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突然觉得恐惧。她悲怆。突然前所未有的惊恐,她后退,再后退,退出人流,然后一声叫,整个人飞掠着冲了出去!
王!你在哪儿!你绝不可以,那样被杀死!
洛云泥冲了出去!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冲到了她在御心宫居住的小院。
灯光,花影。洛逸人一身白衣,俊美得一如那晚,上巳夜。
他斜坐在院落的桌旁,安静地等她,一脸俊美的笑。
云泥在冲进来的瞬间,怔住。强自隐忍着,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情感喷薄欲出,却不知道是悲是喜,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这个男人,她不是恨吗?他打她,逼她,训斥她,□她。
他已到末路穷途,她为什么却是那么强烈地,想要抱住他,哭?
洛逸人起身笑着,云淡风轻的温柔。
“云儿,你来。”
洛云泥红着眼圈,怔怔地走过去。洛逸人交给她一个东西,当年她从柳家取回来的琥珀匙。
云泥握住琥珀匙,不解地,颤声唤道,“王…”
洛逸人伸手抚的头,笑道,“过来,坐。”
云泥轻轻落下泪来,低着头,洛逸人坐,她执拗地在一旁站着。
洛逸人笑道,“你哭什么。不是恨我恨得牙痒,巴不得一刀杀了,现在又,舍不得?”
云泥不说话。洛逸人正色道,“我有事情要和你说。关于那个秘密。”
云泥震动,抬头。洛逸人道,“我也是思量了好多年,终于懂。水狐老师说的那个地方,是洛水神庙。”
云泥诧异地抬起头,面苍白。
洛逸人道,“天地,并不是我们口中所称的泛泛的天地。云儿,你想一想洛水神庙,它居处的,在悬崖之上,悬于天,安于地。”
洛云泥静静地听着,咬住下唇。洛逸人道,“青黄,应该说的是时节。青黄交接的时候,在墨绝,洛水在夏秋交接之际,会出现短暂的干涸。那是一年中墨绝最惊恐的时候,墨绝将进行最盛大的祭祀,祈求洛水神慈悲,恢复洛水清波。”
洛逸人喘了口气,“至于佛陀山崩,云儿,墨绝没有佛陀山,最令人费解。但是,这些年我冥思苦想,我觉得,这是在墨绝避讳的说法。佛陀,为大悟者,普度众生为人跪拜敬仰。在墨绝,充当这种角色的,是洛水神。故而佛陀山,应该就是落水神庙。”
洛云泥忍不住惊颤,低声道,“王!你是说,在祭祀时,洛水神庙,会,会,崩塌?”
洛逸人道,“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崩塌的机缘,是凤凰瑕。”
云泥骇然后退一步,洛逸人望着她笑道,“如果我没猜错,云儿身上的凤凰瑕,应该是源于一股强大的内力吧。”
云泥默然,置疑道,“王,这不可能。用内力摧毁洛水神庙,…,可是,没有洛水神,墨绝还算是墨绝吗?”
洛逸人望着高空闪烁的火光,仰目轻叹道,“有洛水神,墨绝也不再是从前的墨绝了。云儿,没有美满的生灵,又哪里还存在美满的神呢?”
“可是,”云泥冲上去抓住他的双臂,说道,“可是墨绝人还笃信洛水神!”
洛逸人忽而笑了。
云泥怔怔地望着他笑,洛逸人的笑意几乎敛不住,他说道,“你知道吗,从民奴起义杀戮那一刻起,墨绝,就彻底没有洛水神了。”
云泥松手后退,问道,“为什么!”
