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说:“我父母亲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虚弱下来。
“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知道是双胞胎,就给我取名叫艾悯…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艾悯,这名字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
“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意思?”
“不是。我妈说,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我们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茗,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说。
我木然说:“原来你有个双胞胎妹妹。”
“没有。”她低声说道,“妹妹未曾出世就没了,因为我和她在母亲肚子里争营养,她输了。”
我们静默良久,听着那马蹄声起落。
她缓缓说:“所以,我现在每一刻都想,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宠儿才能拥有的。不是幸运儿,得不到这些。”
我也不知道如何说,只能默然。
她低声安慰我说:“你现在先别想以后的事情吧,先想想等会与太后见面时要说的话。”
我想一想近的事情,那些摇摇欲坠的不安定,却扑下来湮没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亲口宣布封我母亲为宸妃,面对那些知道这事情的人…我该用什么表情去讲?他们要是可怜我,我怎么办?”我虚弱地问她,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
我们茫然无措地在这摇晃的车上,不知道这路该到哪里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见那些大臣,母后,身边的所有人。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地方去。
“我本来…还在想,我是母后唯一的亲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可是,原来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与母后没有瓜葛的人…我以后若不学着与母后相争,我也许…就是章怀太子…是前朝中宗李显,是睿宗李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怎么学会和母后抗礼?”也不知怎么整合句子,就破碎一样地对她讲。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要不你带我去你那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帮你养兰花,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脑子一片滚烫混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拉着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伸手搂住我的肩,低声说:“你难道真是个小孩子?…你哪里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里?”
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是正统的皇帝,拥戴者自然有正理,何况你的母后在朝中掌权多年,免不了结下诸多反对者,你已经长大,她不会是你的对手。你放心。”
我抱紧她,气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外面的喧哗过了又来,不知道经过几个城镇。那些眼泪全都渗到她的衣服里去,湿了肩头一大块。
然后,才闻到那些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箫里颗颗滴落的声律。
到后来我困极了,不知不觉睡着。原来无论如何,人总是要睡觉的。
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她的膝上,我抬头看她,她眼上重重黑影,温声说:“到了京城了。”
我掀起帘子看这满城繁华,宝马香车,御沟流水,一街花开。
良久,诧异地想,我刚才怎么会想要远离它而去?
这是我的,我也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天下。
我这才痛恨起自己刚才的懦弱。
下车时,她摔在我的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没有关系,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说,把手抽回去了。
我呆了会,然后送她回去。她关门时,关怀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我木然点头。
回去宫里,照例先向母后告安。
去时崇徽殿里满是内侍候着,看见我进去了,所有宫人都舒了一口气。
母后站起来把我拉去身边,仔细地端详我全身,见我安然无恙,才问:“皇上这是怎么说?”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细地解释:“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备香烛冥纸,孩儿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内侍省准备,但浩浩荡荡怕又忙乱一个月不能成行,还要争辩礼与非礼。孩儿想也就是两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实在是想要行人子之当为。却让母后受惊,孩儿知道这次任性,以后断然不敢了。”
母后抓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说:“母后还怪你孝心?只是这伯方一定要狠狠罚他!”
“孩儿现在长大了,伯方哪里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了几句,退了出来。
一人去外宫城殿前司,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跪下觐见。
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和他说,叫他起来,然后坐在椅子上喝茶。这茶极浓,我皱了下眉看他,发现他也在偷偷看我,与我目光一对上,马上就缩回去。
我正色问:“李爱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说。
“春秋正盛啊。”我感叹,“以后前途大好。”
“臣惟愿誓死效忠皇上!”他忙说。
又是陈词滥调。
我端详他,浓眉厚唇,脸廓四方,五官端正。果然是不会说话的相貌。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喝茶:“朕听说你当年的恩师,是周怀政?”
他点头:“是。”
我感叹道:“他当年是为朕而死。”
他偷眼看我。我不想给这个人这样觑着,站起来,说:“母后近日身体不适,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这几日殿前司、内侍省若有自山陵来给母后急报,你记得先呈到皇仪殿。”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
回去后宣了王随来,问了他那武后临朝图的事情。
“眉目已有些…但臣…”他故意犹豫,我挥手让伯方退下。
“方仲弓受了点刑,已供出授意人是…皇太后的从兄龚美之子从德。”
我终于淡然一笑,想必王随也相当得意,唇角亦是上扬。
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他要退下时,我叫住他,吩咐道:“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派个信得过的人看着他行踪。”
“遵旨。”
第二天上朝,伯方宣读封诰。
进封李顺容为宸妃。然后告之群臣死讯。
我一直抬头盯着横梁上的龙,像十三岁时一样,数龙的鳞片。
心头居然一片平静。
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眷顾你,你才能拥有的。
回到皇仪殿,李灼送了一封山陵密信,马上就退走。
他昨日去找了方孝恩。方孝恩后来告诉我说:“臣告诉他,自古以来,未曾见过辅助闺闱的被称为忠义。”
看来这个人不是不懂进退。
我拆开看,果然是报告清明时的事情。我交到皇仪殿学士手里,让他仿笔迹重写一封。
“就说,唯祭拜陵寝,哀哭欲绝,依依而去。”
那之后我一直都在宫里,忙着政事,直到四月时,在皇后宫里看到一盆兰花。
青宜向我介绍说:“据说是叫绿珠素,花姿如同绿珠坠楼时裙裾翻卷,临风漫展。”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皇后?宫里养这样的花,真是不祥。
我问:“是宫外来的罢?”
