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也很惊讶,想了片刻后,方低声说道:“这个恐怕不妥。若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母子在这里,怕是要生出许多是非。”
王麟摇头:“这孩子乃是王家的骨肉,难道要他一辈子流落在外不成?身为王家男儿,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岂不是要叫世人嗤笑?”
陈秀轻叹:“十一郎不懂,我要的,九郎现在还不能给。所以我只能等。”
“那也要给九兄更多的希望吧?”王麟说着,便叫人拿笔墨来,又宽慰陈秀,“你放心,我会叫人严守机密的。绝不会给你们母子带来麻烦。”
陈秀和陈酆对视一眼,陈酆也慢慢点头,陈秀方不再多说什么。
王麟果然绘了一幅丹青,陈秀却没有写书信。
不是不想写,是几次提笔都不知道该写什么。满腹相思,深深浓情又岂是文字可以表达?无论写什么,似乎都难以表述她心中对他的渴慕。
王麟原本便善丹青,而陈秀这幅母子乐的画更是花费了他极大的精神,稿子起了一天,又用花枝俏勾了一日的线描,后来慢慢地上色,一共花费了十二日的功夫,才把一副精致的工笔美人图画好。
画好之后,他沉吟了半日方在画卷的一角写了几个字,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号,用了铃印之后,轻轻地卷起来放入一只竹筒中,用点漆封好唤了一个贴身护卫进来,吩咐道:“把这个连夜送往建康,务必亲自交到九兄的手中。”
那护卫躬身领命,即刻转身离去。
陈秀练鞭回来,伸手接过明珰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滴,看着那匆匆离去的护卫,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有七个月另二十天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子。
明珰自然明白陈秀心里的苦楚,忙悄声劝道:“十一郎这幅画卷到了九郎手里,用不了一个月九郎自然会来。夫人只管放心就是了。”
明珰也不多言,捂着嘴巴轻笑着转身走了。
陈秀原本就通红的脸此时更红,转头低声啐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还不快去预备洗澡水。”
自从小王皓出生,陈秀的身份便由姑娘变成了夫人,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家里的婢女仆妇们都在一夜之间改了口。陈氏成了老夫人,陈秀便是夫人。
陈秀曾说过不许这样叫,但明珰却总是改不了口,依然叫夫人。家里的婢女仆妇们也便继续跟着叫。
陈氏到看得开,劝着陈秀,说都做了娘亲的人了,难道还想让下人们称你姑娘不成?自然是夫人了。
于是陈秀不再坚持,夫人就夫人吧,反正在这乡野之间也没那么多规矩。
王麟的护卫带着画卷马不停蹄奔赴建康城,只用了十日的光景。
这日王博从朝中回来,先回了官邸,先同父亲说了些公务上的事情,又进内宅给袁夫人请安。
袁夫人生有三个孩儿,头一胎在王家嫡子中排行居长,却只养活到八岁便夭折了,第二个是王博,第三个是个女儿,如今只有十岁,每日也是药吊子不离火,差不多是药培着。
士族公卿家多近亲联姻,所以那些孩子多数病弱,十个孩子能养活到弱冠之年的也不过半数。
袁夫人近日中了些暑气,又因为因王博的婚事着急,身子越发的不好。王博进来问安,见母亲病怏怏的靠在榻上,心中自然不好过。
袁夫人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心里自然高兴,但高兴之余又有些不足,因叹道:“九郎,还有两年你便及冠了,这婚姻大事头等重要,建康城里的名媛贵女们何止上百,居然没有一个和你的心意的吗?”
王博脸上原本少的可怜的微笑渐渐地敛了去,且慢慢地低下头,半晌才道:“母亲只管保重身体,孩儿的事情自有分寸。”
王博从一生下来便被老族长带在身边,跟母亲并不亲厚。袁夫人对这个儿子冷傲的个性也是十分无奈,只得摇了摇头,轻声叹道:“你也不小了,安身立命方能成大器。妻室是陪伴你终生为你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的人,关系甚大,虽然不可草率,但也不必太过苛刻。只要贤惠端庄,聪慧正直,出身相配,也就罢了。”
“母亲的话孩儿记下了。”王博的声音越发的冷淡,目光也有些飘渺。
袁夫人摆摆手,疲惫的说道:“罢了,我累了。你忙你的去吧。”
王博便站起身来,又行一礼:“母亲好生休养,孩儿告退了。”
袁夫人点点头,看着王博修长消瘦的身影出了屋门,方无奈的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元嬷嬷说道:“这孩子,真是叫人操碎了心。”
元嬷嬷不敢多说,只得劝慰:“夫人何必担心,九郎是个有主见的。夫人要好好地将养身体不要让九郎挂念才是。”
袁夫人摇摇头,转身躺在床榻之上面向里睡去。
王博出了袁夫人的屋门,便听见一声娇嫩的呼唤:“九兄,九兄…”
一个粉团儿似的小女孩从厢房里跑出来,拦住王博牵着他的袖子,甜甜的叫:“九兄,你陪我玩吧。”
王博淡淡的笑了笑,握住小姑娘的软软的小手,说道:“阿瑶听话,九兄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办法陪你玩儿。你长大了,要多陪母亲,懂么?”