洛逸人道,“洛水神说,墨绝子民,为天下最幸福的生灵,福寿连绵,各司其职,喜乐悠闲。云儿,墨绝最初的等级,没有高低贵贱,不过是分工不同而已,现在呢,却必须用自相残杀来解决问题。洛水神所护佑的子民,早就不在了,人性的异变,神灵护佑不过是个幌子,对此,墨绝人都明白。所以云儿,听起来好像很惊骇,但是事实上,洛水神,早就死了。”
云泥深深望着他,不发一言。洛逸人看了眼她手上的琥珀匙,说道,“这琥珀匙是个关键的东西,所以我让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回琥珀匙。琥珀匙在墨绝王室心目中,不过是一把打开祖先留下的神秘珍宝的钥匙。当年事情紧急,时间急迫,水狐老师只说了句要用琥珀匙,便被人匆匆带走。我年幼,不是王位的继承人,两个哥哥都是突然猝死,故而也不知道为什么,父王竟然把它放到柳家,作为嫁妆的凭证。”
云泥手中的琥珀匙晶莹闪亮,沉甸甸的。洛逸人道,“或许,父王本来就是想把它给你的,他在临死前做好了某种安排和准备。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是个有用的东西,可能真的会在某个环节用上它吧,云儿你拿着,随机应变就好。”
哗变声越来越近了。云泥的心跟着提起,她突然紧张。
洛逸人道,“我怀疑这琥珀匙打开的,不是财富,而是一条活的通道。洛水每年有干涸,很可能和外界某处水源相连,有潮涨潮落,在每年的那一刻水位最低而已。墨绝设计巧夺天工,极具智慧,虽然严禁和外界联络,但那条通途,律法严令,任何时候不准关闭!那里,一定有蹊跷。”洛逸人看了眼洛云泥,苦笑道,“母后逆天行事,竟然关闭通途。我觉得,今年,洛水干涸,就应该不会再涨了。”
墨绝终成死地,没有洛水的墨绝,谁也别想活。
云泥内心隐约恐惧,洛逸人抚着她的头,温柔笑道,“不管怎样,墨绝以后,就交给你了。造物者有好生之德,墨绝不会天诛地灭。那个秘密就是希望,一条救命的路。”洛逸人望了眼漫天的火光,轻叹道,“云儿,墨绝或许真的应该如水狐老师所说,应该融入外面的世界了。”
云泥拉着他的袖子哀求道,“王,你不要…”
洛逸人没理会她,顾自笑道,“若是出去了,云儿打算,怎样去面对名成皙?”
他竟然说起这个事情,洛云泥怔住,没有言语。
洛逸人负手叹息道,“我知道你爱上了柳无心,可是你想没想过,墨绝一旦不能再隔绝于世地存在,外面做主的人,是名成皙。”
心,似乎被瞬间撕裂,云泥的脸苍白。
洛逸人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名成皙的妻子。名成皙是男人,整个天下的无冕之王,被别人抢了老婆,你是想,让他怎么做呢?”
云泥越发颤抖。洛逸人缓声道,“何况,他是真的爱上了你。从你为他死,为他忤逆我开始。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为墨绝交付了生命,他为天下,也差不多。云儿,他伤成什么样你也知道,让柳无心来墨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他就不疼你,不担心你。”
看着云泥悄然落下泪来,洛逸人苦笑道,“从个人角度上讲,名成皙是王者,柳无心是隐士,跟着柳无心,自然更快活,感情纯净,无拘无束。可是云儿,从你主掌墨绝的那一刻起,你要面对世界,就不可能再做一个隐士。你别忘了,墨绝和外面有宿仇,能镇得住天下去接纳墨绝的,只有名成皙。”
世界良久沉默。
沉默得有些让人怕。洛逸人不再说话,静听着远远近近,噼噼啪啪燃烧的烈火。
云泥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洛逸人最终笑了笑。时候不早了,他,得走了。
他的手指温柔地拂上云泥的眉梢,放柔着语气,轻笑道,“云儿,会记得我吗?”
凄然的眼神一闪而过,眼眸深而黑亮,洛逸人挑唇,解嘲道,“应该是忘不掉吧,那么痛。这世上,怕再也没人,像我这样凶你,让你疼了。”
洛云泥倏而泪下。洛逸人半笑,俯身轻吻她的眼角,在她耳边道,“云儿,你记着,心是你的,嫁给谁都没关系。”
他的吻,温柔而深情,他稍微碰触她的唇,还不若蜻蜓点水,倒仿似暮春里凉而细的游丝。
他把她轻轻往怀里一抱,说道,“云儿,多保重!”
他转身松手,绝然而去。洛云泥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悲声道,“哥哥!”
洛逸人定住。云泥道,“不要走!哥哥,你是王,你是矩子!墨绝是你的,我不要当王!哥哥,墨绝是你的,我听你的话,只要你在,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哥哥!”
