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陶的笑容越发温和,“这可多亏了明宣,要不是他告诉我不要进去,恐怕我死得比你们都早。”他叹了口气,可明显是话中有话。
我疑惑,“为什么会死得比我们早?”
这时,一个宦官小跑过来,低声地禀报什么,看那样子,竟是对靳陶十分地恭敬。靳陶边听,边皱起眉头,回头对我说了一句,“我有急事,先走了。”说完,便匆匆地随着宦官离开。
我注视他的背影良久,若有所思,身后忽然有人说,“看来你还不知道。”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素雅的女子,站在我的身后。她的气质与云顾言有些相像,眉目之间也很熟悉,我却不记得自己曾在何处见过。“你是…?”
“不记得我了?孟知行。”女子掩唇笑道。
我顿时觉得脑海中闪过一道霹雳,脚下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以前我就觉得孟知行娘气,碍于她知府的身份,一直没敢说。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真是个女子,害我一直误会靳陶是断袖。等等,“那靳陶知道你是…?”
“知道。一开始就是为了帮他,才冒名去当知府的。”孟知行轻轻点了下头。
“你们…你们…”我捶胸顿足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笨拙地说,“祝你们幸福。”
孟知行“咯咯”地笑起来,“林行首,你可真有意思。”她走到我面前,四下看了看说,“但是过了眼下的劫,我们才都能有幸福可言。他就是…那个失踪的皇子。”
我的腿又软了一下,幸好孟知行牢牢地扶住我,才没有摔到地上去。
等我平复心绪,重新站稳,她才退开,脸上无悲无喜,仍是我在徽州见她时,那一贯的淡定从容。按理来说,靳陶的个性也不急躁,只有碰到我说孟知行和红颜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暴跳如雷。这个男人,明明知道人家都是两个女子,为什么要那么紧张?有的时候,男人心也像海底针一样,真难琢磨。
我对靳陶的身世,没有想象中那么意外。当时在姑苏的时候,靳陶,云顾言,念临风三人之间,好像就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和协议。我也终于明白念临风把我推到徽商之首的用意。相对于行事的便宜来说,绝对是不当徽商行首来得低调有利。
“你,你真名叫什么?”
“孟娴雅。”
倒是人如其名。我点了点头,“那我以后就叫你娴雅吧,你也别叫我行首了,叫我林晚就行。”
孟娴雅会意,忽仰头望辽阔的星空,“林晚,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最大的心愿?”我也学她仰起头,银汉迢迢,人显得十分渺小,“应该是,与所爱之人平凡相守吧。”
她微讶,“不为功名,不慕荣利?我的意思是,他如果能够顺利登基,第一个要封赏的,应该就是念临风。”
我淡淡笑道,“念临风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他之所以帮靳陶,也肯定不是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我记得他年少的时候说过,此生最大的心愿是要看遍大好河山,用双手救治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我相信,这么多年,他从未改变过。否则,就不是我爱的那个人。”
她似乎有所触动,执了我的手,“好。若是能够平安度过此劫,事后我一定说服他,让你们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我衷心地说,“谢谢你。希望你跟靳陶也能…”她伸手摇了摇,“未来之事现在不好说。那个位子上的人,没有几个是不会变的。我现在只希望时光可以倒转,在对他没有感情之前就知道他的身世,这样我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真是个奇妙的女子。能把世间之事看得如此通透,是一份难得的洒脱。世人皆为七情六欲苦,无非是拿得起,放不下,看得懂,做不到。我们又聊了一会儿,随意地言笑,好像有默契地避开眼下吃紧的时局。直到我有了睡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才善解人意地说,“忘记你们这几日舟车劳顿,需要早些休息。”
告别孟娴雅之后回房,远远见一女子秉烛行来。
她向我行了个礼,恭敬道,“郡马醒过来了,请夫人去一趟。”
我们二人行走于深夜的宫殿,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偌大的宫,显得冷冷清清,每一处光亮的凝聚,好像都有一声飘渺的叹息。宫里埋藏了太多的亡魂,自开国以来,因为权力斗争而丧命的人不计其数,更不要说冷宫萧索,多少红颜殒命。难怪孟娴雅不喜欢这里。
到了念临风的住处,看见一个身影匆匆离开。我走到念临风的床边,他抬手拍了拍身边,“晚晚,坐下来。”
我靠着他坐下,把他的衣襟拉了拉紧,“好些了?”
