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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连忙否认,脑子那时候才灵光过来,一头跪在地上道,“少阳听凭师父师娘做主!”

师父师娘都笑了起来,呦呦抓着师娘衣角,懵懂地道,“娘,什么是把我许配给师兄啊?”

我顿时大窘,师娘笑着抚着呦呦头,说道,“把你许配给师兄,就是让呦呦和师兄一辈子也不分开啊!”

呦呦顿时笑了,扬着眉,闪着明亮黑眼睛,脆生生雀跃地道,“那我也愿意许配给师兄,一辈子不分开!”

师父师娘都笑,我偷偷瞟了一眼那傻丫头,脸便悄悄红了。

 

日子不慌不忙地过,师娘身体时好时坏,但我们生活很平静,连韦芳如生了一个女婴,也未曾干扰我们平静。反倒是师父,来得越来越频繁,每次来,在院里子和师娘安安静静地说话,偶尔留下来用饭,倒让我觉得有了几分小时候那般温存闲适味道。

读书时做笔记,把重要讯息,感想,疑问都记下来,然后做成大纲在最后,这是师娘教我读书方法。每次接诊,遇特殊病例,或是治疗中有偏差反复,我也都做好笔记整理清楚,这是师父要求。这些年下来,我笔记做了足足有两尺多厚,就都存放在小书房书柜里。师娘因为没精力教呦呦,皆是由我督促,有时候我出去接诊,便留她自己读书,也是要求她做好笔记,备我查看。

那天下午回来得早了,却发现呦呦不是在读书做笔记,却是在偷看我笔记。我当时虎下脸,用手敲着桌子,呦呦抬头看见是我,吓得一下子站起来。

我问她在做什么,她不敢吭气。

看她平时那么听话乖巧,竟然敢取巧偷懒,我心里火了,转身把门关上,决定好好教训她。

她看我坐在椅子上,很知趣地站在我面前,我板着脸,盯着她不说话。

那丫头自知有错,心虚胆怯,只是等着挨骂,也不敢看我。我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罚她,故意吓唬了她半天,才问她,“知错了吗?”

她低着脑袋小声道,“知错了。”

“知错了怎么办?”

她说,“再也不敢了。”

我问,“若是再敢了怎么办?”

她半天不说话,我道,“问你话呢!”

呦呦小声地央求道,“师兄,呦呦再也不敢了。”

我听不得她这糯暖讨饶小声音,便“嗯”了一下,不忘威胁道,“再敢偷懒师兄可不轻饶了,听见了没有!”

她点头,见我开晴了,便拉住我衣角,人往我怀里凑,我笑道,“又干什么,没训你几句,就想撒娇。”

呦呦抱着我腰在我怀里小声道,“师兄,你别告诉娘好不好?”

我抚着她道,“你也知道不能让师娘知道!看来是明着心眼子干坏事,若是师娘进来看见了,看她不伤心才怪!”

呦呦便摇着我央告,我遂笑了,“不告诉师娘可以,你跟我老实交代,第几次了?”

呦呦说第三次,我有心诈她一诈,拧着眉“嗯?”了一声。呦呦有些胆怯,低声道,“师兄,是三次。”

我用食指狠狠点了她额头一下,翻看着她笔记,指着桌边道,“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我再不发现还不知道有多少次是不是!给我在这儿罚站,好好站着背书,不到晚饭不准动!”

当时还好大太阳,离晚饭还有一个半时辰呢,小呦呦站得辛苦,总是偷瞟着我活动腿脚,我有时当没看见,有时候便一记眼刀扫过去,见她吓得规矩地站好,便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毕竟是罚了她,第二天便想补偿她。出诊回来,检查完她功课,带她出去玩,就采了一大把野花,配着新嫩柳枝,给她编一个大花环戴。呦呦很开心,扑在我怀里抱着我脖子,仰着脸欢快亲昵地咯咯直笑。她眼睛笑得弯弯,眸子又黑又清又亮,粉紫色霞光沁着她吹弹可破肌肤,她气息,好像含苞欲放花骨朵般甜美。