洛逸人的眼眸湿了,定定地站着,静声道,“云儿,当年你原本可以保全自己,却一定为名成皙死。在祭坛,我原本可以救你,你却选择去死。为什么?”
洛云泥不说话,只是任性地抱着他不松手。洛逸人道,“名成皙为天下,不惜拼死犯险,中剧毒,受重伤,忍辱负重,被人指责,被人误解,他却淡然承受,无怨无悔,为什么?”
洛云泥抱着他一下子哭出声。洛逸人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世事无常,可以有很多立场,有很多机会,惑人心,迷人眼,可即便一味地与世浮沉,也难免心力交瘁,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重诺言,有操守,被视为美德。以不变应万变,事有变化,但人有恒常。每个人有他恪守的原则,你可以,名成皙可以,我,难道就不可以。”
洛云泥执拗道,“不!哥哥!…”
洛逸人道,“从我发下重誓的那一刻起,我就只能是墨绝的王,不是矩子。一个人最终不能有两张面具,王室毁,我就没有再存活的理由。云儿,不必再说。”
他用力掰开云泥的手,把云泥甩了一个趔趄,大步迈向空荡荡的宫殿。
宫殿火起,云泥尖叫着冲过去,被他用内力震荡开。他冷声道,“云儿!听话!”
云泥伏在地上,眼睁睁烈焰吞噬了洛逸人,洛逸人挺立如山,只给她一个背影。
她大声地唤着,“哥哥!哥哥!”
洛逸人在烈焰中闭上眼,泪下。云儿,在你心中,我终究,还只是你的哥哥。…
整个王宫付之一炬。
洛云泥无法描摹那一刻,心,从来不曾那么空,那么痛。
他曾经拼命地教,可是她从来不曾懂,但似乎从那一刻,她开始懂了。
心是你的,嫁给谁都没关系。
那夜烈火烧红了苍穹。洛云泥突然痛恨,民奴那毫无节制的,完全疯癫的喧嚣。
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泄痛恨,可是他们知道吗,他们淋漓尽致的这一刻,是谁给的!
不是她。她终究只是一粒棋子。可是下棋的那个人,民奴所痛恨的王,崇仰的矩子,正在烈火里,化成了灰。
云泥久久地悲怆。大悲怆。
只觉得,他曾经给她所有的痛,都不如最后那一句“保重”,直让她痛入骨髓。
他死了,换成她。她从今以后,也不得不去拥有那种大情怀,那种大到苍茫,让人悲怆的大情怀。
从此脱胎换骨,她再也不是,清澈见底,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洛云泥。
她的心再也回不去。乃至面对柳无心,她也无法平息内心翻腾的大悲怆。那一场火,烧灭的不仅仅是洛逸人,也还有她,洛云泥。
半月后,洛水干涸。
举行盛大的祭祀,望眼欲穿,等了三天,洛水袒露的河床,再不复洛水清波。
所有人,陷入极大的恐惧,焦灼。
带着垂死的绝望,柳无心用内力震破了洛水神庙,神庙颤抖,摇晃,轰然倒落。
神庙的根基□,洛云泥一瞬间浑身颤抖,那上面,是一个玄铁的按钮,赫然是凹陷进去的琥珀匙的形状。
颤抖着,把琥珀匙贴上去,按下。
轰然的巨响,山崖从正中崩裂,眼前的,是通向外界的,狭长的通道。
众人愕然,欣喜,也带着未知的恐惧。
外面有沃土,有清流,鲜花烂漫,芳草鲜美,那个世界有蓬勃的生机,有数不清的光鲜诱惑。
还有,名成皙。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我想使坏地停在这里,作为结束了。。。。。。。
云泥嫁给谁,名成皙也好,柳无心也好,我突然觉得也并不重要了,反正,云泥要寻找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良人。
千疮百孔之后,每个女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温暖的传奇,不管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曾经也很想写云泥人归(不是情归)名成皙,然后配上那首《挪威的森林》,嘿嘿,我好像答应过写两个结局的,因为说我把女主嫁给柳无心会惹起众怒,我不觉得。我现在觉得给了名成皙才会众怒,所以,我这章不要完结,我要写下一章,把云泥嫁给柳无心。
