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体谅、不懂付出,只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别以为自己渴望爱情,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爱情,你只想拥有一切
满足虚荣。拥有才会使你快乐,但爱并不会!」
「你懒散怠惰、不思积极进取,就像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你把用来
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制造火箭的你却只知道放烟火。」
「你以为去美国就能飞黄腾达吗?不,你一定会落魄街头,伸出黄色
的手心,乞讨白色的怜悯。」
虽然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也许借题发挥、也许指桑骂槐、
也许真是要我学韩信,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头,任由这些言语像蚊子般钻进耳里,但我的心如坦克,
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你只是……」她略显激动,呼吸有些急促,平复胸口后,大声说:
「你只是一只虚荣的孔雀!」
胸口终于受到重击,我觉得受伤了,抬头看了看她。
她的脸已胀红,呆立了一阵,清醒后立刻跑下楼。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妹妹来了。
珊蓝跟泪下终于聚在一起,组成了潸然泪下。
缓缓站起身,双脚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后颓然坐在纸箱上。
想跟自己说些什么,却连开口都很困难。
感觉自己像纸箱一样被封住嘴,甚至连心也封住了。
然后我听到地板传来咚一声。
几秒后,再一声咚。
我努力平复情绪,情绪稳定后便站起身,打算下楼找她。
突然又响起一声咚。
前后总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紧张,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脑海浮现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所说的那首歌:《KnockThree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欢他。
我彷佛回到那时候,听见她的歌声。
Ohmydarlingknockthreetimesontheceilingifyouwantme……
歌声在脑海里流窜,所到之处也勾起这两年来相处的记忆。
歌声停止后,我开始正面面对美国和李珊蓝的选择题。
我跟小云不同,面临这种选择题时只感到痛苦和不安。
而痛苦的原因在于我心里很清楚,我终究是会选美国。
可恶,为什么我是选孔雀的人呢?
如果我选羊,该有多好?
我突然有股冲动,泄愤似的将纸箱上的胶带撕开。
纸箱发出尖锐的呻吟声,纸箱嘴边的皮肤也被扯掉一些。
使劲举脚踢开挡住我去路的纸箱,但纸箱太重了,脚掌反而受了伤。
顾不得疼痛,我边跛着脚、边跑下楼。
才跑到阶梯一半的位置,便看见她已打开院子铁门。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然后她将头转回,夺门而出,关上铁门。
铁门发出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余音久久不散。
我只看见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孔雀森林
63
********
连续两天,我没碰见李珊蓝。
我不怎么担心她会消失不见,因为小狗还在。
决定先回老家一趟,顺便把一些行李带回。
在老家待了三天,除了跟亲友叙叙旧外,也办了很多杂事。
这些杂事都跟出国有关。
第四天,我坐火车回台南。
从台南车站回家的路上,会经过成大,我心血来潮便走进校园。
信步在校园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以前上《性格心理学》的教室外。
选羊的柳苇庭、选老虎的刘玮亭、选狗的荣安、选牛的机械系室友、
选孔雀的施祥益和我,曾经共同在这间教室待过。
屈指一算,离开这里也已经八年了。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教室内突然传来教授熟悉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停下脚步。
没多久教室内便是一阵嬉闹,八年前的景象突然近在眼前。
「选马的同学请举手。」
又听到“马的”,我淡淡笑了笑,便走开了。
我在隔壁栋大楼走廊内的水泥栏杆上坐了下来,回想逝去的日子。
苇庭已嫁人,刘玮亭和我都在今年拿到博士学位,荣安现在在宜兰;
至于施祥益,虽然希望他事业失败,但听说他的补习班又多开了两家。
正在感慨时,迎面走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老师好。』
我从水泥栏杆上弹起。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说:「你上过我的课吧。」