“九兄,你又要走了吗?”王博的嫡妹王瑶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舍的看着王博,“九兄很久没跟阿瑶一起玩了。”
王瑶的奶娘跟上来,拉着她低声劝道:“姑娘乖,九郎君要做大事的,没有时间陪着姑娘玩儿。姑娘可以去找八姑娘,九姑娘她们去玩儿啊。”
王瑶小嘴一撅,不悦的说道:“我才不要,她们都喜欢跟七姐姐玩儿,七姐姐不喜欢我。”
王博无奈的笑了笑,家里的姐姐妹妹们虽然多,但嫡亲的妹子就这一个,看她这样孤单,他忽然想着远在彭城的那个小妇人也不知如何,心中一软,便低声说道:“阿瑶乖,你去九兄那里玩儿半天吧?”
“好啊!”王瑶立刻高兴地拍手,“九兄,咱们这就走。”说着,便拉着王博的手往外走。王博笑了笑,回头吩咐奶妈仆妇等都跟上来。兄妹二人出了袁夫人的院门上了马车往私邸去了。
王麟差回来的护卫到了王博私邸,疲惫的从马上翻下来大口的喘息着问门口的家丁:“九郎君可在家里?”
忙有人上前牵了马说道:“郎君上朝去了,还没回来。有事先请里面等一下吧。”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銮铃声响,那家丁忙笑道:“郎君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众人匆匆上前迎接王博下车,王瑶的奶妈仆妇从后面的车里匆匆下来上前把王瑶抱了下来。
王麟的护卫忙上前去跪地道:“给九郎君请安。十一郎君差属下回来给九郎君送东西。”
王博看着那护卫身后背着的包裹,急切说道:“去书房说。”
说完之后也来不及理论王瑶,便匆匆进了院子。
王瑶拉着奶娘的手,委屈的说道:“九兄到底是跟不跟我玩儿呢。”
奶娘忙劝道:“姑娘乖,郎君有急事呢,咱们先进去,等郎君忙完了才能跟姑娘玩儿。”
王瑶点点头,倒也乖巧的跟着奶娘进了王博的私邸。
书房中,王博遣退了所有的人,只留下王麟的护卫在跟前,低声问道:“什么东西,速速拿来。”
那护卫忙把胸前包裹扣儿解开,把身后的竹筒拿出来双手奉上。
王博迟疑的接过竹筒打开了火漆,那副没有装裱的画卷便啪的一声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王博一边说着一边把画卷慢慢地展开,先是惊诧,然后是惊慌,打开一半后他的双手竟颤抖起来,看着画卷上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和她怀里抱着的娇嫩婴儿,竟然觉得喉间一阵哽咽,两滴清泪缓缓地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啪的一声落在画卷上,慢慢地氤氲开来。
“这…这是什么…”良久之后王博终于能开口说话,说出来的话居然跟王麟一模一样。
“九郎君,这是小郎君。”
“小郎君…”王博喃喃的说着,嘴角渐渐地上扬,眼睛里的泪痕未干,又开心的笑了起来,“这是我的孩儿。‘太皓悦和,雷声乃发。’十一弟给我的孩儿取名为‘皓’么?”
