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对不起,唯一对不起的便是我的孩子。
宝宝,对不起,娘亲没有能力再孕育你了。对不起,没能让你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匆匆送你上路。
不过你不用害怕,不论去到哪里,娘亲都会陪在你身边。
好累,好像休息…
眼皮沉重不堪,周身的一切都陷入静默,无边无际的黑暗蔓延开来,将我淹没。
朦朦胧胧间,杂沓的吵嚷声传来。伴随着一声轰塌般的巨响,有人哭泣,有人怒吼,有人求饶…耳际纷纷扰扰,吵得我头痛欲裂。
这是怎么了?谁在吵我睡觉?我想呵斥他们,却如何也睁不开眼睛,眼皮烫得如同在烈火上灼烤过一般。
手脚上的束缚感消失了,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被人托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那怀抱清新温暖,如同一方净土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阿惟,是你吗,是你又来救我了吗?这该不是做梦吧?我想张口唤他,奈何喉咙如被针刺般,火辣辣的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玉琼,对不起,对不起…”那声音压抑而痛苦,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的名字。
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温柔的体温,终于安心地睡去。
四月,春深日暖。洛阳城内,牡丹雍容盛放,姹紫嫣红,国色天香。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庭院深深。
这是哪里?我四下环视,发觉眼前的景致异常熟悉,不由大为诧异——这分明是我洛阳的家。
我是在做梦吗?我掐了下自己的脸,嘶,好疼…
怎么会这样?难道之前发生的那些才是梦?
不远处的凉亭中,有两人对坐饮茶,正是爹爹和娘亲。他们微笑着向我招手,呼唤我过去,全家团聚。
爹爹笑道:“我的玉琼长大了,看来晋王将他照顾得很好…不,如今该称一声皇上了。”
思念在心底猖獗,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来。我跑过去,扑进爹爹怀中,哽咽道:“爹爹,我好想念你,这些年你都去哪儿啦,女儿一个人过得好痛苦…”
“不要哭,你很能干,爹爹为你感到骄傲。你的运河设计图纸爹爹看过,很好,构思很巧妙,连爹爹都自愧弗如。玉琼,你一定能成为名垂千秋的齐国第一女傅。”
我哭得稀里哗啦,“女儿不想当什么第一女傅,女儿想回家,想跟爹娘在一起。”
“不当便不当吧。你现在回家了,把从前那些事统统忘掉,以后爹娘来照顾你,好不好?”娘亲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记忆中那么温柔美丽。
“我…”我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她,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丝犹豫。
“怎么了?”爹爹抚摸我的头发,“不愿留在这里,是不是在那边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人?”
我舍不下谁?我茫然地望着他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娘亲道:“是不是舍不下晋王?他待你是那么好,你一定很爱他。”
“不,不是!”我大声道:“是他害得爹爹惨死狱中,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恨他,我怎么可能爱上他!”
“傻孩子,爹爹从未责怪过晋王。身为皇子,他有他的不得已。当时元皇后势盛,而晋王羽翼未丰,若贸然出手,或许他也会牵连其中。玉琼,往事已矣,爹爹不希望看到你被仇恨蒙蔽,一生不得安宁。”
被仇恨…蒙蔽…
我跌坐在地上,一时神思不属。
娘亲柔声道:“玉琼,既然你舍不得,放不下,那便回去吧。不要害怕,你会没事的,爹娘会帮你,你和孩子都会没事。”说完,她忽然推了我一把,我的身子竟然腾空而起漂浮在空中,徐徐离他们远去。
他们执手走出凉亭,笑着同我挥手告别。
玉琼,不要再耿耿于怀,你该拥有属于你的人生,你该拥有真爱你的人。
第67章 网络版结局
“玉琼,玉琼…”
我慢慢睁开眼睛,一张熟悉而憔悴的清俊面庞映入眼帘,满是惊喜之色。
傅惟狠狠地将我搂住,双眼通红,几乎是梦呓般的呢喃:“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好痛…”浑身皆是火辣辣的疼,宛如被扒掉了一层皮,根本无法动弹。左肩和腹部缠着厚厚的纱布,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微凸的触感让我心下一定。
还好,孩子没事。
傅惟立刻放开我,歉疚道:“是我不好,我太高兴了,忘记了你身上还有伤…对不起…”
我默然环顾四周,意外地发现这里是凤栖宫,不是洛阳。
方才是在做梦吗?可梦中的情景那么真实,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彼时春日煦暖,记得树间鸟雀鸣唱,记得爹娘慈爱祥和的笑容,甚至记得春风拂过牡丹时,那细碎的声响。
到底什么是梦境,什么又是现实?
对了,爹娘早已过世过年,洛阳的家也被官府抄封,我怎么可能回得去。
不可能了…
我望这傅惟的憔悴不堪的脸庞,他眼窝深陷,胡渣凌乱,如玉冠蒙上尘埃,心中酸涩不已。
不要被仇恨蒙蔽,不要再耿耿于怀。
我…真的能做到吗?