“我的身子骨本来就硬朗,不会有大碍。”
我点头,把身子都缩进他的怀里。夜好像很凉,我静静地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晚晚,虽然这么做有些冒险,但我想试一试。提前拥立新皇登基,这样贤王就没有机会了。这是眼下我们唯一能走的路。”
商道四十三
“是不是会有些冒险?眼下全京城都在贤王的掌控之中,我们若是贸然举世,恐怕会…”
念临风摸着我的长发,“京城虽然被贤王控制,但洪大爷是支持我们的。皇宫的守军将领也终于皇帝,不会让贤王那些人轻易地进来。只要我们把忠臣召进宫,举办登基仪式,礼成之后,在昭告天下,那时贤王就算有心也无力了。”
“靳陶,真的是皇上的儿子么?”
“你从何处得知?”
“刚刚在花园里面碰到了孟知行,才知道她是女儿身。靳陶的事情,就是她告诉我的。”我的头枕在念临风的怀里,双手揪着他衣襟上的一处玩耍,“只要你觉得可以,就去做好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
念临风轻轻碰了下我的眼皮,把被子拉了一点,盖到我身上,“如果不能成功,付出的代价可能是生命。晚晚,你不怕么?”
“怕,怎么不怕?可我都是死过那么多次的人了,阎王可能真的不太喜欢我。”我调皮地笑道。
他叹了口气,“阎王可能是比较喜欢我。他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所以总是把你还给我。有的时候,我总是问自己,你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女儿,情人,妻子或是别的什么。后来有一天终于想明白,以上的那几个都是,所以才舍不得你死,也不能跟你分开。”
我的睡意涌上来,胡乱地点着头。
入睡前,我听到他抱怨了一句,“难得这么认真地说一些情话…”我有些想笑,想安慰他几句,然而终是太累,直滑入梦境里。
第二天醒来,我睡在念临风的床上,他已经不知去向。
我独自穿好衣服下床,走到房间门口伸了个懒腰。外面晴空万里,像是被天神铺了一块白绢。草木虫鸟,各司其职,像是佛家里的极乐世界。忽然,惊天动地地“咚”了一声,整座宫殿都在晃动。接着,仿佛是宫门口的方向,传来厮杀的声音,彻底打破了这个宁静的早晨。
我奔到院中,都是四下逃散的内侍宫女。我想拉住一个问问因由,却徒劳无功。
宫殿里乱作一团,地上散落着器皿,衣物,大概是逃难的时候来不及带走。我凭着记忆,寻到主宫殿的方向,那里已经被军队团团包围。我不知道这些军队是拥君还是清君,不敢贸然上前。直到看见红颜出现在玉阶上头,与一个士兵说话,才敢开口叫道,“红颜!”
红颜低头看见我,匆匆下了台阶,“你怎么还四处乱跑?贤王的人马不知道听了什么风声,正在强攻城门,听说宫里的禁军撑不了多久了,你不如先随着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念临风在哪里?我要与他一起。”
“他和靳陶都在大殿上,我怎么劝他们,都不肯走。”
我抓着红颜的手臂,“那你带我去,我要同他们一起。”
*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有两张席面。念临风和靳陶一人坐于一席,正在对饮。靳陶看见我们进去,抬手道,“来来,多些人喝酒才会痛快!”
我坐到念临风身边,念临风拍了拍我的手背,“怕吗?”
“有点。”
他仰脖饮下一杯酒,又把酒壶递给我,“来,喝酒壮壮胆,这幕戏要落幕了,此刻也最是精彩。”
红颜急道,“你们别喝了,趁现在贤王的人还没攻进来,赶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白白送命呢?!”
靳陶已经有了些醉意,趴在桌面上说,“逃?能逃到哪去?逃出了宫,就表示我们对他认输,我们要俯首称臣,如果是那样的话,还不如就死在这里。好歹不是个懦夫。”
红颜索性也不再劝,夺过靳陶手中的酒壶,自顾地唱起一首歌谣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汉乐府的歌谣,其声悠长,其意深远,若是放在平常,定叫人潸然泪下,可是此刻徒添了几分悲壮。
我们正听着红颜的歌,宫殿的外面突然响起了打斗声,应该是贤王的人马打到了门口。这么快?我想要起身站起来,念临风却按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不过一会儿,宫殿的门就被人用力推开,贤王一身甲胄,领着一帮穿着盔甲的士兵,直冲我们而来。
士兵们纷纷拔刀,把我们四个人围在正当中。我从锐利的刀锋上,看到了自己的惊惶,和其它三个人的淡定自若。
“贤王,皇上还没有死,你这么急巴巴地逼宫,不怕给世人落下口舌么?”靳陶端着酒杯,做了一个邀酒的动作,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贤王按着腰间的佩刀,伸手指着靳陶道,“大胆刁民,敢在皇宫里头兴风作浪,自称什么皇子。本王今日是替天行道,替皇兄收拾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来人啊!”
