要他来承受最后的果。
她知道整个唐家都是听他一个人的,他说一句话没人敢说一个不,然后呢?她能仗着他对她的感情而让他承受外人异样的眼光吗?
纪以宁一辈子没有孩子都没有关系,最多也就是自怜自伤罢了,可是唐易不行。
今日才奏响序曲,明日便已是完结篇。现实折损人,从来胜算在握。她知道,她太知道。
感情的世界也有四季,逃不过时令变更。
树叶落下,世界变凉,霜降过后立冬。
曾经辗转过的情关爱劫,有一天我们会明白其实都是多么虚妄的事。
理智告诉她,应该向现实俯首称臣,应该放他走,但欲望说不。
“唐易…”她哭着对他坦诚:“我不想离婚,不想你有别人的孩子,…我想和你在一起。”
好怕有一天,他一夜醒来,忽然就对一个叫纪以宁的人灰了心,从此纪以宁这个名字失却光辉在唐易那里也不过泯然众人。
人与人的关系,总是有一个界限的,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之前桩桩件件累积,逐一可以原谅,到终局却不是爆发就是坍塌,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谁不是一条柔弱的肉身?难过了会失望,戳一刀会流血,天凉风长,唐易能保全她到哪一天?
Happy together,说得多好,在一起即是一起快乐,不开心凭什么要唐易跟你纪以宁在一起?
是她不好,被他宠坏,越要越多。
所谓不舍得,就是到手的不舍跟未到手的不得。
幸或不幸,她是后者未若前者多。
没有孩子,固然绝望;但失去唐易,纪以宁必死无疑。
唐易笑了起来,抬手擦掉她的眼泪,想抱她起身上楼,“以宁,不会的…”他会告诉她,不会的,他不会离开她,孩子这件事,对他而言,远远不及她的万分之一重要。
当手指触到她腰间时,唐易才终于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纪以宁全身冰冷,整个人在颤抖。刚才他就发现了,他只以为她是哭成这样的,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她是真的出了问题。
唐易一把抱起她,把她抱到客厅沙发上,“哪里不舒服?”
纪以宁没有说话,勾着他的颈项揪紧他的衬衫,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前直直滴下来,她的左手紧紧捂住下腹。
唐易心里重重一沉。
她这个动作,她这个样子,他实在太熟悉了。
唐易连忙拿过沙发旁的毛毯裹住她,他搓着她冰冷的手,声音透着焦虑。
“这个月…你吃药了没有?”
她摇摇头。
她以为会怀孕,就停了缓解痛经的中药。
唐易脸色大变。
连忙作势要抱起她,“我们去医院。”
“不去医院…”
纪以宁捂住下腹缩成一团,“我不要去那里…”
她不要去医院。那个地方,她去过太多次。在那里,她会看见有孩子的妈妈是多么幸福,她会看见每个丈夫抱起新生的宝宝、然后亲吻爱妻的画面,这些画面,都是她想得却不可得的。以前不知道自己可能没有孩子这件事,看见别人有了也只是羡慕,但现在,她受不了。
“你陪我,唐易你陪我…”
“知道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
就在这个凌晨,疼痛忽然就开始了。在最短的时间里,席卷她整个人。
自从有了这个病开始,纪以宁就开始恐惧红色,太可怕,嚣艳全无节制。
宫花寂寞红。
她疼过,却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严重,说不出的绞痛如同针刺般,一波一波袭来,存心置她于死地。
闻讯赶来的邵其轩进了卧室之后,也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和唐易,束手无策。
她像是已经放弃这样一个自己了,坚决不吃止痛药,不打止痛针,只是紧紧拉住唐易不放,揪紧他的衬衫不放,就像是要他陪完最后一程。
全身都被冷汗浸透,她整个人就像浸在水里,偶尔剧痛袭来撑不过去时,她就喊他的名字,呻吟一句,唐易我好痛。
是,一定很痛,连隔岸观火的邵其轩都觉得痛。
疼痛让人没有尊严,她被他抱在怀里,断断续续说着一些话,剧烈的疼痛让她说得很慢,却始终不肯停下来,翻来覆去,不过只有那五个字:
“唐易对不起。”
对不起,唐易。
从相遇到现在,这样子的一个我,一切的一切,都要你来承受。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撑不过去疼痛的折磨,在他怀里痛昏了过去。
邵其轩连忙上前分开这两个人,打开药箱,动作熟练地给纪以宁的右手扎针打点滴。
“你疯了么?!”邵其轩忍不住对唐易吼:“她这样子你都不带她去医院?!”