“不要怕,太医说只要你醒来便算是度过危险了,母子平安。”傅惟颤抖的手指抚过我的眉眼,划过脸颊,最终轻轻捧起我的脸,压着哽咽声音道:“对不起,对不起,这次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我已将妍歌和宋容华下狱,怎么罚她们你说了算,好不好?你不要生气,那些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不管是谁,我一定会让她们付出代价…”
他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眸光竟是那般小心翼翼,好似生怕一句话说不对我便会动怒。
“不要说对不起,我不想再听你说对不起。”顿了顿,我哑声道:“傅惟,我累了。”
“对,对,你刚醒过来,一定还很虚弱。我让喜乐把药端上来,你喝了药再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是心累。”
从来没想到我和他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我实在厌倦了这种毫无自由、压抑的生活,厌倦了被关在这个牢笼里,厌倦了终日以泪洗面、惶惑难安,厌倦了与其他女人争宠夺爱。我不想再爱,亦不想再恨。不想再算计,亦不想再被算计。
“不,玉琼…”傅惟抱紧我,惊慌失措道:“那、那你想要怎么样?你告诉我,你要怎样才会开心?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到,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倦怠地闭上眼睛,嘴唇张阖,无声地吐出四个字。
我想离开。
我忍着身体的疼痛,任由他抱着,没有挣扎反抗。静默片刻,平静道:“让常叔进宫来陪我,我想见他。”
他贴在我耳畔呢喃道:“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一夜噩梦,清晨时分,我发起了高烧。傅惟急得团团转,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险些连早朝都肯不去上,最终还是杨夙来将他劝走。
他走后不多久,常叔来了。彼时,孙太医刚为我施针完毕,领着喜乐下去煎药,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半阖着双眼,一点力气都没有。
常叔坐在床边,红着眼唤了我一声。
我气若游丝道:“常叔,我好难受…”
他抹掉泪,叹息道:“好好的人怎么成了这样…对不起小姐,老奴没能照顾好您,实在有愧老爷夫人的托付…”
我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凑过身来,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常叔,去找元君意帮忙,带我离开这里。”
他一愣,“元公子?”
“他没事吧?”
“他倒没事,皇上好像没有觉察你被绑架之事与他有关。不过也很难说,毕竟妍歌公主不可能什么都不交代,自己背下黑锅。但元公子手上握有突厥重兵,皇上应该不会轻易拿他开罪,你放心吧。”
我心下一定,常叔又问:“小姐,您打算怎么做?”
“常叔,你还记得藏书阁最深处有一个梨木书架吗?”
“老奴当然记得,其余书架皆是红木材质,唯独那一个是用梨木做成。夫人生前曾多次吩咐老奴,定要小心维护。”
“对,在那个书架的最高层有一本书,你把那本书交给元君意,他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办。你告诉他,这次千万别再出纰漏了,我纵然有九条命也不够他折腾。”
“好,老奴记住了。”
常叔照顾我喝完药,又陪我说了会儿话,便出宫回府了。
秋意渐浓,北风拂落枝头的黄叶,呼呼地拍打着窗棂。凤栖宫内香烟袅袅,安静得可怕,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描龙绣凤的床帏出神。
当年外祖父还是昭德太子时,被大皇子宋怿设计谋害,跌入莲花池中性命垂危。所幸外祖母医术高明,救回他一命。而后他便对皇权争斗彻底厌倦,遂趁病重之际服下假死药,离开建康,从此隐姓埋名。
而那种假死药的药方被外祖母收录在一本手札之中,保存至今。现在我便如法炮制,效仿外祖父的做法,以死遁走。
这一次,大概真的要结束了吧。
我的高烧多日未退,太医束手无策,傅惟急得大发雷霆,要他们医不好我便集体陪葬。太医院院使每天都来凤栖宫报到,诊脉,施针,煎药,事事亲为,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闭目假寐,暗暗盘算着假死丹药何时才能炼成。纵然高烧使我头脑糊涂,可我的心却明澈如镜,无悲亦无喜。
这日午后,傅惟与众臣在御书房议事。我头痛得厉害,喝完药便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天色渐沉,常叔静立在床边,周围的宫人都退了下去。
我坐起身,欣喜道:“常叔,你终于来了,那个…准备好了吗?”
常叔点点头,四下环视一圈,迅速掏出一枚小盒子,道:“小姐,您现在服下的话,大约四五个小时候后便会起效,不过药效只能维持七天,必须想办法在七日之内离开。”他将盒中药丸递给我中,我盯着那棕色的小丸,许久没有动作。
只要吃下去,我就能离开这个囚禁了我五年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此刻,悲戚不舍之感没顶而来…
纱帘重重,外殿人影晃动。
常叔催促道:“小姐。”
我深吸一口气,将药丸吞了下去,道:“傅惟应当不会那么轻易让你带我走,你少不了要与他做一番争斗。元君意不方便出面,待会儿我会写一份遗书,让傅惟将我送回洛阳安葬。你且将遗书收好,待我‘断气’之后便拿给他看。”
“您放心,老奴知道该怎么做。”
我躺下,缓缓闭上眼,道:“好,那就好。”
稍顿,常叔问道:“小姐,您这次离开长安,可曾想好去哪里安顿?”
