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幻想中,你那位先祖一定有着顶天立地的伟岸外表,想不到他居然欣赏这种秀丽的风格。”苏抗抗怅怀说。
“是因为他前一任妻子。”
“那个叫‘枫’的女人?”
周戉没料到她居然记得在博物馆中,他的随口一提。“枫林渡也是为她所建,据说在母星时,他们居住地附近就是这样的景致。”
“可是你先祖母不会为此嫉恨吗?”
他问:“如果是你,你会嫉恨吗?”
苏抗抗认真思考,回答说:“假如很爱我,我会包容对方那点小心思,但是免不了还会有些妒忌。”
坐在轮椅中的她瞧不见周戉脸上的笑意。无论是狡黠的她,还是诚挚的她,在他眼里都可爱到极致。
他们已经散步到湿地河岸,一个数十尺见方的木制观景平台凌空于水面,周戉将苏抗抗推到平台的栏杆附近。
两人纵目远望,远近的草甸,滩涂,洼地,树木和河流一览无余。
静静欣赏这一切的苏抗抗轻轻赞一声:“真美。”
在博物馆那次,听说有人以“枫”字纪念,被爱人遗忘,被世界遗弃的她,内心不由泛起一些自怜自伤,与此一同滋生的,还有对傅珽的怨恨。
但是此刻凝视这安宁祥和,生机勃勃的景象,一吐一纳间融入静谧天地,苏抗抗已感释怀。
死者归也,生者寄也。
尽管傅珽从不曾回应她的爱,可正是他给予了苏抗抗第二次生命。如今他已归故里,而她还苟活着,还有机会见证他的基因库所复制的这个世界。
“苏。”周戉在栏杆边的长椅坐下,将轮椅转个方向。
他们面对面,膝顶膝,迎上他沉毅双眸,苏抗抗脸上的怅惘之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茫然。
周戉的视线由她脸庞移向膝头的双手,犹豫间,和她更加亲近一步的渴望战胜理智,他一把将之握住。感到她有一瞬的抗拒,周戉多运了两分力,紧紧将她的手包纳在掌心里。
他就这样凝视她,似乎比天地颜色更为吸引。
放弃挣扎的苏抗抗定一定狂乱心跳,嗫嚅地问:“你想做什么?”
他想了解的太多,全部有关于她。她的喜恶,她的家庭,她的过去。周戉决定一样样来,“午饭时谈到你父母,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我很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对你好不好。”
“他们就是平常人啊。”言多必有失。可此景此境,除却一双专注的幽深眼眸和温热大掌外,无一不让她放松沉醉。苏抗抗注视一只飞鸟收翼,停在悬垂于水面的女贞树枝梢上,不久后又有一只雀鸟追寻而来,衔喙互吻。她不由微笑。“他们很恩爱,有时会让我感觉多余。”
这句话是言若有憾心则喜之。
她流露的快乐和骄傲感染了周戉,他兴致盎然地继续倾听。
“妈妈是家庭妇女,没有太大眼界,年纪越大越嘴碎,可一旦没有她唠叨我,总会感觉少些什么。爸爸脾气很温和,拙于言辞,他会做家务但不会哄人。我记事以来,没有见他们红过脸,吵过架。偶尔有矛盾,爸爸总会躲到车库的工具房里做手工,妈妈就追过去,隔墙继续唠叨。”苏抗抗的目光投入遥远的记忆,“她唠叨完了,气也消了,爸爸就走出来,两人笑一笑。”
“很温暖。”
她微微点头。“那个工具房,从我出生就存在了,只是小时候爸爸不允许我进去,那时的我感觉那里面很神秘,很想一探究竟。特别是四岁还是五岁那年,爸爸从里面抱出一个机器人……”
意识到说错话,苏抗抗倏然收口,凝目注视周戉,面前的男人表情镇定,眼中一如之前,充满了关切和兴味。或许是孤独太久,倾诉欲望强烈,或许是之前他对祖父的试探行为表示不满而打动了她,苏抗抗顿一顿,罔顾口误继续说下去:“那个机器人比四五岁的我矮一些,会走会跑会简单的对话,当然,那是程序设定的对话。我给她取名叫‘露娜’。还记得那时,我在后院跑,露娜在身后追,黄胖子一下冲上来,撞倒我们两个,叠成一团,爸爸妈妈笑得前仰后合。”