『嗯。』我点点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老师。』我回答,『我选孔雀。』
他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好奇。
虽然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
『老师,这个心理测验准吗?』
他把手中的课本随手搁在水泥栏杆上,然后说:
「RogerBrown曾经讲过一段话。」
『他是谁?』
「他算是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家,我常在课堂上提到他。」
『对不起。』脸上微微一红,『我不是个用功的学生。』
「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
「这段话的大意是:心理学家往往在即将可以用一个机械式理论解释
人类复杂的心理历程时,感到雀跃不已。」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然后像怕我不懂似的补充说明:
「人类的心理历程其实是富有智能与弹性的心理历程。」
『嗯。』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但有时在最后一刻,这种机械式理论被证明出来不仅完全无法解释
人类的心理历程,还会突然迸出一些无法捉摸的现象。」
他说这段话时,脸上始终带着祥和的笑容。
我不发一语,默默思考他的话。
「让我回到你问这个心理测验准不准的问题。猜猜看,我选什么?」
『我不会猜。』
「猜猜看嘛,猜错我又不会当人。」他笑了笑。
『难道老师也选孔雀?』
「没错。」他点点头,「因为在这五种动物中,只有孔雀是两只脚。
我觉得牠也许会被其它动物排挤而没有朋友,所以我选孔雀。身为
老师,总会特别关心坐在角落、看起来很寂寞的学生。」
『那老师像……』我有些难以启齿,『像选孔雀的人吗?』
他听完后哈哈大笑,笑声停止后,说:
「我放弃台北的高薪,跑来台南教你们这群不用功的学生。你说呢?」
原来教授、李珊蓝、Martini先生、施祥益、我、即使包括金吉麦,
虽然都选了孔雀,但我们各自有不同的选择理由。
这其中有的是地道选孔雀的人;有的则完全不像。
孔雀森林
64
「你为什么选孔雀?」他问。
『我……』
「没关系。」他说,「再奇怪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
我将思绪回到八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心理测验的情景,然后说:
『是因为孔雀的眼神。』
「眼神?」
『所有的动物一定都想跟着我离开森林。但孔雀那么骄傲,绝对不肯
乞求,所以牠的眼神应该带点悲伤,甚至在我做选择的时候,牠会
远远避开。可是我如果不选孔雀,牠一定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小时候同学常抓麻雀来养,但麻雀被绑着以后,会不吃不喝,甚至
会咬舌自尽。我觉得孔雀和麻雀一样,只要我一离开森林,牠一定
不想活下去。』
「记不记得我说过这个测验的问法有很多种?」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镜,
「我现在用另一种问法问你。」
『老师请说。』
「如果森林发生大火,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回答。
「为什么?」
『孔雀跑得最慢又不太会飞,如果不带着牠,牠会被烧死的。』
「如果洪水侵袭森林,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还是孔雀。』
「为什么?」
『孔雀不会游泳,一定会淹死。』
「那么以这个心理测验的机械式理论而言,你确实是选孔雀的人。」
他微微点个头,「再多告诉老师一些你选孔雀的理由。」
『孔雀心里很明白,牠无法在大火和洪水中存活下来,却不肯求援。
牠只是站得远远的,静静看着我,眼神充满着悲伤,而且努力压抑
眼神中的悲伤以免被我察觉。我不知道最想带哪种动物离开森林,
只知道如果不带着孔雀,牠一定会死。我……』
话没说完,我突然感到浓烈的悲伤,喉咙也哽住。
因为我已将孔雀的眼神和李珊蓝的眼神重迭在一起。
清了清喉咙后,才又开口问:『老师,我真的是选孔雀的人吗?』
「人的心理历程是软的而且具弹性,机械式理论是很难预测的,也会
常出错。」他的眼神变得很慈祥,拍了拍我肩膀后,说:
「孩子,你要记住: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
才可以。」
说完后,他拿起水泥栏杆上的课本,朝我微微一笑后,便离开了。
我在原地想了很久,回过神后,才慢慢往大榕树走去。
在树下席地而坐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刚刚课堂上的心理测验,都没看见你举手,你到底要选什么?」
回过头,一对看似情侣的男女坐在另一边树下。
「我都不选。」男孩回答。
「为什么?」
「只要我选了一种,就对其他四种动物不公平,所以我都不想选。」
「不行!你一定要选一种,即使你不想选。」
「嗯?」
「别以为你全部不选是重感情的表现,因为选了一种,只对其他四种
不公平;但若不选,便对五种动物都不公平。」女孩的语气很坚定,