“回江南吧。”
掌灯时分,傅惟踏月归来,抖落一身秋霜。
他解开外袍,躺到我身边,探手将我搂进怀中,眉眼是难得一见的温软,“玉琼,觉得好些了吗?”
清新醇厚的气息立时盈满口鼻,带了一丝龙涎香的气息,分外熟悉,令人安心。
我“嗯”了声,默了片刻,忽然问:“运河工程进展得如何了?”
他叹了口气,道:“不是说好安心养病,不操心这些的吗?”
“我想知道。”
他无奈地笑道:“好吧,我说给你听。运河工程进行得非常顺利,由工部尚书主持一切施工,眼下正是江南河流的枯水期,鸿沟和邗沟可同时修缮,预计明天春天便可完成,鸿沟一旦修成,通济渠便完成了大半。”
我点头,喃喃道:“好,那我便放心了…”
他浅浅地吻了下我的唇,柔声道:“玉琼,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我带你南下游历,我们一起去看运河开凿的盛况,嗯?”
来年春暖花开吗…我自嘲地笑了笑,只怕我是等不到了。
我握住那双手,指节分明、玉骨奇秀的手,平和道:“傅惟,你是一个好皇帝,你的雄才伟略足够你经纶天下,我懂得你的野心,也理解的抱负。修运河,建东都,无一不是彪炳史册的壮举,或许将来你还会吞并突厥,西征室韦,将齐国的版图延伸至天山山脉。你想千秋留名,万古垂青。可是你太心急,须知为君之道,必须心存百姓,如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如割肉充饥,腹饱而身亡…”
傅惟一怔,神色复杂地将我望着,哑声道:“玉琼,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你是不是…”
“你让我说完。但正因为你是皇帝,你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天下万民,你的任何念头都有可能导致四海沸腾,民不聊生。我知道你心怀尧舜之心,口说尧舜之言,但你更该爱民惜民,践行尧舜之行…”
“不要再说了!”他高声打断我,旋即将我紧紧带入怀里,似要将我搂进身体里方才罢休,颤抖的声音中透出些许凄惶无助:“不要再说了…我听你说这写话,感觉好像你要离我而去似的…不会的,你一定会没事的,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医好你!你答应要陪我白头偕老,不要骗我…”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脸颊上,滑入口中,晕开苦涩腥咸的一片。我替他拭去泪水,伸手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我便知大概是到了离开他的时候了。
“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我们、我们以后还要有很多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等孩子长大了我便退位,到时候我们离开长安,游山玩水,隐居世外…”
“好,好…”我乖顺伏在他的肩膀上,探手抚摸他的脊背,心头沉甸甸的,视线不觉有些模糊。心跳逐渐放缓,气息也渐渐微弱下去。
“傅惟,其实我从来都没恨过你。”
我恨的一直都是我自己,我恨我爱你。我恨我明明爱你,却怎么都解不开心里的结。
所以我只能选择离开。
他连连点头,哽咽道:“好,我知道,玉琼,我爱你,我爱你!不管你对我是爱是恨,你都是我心里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真的吗?”
“真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君无戏言!”
寒意悄无声息地袭来,在我的体内蔓延扩散。我往他怀里窝了窝,困倦地闭上眼睛,呢喃道:“我好累,我想睡了,你也睡吧。”
等彼此醒来时,秋阳暖亮,落叶满地归寂寥,寒冬即将来临。你将会有新的一天,而我,也将我有新的一生。
“玉琼,玉琼,不要睡…太医,太医!!!”
他的呼唤声破碎而凄厉,带着浓重的哭腔,越来越远,远得好似从云端传来…
泪珠滚落,沾湿鸳鸯枕。
再见,傅惟。
你一定要成为一代明君,千秋万代,为人景仰。
愿我有生之年,得见你君临天下。
第68章 【番外】红颜祸水
刘老头最近很忧伤,原因很简单,他赖以生存的茶铺被人砸了。
刘老头是个老光棍,年轻时与一名青楼女子相恋,恋得轰轰烈烈,砸锅卖铁要替那女子赎身。岂料女子并非真心待他,只不过是利用他的痴心,拿到赎金后,便与小白脸远走高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老头当初可是变卖了全部家当才凑足赎金,怎料却落得个人财两空的地步,伤心之余,发誓此生再也不相信任何女人,“女人红颜祸水”这个理念在他的心里深深扎了根。而后,他在朋友的帮助下,在京口城内的西津渡头旁开了一家茶铺,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四十年的时光也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过了。
前几年齐炀帝在位时,动乱频发,生意不好做,后来武德皇帝代齐立魏,世道终于太平了,就在刘老汉以为自己终于安度晚年时,却无端招来了一场祸事。
几日前,一名年轻的姑娘在他的茶铺里与人起了争执,争到最后,双方竟还动起手来,砸烂了三张桌子、十把椅子和茶具若干,整间茶铺被搅得鸡飞狗跳。
刘老头又气愤又无奈,连连叹息:女人啊女人,真是祸水!