那护卫忙回道:“据说,小郎君出声那天,天降大雨,雷声滚滚。雨停之后,郎君降生,竟是晴空万里,星月灿烂。所以十一郎君为小郎君取了这个名字。”
“嗯,好。好啊!”王博连连点头,慢慢地转身把手中的画卷铺在案几上,爱不释手,像是捧着毕生唯一一件稀世珍宝,“阿麟终究是知道我的心的。”
护卫又道:“十一郎君到的第二日便是小郎君的满月。算下来至今日,小郎君已经五十二天了。”
“五十二天了。”王博呵呵的笑起来,修长如竹的手指慢慢地在画卷中女子的脸上摩挲着移到她怀中小婴儿的脸上。心尖上顿起一种酸胀的感觉,像是有人颠着脚尖在上面狠狠地碾。
书房后廊外,小王瑶轻着脚步慢慢地走到后门口,又悄悄地掀起了门帘往,透过半寸的缝隙往里看。
见她的九兄端坐在案几跟前,对着一幅丹青笑的开心,眼角却还带着泪痕,便觉得万分的惊奇,暗想是什么画卷能让九兄如此呢?
第111章 精算计
更新时间:2013128 12:52:35 本章字数:7371
王瑶还想把门帘的缝隙扒的大一点,却听见里面的那个护卫低声喝道:“什么人在外边?”
她毕竟是被家里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听见一个护卫对自己如此无礼,便一挺小胸脯进门去,不悦的说道:“是我。爱蝤鴵裻”
护卫被王瑶的气势所逼,往一侧闪了闪身,但却恰好的挡住了王瑶的视线,让她看不到案几上的那幅画。王博皱了皱眉,把手中的画卷缓缓地收起来放入竹筒之中。
“九兄,你在眼睛红红的,怎么了呀?”王瑶走到王博的近前,看着他手里的卷轴很是好奇。
“没什么,是你十一兄叫人送来的东西。”王博说着,把卷轴放入竹筒里。
“哦。十一兄哦,好久没见他了,听说他离了建康?”
“是,你十一兄因为你阿媛姐姐的事情心中烦闷,出去散心了。”天知道我比十一还烦闷,公务在身不能离开建康,看见她们母子的样子,心里猫抓一样的难受。
“哦。”王瑶大眼睛眨巴着想了想,说道:“那九兄什么时候出去散闷呢,带上阿瑶好不好?”
王博摇摇头,说道:“九兄现在身不由己,岂能随随便便出建康城?”说着,他又在心里想,临州彭城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公务需要亲自去处理一下呢?
王博尚未找到更好的借口离开建康城的时候,城外别院便有人匆匆来报:“老族长的病越发的重了,郎主叫郎君和姑娘速速去别院。”
“九兄,祖父不会有事吧?”王瑶紧张的拉着王博的手,怯生生的问。
“不会。我们快些去,祖父一定想阿瑶了。”
王博拉着王瑶匆匆上车,往老族长避暑的别院去了。
谢家官邸的夜景无疑是绝妙的,茂林修竹,素花香草。引一带绿水入园,月光下,泛着银鳞似的微波。清光澄澈,夜风微凉。
“夫主,请。”侍妾贺绮和贺敏的婢女姵香一边一个站着,为谢燕文打开朗润园的木门。轻步走入,月光如水,秋蝉流响。苑里遍植奇树,或香连翠叶,或红透青枝;还有的结着离离朱实,笼烟带火。眼前一条石子路,青青暗暗,引向透着黄色微光的慧月阁。
慧月阁屋宇廊庑,纹窗雕槛,十分精致。珠帘撩起,娇软之声扑面而来。
“夫主,少夫人等候多时了。”贺绮和姵香都在门外的廊檐下站住了脚步。
谢燕文微微点头抬脚步入屋内,屋子里面一色沉檀木家私在点点烛光中越发沉稳贵气。
一身杏红色夏裳的贺敏身姿袅娜的迎上前来:“夫君。”
“这么晚了还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谢燕文的手微微抬了抬,便径自走到长窗下的榻几上坐下来。
“夫君。”贺敏跟随上前,跪坐在谢燕文的一侧,抬手拿了碧玉酒樽给他斟了一杯酒,低低柔柔的说道:“夫君有三日没有来看妾了。”