「所以一定要选择,并带所选的动物离开森林,不管那是什么动物!」
男孩楞了楞,没有答话。
我也楞了楞。
如果那五种动物中不包括孔雀,我可能也跟那男生一样,干脆不选择;
但我已做出选择,选了孔雀。
不管孔雀在那个心里测验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钱及虚荣,或者美国,
我现在只知道李珊蓝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蓝。
我可以带着孔雀离开森林啊,这是我的权利,也是孔雀的权利。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一进院子,还来不及喘气,便猛敲李珊蓝的房门。
我冲动到忘记礼貌和曾经发过的誓,伸手扭转门把,房门没上锁。
只看了一眼,双脚突然变成石块,僵住了很久很久。
等双脚可以移动后,我走回院子,缓缓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我很清楚李珊蓝走了,是那种不回头的走法。
因为小狗不见了。
孔雀森林
65
********
房东说,在我坐火车回台南的前一天,李珊蓝便搬走了。
没说要去哪里,也没留下只字词组。
我希望带着孔雀离开森林,但骄傲的孔雀却选择远远避开,
不让我为难。
我打包剩下的东西,打算什么东西也不留下。
只剩挂在墙上,李珊蓝送我的那件蓝色夹克。
拿起夹克,发现它遮住的墙上写了一些红色的字。
「我会骄傲地留在森林,或是走进另一座森林。
虽然我注定无法开屏,但你可以。
祝你开屏。
李珊蓝」
我曾告诉她,如果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写情书。
所以我写了封情书,收信人是李珊蓝。
署名不再用柯子龙,而是用本名蔡智渊。
将这封情书贴在墙上,与黑色的字、蓝色的字、红色的字混在一起。
临走前,顺便帮房东找新房客。
只花了一天便找到新房客,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
他一走进楼上的房间,便被那片落地窗吸引住目光。
凝视落地窗许久后,他终于开口:
「这片落地窗好像千年未曾有人造访的火山湖,宁静深邃、晶莹剔透。
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感觉它正浮上满满的文字静静诉说一个故事。
太棒了!我一定要住这里。」
他越说越兴奋,说完后转头看到一脸疑惑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说:
「我是写小说的,一个三流的作家。」
我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咦?」他注视着床边的墙,「墙上怎么会有一封信?」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正寻求解答。
我看了他一会,便问了那个心理测验: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他想了很久,回答:「那我就不离开森林。」
我楞了楞,又问:『如果森林发生大火,或是洪水侵袭森林呢?』
「我还是不会离开森林。」他说。
『为什么?』
「这些动物都是我养的,不管我喜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彼此
拥有,也只拥有彼此。我没有权利、也不想决定哪种动物可以活、
哪些动物该死。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牠们,直到末日来临。」
他的神情很认真,但过了一会便笑着说:「我的想法很怪吧?」
『不会。』我也笑了笑。
也许就像Martini先生觉得他跟我有缘于是告诉我他的故事一样,
我也觉得这个年轻作家跟我有缘。
『想听那封信的故事吗?』我指了指墙上。
「迫不及待。」他说。
我请他坐下,然后告诉他我的故事。
虽然他听得津津有味,但始终没插嘴。
「两年后,你会回台湾吧?」听完故事后,他问。
『即使布什总统跪着求我,并抱住我大腿,我还是会回来。』
「是为了李珊蓝?」
『嗯。』我点点头。
「是不是因为她已变成你右边的石头?」
『不只是这样。』
「喔?」
『我选孔雀的理由是因为如果不选孔雀,牠便活不下去。但我也是只
孔雀啊,如果李珊蓝没有选我,我也活不下去。』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
「我相信李珊蓝一定会再回来这里。」
『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你也会回来这里。」
我笑了笑,觉得这个年轻的三流作家有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如果她回来,我会帮你转交这封信。」他指了指墙上。
『谢谢。』我卸下了心头重担。
把身上的钥匙交给他后,我跟他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是那种心里很清楚一定会再回来的离开。
终于要离开台湾这座森林了。
虽然荣安哇哇叫了半天,我还是坚持不让他到机场送我。
我没带走任何一种动物,只有自己同行。
天快要亮了,这时候的夜最黑。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机场大厅里,静静等待开屏。
jht.