这姑娘独自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模样看起来温婉清丽,是个可人儿,怎料脾气却倔得很,敢同五大三粗的纤夫叫板,倒也真是奇怪。不过,更奇怪的是他们争论的理由,竟然是前朝炀帝。
谁都知道前朝炀帝是个暴君,只顾自己享乐,至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典型的残暴虐民。从前炀帝在位时,下令敕造水殿龙舟,游幸江南,征集万名百姓在岸上拉纤。那几名纤夫自然也受过他的奴役,吃了不少苦头,以至于齐国都亡了、炀帝都崩了,他们心头的怨气仍未消散,每回聚在一起,总免不了将那死皇帝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几回。
旁人听着,同意的便附和几句,不同意的也就当成耳旁风了。这姑娘可不干,甩下茶碗就上前理论。
他们说,炀帝杀兄弑父,霸占庶母容华夫人,阴谋夺位,简直是大逆不道,该遭天谴。
她说他们捕风捉影,拿没有证据的事情乱嚼舌根,没在宫里待过的人,怎知是非黑白,怎知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他们说,炀帝荒淫无道,穷奢极欲,四处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开凿运河,兴建东都,完全是为了自己享乐。
她却说他们不懂他的抱负,炀帝开凿运河、兴建东都洛阳是为了南北融合,是为了天下一统,这些都有着十分严肃的政治目的,只不过被世人所歪曲了。
他们说,炀帝视民如草芥,役民于水火,根本不配当皇帝,活该断送了大齐的江山基业。
她又说炀帝雄才伟略,心怀天下,只是恃才傲物,太过自以为是,以致落得亡国的下场。可若是没有炀帝的奠基,怎会有如今的武德盛世。
他们说…
总之,他们说什么,她就反驳什么。
说到最后,他们终于怒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动手打一个弱女子,便拿刘老头店里的桌椅出气。那姑娘气性也高的很,无论如何就是要维护炀帝,好像炀帝是她家亲戚似的。他们砸桌椅,她就砸茶具。旁人也不敢上前拉,生怕一不小心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刘老头急得团团转,这家茶铺可是他一辈子的心血,若是就这么全砸了,他拿什么养老哦!
几个纤夫砸得差不多了,骂骂咧咧地走了。那姑娘还算地道,留下了一大笔银子作为赔金,刘老头粗粗一算,足够他重新置办桌椅茶具了,心也就没那么痛了。
不过收拾残局总归是一件麻烦事,刘老头这几年腿脚不便,不可走远路,于是便寻思了请个木匠上门先修修看,实在不行就订做几套桌椅,也可省去不少银子。
木匠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生得白净俊俏,虽然已经娶妻生子,但十里八乡喜欢他的姑娘仍不在少数。
午饭过后,木匠赶到茶铺开始工作。刘老头见他勤快,便给他沏了碗茶,顺便闲聊起来,“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木匠答:“我姓言,单名一个京字,大伙都叫我阿京。”
“阿京,”刘老头默念了一遍这名字,又道:“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言京笑道:“我本是长安人,后来家中出了些变故,独自一人来京口讨生活。”
刘老头叹道:“小伙子,你也不容易。”
言京嘿嘿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哪里”。他查看过那些碎桌椅,对刘老头道:“老伯,你这些桌椅实在烂得厉害,恐怕修不了了,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说出来都是泪啊!”刘老头叹了口气,道:“前几天,有几个人为前朝炀帝到底是不是暴君吵了起来,吵着吵着,把我这些桌椅全都砸烂了。”
“前朝炀帝?”言京微微一愣,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吵架的是…什么样的人?”
“几个纤夫和一个姑娘。”
言京停下手中的活计,急问:“什么姑娘?”
刘老头奇怪地看他一眼,但也还是如实回答:“挺漂亮的一姑娘,大概二十三四岁吧,还带了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她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言京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刘老头大致形容了一番,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哎!”
他话还没说完,言京砰的甩下手中的榔头,箭步冲了出去,一下子就跑得没影了。大概是因为太用力的缘故,原本摔成两瓣的椅子被榔头砸成了三瓣。
刘老头满心莫名其妙,望着一片狼藉的茶铺,愁得直叹气。
是谁跟他说这木匠最靠谱的?
好吧,既然桌椅修不成,那先去买茶具总是可以的吧。于是第二天一早,他慢慢悠悠地晃到城里,精心挑选了几套实惠又好看的茶具,心满意足地回到店铺,摆弄起来。
这时,店里走进来一名布衣男子。男子的发梢沾染了几颗露水,显然是坐最后一班渡船连夜赶来京口。他虽衣着寒酸,可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不可言喻的贵气,刘老头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活了六十多年,还头一次有过这种感觉。
他客气地笑道:“客官,小店今日不开张。”
“我不是来吃茶的,”男子淡淡开口,“老板,我想向你打听一人。”
“什么人?”