我搂着她,任她在我肩侧颈下厮磨,心里软得如日光中美奂美轮锦绸。我捧着她脸,温柔地笑看着她,很想亲她一口,可她眼神中天真无邪依赖与仰望,我又生怕自己吓着了她。

我把她宠到爱惜到心坎里,到骨子里,知道我们相依偎着,浓情厚意,谁也离不开谁。我甘心情愿那么宠着,护着,等着她长大,等着她相亲相爱地做我新娘。

 

我十四岁那年春天,师娘病似乎重了,她瘦成皮包骨头,总是咳,却打着十二分精神,开始教呦呦做针线,指导呦呦做菜做汤。呦呦才九岁,学得有模有样,把她绣得歪歪扭扭荷包送给我和师娘,把烧好菜端来给我尝,然后伸着小手,露着上面被针刺油烫伤口给我看,娇滴滴地向我喊痛。

我很是心疼,抱着她给她抹药,给她吹,给她揉。想来自己九岁时候,除了读书,就是被师娘无微不至地照顾,倒是年幼呦呦,在父母身边,却吃了连我都不曾吃苦。

我越发怜惜她,越发精心照看师母。一有空,就和呦呦一起,整理师娘一生所学与笔记,录其精髓,装订成册。师娘一生致力于解毒,医药同源,身边很多东西误食便是剧毒,各种食材在不同境遇下也可能会引发剧毒,而如何迅速判断,就地寻取日常之物解毒便是一门大学问。这东西看似雕虫小技,实则博大精深惊心动魄。成书那天下午,呦呦小心翼翼捧过去给师娘过目,师娘细细翻看,虽是带着面纱,但那目光,也是温柔欣喜极了。我和呦呦见师娘高兴,也都很开心,凑在师娘身边,很是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阵子话。师娘抚摸着书对我说,“少阳有心了,回头叫呦呦誊写一遍,我拿上一本,带到墓里去吧。”

她说这话言语轻柔,眸子里仍然是很美丽光,可是却又让我们都内心悲戚起来。师娘真是时日无多,没有一年好活了,我突然便觉得自己干是件不吉利事情。

 

那晚师父突然叫我过去,说有重伤者要我去协助救治。我匆匆赶过去,被那人吓了一跳,胸口中了四只箭,全身大小刀口不计其数。呼吸,淡弱至无。

送他来人,也一身是血,铠甲闪着冷光,眉宇间英武逼人。师父忙着在里间看视垂危孟小显,叫我在外间处理安平王身上伤,安平王后背肩胛下被砍了一刀,解了衣,肉翻卷着,几乎露出骨头。

我为他清理包扎伤口,要他忍下痛,他只淡声吐字说“没事”,整个过程竟真吭也没吭一声。包扎好,我给他吃了消炎清毒药,他向我点头致谢,对我笑了一下,说,他饿了。

治疗室里灯如昼,他微笑脸很苍白,但十分英俊。我连忙吩咐药童送吃来,他吃了几口瘦肉粥,眼神向里间一扫,问我道,“依小兄弟看,我那位兄弟,有救吗?”

我温逊地笑着,说,“王爷勿念。里面那位将军,我师父若是救不好,那世上便没人能救得好了。”

他微笑,拍了拍我肩,顾自侧卧在床上休息,随意得好像理所当然,偏又觉不出他无礼。

我进里间帮助师父处理孟小显伤,经过一夜抢救,天明时分,才疲惫地告一段落。安平王睡了一夜,精神好了不少,这位骁勇王爷,风神俊朗而彬彬有礼。

孟小显生死未卜,安平王军务紧急,拿了些伤药就先告辞离去。他本就是一个令天下人仰望人物,望着他策马而去背影,说实话,我也是心仪仰望。但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人物,做梦也没想过,他会和我呦呦,有什么关系。

 

孟小显是半月后才清醒过来,全身上下,除了脑袋能动,哪儿都不能动。因为他伤太特殊了,师父用尽了浑身解数,甚至有很多临场变通,我有幸参与,师父便把这个特殊病例交给了我,他定时过来查看而已。

我大部分时间被他占着,他情绪极其不稳定,脾气暴躁,甚至认为自己废了,要寻死。我不愠不火地和他相处了一个月,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因为吃喝拉撒都瞒不过我,我们两个人之间,竟成为很奇妙朋友。