“黄胖子是……”
“一只宠物狗。”苏抗抗笑着解释,“拉布拉多犬,非常健壮,小时候我可以骑在它背上四处溜达的。它性格极其骄傲,最爱的是我,最服气的是傅……”
随着话语停顿,掌心的纤细手指用力握紧。这是第二次了。周戉想。
她垂下头,长久的沉默后,缓缓说:“他们都不在了。……真怕有一天我会忘记这一切。”
“怎么会?”他低声安慰。
“什么都抵不住岁月的侵蚀。”更何况,时间对她来说何其漫长。
“不会的。我一直认为,生命就像一张地图,那些发生的故事,无论高兴的,骄傲的,悲伤的,挂怀的……,都是图上的坐标,你的每一次回顾,环境不同心绪不同,可坐标就在那里,清晰不变。”
他语气真挚,大掌温厚有力。苏抗抗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一股酸涩热流涌上喉间。“谢谢你这样说。”
对视时间之久,久到气氛开始凝滞。苏抗抗窘迫地抽回双手,不安地眺望远方,为自己解围说:“孩子们去看锦鲤,不知有没有吵到周将军。”
锦鲤。周戉在心底复述这个词。在联邦,似乎没有人这样称呼金鱼。
“你听他的话,叫爷爷有什么不好?这样太客套。”
“那怎么行?我又不是孩子。总要有恭敬之心。”
她嗔怪地瞟来一眼,眼波流转,娟秀的脸颊一侧,短碎的青丝被河岸的风拂向唇角。周戉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将那调皮的发丝拨去她脑后,苏抗抗先他一步,两人指尖在颊边相撞,目光胶着,他向来沉稳的那颗心再难以自持,怦然而动。
“我星期五就要回科顿星了。”周戉几乎要后悔这个决定。
“祝你在那边一切平安顺利。”
他想听的绝不是这句。“偶尔有长假,我会回来看你们。”
“可以这样吗?”苏抗抗好奇地问。
“当然。每次胜仗过后休整时就会放假。”她好奇的样子和苏萨沙一样充满孩子气,周戉笑一笑,“爷爷你不用担心,他问题太多的时候,你找借口避开就是了。他只是急于了解你,毕竟他是周家的长辈,考虑问题更细致。”
“我不会介意这个,只担心孩子们打扰他,而且我有时脾气真不好。”苏抗抗皱皱眉头,担心地说,“气着他可怎么办?”
周戉想起洛基山上,她接连甩掉衔尾不放的赛车,发狠的样子,还有她居然胆大包天地劫持军用太空船,去抢劫航线上的无辜平民。他一时牙痒痒的,一时又忍俊不禁;一时为祖父担忧,一时又为自己,若是某天祖父发现她娴雅外表下的真面目……
他干咳两声,“苏——”
苏抗抗扭头望向河岸,打断了他的叮嘱之语:“孩子们来了。”
霍小刀从敞篷越野车上将妹妹抱下来,正准备去拿后座的鱼竿,宅子的警卫已经先一步拿起,交到他手上。
苏萨沙落地就四下寻找,一眼发现平台上的姐姐。她喊一声“小刀哥哥快来”,迈开腿跑向苏抗抗。
霍小刀向警卫道谢,这才望向河岸。
随即,他眼眉微皱。那位上校与姐姐坐得实在近了些。
霍小刀很感激事发当日那位联邦上校能及时出现,抱起了惊惧交加的妹妹,可这不代表他会对一个陌生男人最近频繁出现在家中,侵入他们的生活感到愉快。就连来周家午餐,也是因为事前苏抗抗向他详细分析过利弊。
他走过去,对周戉礼貌地笑一笑,心里有些气愤自己个头总也长不高。
苏萨沙吱吱喳喳地向姐姐描述之前的金鱼,惊起草甸树林中无数飞鸟。她顿时甩下鱼竿,飞扑向围栏,吓得苏抗抗不顾腿上的伤口,直立起身,而周戉眼明手快,抢先一把抱住她。
被高高举起的苏萨沙咯咯地笑,霍小刀看一眼,无奈地数落:“就是个傻丫头。”
虽然声音低微,苏抗抗还是听见了。“萨沙喜欢这里。”看到苏萨沙欢喜的样子,她不再后悔这个决定。经过前几天的那次惊吓,孩子们格外需要一个感觉安全的环境。她促狭地挤挤眼,“我感觉小刀也挺喜欢的。”
如果没有那个大高个在这里的话,当然。霍小刀心想。
苏抗抗凝望栏杆边谈笑风生的一大一小,告诉霍小刀:“周上校星期五就会回到科顿星前线了。……你知道那代表什么吗,小刀?”