“外边的事情多而杂,父亲和叔父们都忙着朝中之事,外边那些俗务总要有人问。你我已经成婚,总不能一直玩乐下去。”谢燕文接过酒樽来却不喝,只在手里慢慢地转着,似是对碧玉酒樽上的花纹十分感兴趣。
贺敏忙道:“夫君说的有理。不知夫君可有什么事情能交给妾去做的,妾定不负夫君所望。”
谢燕文好看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抬眼,眸光熠熠,神色中却带着几分疏离:“自来男主外女主内,外边的事情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插手?你的责任便是服侍好母亲,照顾好家中的姐妹也就是了。”
“…”贺敏语塞,但想来也是自己唐突了,便忙低头说道:“是妾心急了。因妾见夫君每日忙道很晚,是怕夫君累坏了身子。想着能为夫君分担一点也是好的。”
“你有这份心也就罢了。”谢燕文抬手把酒樽放在案几上,缓缓地起身,理了理衣袖,说道:“书房里还有几位相公等着我议事呢,你早些睡吧。”
“夫君,”贺敏心中一凉,暗暗地咬了咬唇,上前说道:“那叫阿绮给郎君做点宵夜吧。”
“嗯。”谢燕文也不多说,转身走了。
贺敏送他至院门口,看着那一道修长的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她的一颗心宛如跌进谷底。
“姐姐,夫主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贺绮无奈的叹了口气,心里却暗暗地偷着乐。
自从贺敏这位正妻进门到如今三个月了,夫主都没正经的在她的房里睡过几次。嗯,听说洞房花烛夜两个人都是安安静静的过的。后来几次不是夫主喝的酩酊大醉进门就睡,就是不到三更天便起身去了书房。
倒是贺绮这个被提前送进来的侍妾也还入得了谢燕文的眼,一个月总有三五天会同她睡在一起。
贺敏自然被戳到了痛楚,不悦的瞥了贺绮一眼,淡淡的说道:“夫君忙着呢,你去小厨房,看着她们炖了宵夜给郎君送去吧。”说完,她冷冷的转身回房去了。
贺绮的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福身看着姵香跟上贺敏匆匆进去,方对自己的婢女说道:“走吧,咱们去小厨房。”
姵香搀扶着贺敏进了屋门,抬手把廊檐下的婢女仆妇们都遣散了,才低声劝道:“少夫人,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贺敏冷笑道:“他总是有借口的,我有什么办法?”
姵香又低声说道:“奴婢听书房当差的人说,三郎君心里还是惦记着三姑娘的。”
“惦记着她?”贺敏蹙眉,半晌才道:“那可难了。阿绣已经两年多没有音信了。我总不能跟个死人去计较。”
“可这世上的女子有千百种模样,少夫人何不用心搜寻一番,找几个跟三姑娘年貌相当的女子,放在屋子里,说不定三郎君会动心呢。”姵香说着,又低声啐道:“总不能一直让四姑娘霸着郎君。这万一她怀了身孕,再一举得男,可叫主子您怎么自处?”
贺敏冷冷一笑,说道:“每次都给她送梧子汤去,她怎么可能有身孕。”
姵香低声劝道:“凡事都要预防万一。再说了,主子您这身子一直没动静,老夫人那里怎么看呢?”
贺敏叹道:“这话说的很是。三郎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子嗣的事情,整个谢家都盯着呢。”
姵香道:“是啊。如今主子刚进门,上头还不能说什么。这过个一年半载的若这肚子还没动静,怕老夫人那边就说不过去呢。”
贺敏不耐烦的拍了拍案几,蹙着眉头说道:“哎!真是烦死了。母亲叫人送了方子来,可我一个人也生不出儿子来呀!”
“所以咱们才要想法子引着三郎君往这边来呢。只要郎君肯在这里留宿,主子您还怕什么?”