~TheEnd~
孔雀森林
1986年春天,我搬进一个有两面窗户的房间,度过高中最后三个学期。
房间在五楼,两面窗户一面朝南,另一面向西。
朝南的窗外可看见隔壁女校的学生,这是我最大的休闲活动。
偶尔女孩们不经意抬头看见倚在窗前的我,便会窃窃私语。
大概是说些那个无聊的男生又在偷看我们,八成是个变态之类的话。
我当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会得意地嘿嘿笑,还朝她们比V。
年轻果然真好。
向西的窗外,是海的方向,也是故乡的方向。
虽然根本看不见海,但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编按:此名言佳句出自《夜玫瑰》,红色出版社2002年11月初版。
欲购此书请洽出版社书库东北角,爬满蜘蛛网的书堆便是。)
对当时未满十七岁的我而言,对家乡仍然有一份强烈的依恋。
所以我想家时,就会站在向西的窗口,凝目眺望。
后来家不见了,我便关上这扇窗,不再开启。
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由于具有写作者的身份,我最害怕被问到灵感来源之类的问题。
我无法说出灵感来源是青春少女亮丽脸庞所荡漾出的灿烂笑靥;
或是佝偻老妇垂头白发也掩不住的斑驳沧桑等等美丽的话。
只能说出我的灵感是源自对生活的感受这种烂答案。
因为搬进那个房间后,我便习惯与自己相处,生活里没别人的影子。
我开始用心感受每天经历的人事物。
这十九年来,只要生活中让我起了从头开始的念头时,
我心里便会试着回到那个房间,找寻「头」。
某种意义上,那是我生命的起点。
我大概是属于那种长不大的人,或者说根本无法长大。
因为我生命的原型已在十九年前的那个房间里被塑造完成。
之后或许可以被修饰,但样子不会改变多少。
在我写作的历程中,「从头开始」的想法一共有两次。
第一次是写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半年。
因为写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我不断读到别人对我的看法。
但别人口中的我或我的作品,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我开始感到慌乱与不知所措。
因为害怕迷路,所以选择站在原地。
直到我回到那个房间,重新找到不曾改变的自己。
也彷佛闻到熟悉的洛神红茶味道,那是那阵子生活中的唯一味道。
现在生活中的味道,或者说是生活本身,根本不可能会跟以前一样了。
只剩自己是不变的。
于是我用很简单的文字,写下《洛神红茶》。
第二次--也就是这一次--想从头开始的念头,
是动笔写《孔雀森林》前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我累了。
再怎么贪玩的小孩子累了也想回家,所以我想回到那个房间。
《孔雀森林》其实应该叫《孔雀》,我计算机里的原稿一直是这么叫的。
动笔之初曾暂取名为:心理测验,以便能够继续往下写。
但写了五百字,挣扎了五天,还是宣告放弃。
我无法用暂时的取名善意欺骗自己,即使是为了完成作品的不得不。
我当然不是暗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虽然这是事实。
最后我想到:孔雀,感觉对了,可以再提起笔。
才写了一万字,从飞机上的报纸得知有部电影也叫孔雀。
下机后到餐馆吃饭,餐桌上有张广告纸:智利孔雀酒厂推出新酒!