真是无话不谈。他说他未婚妻,他仇恨与理想,我和他说呦呦,我师娘,我志向与抱负。我们很多东西是不同,经常分歧争吵,但是感情却是只增不减好。

我回偏院时间就少了,师娘拖着病体,经常带着呦呦出去,谁劝都不行。呦呦比原来沉默了一些,见了我,我问她师娘带她出去做什么,她黯然地对我说,“师兄,外面很多人好可怜啊,…,娘说,我也可能会那么可怜…”

我心痛了,抱着她对她说,“呦呦不会,呦呦别害怕。”

呦呦却很是认真地说,“娘也说不要怕,她要教会我怎样救自己,娘说,再可怕生活,只要人坚忍有智慧,便都是会有出路。”

我眼底湿湿,我,竟是隐约猜出师娘用意了。她终究是不放心呦呦,准确地说,是不放心把呦呦交给我和师父。

像发生了孟小显这样事,我们都一心扑在医治上面,呦呦势必要和她二娘相处,师娘又如何能放心呢!

孟小显伤好了大半,他按捺不住自己性子,在年底冒雪离开了,他说是先回家过年,和未婚妻成婚,说得兴高采烈,但是他人一走,就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消息。

 

很快便迎来了我十五岁那年春天,师娘病得,竟自不能起床了。呦呦和我日夜守在身侧,都知道,师娘大限不远了。

那天,师娘把呦呦打发出去,于病榻之上握住我手,她手很凉,而且瘦骨嶙峋。

我知道她是有话要嘱咐,便在她床前跪下,她拉着我手柔声道,“少阳,以后呦呦,就要交给你了。”

我哽咽着唤师娘,怆然泪下。师娘道,“你是我看着长大孩子,心地性情都好,把呦呦交给你,师娘很放心。我因先天病疾,不能给你师父再育子嗣,他带你回来,欢欣地跟我说,你便是上天赐给我们儿子,将来可传承他衣钵。他这个心愿一直未变,传授于你,也绝不藏私,你师父,是想让你做掌门师兄。”师娘说到这里顿了一口气,拉着我手轻叹道,“可是师娘,却不愿意。现在不若从前,你师父另娶了新人,将来必定育有子嗣,亲生子在你之下,她必是不甘心不愿意。心有纷争,必起争斗,而人心险恶,师娘唯恐,会酿成大祸。少阳你,和你师父一样,人虽然极聪明,却是心底纯真无意权争人,没必要去与人勾心斗角费尽心思。所以师娘希望你,弱冠之后,娶了呦呦,便带着她另立门户,男人自立天地间,有一身本事足矣,不要那些身外之物,少阳你,能答应师娘吗?”

一字一句,说中我心坎,我抱着师娘手痛哭流涕道,“师娘,师父将呦呦许配给我,就是要我和呦呦承欢膝下,背弃师门,是大不孝,自立门户话,少阳万不敢提!”

师娘道,“少阳不用担心,我也知道你师父是不允许,到时候,你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他定然,再无二话!”

师娘交给我是个封好信封,里面之物,沉甸甸,却不若信件。我惶然捧着那东西,师娘面纱之下表情看不清楚,但似乎是笑了一下,对我道,“少阳保存好,你和呦呦完婚之后,择机把这个交给你师父,他自不会再拦你。”

我一时无话,很忐忑地把信封收藏好。师娘欲言又止,终是柔声嘱托道,“少阳,替师娘照顾好呦呦。她生在蜜罐里,又自小娇惯,年纪小,遇事不会考虑周全,难免会有任性不好,会闯祸犯错,你既是兄长,又是夫婿,尽管责罚便是,师娘绝不会怪你。但无论如何,请善待她。她无大错,切勿,负她…”

师娘语声哽咽,尽是悲戚,我一时承受不住,抱着她大哭,悲声对师娘发誓,我会一生一世,爱护呦呦,山崩地裂,绝不负她!

第七十五章 番外之 陆健青篇(三)


师娘在四月十三,过世了,遗言竟是要孤葬,与林家祖坟,相背不相忘。师娘是极其温婉女子,对任何人从未发过脾气,临终还拉着师父手笑语说,“我这辈子终是要过完了,我年轻时以为君是谦谦君子,君年轻时则是爱慕我美丽,”师娘见师父身躯一震,笑语出声,声音轻柔愉悦道,“爱美恶丑,人之常情,我不怪君,可谁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最后竟会丑得不像样子啊!君也不用为我难过,我自己倒是从不曾难过,我若难过,怎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孩子。我只是恨,君聪明一世,却如此痴愚,从医数二十载,见惯生死,便不知到最后,死生契阔,君亦为白骨,我亦为红颜!”