“嗯。明儿你就去给我办。”贺敏终于下了决心,这身为正室嫡妻的,若一直没有子嗣,这位置也是不稳的。想到这些,她又叮嘱姵香:“你还是去找大兄。这事儿他比较有主意。”
姵香忙应道:“奴婢知道了,天色不早了,主子快些安歇吧。”
第二日,姵香便悄悄地回贺家去找贺康,贺康听了她的话之后,无奈的皱起了眉头,对这样的事情他自然是不屑为之的。但眼前这种情景,又不能看着妹妹干着急,便点头答应下来。
恰好这日苏培来寻贺康,苏培如今得了文贵妃的势,在建康城也算是个名人,各家族中有宴会者,多数都少不了他。因此贺康便对他说起要找几个容貌性情跟阿绣相仿的女子来。苏培只消一动心思便知道贺康是为谁寻人,因道:“这事儿还真是不难。大郎君只管放心就是。”
贺康点头,又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苏培叹道:“大郎可曾听说,王家的老族长今日上午的时候病逝了。”
贺康一怔,忙问:“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来的时候路过王家官邸,王家里里外外都挂满了白帐,门口已经贴出了挽联。”
“阿呀,这位老人家可是建康城的泰山北斗。他这一去,怕是要震惊朝野了。”
元帝曾经是琅邪王,八王之乱时,便一直依仗着王氏家族。后来在建康称帝,更是依仗王氏家族的势力。直到如今,各大家族虽然都有人入朝为官,也各自有了相当的势力,但王氏家族的地位还无人能够超越。如今王家老族长病逝,对整个晋庭来说,可真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
风雨交加的深夜,王博独自徘徊在老族长灵堂院子里的长廊中。无星无月,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城楼屋瓦之上,湿而重的寒气浸润透过衣裳。身后是王氏大宅连绵沉寂的屋宇楼阁,脚下则是脚踝深的雨水溅开的烛火,纷烁杂乱,就像天上倾下百斛明珠,在风雨摇曳中朦胧成一片珠海。
柝声响过了三更,有一盏微黄的灯渐渐近来,提灯的人穿着黑色油衣,无数条水痕顺着油衣淌下,阿骢全身湿淋淋的,就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躬身见礼,他默然无声。
“回郎君,信使已经离开了建康城,不出二十日,十一郎君必然会回来。”
王老族长死后第二日便开吊,上至皇族司马氏,下至九品芝麻官,整个建康城里但凡沾着官字的全都前来吊唁上香。
皇后,太子妃,皆是王家女,后宫各位妃嫔及诸位王爷家的王妃侧妃等也都前来吊唁。
公主,郡主,县主以及朝中凡事有品级的诰命夫人也都按照品级分批前来为老族长上香。
王家大宅里里外外皆是一片雪色,铺天盖地的宛如下了一场大雪。
王老族长生前喜欢清静,晋元三年后他渐渐地把朝政之事交给了族中子侄,自己便在王府西北角起了一座幽静的花园子,里面屋舍玲珑有三十几间,其中一处曰‘静云室’的是他平日起坐读书的地方。临终前他有遗言,把这一处花园子都给了王博。
静虚室虽称为室,亦比寻常屋宇更为深广一些。因老族长素来喜静,遍室皆铺厚达数寸的地衣,只挥一挥手,婢女仆妇们瞬间悄无声息退得干干净净。
窗下本有软榻,王博此时已经疲倦之极,径直走过去伏在榻上,旋即已经阖起眼睛。屋子里错金大鼎里焚着苏合香,淡白轻烟如缕,一丝丝散入屋宇深处。
紫檀石青五福捧寿的软榻,王博伏在那里,长袖逶迤,雪白的软缎长衫逶迤到檀木雕花脚踏上,透着一股孤寂和冷清。
正是暮夏迟迟,窗外雨声淅淅,窗纱是新换的雨过天晴色贡纱,朦胧透出阶下萱兰芳草,一点绿意盈人映在他消瘦的脸庞上,越发显得面颊如玉。
王麟轻着脚步进来,稍一迟疑,还是上前去低声道:“九兄,我回来了。”
王博忙睁开了眼睛,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泛着红,细看可见隐隐血丝。“阿麟,你终于回来了。”
王麟忙上前去坐在王博的身边,低头落泪:“祖父走的可还安详?”
“嗯。祖父生无所憾。走的很是安详。”王博点点头,声音有些暗哑,“信使走了不过二十天你变回来了,可见是日夜兼程,累坏了吧?”
点点头,王麟低头从怀里取出一个月白缎子绣石青色蕙兰的荷包来交给王博,低声说道:“我骑马回来的,只带了四个护卫。其他的人和东西都在后面呢,恐怕还要十几日才能到建康。这个荷包是她连夜给九兄绣的。原本我是很想把皓儿接回来的,但这个时候,恐怕…”
“现在不是她们母子回来的时候。”王博伸手接过那只荷包,细细的看了看,便缓缓地系在自己的腰间,“家里正乱着呢,等以后再说吧。”
“九兄。”王麟想到那个小小的奶娃娃,落寞的脸上带了几分生机,“浩儿…真的很好。”
王博的唇角微微翘起,轻声说道:“我知道。只是苦了她。”
“她不觉得苦,她每日都练鞭,鞭法已经出神入化。据阿言说,现在几十个护卫都近不了她的身。农闲的时候,她还督促着那些佃户村民们修城堡,防御石赵胡奴。对了,陈家铺现在有精悍的护卫将近三千人。她说,到年底应该增加至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