大男孩默默注视她。
“代表他主动放弃了现在安逸的生活,去面对死亡的可能性。为了他的国家,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值得尊敬。”
霍小刀调转视线,不发一言。片刻后他反驳说:“他是军人,这是他的职责。”
苏抗抗向来喜欢孩子们敢于表达观点,她点头赞同:“是啊,这是他的职责。可也要承认,阶级和阶级所赋予的特权,在任何国度都是存在的。他在责任和权利之间,选择了责任。这就是珍贵的地方。”
“你喜欢他?”大男孩忽然锐利地问。
苏抗抗一时失语,她抿紧双唇想一想,才说:“将责任视作高于自身利益存在的人,我想没有人不喜欢不尊敬。”
霍小刀再次远眺,表情和缓不少,午后阳光下,他那一双黑色眼瞳边缘似有金光。十五岁的男孩正是奠定人生观的重要时期,他望着那个被姐姐尊敬的男人,心潮起伏。“我也会是这样的人。”他告诉姐姐。
“我相信你是。从来没有怀疑过。”苏抗抗微笑,怜爱地揉揉大男孩微曲的黑发,惹得他一脸的不乐意,这才笑笑说,“把鱼饵桶拎来,我看看怎么样。”
“你懂这个?姐,在G4可没有地方钓鱼。”
“G4没有,别处可有。等下让你看看姐姐的能耐。”
夜阑人静时候,廉租房的门廊一侧,一株矮小的针松之后,金属脑袋稍稍探出,三百六十度旋转一圈,赫然发现那只缺角的饭碗边,一只狗头伸过来。
其丑无比的脑袋上,两只吊梢眼圆瞪,一对招风耳后竖,鼻翼皱起,露出两排利齿,咻咻地恐吓着。
老盖亚嫌弃地啧一声,在洞底直立起身,他平伸一只机械手臂,旋转刀翼划出一道光影,那只狗吓得伏地一声吠嗥,瞬即夹住尾巴转身,一溜烟消失在栅栏之后。
无聊的老盖亚开启通话频道:“小抗抗?小抗抗?”
得不到回应的他沮丧地自言自语:“是谁说那里不是龙潭虎穴?连微音器也不敢戴,老盖亚鄙视你。”
“想我英雄盖世,无人不晓蝙蝠侠的大名,居然沦落到一个狗洞里。小抗抗,我对你很失望。”
引擎声由远及近,在巷口停下,光能音波探测系统中捕捉到的画面和声音传送到老盖亚的主芯片,他往洞里缩了缩。
周戉打开车门,将苏抗抗扶进轮椅,两个孩子也随之接连下车。苏抗抗说:“珍重,在科顿星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他深深凝视她,似是要将她铭刻于心。
“期待你们胜利。再见。”苏抗抗道别。
目视那辆威尔曼离开,霍小刀取代了周戉的位置,推着姐姐走近家门。
“停一下,小刀。”苏抗抗打量四周,确定安全无虞,这才向霍小刀示意门廊一侧。这是难得的机会,可以避开管不住嘴巴的安德拉大婶和不知重要性的五吨。所以在出发前,苏抗抗就约好了这一刻相见。“我要给你们介绍一位老朋友,姐姐认识他很多年了。等下你们能保持镇定吗?”
她郑重其事的表情,让两个孩子同时收起笑,互视一眼,认真点了点头。
苏抗抗宠爱地摸摸苏萨沙的脑袋。“我就知道你们都是好样的。”
小家伙闻言挺起小胸脯。
“来。”苏抗抗轻声说。
轮椅推到门廊一侧,一棵茂密矮小的针松之后。看见洞口的金属反光,苏抗抗笑容温暖。“这是老盖亚,你们应该见过一面。”
一个金属脑袋探出洞口,随即是圆滚滚的金属身体,以及机械四肢。
苏萨沙低呼一声,想起姐姐的嘱咐,双手使劲捂住嘴巴,一双大眼瞪得圆溜溜的。霍小刀似乎想起当日那诡异一幕,他又是震惊又是激动,目光紧迫不放地注视那个机器人,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蹲下去,试图触摸他的机械手。
“老盖亚,这是小刀和萨沙。”
苏抗抗取出微音器,放在霍小刀耳朵里,解释说:“因为不能被人发现,所以姐姐常常用微音器和老盖亚交流。你可以和他说话,他会明白。”
霍小刀嘴唇颤抖,几次尝试开口,几次失声。他不比妹妹,那时他亲睹一切经过,机器人倏忽出现,倏忽消失,留下残肢,血泊和尸体。因为太过诡异,不仅区警署的警员们不信,就连他自己也有所动摇。回想的次数越多,越以为那是一场梦境。
可他终于出现了。霍小刀无比震惊这个事实,解救他们的人,其实就在他们身边。
他凝目注视机器人,顾不上姐姐鼓励的目光和苏萨沙急切的表情,他再次开口,缓缓说:“嗨,老盖亚。我是霍小刀,我们见过一面,谢谢你救了我,救了萨沙。”
接着他抬头,不安地问姐姐:“这样说可以吗?老盖亚能听到吗?”