师父在突然之间,跪于床前,嚎啕大哭。可就是在他嚎啕大哭中,师娘安安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师父一下子垮下去,容颜憔悴,心如死灰,竟是卧床三个月,才勉强起身。我年纪虽轻,却开始独挡一面了,正院里照例是常有吵声,韦芳如要师父将她扶正,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依儿动不动便是放声大哭。可我和呦呦,总还平静,呦呦由奶娘照应着,还是和我生活在偏院,我每日带她去向师父问安,给她布置功课,出诊回来,我便带她认药,跟她讲病例,带她散心,哄她高兴。

那次回来,却是不对劲,一进门便是看见师父拿着戒尺,韦芳如正拦着,再一看,呦呦正跪着,低着脑袋哭。

我心里一紧,忙上前拦下,问怎么了,师父劈头责问痛骂了我一顿,韦芳如在一旁又是说情,又是斥责师父,然后两个人吵做一团。我去伪存真,总算明白情由,原来竟是呦呦趁着无人,去药庐偷药,私下自己偷学配毒,被来看她读书师父抓个正着,还顶嘴不肯认错。

师父要打呦呦,韦芳如不让,话题就上升到医毒纷争,师父激愤,韦芳如泼辣,我好不容易劝住,承认我疏忽,呦呦犯错,我定好好劝导管教。

送走师父,我回了书房,关上门。呦呦跪着没敢起来,我看了看现场她摆弄药料,一声冷哼,问她,“长本事了,不用教了是吧?”

呦呦低着头不敢言语,我走过去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嗯?”

呦呦有些瑟缩,不敢说话,我拎过戒尺来,说道,“听说还不认错,是吧?”

“师兄”,呦呦大概知道我要打她,心里害怕了,哭着唤我。我硬着心没理会,走至她身后道,“给我跪好了!”

声音很严厉,呦呦哀求地看了我一眼,战战兢兢地跪直了身体,我一戒尺下去,重重地落在她臀上。

那时正初秋,衣着还正单,呦呦被打得“嗷”一嗓子扑在地上,我厉声训问她,“还敢不知错吗?”

呦呦慌张地爬起来,忙背过身去抱住我腿,说不敢了。我问她道,“那就是知错了是不是?”

她忙点头称是,我冷笑着拎过她,冷声道,“既是知错了,我得好好问问你,哪儿错了!”

呦呦意识到我不想轻饶,惶恐哀求地抱着我哭,我挣开她,“问你话呢,哪儿错了!”

“我,我不该偷学配毒,…”

我冷笑道,“这便没有了?”

她茫然,又很畏惧。我训道,“顶撞自己父亲,是不是就很有理!”

她低下头,泪一串串流落下来,颤着肩膀不敢大声哭。我看她可怜小模样,心就软了,从小到大,我连句重话都没说过她,又怎么真舍得痛打她。

可看着她摆弄那些个药料,又必须得痛打她。我冷着声训斥道,“你这是长大了,不听话了,连师父都敢忤逆,你还会怕我吗!”

呦呦抽抽搭搭哭着,我厉声道,“你以为配毒是闹着玩!像背背书那么简单!一着不慎便会引火自焚,没人指导,自己敢乱闯乱撞,你是不是想找死你,啊!”

我训得狠了,她哭得也狠了,我呵斥道,“你还有脸哭!没父兄允许,就敢染指毒药!我不过才学两年,你竟然不知死活就敢碰!这其中毫厘分寸,是你一个人就能懂?出事了怎么办!啊!我没看管好你,怎么对得起师父师娘,你真敢有个好歹,还要不要师兄活了!这次不打你,只以为我纵容你好说话,什么都敢做,早晚惹出祸来!你看我不打狠你,打怕你,敢自作主张碰毒药,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

我骂完,自以为道理讲清楚了,给了小呦呦着实一顿打。呦呦哭得惨,最后仓皇乱躲向我求饶,我见她两股战栗,知道打得不轻,却很凶狠地厉声训问了她三遍敢不敢了,才借势收手。