隔天走进水族馆,在数十种观赏鱼中指出一种并问老板:
「这是什么鱼?」
「孔雀鱼。」老板回答。
我意识到孔雀应该很容易跟别种形式的创作品撞名,上网搜寻后,
果然发现同名的小说早已出版。
这是写作者的第二大恨事。
(第一大恨是肠枯思竭多时好不容易有个绝佳的灵感自动找上门,
于是太兴奋跑到韩国去玩却发生车祸失去记忆。
韩国车祸多,君不见韩剧充斥发生车祸而失去记忆的情节?)
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沮丧感,便停下笔,一停就是一个月。
为了尊重别人也为了避免困扰,我试着更改名字。
可惜孔雀这意象早已深植脑海,我无法也不愿改变,宁可干脆放弃。
但小说开了头,死也要把它完成,这是我的信念。
我当然不是暗示自己是个坚忍不拔贯彻始终的人,虽然这还是事实。
硬着头皮完成十万字的孔雀,在出版前夕狗尾续貂加上森林。
我一向不擅长帮小说取名字,甚至常因取名而出状况。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像色情小说,被归为性教育保健类,
台北市的警察局有次查获了一堆色情书刊,里面就包括这一本。
《爱尔兰咖啡》介绍咖啡煮法,被归为咖啡器材用品类,
小说中编造的咖啡馆名称,竟然与某咖啡馆同名,而且地点也相近。
《檞寄生》像植物百科全书,还因为檞和槲的争议,
有人建议我先弄懂汉字,再来写小说。
《夜玫瑰》听起来则像一位酒店女子的回忆录。
因为是我写的小说,所以理所当然的会被视为爱情小说。
我甚至怀疑如果将来有天我写了一部外星人来到地球的小说,
只要里面有外星人爱上地球生物的情节,那么它也会被视为爱情小说。
即使如此,在这部将被定义为爱情小说的作品中,
某种程度上却是反爱情的。
爱情对所有人都很重要,但未必是最重要。
这部小说中不断提到的那个心理测验,
只是说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或选择。
领先时代五年叫先知,备受推崇和尊敬;
但领先时代五十年则被视为妖孽,人人得而诛之。
价值观是时代的函数,用科学的话讲,叫unsteady。
有时这东西的对与错,在不同的年代或地点会有不同的评价。
通常序都是写点感言或是关于内文的种种,我好像有点离题。
有朋友说,我写的序很像小说。
「那我写的小说呢?」我满怀期待地问。
「很啰唆。」他一脸不屑地回答。
我有信心这部小说绝不啰唆,因为它是我想象中的网络小说。
「网络小说」是个很奇怪的归类,它的最大特色是:
不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往往能很清楚明确果决地告诉你它是什么,
而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永远不明白于是只能含糊告诉你它是什么。
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网络」,却忘了它还是「小说」。
因此是否在网络上发表,便成了判别网络小说的唯一标准。
网络小说给人的印象是轻薄短小,虽然以是否在网络发表为判别依据,
但实际的尺上有条清晰的刻划,网络小说永远在它的左边。
那条刻划叫做文学价值或文学深度。
所以网络小说没有明确的定义,只有鲜明的既定印象。
像不像孔雀给人的既定印象呢?
如果你是孔雀,你不必费尽心思扭转别人认为你一定虚荣的既定印象;
你只要开屏,漂亮活出自己即可。
我很喜欢这篇小说最后教授说的那段话:
「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
我们总是想尽办法去成为某种人,很少想过该如何完成自己。
我很庆幸自己不会也不想成为别人,因为从十九年前在那个房间开始,
我已经找到自己。
剩下的,只是如何完成自己罢了。
jht.2005年夏末于台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