“一个姑娘,大约二十三四岁,皮肤白净,杏眼高鼻,圆脸蛋尖下巴。”稍顿,他补了句:“或许,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刘老汉心道:真是邪了门了,怎么谁都来问这姑娘?难道是有什么天大的来历?
男子见他迟疑,走近几步,问:“请问有见过她吗?”
刘老汉忙答道:“见过,见过。前几天,这姑娘带着男孩来小店吃茶,期间还同几名纤夫发生争执,小店会变成现在这样,就是拜他们所赐。”
男子的脸上迅速闪过惊喜之色,又急急追问:“他们为何争执?她可曾受伤?”
“她倒是没受伤,纤夫虽然是粗人,但也知道不能打女人这个道理。至于争论的理由,唉,说出来谁能信呢,竟是因为前朝炀帝。那些纤夫受尽炀帝奴役,对他恨之入骨,免不了埋汰几句。姑娘却一心护着炀帝,句句反驳,说他们不懂政治抱负什么的。总之就是奇怪得很!”
男子垂眸静默了片刻,忽然笑出声,笑声落落疏朗。笑着笑着,眼中竟渐渐泛起黯淡不明的水色。
又哭又笑是几个意思?刘老汉看不懂了。
“多谢老板。”男子递给他一些碎银子,“那,这位姑娘现在住在京口城中吗?”
刘老汉心里乐开花,答得分外利索:“不在城里,听说住在南山。”
“好,我知道了。”男子再三谢过刘老汉,快步离开了茶铺。
刘老汉望着男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两个的,都是为了女人。他们不知道,女人都是红颜祸水,根本靠不住。嗯,要我说啊,还是银子最靠谱喽!”
不过,如果每天都有人拿着银子向他打听女人的下落,他倒是无上欢迎。他一边寻思着再请哪个木匠比较划算,口中哼着小曲儿,一边向后院走去了。
第69章 【尾声】好梦如旧
“玉琼,玉琼,不要睡…太医,太医!!!”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惊破寂静的秋夜,在凤栖宫上方回荡不息。
一轮孤月挂在天边,月光清冷如霜。鸟雀扑翅而起,震落几片黄叶。
傅惟惊慌失措地抱紧玉琼,全然不管什么帝王气度,失声痛哭起来,哭得那么无助。他从未有过这般痛不欲生的感觉,好像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感官都在痛,痛得他肝胆俱寒,痛得他万念俱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先走?明明说好白首同心,明明说好长相厮守,为什么要留他一人独活人世?
帝王,帝王。
寡人,寡人。
琼楼玉宇,高处怎胜寒。没有她的陪伴,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九重天阙,百年唯孤独。没有她在他的身边,他要如何才能熬过漫漫余生。
“不要,不要离开我…”泪水滴落,沾湿了她的脸颊,分不清是她的眼泪,还是他的。
四周宫人齐齐拜倒,因被他的悲伤所感染,皆是忍不住抹泪。
太医急匆匆地赶过来,诊断之后,沉声道:“皇后已去,还请皇上节哀顺变。”
傅惟一把揪住太医的衣领,厉声道:“你乱说什么!你说谁死了!你给朕说清楚!”太医哆嗦着不敢说话,傅惟猛地搡开他,道:“朕警告你,休得胡言乱语诅咒玉琼!她明明还活着,只是睡着了!你给朕想办法,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朕都要让她醒过来!若她不能醒过来,你也别活了!”
太医吓得瘫倒在地,哭道:“皇…皇上饶命…微臣实在…”
安公公轻声道:“皇上,哀能伤身,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傅惟拂落满桌茶具,暴喝道:“没有!她没有死!!你们骗朕!!!”
一时间,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大声喘息都不敢。
不多久,一道清越低沉的声音响起,蓦然打破死寂,“皇上,皇后已经薨逝了。”那厢杨夙缓步走进来,拍了下傅惟的肩膀,“皇上,节哀顺变。”
傅惟看他一眼,仿佛如梦初醒,趔趄着跌坐在榻上,喃喃道:“薨逝了,她走了…”须臾,他抬起赤红的双眼,咬牙切齿道:“一群废物,全部拉出去斩了!!”
太医们哭天抢地,连连讨饶。
“皇上…”杨夙刚想规劝,傅惟怒道:“救不活玉琼朕留他们何用,统统陪葬!!”