柳无心这个人,温和无争。大道无声,他是那种长于做的人。他爱了,宠了,尽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冒险也好,呵护也好。他的长处在于,不迫着人选择,不为自己委屈。云泥选择他,他会倾心倾情地爱,不选择他,他也会默默地离开。他应该是生活的大成者,不随波逐流,坚定地做一株茂美的梧桐,而不是因为所爱的人是凤凰,就逼迫自己去比翼飞翔。所以,从快乐的角度上讲,不应该嫁给名成皙。嘿嘿~
弄了首《相思引》,悼念一下那个被烧成灰的王者,洛哥哥~
第六十七章 解语
名成皙懒洋洋地靠坐在初春的暖阳里,迎春花谢了,绿柳如烟。他的面色苍白,人却越发清俊。
石不悔笑嘻嘻地好整以暇地尝着今春的新茶,琉璃杯,鲜嫩的茶叶缓缓地舒展,终成一杯青碧。
呷一口,清润。望着名成皙嘴角浮现的浅笑,石不悔突然觉得钻入鼻息那淡淡的茶香,有了几分妖气空灵。
石不悔做毛骨悚然状,嘴上道,“你别看着我笑了好不好,我浑身冷。”
名成皙不自觉地用右手食指去扶唇角,仰月戒划出一道光,石不悔脱兔一样跳起来,像逃命一般扑过去,一把压住他的手夸张地哀叫道,“拜托,你这笑面阎王,你别给我去摸你的嘴角,扶唇笑,绝杀到,你不害怕我害怕,我是真怕怕!”
名成皙有些无奈地泄了口气,石不悔犹紧紧地压着他的手,他不由好笑道,“石兄,到底谁管着谁的命?”
石不悔道,“你管我的,我管不了你!你别给我这么笑好不好,会要命的!”
名成皙道,“您老人家来,我巴巴地出来陪,陪着笑脸给你喝我最好的茶,你还不满意,也不知道是谁想要命。”
石不悔望着名成皙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松开了名成皙的手,似乎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做贼心虚吗,我怎么看你笑得阴森森的,想要杀我?”他返身坐回椅子上,拿着茶继续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如鲠在喉,名成皙哭笑不得地望着他,“你又怎么了?”
石不悔惊恐万状地,“这,这茶里不会是下了毒吧?我刚才,真的喝下去了!”
名成皙失笑,无力地倒在椅背上,石不悔耍宝,就和他耍赖一样,极具表演和观赏性,越是制止他越是逞疯。
石不悔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地道,“你,你真的下毒!啊,…”石不悔一声惨叫,抽搐着手指着名成皙道,“我,我不过就一件事情对不起你,你,你竟然下此毒手,…,名,名成皙,…,好,算你狠,我,我石不悔,…死不瞑目!”说完他往后一倒,腿一伸,还最后“啊”了一声。
名成皙半敛笑,不理会,顾自喝茶。石不悔装死了半天没人理会,寂寞无趣,索性盘腿坐起,大口喝了杯茶,吐气道,“原来死这么累啊,这胳膊腿的,僵了这么一会儿,就累得生疼,你说那些死了千八百年的,还不累也累死了!”
名成皙笑,瞟也没瞟一眼,说道,“你要是没什么事,实在闲得慌,找宏儿纵儿玩去,我就失陪了。”
石不悔哼笑道,“你还敢说,我正要找你算账,那两个孩子被我宠了两年,最是聪明乖巧,怎么一回到你这里,就整天被你责罚!”
这厮又开始没事找事胡搅蛮缠,名成皙扭过脸懒得理会,石不悔却像是有理了一样步步紧逼,“你倒是说啊!”
名成皙道,“我教我的孩子,你好像管不着吧。”
石不悔一下子暴跳起来,叫道,“谁说我管不着!我就管!”
名成皙摇摇头,转过身无奈地说道,“行了!你别闹了!到底有什么话,直说吧!”
石不悔一下子蔫下来,讪讪地,结巴道,“那个,那个,”他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前倾身体陪笑道,“那个,你还生我气吗?”
名成皙一下子笑了,“你饶了这么一大圈,就是想和我说这个?”