苏抗抗笑吟吟地点头。
急不可待的苏萨沙使劲拉扯哥哥的衣角,不停请求:“到我了!到我了。”
霍小刀将微音器放在妹妹耳廓中。苏萨沙深呼一口气,接着甜丝丝地说:“我是苏萨沙,今天我是萨沙公主。老盖亚,你是我的王子吗?”
长久没有回应,一直等待的苏萨沙瘪了嘴,不胜委屈。“姐姐,为什么他不理睬我?”
“让我想想。他一定是害羞。”
苏萨沙立刻扬起眉,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事。“他还会害羞?”
“当然。他聪明,善良,大度,人类良好的品质他都具有。自然也会害羞。”
苏萨沙笑眼弯弯,再次轻轻地问:“老盖亚,你是在害羞吗?”
没有人知道,脸皮极厚的老盖亚发现了王子这个关键词,为了获得一个好印象,他在存储器中瞬间搜索出过千条名言和箴语。
然后他挑选了最美丽地一条,用一种极度装佯的语气,回答红头发的小天使:“因为老盖亚太过渺小,所以我会害羞。我想,当你仰望漫天的星星时,我就是那最微不足道的一颗,没法指给你看究竟在哪。这样也好,我的星星对你来说就是满天星星中的一颗,所以你会爱上他们。这样的话,我是你的朋友,所有的星星也都是你的朋友。”
苏萨沙眨眨眼睛,望着姐姐俏皮一笑。“老盖亚说他是我们的朋友。”
苏抗抗欣慰地点头。“他一直是。永远是。”
作者有话要说:老盖亚剽窃的星星那段话,出自《小王子》。
死者归也那句出自《庄子》。
有冰红茶的帮助,昨天我又仔细计算了一下时间线,小刀的十五岁在后续的剧情中也说得过去,不会出现太大的时间BUG,所以昨天那句很重要什么的,请大家无视我吧。不改了。
谢谢所有的留言和打赏,到了这个地步,读者还不离不弃,我无地自容的同时,也感恩于心。没有什么回报的,把这篇百万字的文一步步完成吧。
谢谢了。
☆、第三十六章
星期五凌晨,周戉登上飞往科顿星的太空战舰。与他同行的除了整队星枭队员之外,还有康笋。
当日上午,一件快递由银河城到达莱茵化学生物理工学院的某栋办公楼。
傅立叶博士开完会走进自己办公室,一眼看见偌大的箱子。纤细的指尖由地址栏划过,她迟疑数秒,拆开包装。
里面是一棵铁木盆景。枝干斑斑驳驳,遒劲雄健,叶片油绿滴翠,修剪成悬崖倒垂状,树桩部位横卧一小方瘦石。
傅立叶抚摸着犹觉湿润的叶子,认出它是天目铁木,千多年前在在母星已经濒临灭绝的植物。傅立叶的先祖傅珽曾有幸获得一粒种子,因为培育条件极为苛刻,地平线号到达联邦主星后,傅珽一直不敢轻易尝试播种。在他晚年时,傅珽开始陪伴妻子游历联邦全境,某次他们在科顿星低纬度地区意外发现相似的物种,这才下定决心,利用古老的砧木嫁接法,将播种后的幼苗,嫁接到相似物种上。
天目铁木这才得以在联邦落地生根。
傅立叶看着礼物,会心一笑。康笋懂她,懂她作为傅家人的光辉与荣耀。
她怔立片刻,呼唤助理进来帮忙,一起将盆景抬到临窗的书台上。
一封折好的信由包装箱一侧滑下。
“傅立叶,我走了。即将启程去往科顿星前线……”
傅立叶随意地开启信封,只看了头一句,立即脸色发白,失态地掩住口。
她强自镇定,目送助理出去后将房门掩上,这才坐下,急切地再次打开手中的信纸。
“傅立叶,我走了。即将启程去往科顿星前线。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难,当我在国防部征兵网站按下确定一键时,没有丝毫犹豫。
对我来说,真正要越过的心理障碍,是面对死亡的可能性。你知道过去发生的那些故事,看着鲜活的生命一个个从我生命的轨迹中消失,那比自杀更加令人绝望。而我在联邦危难之际,仍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沙土里,以懦夫的面目苟活着,是因为我很清楚,一旦踏上科顿星战火燎原的土地,类似的一幕将一遍遍在眼前重演,而我,会像过往那样,无数次地痛恨死去的那个不是我。