他的眼中似有毁天灭地的凄绝与悔痛,杨夙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话到唇边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他本想趁着今日公务不重进宫看看玉琼,不曾料想,看到的竟是这般悲惨的画面。他与傅惟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他爱得有多浓烈。
侍卫冲入殿内将几位太医强行拖走,凄厉的哭声在浓重的夜色中回荡不息。
傅惟呆呆地坐下,神思恍惚,眼泪一刻不停地掉下来。良久,哑声道:“你们先下去吧,朕想单独跟她待会儿。”
众人纷纷退避。杨夙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乌云飘过,遮蔽天边朗月,人间顿时暗无天光。
傅惟将玉琼抱在怀里,像从前那样轻柔地抚摸她的额头。她的身体尚有余温,还能温暖他冰冷的心。
“玉琼,你好好睡吧。等你醒来,记得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
“玉琼,你不要睡太久,我不喜欢孤单,习惯有你陪在我的身旁。”
“对不起,你把完好的自己交给我,我却没能好好照顾你。都是我不好,我知道错了,你不要丢下我先走,好不好?”
他絮絮地说着,仿佛她并没有离开,随时都会睁开眼睛,笑嘻嘻地唤他一声“阿惟”。
可惜,她再也不会了。
玉琼死后的三天,是整个皇城最暗无天日的三天。妍歌公主和容华夫人被处以车裂极刑,突厥王紧急派遣使臣进京求情,傅惟盛怒之下,竟连同那名使臣一齐处死。
傅惟终日守在凤栖宫,寸步不离地守着玉琼的遗体。没有人敢劝他,更没有人敢上去打扰他,就连杨夙都不敢再踏入凤栖宫。
直至三日后,她的身体渐渐散发出腐朽的气味,常叔终于带着她的遗书强闯进凤栖宫,要求将她带回洛阳安葬。
傅惟抱紧她,惊恐地大叫:“不行,她答应了陪朕一生一世,谁也不能将她带走!你、你…怎么会有她的遗书?她何时给你的?”
“那日小姐召老奴进宫,说她十分想念家乡洛阳,即便不能活着回去,至少也要还葬故土。她自知时日无多,便立下遗书,交由我保管。”
常叔将遗书递上去,傅惟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打湿了梨花笺,将墨迹氤氲成团。他一字一字地看完遗书,忽然剧烈地抽泣起来,深陷的眼窝中涌出泪光,“不要,不要…”
“不要?”常叔看着他,面无表情道:“皇上,恕老奴直言,若非您当年见死不救,戚家不会家破人亡。若非您执意要娶小姐为皇后,她也不会遭人毒打。您害得小姐生前受尽苦楚,若连这唯一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只怕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您的。她这辈子已经够苦了,您就当发发慈悲,让她回家与父母团聚吧。”
说罢,常叔走上前,试图将玉琼从他怀中拉出来。傅惟警惕地推开常叔,将她护得死死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几近哀求道:“不要,不要带她走,求求你!”
常叔狠狠捶打傅惟,傅惟也不反抗,生生承受着。常叔怒道:“傅惟,要不是你,小姐怎么会惨死!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两人拉扯间,一枚温润的物什掉落在地。红玛瑙圆润生光,仿若一颗饱满的红豆。
“不要…常叔,我求求你,不要带她走,我真的不能没有她…”傅惟苦苦哀求,常叔却无动于衷,坚决道:“不行,这是小姐的遗愿,老奴必须替她完成!”
“玉琼,不要走…”
傅惟抱紧玉琼,尽管她的身体早已变得僵硬,再也不如从前般柔软而温,尽管那光洁无瑕的肌肤早已被大片尸斑占据,他却像是毫无觉察一般,埋首在她的颈窝里,哭得泣不成声。哭声悲彻云霄,仿若失偶的孤雁在悲鸣,连天地都为之动容。
常叔骂他,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哭,哭得像个孩子。最终,常叔还是将玉琼的遗体带出了皇宫。
傅惟将自己反锁在凤栖宫中,滴水不沾,粒米未进。任凭群臣如何哀求,他始终恍若未闻。
五日后,他终于走出凤栖宫。
殿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在场之人全都惊得说不出话——原本风华绝代的新帝,竟变得形容憔悴,两鬓斑白,仿佛整整苍老了十岁!