“是!”满殿的士兵整齐应道。他们的盔甲冰冷,好像连盔甲之下的血肉都没有热度。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遵命!”
“等一下!”念临风站起来,缓缓步下高台。本来围住他的士兵,随着他的移动而纷纷后退,他们互相之间张望,谁也不敢先动手,直到念临风站到贤王的对面。
“贤王。”念临风抬手拜了拜,贤王震了一下衣袖,单手背在身后,沉声道,“临风,你不要怪我不顾念翁婿之情。从前,你处处与我作对,我几次三番为了羽庭退让,你却步步相逼,如今更是为了一个外人,要夺我的位。你实在太让我寒心,我再留你不得!”
“爹!爹,求你不要杀他!”门口又飞奔进来一个女子,跪倒在贤王的面前。我仔细一看,陆羽庭一身缟素,头戴白花,倒像是要殉葬的装扮。
贤王皱了下眉头,欲扶起陆羽庭,“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陆羽庭抱住贤王的大腿不放,“爹,我不管你做不做皇帝,我也不管夫君做了什么。但你不能杀他!你若杀了他,女儿马上随他而去!”
“你…!你这是做什么!”贤王转过身去,闭了下眼睛,转瞬之间,好像就做了一个决定,“我可以不杀他,但剩下的人都得死!”
念临风张了嘴,刚要说话。宫门外又响起了清晰的掌声,掌声响了三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缓进到殿中来。李慕辰的嘴巴微微张开,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用手用力拉住方重,方重把他一路带到大殿的中央----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清楚看见他们的位置。
方重趋前两步,“王爷,您果然爱女情深,让人感动。可你有没有想过,您另外一个女儿,如今身在何方,魂归何处?”
贤王气道,“不要跟我提她,我没有那样的女儿!你这个叛徒也没有资格跟我说话!”
方重脸上露出一种惋惜的表情,“就因为多年前,纱苑小姐跟侍卫私通,丢了您的脸,所以您就狠心把她嫁到匈奴去。可是她一天一刻都没有怪过您,您咳嗽的宿疾是用一个江湖郎中的偏方治好的吧?您可知道,那江湖郎中是谁派来的?而那个偏方中最重要的君子草,又是谁冒着寒冬大雪,去深山野林,为您一棵棵采来?”
“什么?”贤王震惊地看向陆羽庭,“羽庭,你不是说那个郎中是你找来的吗?”
“我…我…”陆羽庭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方重拉着李慕辰,走到陆羽庭的背后,用一种阴狠的口气说,“二小姐,你敢不敢回头看一看这个孩子的脸?你敢不敢摸着胸口,对天发誓,你当年没有买通元姨诬陷大小姐与侍卫私通?你敢不敢跟我到千里之外的匈奴,到你姐姐的坟墓前,大声说一句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她?你刚不刚承认派人不断地在先可汗面前说你姐姐的坏话,导致你姐姐被先可汗冷落,遭了苏林的毒手?二小姐,纱苑小姐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啊,你怎么忍心把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姐,逼到这样的绝路上去!!!”
“你别说了,别说了!”陆羽庭捂住耳朵,瘫坐在地上,大声尖叫。
贤王愣在当场,身躯震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女儿。
方重俯□,凑到陆羽庭的面前,字字有力,“人在做,天在看!”殿外忽然电闪雷鸣,刚刚还晴好的天气,一下子乌云滚滚,像是暴雨将至。
殿内的士兵纷纷抬头看向殿外的天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敬畏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写什么呢,写什么呢。。。
写一篇吧,孟知行还是陆羽庭。。。。。无限循环ing
商道四十四
“羽庭,你怎么能这么做?那是你的亲姐姐啊!”贤王扶住额头,连叹三声,陆羽庭呆坐在地上,没有回话。
李慕辰小声地问,“方小八,到底怎么了啊?你们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
方重摸了摸他的头,“不用懂,这只是一个过去了的故事,与你无关。”
“哦,”李慕辰四处看了看,见到我,高兴地喊了一声,“娘!”