她抱着我腿,哭得狼狈而放肆,可能是觉得和她最亲师兄却这般打她,还哭得很委屈。我最见不得她委屈,想到自己,自从进入师门,师父师娘从没碰过一根手指头,难道我就是事事做得都好,也不过就是师父师娘包容不忍责罚罢了。

看着呦呦哭得伤心,我也难过,眼眶便湿了。早知道打完了会心疼,却不想这么后悔。我开始责怪自己,但凡看得紧点,多开导关心她,呦呦也不会受这样罪。

我要给她解衣看伤,她死活不肯,挣扎得很厉害,我料定她是知道害羞了,遂柔声解劝,“傻丫头,我是你师兄,从小一起长大,又订了亲,呦呦已经是师兄人了,让师兄看看伤怕什么?我为你上点药,揉化了,明天就行动自如了,你要乖,听话!”

呦呦仍是抗拒,我捉了她手,不由分说轻轻解开她衣服,她半是发育小身子痉挛着,却是埋起头不再言语。

那是我第一次见呦呦身体,也是最后一次。那是当时她身体最美妙一段曲线,娇小圆润,硬衬着周围剥了壳鸡蛋清般美好皮肉,红肿小屁股越发让我惊心地疼。

为她上药,轻轻地推开淤血,小丫头渐渐放松了身体,在我怀里撒娇放痴般地抽泣。我柔声抚慰着,又讲了一遍私碰毒药严重危害,又耐心地开导她,向她说了师父苦衷,让她不要记恨师父。

说着说着,便亲昵了,小丫头止了疼,犯了困,却不让我走,撑着精神非要我陪她说话。我便陪着她,直到天蒙蒙亮了,她自己昏昏沉沉睡着了,我才离开。

 

出了这件事,呦呦自由便被限制了,师父勒令她去正院前厅旁书房里读书,而我,一有出诊便带上她,小丫头不愿留在家,粘着我,风霜雪雨都愿意跟着。可能是因为被我看了身子,呦呦在我身边,便多了点甜腻温柔难以言传娇羞,两个人倒是不言而喻,心有灵犀,她不再是我身边懵懂无知小妹妹了,这种感觉让我心满满,隐隐带着期待惊喜。

每逢出诊回来,我心疼她累,便背着她上山,我勾着她腿,她搂着我脖子,我们俩慢悠悠地走,碰上野花便采上一两枝,碰上野果便采上四五颗。即便什么都没有,我们看着天,看着云彩,有鸟叫,一路说笑,都觉得快活极了。快到家门时候,呦呦让我放下她,我们两个互相看着笑,手牵着手进门去。

那时候呦呦已经十二岁,尽管身量未足,却也渐露娉婷之态,我们在一起厮磨,有时候我喜欢得紧了,把她圈在怀里想吻她。我央求着,笑着讨好她,打着商量,“呦呦,让师兄亲亲你,嗯?”

呦呦总是扭过头去不允,还作势要挣开我,我自不放她走,被我缠得久了,这丫头便渐渐让步,让我吻额头脸颊,就是不让吻唇。她小心戒备地以手覆唇,闭着眼让我亲,我便把她额头,眉梢眼角,脸颊鼻梁都统统亲个遍,她有时候忍不住笑,就使坏地乘机搬开她手去吻她唇,这丫头就激烈反抗,推开我,每次逃开我怀,她都是心如鹿撞。

我们偷偷地玩笑逗闹,依儿开始变得很淘,师父和韦芳如却依旧是吵,因为有了成了亲可以搬出去住憧憬和期盼,所以我们都心底无波,觉得他们吵闹和我们也没关系。

那一年早春,家里来了个可怕客人,鬼医。他怒眉,深目,高鼻,阔唇,一看便有一种不可一世暴戾与雄霸。此人出身医学世家,资质过人,只是痴迷用毒,走火入魔,以活人做实验,引发天下共怒,他无处存身,逃至北狼。当时便曾与师父斗法,妄图用阴险胁迫手法残害师父,幸得安平王相救,师父成功逃脱,在毒上也胜了他一筹。鬼医不甘心,含辛茹苦三年,研制一道天下独绝独阳散,与师父再次下战帖挑战,他压赌注可不是一般东西,而是,命。