唐易半跪在床前,埋入她的左手手心。
她心里的伤那么重,去医院有什么用?
“…你知不知道她刚才,在最后对我说什么?”
邵其轩顿一顿,问:“什么…?”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人为什么要有感情?
他弯下腰,吻上她苍白的唇。
一眼万年(正文完)
她很疼,身体和心一样疼。
睁不开眼,一片白光闪耀在眼前,雾蒙蒙一片。
只觉左手被人握了起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边缓缓响起来。
“以宁…”
她想应声,喉咙口却火急火燎的痛,发不出一点声音。
身边的男人没有强硬地要她醒来,握着她的手,独自对她低语:“给你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可能不太好听,会吓到你,所以以前我都不想告诉你。”
“…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他低下头,告诉她:“烧死的。确切的说,是被人抓走,在浴室自杀身亡后被人烧尽的。”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这个故事对你而言很熟悉对不对?…对,我妈妈过逝的方式,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
就在三年前的那一天,命运让他遇见她。
正是周末傍晚,他漫不经心地开着世爵C8回家,半路上无意中的一抬眼,远处火光冲天的画面就这样不经意地映入他眼帘。
幼年的记忆不可小视,他目睹过最残忍的火光画面,自此以后,他从纯真幼童一夜变成另一种生物。
无限火光滚动在天际线上,勾起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下一秒,他做了生平第一件闲事,忽然左拐方向盘,朝火光冲天的方向开去。
就这样遇见那个叫纪以宁的女孩。
停了车,他坐在车里,毫无意外地,看见她被人欺负。
一张清秀的脸,是个干净清透的女孩子。但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动人之处。
他注视她,良久良久,之后他低下头点了一支烟。
要多管闲事救她吗?呵,不,唐易不是邵其轩,从没有怜香惜玉的嗜好。这世间外表柔弱的女子太多了,他见得习惯,早已习以为常。曾经多少外表清秀的弱女子在他膝下承欢,结局不是要他的人就是要他死。女人,他麻木了。
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兴致缺缺。认出是梁家的人在动手欺负人,于是他打了个电话给梁家,淡淡几句话往场面上放过去,对方马上大力保证今后绝不再动这女孩一分。
电话收线,他勾起唇。
萍水相逢一场,他这样算是很对得起她了吧,至少她一定能活下去,至于怎么活,就不关他的事了。当然,他会救她,更重要的理由是,过几天就是母亲忌日,他不想在这几天见血光。
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陌生女孩子,唐易没有兴趣再留下观看,抬手发动引擎,他准备走。
却在下一刹那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哭着说:“我妈妈还在里面,让我进去好不好…”
发动引擎的手猛然停住,他抬眼朝她看去。
这才看清她有怎样单纯悲伤的表情。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因害怕而哭,却不料原来她母亲还在这场大火里面?
他忍不住打开车门。
没有下车,手扶在车门上,好像有预感,只要决定下车,他这辈子都会不可避免地和她缠在一起。
他看着她,觉得她就好像幼年时的他,单纯地想冲进火光里,单纯地想要去母亲身边,唯一不同的是,她只是悲伤,只是难过,只是绝望,独独没有恨。
怎么会没有恨呢?