我朝他点头示意,无奈身旁明晃晃的刀锋对着我,动弹不得。
接着,殷大姐和柳大叔从殿外进来,手里拿着几个东西,统统交到念临风的手上。柳大叔一边向念临风禀报,一边看了贤王几眼,“徽州疫情时期,失踪的那笔赈灾银两终于查到了下落。有人通过江别鹤在姑苏的钱庄换成银票,然后从我们柳商的辖地流向了天竺,目的是为了购买大烟发横财。以上是徽商曾一味和苏商贾富联手查出来的结果,行首的手上就是证据。”
念临风翻了一下手上的书信,抬头问贤王,“你还有何话可说?”
贤王回过神来,狂傲地说,“本王还需要说何话?如今整个天下,整个皇宫都尽握在本王的手中,本王只要一个令下,你们统统都变成刀下亡魂!像胡冠霖,像冯子洲,像洪景天,没有人能在本王的棋局上幸免于难!”他的影子投射在宫墙上,像一只扭曲了形状的豹子,露出狰狞的丑态。
念临风吸了口气,“你认了,你终于全认了。”他并没有穷途末路的畏惧,反而有着深深的惋惜。好像此刻能主宰生死的是他,而不是站在他面前的贤王。宫殿外暴雨砸落,喧嚷的打斗声渐渐平息。很难想象到底是哪一方占了上风,殿内的众人两相僵持着,直到一个阴影在雨幕里慢慢变大,而后成为一个孱弱的身影。
“游戏结束了。”沉稳的声音从那个算是苟延残喘的身体里面传出来。
士兵们有的立刻下跪,有的吓跑了胆,呆呆地愣在原地。
只有贤王的脸上是错愕,一种忽然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的错愕。他倒退两步,跌落在刻着黄金龙纹的台阶上。他仓皇开口,只吐出两个字,“皇…兄…”
皇帝被太监搀扶着,缓缓走入宫殿。这座刚才沉寂的宫殿,好像因为真正主人的归来,而慢慢亮起璀璨的灯火。宫殿外面大雨磅礴,泥土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宫殿内却如暴风雨前一般宁静,宁静得让人惧怕。皇帝看向我们身旁的士兵,挥了一下衣袖,“还不快退下!朕还没死!”
那些士兵纷纷丢了刀剑,连滚带爬地冲下高台,匍匐在真龙天子脚下。
我看到对面席案上的靳陶分明松了口气,缓缓地站起来,走到皇帝的面前。
“徽州一事,朕是如此地相信你。甚至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要把通州县令胡冠霖就地正法。幸而苍天有眼,到了今日,终于水落石出,胡家冤死的三条亡魂,冥冥之中要朕醒来,还他们一个公道!”皇帝一边说,一边慢慢地从贤王身边走过,踏上高高的金銮,走向龙座。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着他坐到那个本就属于,也只能属于他的位置。贤王跪在台阶之下,再也没有了刚进来时的不可一世。他没有想到,事实上,连我都没有想到,外界盛传即将归天的皇帝,居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皇帝执着靳陶的手,直指贤王的脊背,“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的女儿?朕与你同样一母同胞,若皇儿没有寻回,便是你坐这龙椅,当这天下的皇帝。朕本来觉得,皇位予你也并没有什么,毕竟朕这一生多是由你相陪。可你,年轻时谋害朕的正宫皇后还有刚出生的皇儿,到朕风烛残年了,还等不及要做这皇帝,带人逼宫。朕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皇兄,皇兄,你听我说!”贤王欲爬上台阶,皇帝喝道,“混账!十恶不赦,坏事做尽,这天下若是交到你手中,早晚被匈奴的铁蹄踏平!那苏林与你是一丘之貉,朕绝对不会放过他!来人啊!”
殿外跑进来一队禁军,恭敬地跪在殿上,“是,皇上!”
“把这些犯上作乱的逆贼,全部抓起来!”
“遵命!”禁军上前押解贤王,贤王还在不断地挣扎,“皇兄,我是你的亲弟弟呀!当年母后病危,你曾允诺母后,无论我犯了什么错,都要饶我不死!”