医毒之争,竟至于赌命。我们都劝师父不要理他赌注,只研制独阳散解药,师父却极是平淡地笑了一下,很爽快地应约了。

师父说“好”,脸上笑,很淡薄柔暖,竟似解脱。

我很担心师父,自从师娘死后独葬,他便一日也未曾振作过,和韦芳如也是越吵越凶,竟至于分房冷战,他在这种状态下迎战,怕也是一种求死心态。

可是他真研制独阳散解药,那种颓废低靡便不见了,他吃睡在药房,竟是神采奋发,精力充沛。我自是常去帮忙,韦芳如也常去,看起来竟是比原来和睦了不少。

九月初三,家里来了一位陌生客人,和师父相谈了足足两个时辰,最后不欢而散,我听见师父愤恨地说,同室操戈,治病救人是我医道天职,让我做你们权柄附庸,做不到!

师父把我们都打发了,我隐隐有种不祥预感,也不敢说。那夜师父,果真出事了。我和呦呦接到信报,几乎是和韦芳如和依儿一起闯进药房里,看见师父被人一剑毙命,手里还拿着做实验药剂!

不及我们反应,外面杀声震天,有药童慌张地跑来说,“师兄,不好了,一群人见人就杀,我们快跑吧!”

我领着呦呦先冲了出去,韦芳如慢了我们几步,才貌似慌张地抱着依儿出来。依儿大哭着爹爹,韦芳如捂住她嘴,四面火光,依儿也顿时吓傻不敢哭了。

我们从后山小路往外逃,刚下至半山腰,后面火光起,追兵至。身边皆妇孺,跑不快,我遂对韦芳如道,“师娘!依儿和呦呦你们躲在树丛里,千万别出声!我去把他们引走,记得去扬州城一枝香胭脂铺会合!”

韦芳如道,“少阳!那你多加小心!”

呦呦死死拉住我不让我去犯险,我当时也顾不得和她多说,将她扯到一旁小声对她道,“师兄把他们引开就回来!你别任性,我不会有事,一个人总好脱身,还带着防身药呢!”

呦呦还是不肯,我火了,瞪眼凶她道,“你再磨蹭是不是想让大家都一起死!”说完甩开她手转身想走,转念不舍,将两粒迷药塞在她手里让她防身。呦呦哭着抱着我,我眼底一湿,捧着她脸,轻轻地吻了一口她唇瓣。

那是我第一次吻呦呦唇,潦草而仓促,多年后记忆竟然诡异得非常模糊,只茫然中一片咸,一片酸涩,依稀觉得她唇,很柔软。

我孤身冲入林木丛生山坡,故意弄出很大动静,还喊了一声,“呦呦!你小心啊!”然后我使劲踢落一块大石头,任凭它翻滚着落下山去!

我身上带着毒,也有迷药,我甩了四波人马,最后药用完了,精疲力竭赤手空拳我万不是武艺高强杀手对手,当时觉得一刀横贯脊背,一剑刺向前心,我下意识移动身体避开心脏,锋利剑刃刺入肌肤,我竟听到剑尖与后面刀还轻微地碰触了一声。

 

可我却是活过来,竹林出事那天,引来师父江湖上朋友来救,蜀川许家当时押镖正路过扬州来拜会师父,就在一片血泊中,把我救了下来。

我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不能动弹,只心急火燎地托许伯伯去扬州一枝花胭脂铺打探,许伯伯回来说,呦呦她们被太子殿下接走去为安平王爷治毒,要我早日养好伤,上京去寻。

我信以为真,于半年后,身体渐渐恢复了大半,许伯伯才告知我,师父在江湖上朋友已经查明,竹林之祸是太子假冒北狼人干,而事发三日后随太子人进京,只有韦芳如和依儿,没有呦呦。

那我呦呦呢!许伯伯一开始不肯说,被我逼得急了,看着也瞒不住,告诉我说,呦呦死了。

我不信。许伯伯说,很多受过师父恩惠江湖朋友鼎力追查过呦呦下落,韦芳如进扬州时确实带着一个半痴半傻十二三岁女孩子,然后在她进京之前,那女孩子伤重死了,就地埋在扬州郊外,立碑说是林善峰之女林悠。江湖朋友还找到韦芳如核实过,她说呦呦中剑而死。