他目不转睛凝视她良久,最后终于不可思议地确认了一件事:她没有憎恨的表情。
被折磨到这个地步,她始终没有恨过谁。不像他,自从母亲过逝那一天起,自此学会一切暴力手段。
同样的起点,却是截然相反的人生。他成了彻骨的黑色,她却依然纯白如清泉。
唐易不可思议地笑起来。
他没想到,他竟然还能遇见,像她这般磊落单纯的人。
他笑起来,终于下了车,反手关上车门,同时缓缓拿出随身携带的枪,稳稳地上膛,然后,不紧不慢地举起来。
第一次,为一个女人,他开了枪。
记得两年前为父之死大开杀戒之后,从此唐家势力势不可挡。结束复仇那一天的酒会上,他在最后悄然退场,站在酒店天台上,任凭冷风从他整个人生呼啸而过。
唐劲站在他身后无声地陪他,他忍不住出声,问唐劲,更像是自问——
唐劲,我们怎么会孤独到这个地步。
每一个人都成为了一个国家,并在自身设满关卡。
一个人要接近另一个人,便要付出沉重代价,轻则伤,重则亡。
没有人再可以使我相信,也没有人再可以相信我。
我正在付出我的代价,唐劲。
唐劲纵然是谈判桌上的高手,那一刻竟也说不出任何安慰他的话。唐易已经走得太远,回不了岸了,满手血腥,外人提起这个名字,除了战兢还是战兢。他爱不了人,也无人敢爱他。
高处不胜寒。
直到遇到这个叫纪以宁的人。
就是这个单纯到近乎没有任何特色的女孩子,就是这样一个被人欺负了也不懂要去怀恨的女孩子,令他内心温柔地坍塌,恰恰塌陷出一个人的空隙,恰恰可以放她进入。
自此,尘埃落定,易向以宁归。
救她回家的那天傍晚,唐劲闻讯赶来,看见邵其轩正在为他包扎被火烧伤的伤口,唐劲忍不住就吼:你疯了吗?!杀了那么多人,放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跑进火场,然后你再进去抱她出来,你脑子怎么想的啊?!就不怕你们两个都被烧死在里面吗?!
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下,说:我有经验,那种时候不放她进去,她会后悔一辈子。
就像他一样,小时候想冲进火海里救母亲,却被唐家所有下属拦下了,一个一个都拉住他,说,易少太危险,我们绝对不会让你进去。
从此叫他抱憾终生。
唐劲脸色变了变,提醒他:她不过是个陌生女孩子,你并不认识她。
然后呢?他问。
唐劲动了动唇:然后,你却已经开始纵容她…
他顿时就笑了。
完蛋了。
完蛋了他笑着扶一扶额,他想唐劲说的没错,他已经开始纵容她了。
这世间繁盛荒凉,情爱欲盖弥彰,他只觉内心温柔没顶,一簇小火,幽幽燃着,牵痛的,又温柔,只对她存在。
他想感情可以焚城,他已经遇到她了,一不小心放纵了感情对她怜了惜,逃到天边这份怜惜也注定要一世跟着他,他避无可避了,所以怎么办。
幸好,幸好她用她的一切,让他觉得她值得,她太值得。
她不吵,不闹,她接受命运,接受他。挣扎过,发现真的喜欢他,她就承认了,不欺人,更不自欺欺人。她甚至不是心灰意冷地接受他,她是用心待他的。
“唐易,我们…”
她总喜欢对他这样说话,当她说出那两个字,我们,他便觉一切都值得了,从此他不再是孤单一人。
她把他看成和她连在一起的个体,夫妻二字,她不开玩笑。
就算是被他强硬不讲理地夺去了初夜,她在痛楚万分的身心状况下,也始终保留了最后一分对他的信任。
初夜被他夺走之后,她哭过,不知道和他之间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最后哭着睡着了,伏在卧室的书桌上。当他回来后,只看见她手边翻着的书,拿起来看,才知道是《马太福音》。
第五章第二十九节被她以蓝色钢笔勾勒过——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他看得心里猛然一紧。
这才知,她柔弱的外表下有怎样坚强的内心。
她是挣扎过的,权衡他是否会是叫她跌倒的那颗罪恶右眼,如果是,她便一死抵抗,也不叫她整个人生毁在他手里。