“京城最有名的花匠,是个女子。真是世风日下,抛头露面地与人议价买卖。不过花倒是最好的。”
这样,那就是她了。
突然很想看见她。
在这个四月的天气里,就象一阵惊雷打地我刹那念头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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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仁宗的身世问题:依宋史载,仁宗的身世当时并不是个秘密,只是仁宗不知道,其他宗室、后宫知道的人很多,其实等于是一般的身份地位卑微的妃子将儿子过给身份较高的嫔妃。
芒种(一)
蔡河边,四月的垂柳烟一样。
刚走到这边桥头,就看见有人在她家院外,伸手轻轻敲着门。
赵从湛。
开门的人正是她,看见赵从湛,微微一怔,然后马上微笑出来,请他进去了。
我在河对岸的柳树垂丝里愣了好久,眼前的幽绿阴蒙蒙地笼罩了我一身。
他们居然还是在一起的。
徘徊在安福巷,明知道她就在一墙之隔,可是,不能进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不知站了多久,旁边有两个女子相携快步走过,低声在那里商量说:“今日花神庙里人一定很多,全京城女子可都要去那里送花归的。我们等下午再去吧,或许人能少一点。”
原来今日芒种。
春归时节。
我去旁边铺子中拣了个用青柳枝编的小轿马,过桥来轻扣她家小门。
那仆妇看见我,诧异地说:“你刚好来迟一步,姑娘出门去了。”
我忙问:“去哪里?”
“那我怎么知道?”她皱眉看着我。
我想一定是往花神庙去了,便往城南一路跑去。
芒种天气,满街都是迎送花神惜春归的贡花,摆在窗口门前。
女子全都穿浅淡颜色的纱衣,粉红,浅紫,淡绿,湖蓝,鹅黄,缈青,月白。树上枝头挂着花枝柳条编织的物事,鸟雀干戈,件件都是轻巧精细,在枝头随风摆动。
在万千娇嫩的颜色中,远远看到她在人群中与赵从湛前后跟随,她穿了淡黄衫儿,夏天衣料轻薄,似乎要被微风送上天空去。裙角在风里起伏,初绽的一朵凌霄花。
我远远尾随着她,看她在前面慢慢地走着。沿着御街一路行去,花树红紫,她在纷飞的落瓣中,如云般袅娜纤细。
淡淡远远。
走走停停,御街一直南去,过州桥,前面是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
他们进的是曹婆婆肉饼,店面不大,现在还未到中午,客人寥落。离店还很远,就已经闻到饼在烘炉里面的香气。
她大约很喜欢这里的饼,一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了恍恍惚惚的微笑。
店主人却不是婆婆,而是个老公公,在人群中一看见他们,马上叫出来:“小乙,三个肉饼,紫尖蒙茶,再加小四碟。”
斜对面的李四分茶铺,店里人正在弄漏影春,用镂纸贴盏,糁茶而去纸,做为花身。再用荔肉为叶,松实,鸭脚等为蕊,用沸汤点搅。
我随便在漏影春旁边漫不经心地站着,只偷眼注意他们。
那老人给他们上了东西后问:“两位有日子没到我这里来了,是到哪里去?”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声说:“到江南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赵从湛在旁边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她。
我也端起那漏影春喝了一口,气味苦涩。漏影春本就是看的,不应该拿来喝。
那个老人见没有什么客人,干脆就坐在他们旁边问:“去了江南了?现在少爷是在那里做事吗?”
她点点头,轻声说:“嗯,现在我们住在江南,三两间小舍,我种兰花,他清闲下来只是写点诗而已。”她随口说着谎,嘴角微微上扬,注视着赵从湛,竟似看见自己与赵从湛的未来一般。
“姑娘可要担心富贵闲人,连官家都要妒忌啊。”那老人开玩笑道。
赵从湛低头帮她用筷子把肉饼撕开,默然,良久,说:“是啊,可要担心像场梦。”
我把脸侧过去看外面的车水马龙,人群喧嚣。
盯着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
他们坐了小半个时辰,再也没有说话。
我也一直看着外面。到她离开,我也没能够动一下。
直到她走远,我也慢慢站起来,假装不经意问那老人:“刚刚那位姑娘,和那姓赵的公子,常常来这里?” “以前常来。公子认识他们?”他放下手里铲子问。
我‘嗯’了一声,然后问:“他们关系不错吧?”