如晴天霹雳,我当时不觉得痛,只觉得不信。

许伯伯还对我说,他们也伪造了尸体,早在半年多前就传出江湖,林少阳也死了。如今皇上病危,安平王中独阳散,天下大权尽在太子之手,我不能再露面了。

我还是不死心,于三月后回到扬州去,春寒料峭,我不惜扒了坟要确定是不是呦呦。可是坟打开,尸体早已腐烂,依稀觉得身高,头颅骨骼大小和呦呦差不多,当时万念俱灰,一场病病了一年多。

无数次从梦中笑醒来,醒来后泪湿枕席;无数次从梦中哭醒来,醒来后又苦笑造化弄人,它曾经把什么都给了我,师父,师娘,呦呦,然后它又小气吝啬,一个不拉地全部夺走。

 

后来,我更名改姓在蜀川行医,医名渐盛,我却是一心钻研毒药,各种各样新奇百怪剧毒都不断地产生在我手里,我内心里一直恨,恨我当年过于迂腐,视用毒为洪水猛兽,如若我当年精于毒,我便不会失去我呦呦。

我也恨韦芳如,她是精于毒,为什么她和她女儿都太平无事,独独便死了我呦呦。后来才知道那女人竟如此恶毒,她摧残了呦呦,还用另一个女孩儿做成呦呦死讯,好让呦呦在那非人地方受尽荼毒而不会有任何人去救护。

许家女儿晓云和呦呦同年,在蜀川便一直照顾我,美丽大方,年方十八也不许配人家。许家大哥来和我说,晓云是想嫁给我,劝我说,呦呦都死了六年了,我路还长,总不能孤身一辈子。

我并不讨厌晓云,关键是她是个宽心胸女孩子,知道我对呦呦情,却不介意。我认为她知我懂我,可以相伴一生,遂于那年二月定了亲,预备年底完婚。

孟小显因为追查毒药关系找到了我,意外重逢,惊喜之余,面对我们俩命运,全是唏嘘。他要我去为安平王解毒,我断然拒绝,我厌恶他们庙堂纷争,林家之祸源于他们兄弟祸起萧墙,我从来不认为安平王就是什么好人。

可那厮还是用一纸书信把我召进了京城。依儿中毒了,没人能解,我再恨韦芳如,再心存怨念,也无法看着师父唯一骨血中毒无解而袖手不管。我入了京城,进了安平王府,赫然发现,安平王身边鬼妾,竟然是我呦呦!

造化弄人。命运太多情了,也太无情了。

彼时聪慧甜美厮磨在我身边,我宠着护着生怕受一丝委屈呦呦,此时竟是别人侍妾,谦卑,温顺,任人呵斥打骂,予取予求。乃至见了我,她古井无波,言笑自若地为我上茶,疏离得宛若路人。那刹那间我胸中激荡着无数个冲动,想冲过去,抱住她,问她这些年怎么过,为什么在这里,受了什么罪!可是她说我认错人了。

我们都屡经风霜,远非当年年少。她不认我,其中原因,我懂。但是我无法克制住自己,我无法留下她,让她在安平王身下辗转,受尽荼毒,然后三个月内溃烂而死。

我必须带走她。可是我真带不走她。那个强悍男人一旦爱上,崩现是极其可怕力量,不顾生死,践踏天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不顾惜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千万人之上,纵马劫法场,杀气腾腾,睥睨众生。那一刻我承认,我没有他强大,无论是权势,还是心念。

但我并不感伤,有那么一个绝世无匹强大男人,拥有爱宠我呦呦,我无话可说,我无事可做。毕竟我和呦呦就那样错过了,一个刹那失之交臂,我们错过了六年,我们错过了一生。

后来那男人竟抛弃权势来找我们,把呦呦宠得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人甜甜蜜蜜,恩爱得让人羡慕。

他们渐渐富有,壮游天下。呦呦为他生了五个孩子,两个人都白头发了,还好像有说不完情话。

他们孩子,大多数都像秦苍,唯有他们第三子,性情心智都与呦呦毫无二致,博闻强记,对药物把握,让我仿佛看见了当年自己。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想来上苍还是顾念我们,我和呦呦当年失去了对方,却又各自找回了圆满。

谁说不是呢?曾经拥有,与正在拥有,本来便都是最珍贵,都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