石不悔点头。做惶恐状。
名成皙哭笑不得地靠在椅背上。这人,怕是谁也给他没办法。
石不悔肃穆下来,身体往后一靠,双脚就搭在桌上。仰望着天,浮云淡,碧空如洗,他叹了口气,话语渐热诚,“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你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我也知道,身体还好调养,虽是伤了元气,也不是就缓不过来,可是你…,看着你人前欢笑,若无其事,我,便越发心虚。”
名成皙斜睨他半笑道,“你心什么虚?”
石不悔道,“现在的柳无心是假的,你不可能不知道!柳无心临走前见过你,我也知道。”
名成皙道,“这世上有什么事你不知道?”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石不悔对着名成皙问询的眼光,言语间似乎有点委屈,“你为什么没有找我去打架?我每天提心吊胆地等着你,可是你没去。”
名成皙笑不语,石不悔道,“你又笑!”
名成皙不语。石不悔道,“你不去,我也不想来。你派个人就把宏儿纵儿接回来,面都不照,你是要和我绝交吗!”
名成皙道,“你不给我个解释,我干嘛要去问你!”
石不悔嚷道,“你还要什么解释!这明摆着的事,你十六窍玲珑心,有什么不懂!”
名成皙不愠不火,风轻云淡道,“我懂,干嘛还要去问。”
石不悔一时语结。
石不悔颓然,半晌,闷声道,“你不用难过,全天下人都知道洛云泥是你的妻子,柳无心把她带回来,她也是你的。”
名成皙淡淡苦笑,望着柳荫里的紫燕蹁跹,轻轻呷了口茶,没说话。
石不悔道,“我知道,墨绝是个诡异凶险的地方,你不亲自去,不放心。”
名成皙静静地听着,沉默无语。石不悔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我做得对还是错。一晃好几个月,杳无消息。现在我倒不是想对起对不起你,我在想我对起对不起柳无心,他真的不回来了,我怎么向柳家交代。”
名成皙顾自喝茶,没接声。石不悔道,“你吭一声行不行啊!”
名成皙笑道,“难得你有良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石不悔道,“这还不是都是因为你!”
名成皙“哦?”了一声。石不悔激愤道,“你以为我愿意管这种事!洛云泥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不是因为你!你就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子!你名成皙少年成名,姿仪妙天下,多少女人心仪仰慕,我就从来没见过你对哪个女人那么疯狂过!九死一生得来的天下,就不如那个女人!墨绝掳走了洛云泥,万一是陷阱呢,惹你去跳,你就真的想一头钻进去!没有你坐镇天下,墨绝虎视眈眈,天下狼子野心,刚安定,会不会乱!你不是不会想,你是不想想!”
石不悔这番话一出,两个人都倏而沉默。
两个人不动不语静默了半晌,石不悔最终忍不住,缓声道,“要不是因为你任性,我才不想理会这件事,红颜祸水,死了能怎么地!我倒是巴不得她死,省得她祸乱天下!要不是看她对你一片赤胆衷肠,我才不管这闲事!你是可怜虫,从前养着人家,宠着爱着却无动于衷,人家为你死了,你才醒过梦!你的心热了,烧成了火,巴不得一辈子宠着爱着厮守着,你心为她乱了,她被掳走了,你的三魂丢了六魄,我就没见你那么落魄过!我,我受不了你那样子,不想看着你愧疚痛苦一辈子,不想看着堂堂坐拥天下的名成皙却得不到一个心爱的女人,这才会出此下策,让柳无心去找!”
名成皙突而笑了,带着种苦涩的灿烂。
石不悔愕然。名成皙道,“就算柳无心把云儿带出来,我,就不失去我心爱的女人了吗?”
石不悔怔愣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语结道,“可,可是,柳无心不会的,他不会和你争,他也不能和你争。洛云泥,注定是你的。”
名成皙淡淡地问道,“他不争,我,便会争吗?”