那天在沃伦卡恩的别墅,我亲眼目睹他像一只丧家的野狗,从卫生间的一头爬到另一头。本以为我会开怀地笑,毕竟那是十二岁的康笋就开始期待的。可是并没有。我只感觉可怜又可笑,为我自己,为我死去的那些伙伴,为荒废的时光……,感到不值。
难以相信,我居然在一个畏伏于武力的小人的阴影下,偷偷地摄取一丁点阳光,苟活至今。那我又是什么?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你曾告诫我该负起男人应有的责任,我想你的本意并不希望我去科顿星捐躯,最终用雕刻一枚紫心勋章的棺木运回主星。我想你只是期待康笋能认真地对待他的人生。
可经过郑重审慎的思考后,我认为,仅仅这样并不能满足我。
你知道我的个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决定走出年少的阴影,那么非破釜沉舟而不得。我要去科顿星,去前线,去生与死短兵相接的地方。
我应该和伙伴们并肩战斗,而不是蜷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瑟瑟发抖。这是康笋在十岁那年就应该做的事。
还有,谢谢十八年前的那个拥抱。我从没有告诉过你,那个拥抱给予了我多少慰藉。”
傅立叶一目十行急速扫至页底,再从头一字一字细读。至此,她才相信那个混蛋已经离开。
她只觉胸口闷痛难当,呼吸都有些困难。傅立叶张开嘴,吸一口新鲜空气,随即抽出一张面巾纸掩住鼻翼,赫然发现手中纸巾轻颤,一滴泪溅在轻薄柔软的纸巾上。
“康笋,别想让我为你难过,半分也不会。”她咬牙切齿地说着,粗鲁地撸撸鼻子和眼泪,和平常呈现于人前的那个冷傲高贵的傅立叶相比,判若两人。
她的双肘撑在扶手上,双拳紧握,眼睛瞪住桌面那封道别信。直到数完一百又一百,她才恢复往日镇静。
办公楼处于化学理工学院的边缘,由窗口远眺,能看见湿地沼泽的景致风光,她抱胸伫立在夏日的艳阳之下,那封道别信在她掌心,被紧攥成团。
作为傅家这一代唯一的继承者,傅立叶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度人。
在她看来,康笋这分明是无赖行径。口口声声并非她的过错,画外音何尝不是因为受到她的诲戒?再者,他的示弱,又何尝不是以退为进,博取同情的招数?
可她在恼恨之余,心中为何如此难过?傅立叶将纸团摊平,皱巴巴的纸页下半部,那句“我应该和伙伴们并肩战斗,而不是蜷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瑟瑟发抖。这是康笋在十岁那年就应该做的事”再次映入眼帘。
“终于知道这是你该做的事了?像个男人一样活着。”家族的光辉不应只由意气凌云的先行者点燃,更应由后继者的荣耀昭彰。
傅立叶欣慰地笑,笑声一顿,一排贝齿重重地咬住颤抖的下唇。
当天下午,一辆联邦军车威风凛凛地停在平民街区的转角处。
艾尔伯下葬那天,苏抗抗和安德拉大婶带着孩子们参加了葬礼。在G4星球,死亡并不鲜见,有酒后斗殴而死的,也有因疾病困苦而死去的,所以面对死亡,所有人都是一副冷漠表情。
参加如此隆重而悲伤的葬礼,对孩子们来说,是第一次。
五吨似乎是想起了倒在血泊中的妈妈,哭得涕泪纵横;苏萨沙一直偷瞧艾尔伯的妹妹丽莎,对方明显的疏离态度,让她怯步;霍小刀沉默地注视土中的棺木,注视棺木上被撒上层层白色花瓣,他紧锁的眉宇第一次现出本属于成年人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