幸好,幸好她的宽容,让她再一次决定信任他。夫妻一场,她实在担待不起‘不信任’这三个字。
他把书悄悄放回她手边,抱她去床上睡,吻一吻她额头,希望她能一夜好梦。
她不知道的是,在得知她的身体被折磨得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的时候,他又一次开了杀戒。
唐劲不放心,怕他惹出事,不得不迂回地提醒他注意分寸。
他漂亮的脸上一片妖艳之色,一个眼神挑过去,警告意味已跃然纸上,甚是浓重。
呵,唐劲,请不要激起我暴戾的天性,好不容易有以宁才使我变得驯服一些。
唐劲了然,从此再不多说半个字。
后来,他抱着她在视听室的沙发上看她最爱的外文电影,电影结束的时候,他俯下(禁止),朝她的颈项吻下去,看见她扶在他肩头的手指紧张得泛白,却始终没有拒绝。夫妻义务,她懂得要遵守。
他忍不住心软,哄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弄痛你了,以后都不会那样了…
她搂住他,承受他的一切,在他挑开她的睡裙,指尖探进去时,她终于忍不住和他讲话。
唐易,你知不知,哲学上有一种悲观的学说。上面讲,人与人的关系,无论其起始是怎样,最终总会变成疼痛。即使是自甘美开始,几经辗转,亦会抵达疼痛那个位置,那个地步,那个境遇,然后就停在那里。
她抬眼看住他,问:唐易,我们,会不会变成那样?
不会。
他没有一丝犹豫,立刻给了她答案。
我们不会。
因为我和你,有那么相似的命运。在命运的荒野里,我终于找到了你的下落。
他许下承诺,与她缠绵。
身体交会纠缠,灵魂彼此映照。这个女孩身上具备他幼年时所经历以及成年后所渴望的一切要素,她的存在为他拉起了一道人性的底线,犹如微暗之火,使他内心漆黑的丛林瞬间充盈。
这种充盈感,值得他为之许下永恒的承诺,好似菊花约。
…
流年经转。
他陪在她身边,把前尘因果一字一句全部讲给她听,就像在讲一个童话故事,开篇是灰色的,但他一定会把结局勾勒成漂亮的彩色。
如今她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怯了步,他绝对不会放弃她。
握起她的手,他缓缓开口。
“你说过的,将来想和宝宝一起看你最爱的中世纪风情,就像曾经我陪你看过的那样。沙皇枝形烛台,八十八头枝形吊灯,巨大餐桌两端,拿破仑同约瑟芬遥遥相对,距离并不比他们在生时更近或是更远,你说你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且爱极里面一套黑水晶酒具,你说你真的喜欢这种低糜的豪华,并且有一天,你希望把它教会给我们的孩子。…以宁,我们之间还有太多没有一起做完的事。”
他知道,她连自己能不能再爱他都不知道,她只是灰心,灰心亦是可以令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的。
“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去爱只清楚怎么去占有,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爱呢,从来都是个问题。而你却仍然对我那么宽容,你说如果爱只代表一个人想拥有另一个人的程度,在这个意义上你依然愿意相信爱情。那么以宁,在这个意义上,我爱你。”
他抬手抚过她的脸,看到她的眼角有眼泪缓缓流出来。
“所以,不要放弃你自己,更不要放弃我们之间这一段感情,你说你看不到未来在哪里,那就交给我…”
“以宁,”他对她说:“我带你回家。”
听到他的低声请求,床上的女孩子睫毛轻颤,终于从梦魇中缓缓转醒。轻抬眼帘,就在这一个晨光明媚的清晨时分,对上了唐易温柔眷恋的眼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