石不悔瞪眼张嘴,像是见了鬼。名成皙笑望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云儿她,其实爱上了柳无心吗?那丫头,在我身边十年,我养她,半是妹妹,半是女儿。她越来越大,的确爱慕依恋我,可我娶妻生子,女孩子懂事了,不敢说,就不介意吗?她是介意的,她背家弃国,拼死为我,不是因为男女之爱,而是因为养育之情。这个区别,我是分得开的。十年,那十年对我,不过是宠着爱着,半真不假。可是对云儿,”名成皙眼眶湿了,“对她来说,却是最美,最有爱,她死死地执着纠结那段岁月,放不开。”
名成皙叹息道,“云儿身世孤苦,特别感念我的收留,即便小时候不知道,可从墨绝回来后,她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大师兄,也不是她想象般那么好。可是她就不肯变,拼了性命不肯变,她不是不懂,她是不接受罢了。她为我死,也不过是用命,来了却那段缘。我养她十年,是我负她,而不是她负我。”
石不悔默然,名成皙道,“每当夜深人静,我就忍不住拷问我自己,一想到,在一个心怀赤诚的人面前动心机,她什么都知道,却笑微微地看着你,不怨你,义无反顾地为你死,石不悔,你知不知道,每想至此,我就忍不住冷汗湿衣。我在人群里勾心斗角十数年,从来不曾这么狼狈。”
石不悔忍不住想安慰,“可是,那孩子,…,女孩子嘛,为情而迷而已,她爱你,…”石不悔一时心急,口不择言,“痴心女子负心汉,不要说你对她好,就算你对她不好,她若爱你,就是被你骗为你死,也是甘之若醴。这样的女孩子比比皆是,我在街上随便给你找一打,自己傻,也怨不得别人坏,你怎么就对她一直耿耿于怀呢!”
名成皙苦笑道,“她爱我吗,她爱的是柳无心。”
石不悔怔住。名成皙道,“她在我身边,不晓世事,仰慕爱恋我,但这世上,可不就是我一个男人。她认识了柳无心,柳无心这个人,最是温和通脱,不动锋芒,在他身边不用拘束,很舒服,他又宠她。云儿在我身边颇多拘束顺从,在他那里放纵任情。不知不觉就动了心,可是不敢和我说,只是乖乖顺顺地嫁给我。”
名成皙温柔寥落地笑了一下,“做我的新娘子,她会是我的好妻子,是温柔依恋我的云儿,我很满足。可是,她被掳走了,而我,没有去。”
石不悔纳闷道,“这有什么关系呢,柳无心把她弄丢了,心存愧疚去救她,救回来她还是你的妻子!那柳无心,不是和你说好了,说一定把她带回来吗?他抢你的女人,我看他敢!整个柳家现在在我手上!”
名成皙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石不悔冷哼道,“我做事一向卑鄙,江湖上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何况夺人/妻子这种事,本来就是他没理!先不说他要不要柳家,就抢人/妻子这事,他也没脸在江湖上立足!”
名成皙道,“你个石不悔果然是个不懂情的,性格怪癖也就罢了,这情理不通,我还怎么和你说。”
石不悔气恨道,“我怎么就情理不通!”
名成皙道,“云儿在墨绝,一定是水深火热,惨淡愁绝,人在磨难绝望的时候,一丝温暖足以刻骨铭心。如同当年五岁的孩童,对养大她的人以死相报一样,我若去,从此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够把我们分开,可是在绝望中救她脱困,能让她温暖给她关怀的,是柳无心,不是我!石不悔,十年恩她已以死相报,她还欠我什么,虚无缥缈的,所谓夫妻的名分吗?”
石不悔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名成皙道,“云儿或许死了,或许和柳无心在一起,不想回来面对我。如若,他们真的回来,云儿经历千难万苦,劫后重生,她有了心心相印的爱人,在绝境里相互取暖,而我,就可以利用强权,强迫一个曾经把我看得比她自己生命还重的女孩子吗!石不悔,你还当我是不是个男人!”
石不悔一时怔愣,汗颜道,“那个,你,…,名成皙,对不起,我,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服你,我原来还不服气,不过现在服气了,为什么你有那么多朋友,我没有。…”
名成皙起身哼笑道,“你有那么多手段,就人人敬畏了,都是别人来求你,你用不着求人家,你还要朋友做什么!”
看着名成皙要走,石不悔忙不迭道,“要朋友有用处!像这样,挨挨骂,喝喝茶!喂,你等等我呀!”
云泥素衣淡妆,去见名成皙。
名成皙坐在蔷薇的花荫里,为她弄茶。
没有热切的相拥,没有抱头痛哭唏嘘。云泥半低着头,端庄地穿过花/径,温婉从容地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行大礼。
“云儿叩见大师兄!”