“不用说了,年纪轻轻的,当然是分不开的情意。”那老人笑道,“真是羡煞旁人啊。”
我想到她刚才梦中一样的恍惚笑容,心里突然发了狠,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就跟神仙眷侣似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也是佳话一段啊。”那老人笑道。
花神庙里,全是女子,桃李浓华,莺燕啼啭。
我去正殿把那青柳枝轿马供在花神像前面,今天的花神居然凤冠霞帔,我平时看惯的衣着,穿在这神像上说不出的俗气。
前前后后,正殿偏殿都找遍了,各色女子擦肩而过,单单没有她。
不知道在哪里?
看见我在那里到处寻找,那些女子也未免用团扇半遮了容颜,悄悄看着我议论。等我转头去看她,却又忙羞怯地转身,露出含笑的双眼。
只是这么多的瞳眸,没有我熟悉的狐狸般那一双。
直等跑到后院的竹林边,一缕幽咽的笛声,穿过喧哗钻入耳中。
一曲醉花荫。缠绵悱恻。
我知道是谁的笛。大唐的宁王紫玉笛,大宋的赵从湛。
她与赵从湛隔了一丈左右,坐在青石上,默默用了自己的眼睛去看他。
他们的身边一片融冶,一切都平缓地流淌向身后。
我盯着她的眼神,湿润润的,那眼睛里有纠缠纷乱的莺声暗啭,春雨繁花。
她却从未用这样的眼睛看过我。
我拥有的,只是那抚慰样的,象那年她塞给我的糖一样,漂亮,甜蜜,却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剪不断,理还乱。我在她的眼里,其实就是她可以漫不经心对付的小弟弟。
原来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在自言自语,却以为我已经实实在在地得到。
可我得到的是什么?
他们的乾坤,烟云流转,而我站在一个花窗后,就如站在九重天外。
我什么都得不到。
就如我十三岁时从被窝里狂奔出来,在那些镂骨的寒风里等待她。眼看着天色亮起,才发现所有都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我把头靠在墙上,仔细想了一想。
我最艰难的时候,一直都是她陪在我的身边,一直都是。我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她,一定要在我身边。
她如果离开了,我要怎么活下去?
她要离开我,我可怎么办?
我在暗地思绪乱滚,煎熬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事。
低头默然冷笑了出来。
赵从湛,你被迫娶了太后从兄龚美的女儿,可真是不幸。
回到广圣宫里,母后在冲和殿等我。
她委婉地说:“皇上近日出宫实在频繁,以后宜少减。”
“有母后在,孩儿清闲无忧,所以出宫消磨时光了。”我笑道。
其实我有两个月没有出去了。母后居然说了这样拙劣的客套话。
母后点头,默然说:“养兰花是雅事,也好。”
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母后知道我在在哪里,做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她大约以为我还是被蛇精迷惑着,却没有说什么,大约母后也在忙自己的事吧。
暮霭奉茶上来。
“皇上对昨日的事怎么看?”母后心绪不宁,我早看出来。不过不想询问,果然关心则乱,她自己就忙着问了。
“什么事?”我只做不知。
母后微皱了下眉,把气息压平了,缓缓说:“母后当年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全仗了我兄长收留。母后一辈子就是他给的造化。”
我这才点了头,问:“原来母后说的是昨日御史曹脩古、杨偕、郭劝和段少连四人联名上书请彻查刘从德之罪的事?”
“从德是你舅舅的亲生儿子,皇上可稍微为他讲一句话。”
我也点头:“一张图,又不是什么大事,御史小题大做。”
母后似乎放了心,问:“皇上的意思呢?”
“今年三月戊子,不是刚刚颁了《天圣编敕》吗?要御史们讲什么话?按律法来就好了。”
母后蓦然站起来,广袖扫到茶几上,那些茶水溅了一地。
我慢慢地伸手擦去下巴上溅到的一点冰凉。
“皇上是不是忘了,当年从德和你斗蟋蟀时,两个人趴在草地上,从德怕皇上龙袍脏了,特特把自己的袍子解下来垫在皇上膝盖下?”
我微微冷笑:“这么说,母后认为,凡宫里和皇儿斗过蟋蟀的内侍,将来都可赦万死之罪?”