皇帝大喝一声,“住口!这些年就是因为母后的这句话,朕姑息养奸,纵容你,放任你,相信你。你给朕的回报,就是这样!”皇帝手指那些战战兢兢匍匐在一旁,原本准备逼宫杀人的士兵。
贤王看了身边已经丢盔弃甲的手下一眼,绝望地闭上眼睛。他脱力般被禁军拖下去,那不短的距离于我们而言只是一个转身,或者一个眼神交流的空隙,也许于他却像是一生那么漫长。功败垂成,这一刻他的心情,也许我们殿上的任何人,都无法体会。
随后,陆羽庭也被禁军带了下去。她望着念临风的方向,痴痴地,却好像眼里空无一物,在等待着一个远行的人归来。
我们所有人都跪在大殿上,等待皇帝接下来的话。靳陶跪在皇帝的身边,把脸埋在皇帝的手掌里,脊背微微地颤动。认识他以来,他从未有如此的失态过。失而复得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那阔别了二十多年的亲情。也许后者对于他来说,更加地重要。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一次次地抚摸靳陶的发髻。大内总管走到念临风身边,附耳说了一番话,念临风便起身,给众人做了一个退下的手势。
我们走到殿外,见屋檐底下站着一个人,双手合十,好像正在虔诚地祈福。
念临风走过去,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都过去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念临风,含着泪水笑了。
*
皇帝的醒来确实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个奇迹。负责医治的红颜说,最初她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决心,下了一剂猛药。但皇帝的病情毕竟已经回天乏术,在短暂地重振朝纲之后,又一次病倒了。
这次连念临风都再没有办法。
靳陶一直陪着皇帝走完了最后一程。他的身世被告白于天下,在皇帝归天之后,朝中的大臣就已经开始忙碌登基大典。
靳陶以前的身份全被一笔勾销,就像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一样。他现在是新皇,有一个全新的名字,和一个崭新的人生。他变得很忙,我们没有人能再轻易地见他一面。天子是孤家寡人,尘世中的情分,终究只是他未当上天子前了。
念临风本来要辞去九州商会大行首的职务,但柳大叔和殷大姐等人坚决不肯。他决定先和我一同送李慕辰返回匈奴,而后再回来处理这些事情。就在我们要离开的这一天,宫里忽然来人,宣我和念临风进宫。
白蔻和决明双双愣了一下,都阻止念临风进宫。
“公子,这是鸿门宴!”白蔻说。
决明则更直接,“公子,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利用你的地方了。不要去。”
我并不是很懂他们话里的意思。也许我懂了,但是我不想去相信,或是去深究。念临风走到我身旁,看了他们一眼,“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我交的朋友。若是我看走了眼,或是信错了人,后果由我自己承担。”
白蔻和决明没有再说什么。他们跟在念临风身边很多年,也许和我一样清楚他的脾气。
念临风牵起我的手,坐上了从宫中来的马车。
皇宫和之前相比,多了几分喜乐热闹的氛围。连花园里有些衰败的花草都已经被搬走,换了鲜艳有生气的植株。我们所走的路,与以往来的时候并没什么不同,但我又说不出有哪里不同了。我问念临风,“临风,你有没有发现皇宫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
念临风轻松地笑了一下,“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你的心情不一样了。走吧,不要让新皇久等。”
我们到了宫殿门口,看到了本来守城门的明宣,被调到了御前当值。我和他打招呼,他也显得亲切,“真没想到峰回路转啊,我也有升职的一天。原来你们都是这么不寻常的人,都是我的贵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贵人,里头那位才是真正的贵人。最近忙吗?”我笑着问。
“忙呢。”明宣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宫里换了好些人,都是生面孔。我每天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出点什么错…我刚认识皇上那会儿啊,他还有说有笑的,最近笑容是越来越少,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也就柳御史和孟小姐能在皇上面前说上两句话…二位还是小心点好。”
念临风点头道,“多谢提醒。劳烦通传一声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是最后一章
这文只能交代到这儿了。写得战线太长,手感都没有了。
这估计是我短期之内最后写的一篇正剧。伤了。
下一篇文,走欢快天雷狗血的路线。预计九月份会跟大家见面,有兴趣的跳坑吧。
至于番外嘛,望天,会在想好的时候贴上来。。。。
要是写不出来,我就只能放弃,放在如果能够出书的那个版本里面了。。。
商道四十五
因为是白日,宫殿里面没有点灯。宫里的陈设也焕然一新,与不久前贤王逼宫时已经完全不一样,这也昭示着皇宫迎来了新的主人。靳陶站在龙椅旁边,手扶着黄金龙头作成的把手,背对着我们。他的身上穿着绣着龙纹的紫色圆领长袍,腰间的玉带光彩夺目。
我和念临风对视了一眼,双双跪下行礼,“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还是来了。”靳陶转过身来,俯瞰着我们。
念临风拜道,“皇上下旨召草民入宫,草民不敢不从。”
靳陶慢慢从金阶上走下来,“原来是为了皇帝的诏命,而不是为了我这个老朋友。听说你们要不告而别,我便提早将你们招进宫里,否则此后山高水阔,再相见恐怕遥遥无期了,你说呢,大行首?”