名成皙起身扶她起来,微笑着,打量爱抚她清瘦的脸,疼惜地拉她坐,为她倒茶。
云泥半低着头,双手捧着茶,有点拘谨。名成皙在一旁道,“小时候怕我也就算了,这都这么大人了,主掌墨绝了,还这副样子,可就说不过去了。”
名成皙没有坐在对面,而是就近坐在她身边,亲近又不狎昵。他笑容晏晏,言语关怀,举止疼爱,近在咫尺间,云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男子的气息,那气息如此熟悉,曾让她迷恋,又那般的安全。
洛云泥心口一热,双目氤氲,悲恸地咬住下唇,片刻隐忍,放下茶一头扑在名成皙的怀里哭道,“大师兄!”
名成皙抱得满怀,瞬间悲怆,眼眶湿了。
洛云泥伏在他的怀里,抱着他哭得像是个孩子。名成皙抚着她的头,湿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哭声稍歇。云泥抱着名成皙窝在他的怀里,抽泣道,“大师兄,墨绝没处可去了,怎么办?”
名成皙笑道,“云儿的事,在大师兄这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云泥一下子,更加泪如泉涌。
名成皙抚着她道,“不是有青凤吗,那本来就是墨绝的地方。你不过就是数万人,不难安置,云儿喜欢哪儿,我给你就是。昔日恩仇一笔勾销,从此大家安居乐业,与天下人平等相处,墨绝要跑江湖做生意,我绝不会许人欺负。”
云泥哭着,伏身跪在他脚下叩头,名成皙忙去扶,洛云泥抱住他的腿哭着不肯起来。
名成皙无奈道,“你总不是,要这样和我说话吧。”
云泥哭泣道,“云儿对不起大师兄,请大师兄责罚。”
名成皙顿住,心忽而寥落。
“你起来,我不怪你!”
洛云泥一怔,仰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名成皙。名成皙俯身把她扶起来,抚着她湿润的眼角,她深黑的眸子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冲淡,在望着他的瞬间,纯净而渴盼。
名成皙心痛,曾几何时,云儿也曾用这么清澈的目光望着他,小心的,怯怯的,怀着深重的渴盼。那时他们初初见面,她渴盼的是他的收留,而如今,她渴盼的是他的放手。
名成皙斟酌着言辞,轻声道,“云儿,是爱上,你柳大哥了,是么?”
洛云泥脸上的血色骤然退去,颤抖着,重重地跪在地上。
名成皙不忍道,“我说过,我不怪你。”
云泥低着头,跪地不起。名成皙内心叹气,抚着她的头,柔声道,“云儿,你是上苍赐予给我最珍贵的宝贝,我要用一辈子去珍惜,但却不一定,非要把你放在自己身边。何况云儿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只是不敢和我说而已。你不说,大师兄也都知道。”
云泥泪下,咬住唇不说话。
名成皙道,“我曾经和你说过,只要云儿好好的,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有,只要你要。”(见第43章,他确实说过,汗~)
云泥惊颤,突然抬头望着他,名成皙对她温柔一笑,抚着她的头道,“起来吧,大师兄一向都说话算话。”
云泥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他,仰面悲怆。
宏儿纵儿见过姑姑,云泥拜见孟流霜见过嫂子,他单独见了柳无心嘱咐了几句,然后人都走了。
斜阳半落,名成皙独自一人坐在花园长椅里,无须茶,只需品味心底惆怅。
垂柳静,蔷薇开得正盛,满院香。
名成皙突然有一种难言的空落,只觉得今生错过,一颗心已是是可可。
云儿真的走了,不会再钻进他的怀里,也不会再拉着他的手娇缠着不让他走。不知道为什么,名成皙一遍遍地想起云儿小时候,那个美丽的可人儿,对他倾心依恋,很贪婪他的宠爱,却又轻易满足。
他的云儿啊,他从此再也不能把她掬在怀里,而她顾自在别人的心怀里,幸福。
名成皙突然想起,那年,他十五岁。