母后瞪着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激了,忙放低声音:
“皇儿也是迫不得已,明日在朝堂上,母后自己酌定吧。”
母后恼怒极了,把袍袖一拂,闷闷地吐了好长一口气,然后转头看我,那眉目里蒙上不尽的悲哀。她轻轻走到我身边,伸手扶住我的肩,低声道:“受益,你舅舅是母后唯一的亲人了。贫贱人家都能和美团圆,为何我们皇家倒要这样?”
母后的声音,温柔就如我还未成人时,她与杨淑妃一起在我睡着后絮絮地低声谈论我将来会长怎么样、会有多高、会很聪明。
我年少时,很喜欢偷听母后这样的说话。
我想到以前母后对我的好,不由就软了下来,说:“既然母后这样说,我就不追究了,反正也是自家人。只是母后要妥善安抚臣下才好,切莫让他们说母后找个无关紧要的人敷衍了事。”
她露出淡淡微笑:“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追究责任的。皇上放心。”
我送母后出去,看她在大安辇上,隔帘隐约却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
母后还以为,是她在左右我呢。
回身进广圣宫里,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一口气跨上三级台阶。
芒种(二)
芒种,春归去。
京城处处在饯别花神,连宫里都满是绣线彩带,牵扯在花树上,风偶一来去,花瓣绣带随风飘摇漫卷,生生显出一个锦绣世界来。
宫女们换上春末夏初的绛纱衣,浅淡的红紫黄,轻薄柔软。群聚在花下用细柳枝编车马,送青娥归去。
似乎天下除了桃李招展的香甜气息,其他再没别的。
我坐在后苑看张清远打秋千,那层层叠叠的纱衣飘成云霞,一派绮丽。小榭临水,波光潋滟,她的衣袂飞动,恍若神仙一样。
可惜我已经喜欢上了一只狐狸,我再没办法喜欢上神仙。
听旁边的宫女闲极无聊在说闲事。
“就是那个宗室赵从湛大人啊!”张清远身边一个宫女抢着说,“京城里的人常常议论他,成了笑料了呢。”
我恰巧听到,便问:“什么笑料?说说看?”
她见我都感兴趣,越发眉飞色舞:“太后的侄女在家里已经喜欢了别人。所以,据说她与赵大人成亲当晚把赵大人锁在了门外,三朝回家后更是一直住在娘家。据赵家下人说,两人可算连面都没见过。为此赵大人已经成京城的笑话了,还是不敢去接妻子回家。”周围的女子都大笑出来。
我冷笑了下,皱起眉。全京城的笑话,这么说,大约她也是知道的?
第二天天气很热,没有朝事,看完了各部的折子,在几个重要的折子上写了请母后斟酌,让伯方派人送到母后的崇徽殿去复批。
宫人送上冰镇汤饮,我叫她们不用再弄,去直接取冰来。
带了冰去安福巷给她,她正在槐阴里打着白团扇乘凉。
看见冰很开心,说:“刚好我也很热,替你做刨冰吧!”
她拿了煮好的赤红豆来,指点我把冰打成碎块。然后搅拌在一起,浇上稀蜂蜜。一人一碗,坐在树阴下的石桌边慢慢吃。
冰冰凉凉的。我并不喜欢冷的东西,何况现在才四月。
“你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吧?”她很期待地看我。
我向她微笑:“大内也有人做这样的东西,把冰打得极碎,撒上糖,加上果子水,然后把碗浮在加入硝石的水中,里面的东西和水就能冻成细软的碎冰。母后喜欢用辽人的乳酪和果子搅碎,味道很好…”
她啊了一声,说:“你们居然已经有冰淇淋吃了?”
“什么冰淇淋啊?”我问。
她把眼睛一转,笑了:“没什么…好吃吗?”
我说:“还是你做的最好吃。”
因为是她亲手替我做的,所以我想这就是天下最好的东西了。
她嫣然一笑,和我一起坐在树阴下,我看她额上都是细汗,拿旁边的团扇轻轻替她扇凉风。
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喧嚣都没有。
那些细碎的光影在槐树的叶间细细地筛下来,就象一条条用光芒编织成的细线,随着风的流动而在她的脸上慢慢地展转,年岁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那些槐花轻飘极了,无风自坠的时候,象在空中慢慢划着曲线盘旋下来。
在这样的下午,无声无息。
替她打着扇,专注地看着她的侧面。
我只要时间永远在这一刻,让我听着她的细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额头上拭汗,眯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却没防那嫣红的唇就在我一低头就可及的地方。
她浑然不觉,却把自己的头搁在我的肩旁的树干上,颤着睫毛说:“小弟弟,我好睏哦,果然是春天。”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边。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头要去吻她。
那柔软的唇,在我似触非触间突然就转开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刚才想要做什么,去旁边拈了一朵落花仔细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