傅惟罔顾身后人的呼唤,一个人向前走,整个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还有哪里能去。
秋风扫过,黄叶满地归寂。
他忽然停下脚步,望见东宫大门紧闭,蓦地想起曾经哪一年的三月,春深日暖,枝头米分花如绣,花瓣翩跹而落。她站在东宫门口,不敢唤他,只是远远向他微笑,眼波盈盈流转,美得不似凡人。
五年的光景,短暂如烟花落,却又漫长似南柯梦。如今梦醒,他仍是孑然一身。没有她在身边,他不知该向何处再寻好梦如旧。
呼吸骤然急促,泪水撞出眼眶。他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仿佛她从未离开。良久,千言万语皆化作一声哽咽般的呼唤。
我曾以为,我能江山美人两不误,而后,我赢得了江山,输了你。
我终于明白,我并不想要皇图霸业,不想要君临天下,我想要的一直只有你。
三十三宫阙,最高不过离恨天;四百四病难,最苦不过长牵念。
从今往后,我住离恨天,我心长牵念。
一个月后。江州城。
秋风萧瑟,携来透骨的凉意。扬子江浩浩汤汤,江面上浮着淡薄的雾霭,水色迷蒙如烟。江边泊着几艘渡船,旅人行色匆匆。
马车停在渡头外。
常叔与几名随从正收拾行李,元君意将我扶下马车,替我系好大氅,道:“就送到这里吧,我该回去了,否则只怕傅惟要起疑。你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又怀着身孕,一定要多加小心,有空我会去江南看你。”
“谢谢。”我感激地看着他,除了这两个字,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相识至今,他为我做了许多事,不图回报,而我却一直在怀疑他的用意,从来不曾以真心对他,现在想来,心里到底有些愧疚。
“你既认我作义兄,又何需跟我客气。”江风吹乱他的鬓发,那深亮的眸中难掩一丝落寞。静默一瞬,他犹疑着开口:“玉琼,你走之后,听闻傅惟一夜之间白了头,连朝政也不想管了,整日呆坐在凤栖宫。我没想到其实你…”
心口一阵揪痛,痛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这段时间,我一直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看,不去过问他的消息,不给自己任何心软后悔的余地。
我打断他道:“我的心结尚未打开,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若是继续留在宫中,只会彼此折磨,彼此撕扯。”
“我明白,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开心。”他从襟中取出一枚信封递给我,道:“上次在建康与你告别后,我去了一趟京口,寻访了几位岳振先的徒弟,好不容易求得这张药方,应当对你的早衰症有一定作用。之前在长安时,傅惟将你护得严严实实,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这件事,现在总算能交给你了。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能长命百岁。”
我接过信封,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鼻子一酸,视线也变得模糊,“谢谢你,元君意,除了谢谢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我欠你太多太多了。”
“你没有欠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元君意上前轻轻抱了抱我,微笑道:“玉琼,你知道祖父为何给我起名元君意吗?”
我一愣,“为何?”
“祖父一生战功彪炳,又生得风流倜傥,是无数突厥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可他却终生未娶,只收养了一名从江南带回的孤儿,也就是我的父亲。他为我父亲起名元晖,字念卿。晖谐音慧,而我则叫君意。你可知他念的是谁?”
“江南…”我惊得倒抽冷气,难以置信道:“难道是…”
他点头,“君意,君忆。这几十年来,他心里念念不忘的人正是你的外祖母苏君慧,可惜苏君慧最终选择了宋昭…我为你做这些事,也是想弥补当年祖父的遗憾,你不必耿耿于怀,更无需图报。”
我听得不胜唏嘘,世人皆道昭德太子与医女君慧爱得惊天动地,却不知在这个故事里还有另一人默默守候。
开船的号角渐次吹响,常叔催促道:“小姐,该上路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快走吧。”元君意轻推我一把,道:“往事已矣,玉琼,你该有新的人生。”
我抹掉泪,些许不舍涌上心头,不由回头看他,“可是你…”
他似是看破的心思,宽慰道:“放心吧,毕竟我有五十万突厥大军在手里,傅惟即便知道了,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更何况,妍歌被下狱后,傅惟根本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如今她已被处死,世上再无知情人了。”
我点点头,笑道:“那就好。再见,元君意。”
他向我挥手,眼中依稀带着晶莹,“再见,一定会再见。”
我登上甲板,渡船跨江而去。
秋风吹皱江面,秋雨淅沥落下,雾霭似乎浓重了几分。北岸的风景渐渐模糊,连同往事一齐远去。
回首眺望,江南已然近在咫尺。
我闭上眼睛,蓦地想起曾经哪一年的三月,春深日暖,枝头米分花如绣,花瓣翩跹而落。傅惟站在东宫外,眉目温润,一袭白衣如雪。他含笑向我望来,我不敢唤他,只是远远望着。只一眼,便胜过万年。
五年光景,恍然如梦。但求沉醉其间,不复醒来。
前途杳杳,愿有好梦如旧。
大业元年,十月初九,新后戚氏薨逝。帝大恸,绰朝一月,举国哀悼。以其生前遗愿,期死后还葬洛阳,帝遂下令营建洛阳皇陵,追封为“光烈仁宣诚宪恭懿至德纯徽翊天启圣文皇后”,史称光烈皇后。
大业五年二月,南北运河竣工。百役繁兴,行者不归,居者失业,累死者逾百万。
大业五年夏,迁都洛阳,居离宫。帝方骄怠,恶闻政事,但兴歌舞,纳美人,与宫人秽乱,以为娱乐。
大业七年三月庚午,帝始游幸建康,敕造“水殿龙舟”三万艘,备千乘万骑,发于洛阳。
大业七年七月,复至建康,居三月。以其性喜奢靡,费万金,时民多有怨。
大业八年元月,帝三至建康。
民皆苦于上欲无厌,下不堪命,饥寒迫切,故豪杰因其机以动之。其时,陇西李氏集兵起义,占领长安。十月,拔洛阳,攻入离宫,斩帝首级,齐遂亡。义军首领李弘卓登基称帝,改国号为魏,改元武德。
越明年,追谥已故齐帝曰“炀”。炀者,好内远礼、逆天虐民也。
(正文完)
第70章 【后传】你不在灯火阑珊处
老板觑着他的脸色,问道:“荀大哥,那…您还打算继续找吗?”