齐天的志向,从来无悔,逼人的凶险,从来不畏。
把云儿挡在背后,抛家舍命,仗着一把剑,面对天下群雄。他也曾经,年少轻狂啊。
只是最终,他得到了什么,又最终失去了什么。说不清,也说不尽,也不想说。
云儿,是我对不起。当得与失终成解不开的背负,你的大师兄,再不能如当初般年少轻狂。
名成皙这样想着,暮色苍然而至。
他清俊的身影穿过花园的小径,在幽暗深浓的夜色里,独上书楼,最顶处。
没有灯,在那个晚上,也没有月光。名成皙感觉夜色浸满了他的五脏六腑,却唯有那身白衣,抹不去。
只要云儿幸福就好。他,没关系。
这么多年,没有温柔解语,红袖添香,他其实早习惯了。
习惯了。就不该去眷慕。名成皙仰天,独自在黑暗中,静静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名成皙是大人物,他能兼顾各方面的利益,知道什么分寸是最对的。何况,他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再牺牲一次又如何,反正他也有一个还不错的老婆,两个孩子那么大了,就这样吧~或许这样的名成皙才是可爱的名成皙,娶一个心里爱着别人的女人也没意思,是吧,我无良地掩面下,~
第六十八章 算是尾声吧
柳无心坐在地上,靠着树,洛云泥慵懒地依偎在柳无心的肩怀,在繁茂的鬼眼中,看夕阳。
柳无心的手指掠过她的长发爱抚她越发清润明媚的容颜,也不言语,竟自抿嘴笑了。洛云泥越发贴近他,仰面道,“你笑什么!”
柳无心道,“我在想我刚刚认识你时,那个活蹦乱跳的小乞丐,怎么就出落成了这一身的风华。”
洛云泥“哼”了一声,折了枝鬼眼别在鬓发,柳无心凑近前,把她圈在臂弯低笑道,“云儿因何爱上我。”
洛云泥在他怀里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回手抱住他,用额头摩挲他颔下的喉结,像只磨人的小猫。
“不会是,为了一把铜钱吧?”
云泥靠在他肩上,用手玩弄着柳无心颈下的玉环,嘟嘴道,“是因为你打我。”
柳无心故意道,“哪次啊?”
云泥扯着玉环道,“偷东西那次!”
扯得柳无心痛了。柳无心笑着掰开她的手,放到自己背后让她搂住,满满地拥抱住她,揉着她的头道,“我还想打你,只是你现在不偷东西了。”
云泥埋头道,“我还偷!”
柳无心道,“偷什么?”
“偷心啊!”云泥笑着,昂首道,“所以我的相公叫柳无心,他没有心!”
柳无心用力抓住她的手,云泥躲闪,柳无心俯头在她的脸上,恶狠狠道,“竟然还敢偷!这次不打了,我咬!”
云泥被束缚着双手,无处闪,低叫着,被柳无心印上温暖的唇。
怀里的人很快温顺了,柳无心越吻越深,手偷偷地伸进她的衣服里,洛云泥闭眼,酡红着脸,双手早缠住他的腰背。
光影零落,两个人手牵手走在开满鲜花的小径上。
“为什么你非要先去见名大哥啊!”
“我是他养大的,他要打要骂,方便嘛!”
“云儿就…,没有其他想法吗?”
“没有!我还能想什么?”
“那在墨绝,怎么就突然跟我远了。”
“哪有!…”
云泥生气地停步,柳无心牵着她的手继续走,笑道,“没有吗?”
“我!…,明明是,明明是你也跟我远了嘛!”
“那是看你为洛逸人难过,我不知道怎么说。”
“哼!你就不怕,我大师兄非要娶我!”
“名大哥若非要娶,你嫁不嫁。”
云泥和他十指相扣,望着柳无心温润的脸,扬头道,“若大师兄非要娶,你让不让我嫁!”
柳无心笑,“若你决定要嫁给我,我任何时候也不会让你嫁给别人。”
云泥穷追不舍,“我若是决定不嫁给你呢?”
“那,就让你嫁给你决定要嫁的那个人。”
“哼!”云泥怒而甩手,柳无心笑着拿过来继续牵着,两个人牵着手,肩并肩在光影里走。
作者有话要说:想啰嗦很多事,比如名成皙给了云泥多少地方做嫁妆啊,洛云泥日后在江湖的表现怎么样啊,或者他们有了几个宝宝,和名家,沈家结亲啊,但是那样写起来我太祥林嫂了,呵呵,就这样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