念临风愣了一下,退后一步道,“莫说草民现在是一介布衣,就算仍有何身份,也是王臣,皇上万万不可再如此称呼草民。”
靳陶伸出手,搭在念临风的身上,轻松地笑了一下,“朕本来还在担心,如果此次召见,你不敢入宫来,朕会怎么做?想了很久,就听到内侍禀报说你来了,总算是松了口气。朕流落民间之时,得你帮助良多。但很多事情,写不进历史,也传不得坊间。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不用朕再多说什么。”
“皇上放心,草民此前已辞去商会大行首一职,而且以后世间也再不会有念临风这个人,您大可放心。”念临风说得很恭敬,但我感觉到他眼神中渐渐流露出的冰冷。我忽然觉得站在面前的靳陶很陌生,好像是一个我们从来都不认识的人一样。
听到念临风的话,靳陶好像松了口气,转身对大殿深处道,“舅舅,如此可放心了?”
他的话音刚落,御史柳毅慢慢从帘幔后面走出来,俯身道,“是,皇上。”
我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后背一阵阵发冷,忍不住抓住念临风后背的衣服。念临风的身体很僵硬,说话的声音却十分清明,“此后,草民恐怕不能再辅弼皇上,希望皇上保重龙体,多为黎民百姓造福。”
靳陶点了点头,伸手握了一下念临风的手臂。
念临风侧头看我,“我们走吧。”
我早已经不愿呆在这个是非之地,正求之不得。然而我们还未移动半分,柳御史又开口道,“且慢!”
我紧张地抓住念临风腰上的佩带,颤抖的手指显然泄露了我的心慌。念临风不动声色地握住我的手,转向柳御史,“大人还有何吩咐?匈奴此时内乱未平,我亦有些卸任之后的事情要交代,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逗留。何况皇上在此,未发一言,御史却出声制止,是不是有些逾矩了?”
柳毅变了变脸色,又和颜笑道,“郡马爷请不要误会,只是适才皇上已与微臣商议,要以酒为您践行。此刻水酒已经备好,皇上却忘记了,我不过是出声提醒而已。”说罢,便挥手示意殿外的人上酒。
听到水酒二字,我吓得魂飞魄散。自古君王赠的水酒,有几杯不是把名臣良将送上西天?我自小读的诗书,戏文里面,关于此类情形的描述,绝不在少。靳陶和柳毅在此刻要念临风喝酒,分明就是来者不善!我心中焦急,顾不得许多,挺身挡在念临风的前头,“皇上,临风还需处理事务,不宜饮酒,这酒就由林晚一人代劳了吧!”
靳陶看着我,唇边噙着一抹高深的微笑,“哦?”
柳御史还想再说什么,忽然看向我们的身后,竟是露出十分震惊的表情。我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去,看到一个人端着酒盘走进来。她着宫女的宫装,脸上粉黛不施,对着我们盈盈一拜。靳陶也注意到了她,愣了一下,脱口道,“娴雅,你这是…”
孟娴雅从容笑道,“娴雅虽然是女子,但懂得一诺千金的道理。虽然在其位谋其政,娴雅不能对皇上还有御史的行为妄下评论,但娴雅记得不久之前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说服皇上,放她和她心爱的人去过平凡的日子。若是皇上要让娴雅违背誓言,那么娴雅就是个不守信的人。既然不守信,那么曾经答应皇上‘无论发生什么都要陪伴您’的誓言,也一并可破。”
“你!”靳陶收紧拳头,垂于身侧,背转过身去。
孟娴雅把酒盘端到我和念临风面前,看着念临风说,“前两天,您跟皇上的对话,我不小心听到了。但我明白,您所说的句句肺腑之言,因此娴雅不自量力,想要成全您的愿望。这水酒,算是娴雅代靳陶谢过您这么多年对他的照拂,如兄如父,毫无保留。当世除念临风,再也没有这大善大忠之人。”她说话,拿起盘子上的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将空杯示于我们。
念临风和我各拿了一杯酒,念临风看了靳陶一眼,对孟娴雅温和道,“我所认识的靳陶兄弟,重情重义,遵信守诺,相信你们一定能伉俪情深,白头偕老。这一杯,我夫妻二人敬你二人,望有生之年,还能再围炉把酒,闲话桑麻。”
我们饮下杯中酒,把空酒杯放置于盘子之上。孟娴雅点头,退开到一旁。
念临风淡淡地问,“皇上,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靳陶并未转身,只是抬手做了个退下的动作,一旁的柳毅上前,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靳陶挥退。念临风带着我,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他大声地说,“草民拜别陛下!”