“找!”荀玉笃定道:“只要我一日不死,便一日不会放弃!”
大概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了,若不是为这,他真便是生无可恋了。
犹记得那日洛阳城破,李嘉悦率亲兵杀入离宫。宫人慌乱出逃,抢走无数金银珠宝,原本繁华奢靡的离宫变得一片狼藉。
他独自一人站在中庭,心中了无波澜,没有一丝恐惧惊悸。
终于要解脱了,他心想。
自从她离开后,他便患上了心痛的毛病,入夜以后尤为严重,好似有一只手伸进他的心窝里使劲地掐拧,有时甚至连呼吸都无以为继。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太医院院使都无法诊断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其实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有碍的是他的心。
吾心有疾,名曰相思。
秋风寒凉,拂落枝头黄叶,为离宫更添一份萧瑟,与她走的那个秋日一模一样。
玉琼。
好多年不敢回忆这个名字,更不敢回忆有关她的一星半点,生怕一个忍不住,就这么了此残生。
残生,也真是残生。
她希望他成为一代明君,千秋万代,为人景仰。他终究没做到,辜负了她的期望。
没有她在身边,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何谈经世济民,何谈勤勉朝政。那些霸业雄心,早已随着她的死一齐长埋地下。
于是,这几年他一直胡作非为,寻欢作乐,只为填补心中的空洞。
是呀,他心里有个洞,以她为名的洞。
世人骂他荒淫无道,骂他残暴虐民,他不在乎。一手栽培提拔的得力干将对他倒戈相向,他也不在乎。反正已是孤家寡人,反正已是众叛亲离,何必理什么浮名身后留。
义军撞开宫门,如潮水般涌入,转眼已至他身前。
无数刀尖指向他,寒芒猎猎。
心又痛起来,他捂着胸口吃吃地笑了,真好,终于要见到她了。他闭上眼睛,坦然准备赴死。李嘉悦却突然下令,让所有人退至宫外,只说有话要同他说。
他以为李嘉悦要对他进行道德审判,责骂他为君不仁。谁知,李嘉悦却给他带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戚玉琼很可能没有死,去年我在建康见过她。她从一间书院出来,带着一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模样。”李嘉悦收起长剑,直视他:“傅惟,今天我不杀你,因为我还欠你们一命。”
李嘉悦还说了很多,他却什么都没听进去,耳畔反复回响着同一句话:戚玉琼很可能没有死。
他不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死,也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出了什么纰漏,他只知道他的人生又有了希望,他还有机会向她恕罪。
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后来,他在李嘉悦的帮助下逃出离宫,只身前往建康。他化名荀玉,在建康呆了整整三年,却得不到有关她只言片语的消息。
这些往事,如今回想起来,竟觉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记忆。只有她的轮廓,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
荀玉猛地灌下一口酒,想起当年与她同游游园会时玩的那个游戏。她被老板藏起来,而他则要根据提示,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将她找到。
众里寻她千百度。
彼时心有灵犀,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第一时间便猜到她的藏身之处。
而今,他又何止寻了她千百度?
她已不在灯火阑珊处。
门外一阵吵嚷,几个船夫模样的人前后走进酒铺,吆喝着要酒喝。老板连忙放下酒碗,起身招呼他们。
刚坐下没多久,一名船夫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荀玉手中的耳坠,啧啧惊奇道:“哟,真没想到,我老张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宝贝耳坠!”
船夫话未说完,荀玉如遭雷击一般腾地站起来,扬起手中的耳坠,急切问道:“你说什么?你以前见到过这只耳坠?”
船夫愣了愣,眼前的男人虽是布衣打扮,甚至有些寒酸,可浑身上下却莫名散发出一种王者之气,那种不怒自威的尊贵与霸气,叫人生生地感到敬畏。
“见…见过。”船夫吞了吞口水。
“什么时候?”荀玉迫上前一步,紧紧攥着耳坠,掩饰不住心里的急切与喜悦,就好像濒临绝望的沙漠旅人见到了茵茵绿洲。
船夫一五一十道:“好像是两三年前吧,我见过一个女人也有这耳坠,她坐我的船南渡。这坠子太稀奇了,还差点被人抢去呢。那女人性子可不是一般的烈,抵死不肯给,说是祖上留下来的。我看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孤儿寡母怪可怜的,就出手替她教训了那个抢耳坠的混账。我还很奇怪地问她,怎么只戴着一只耳坠,她说另一只弄丢了…”
不等船夫说完,荀玉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你可记得她坐船南渡去了哪里?”
“京口。”船夫想了想,肯定道:“我记得很清楚,她在京口下的船,说是带孩子回老家。”
荀玉二话不说,箭步冲出酒铺,几乎是一路跑着朝城外赶去。期间冲撞了多少行人,他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