直到我们行完礼,双双退出宫殿,那个背影已然孤傲地立着,未动分毫。
等走出宫门,我的两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好念临风及时地扶住我,搀着我走到一旁。我仍心有余悸地说,“没有想到这些往日里并肩作战的朋友,顷刻之间全都变了脸色,他们居然要杀你?若不是娴雅拼命相救,我们俩恐怕此刻已经到阴曹地府了。”
念临风轻轻笑了两声,“晚晚,我已经让洪大爷和云掌户做了万全的准备,就算孟娴雅不出现,我也能够脱身。”
我拍打他的胸膛,“好啊你,这么重要的事情,竟让不提前告诉我!还有,孟娴雅说你跟靳陶前两天见过面?我怎么都不知道?!”
“这是男人与男人间的谈话,告诉你做什么?何况,我以为那只是一个皇上对臣子的挽留,没有想到居然会酿成他们的杀机。今日我进到皇宫之中,是仍不想相信我事先猜到的结局,但没有想到,他竟然同勾践,同刘邦都没有什么不同。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了两声,那笑声却无分毫的快乐,反而充满了无尽的凄凉,叫听的人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世间万物,果真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不变,像我和方重,像念临风和靳陶。
“晚晚,京城已经不能久留,我们即刻启程离开吧。”
“好。”京城此处,已是物是人非,我再也不想多呆了。
我们快速回到客栈中,决明和白蔻已经收拾好行囊,李慕辰和方重正坐在大堂等着我们。看到我们回来,方重好像重重地松了口气,“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启程吧。”
念临风点头,走到决明和白蔻面前,低声地吩咐什么。白蔻和决明边听边点头,然后分别从念临风的手里拿过一枚信封,离开了客栈。
李慕辰问我,“娘,白蔻姐和决明哥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看样子是还有什么任务要完成。王子殿下,你的部下已经在边境等你多时了,我们必须迅速前去与他们会合。”我按了一下李慕辰的头,李慕辰嘀咕道,“现在也就娘敢这么欺负我了。”
方重闻言,走过来也按了一下他的脑袋,他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而后念临风也过来,拍了拍他的头,率先走到后门去了。我和方重跟在念临风的背后,忍不住偷笑,剩李慕辰一个人在后面大喊,“你们三个大人怎么好意思欺负一个小孩,你们,你们简直太过分了啊!!”
“王子殿下,你再不走,皇帝可要请你在京城一直做客了。”我回头喊了一声,李慕辰连忙跑了过来,“娘,你每次都威胁我!”
我笑着把他抱上马车,又抬头看了看头顶万里无云的天空。
方重站在我身边说,“别露出那种表情,好像永远都不回来了似的。只要你想,以后还是可以跟他偷偷回来,只要不被皇上知道就行。该多看看的人是我,此生,我该是都不会离开那个地方了吧。”
我看着他极其认真的表情,“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以及需要完成的使命。我的人生,也许从遇到纱苑小姐的那一刻起,就无法更改了吧。走吧,快上车。”方重轻轻推了我一下,我就势上了马车。
而后方重跳上来,与念临风并排坐在驾马的位置上,两个人破天荒地握了一下手。
马车缓缓地驶动,我听到两个男人的交谈。
念临风说,“也许十年之后,伟大的匈奴单于身边,会有一个载入史册的贤臣。”
方重应道,“也许那个时候,已经有另一个人,虽无法被记入史册,仍会被百姓口口相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