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川有些头疼的扶额,此时竟是连半点气都生不出来,只觉得好笑。
放眼三界,四海八荒估计都再寻不出一个人能有能耐罩住这条小蠢龙了……当真是随随便便就能得罪整个三界。
没点收拾烂摊子的本事,怕是有与天同寿的元寿都不够相陪的。
“你啊。”寻川用手指轻点了点她的眉心:“日后喝了酒除了我的怀里,哪都不许去。”
摇欢还担心帝君会就着此事发难,腹稿都打了一堆,眼见着就这么翻篇,欢喜得完全忘记刚才她还在生帝君算计自己的气,一跃跳进帝君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摇欢听帝君的。”
被随手丢在地面上的镇妖剑只想翻白眼。
都什么时候了,竟一丝杀意也没有,还亲亲我我缠缠绵绵的,知不知道这样活不过三集的?
它嗡鸣着,剑身从地面上飞起,凛冽的寒光就似当年昆仑山巅凛凛的白雪,透着无尽的冷光。
那剑气澎湃,似海浪,一潮一潮地拍向岸边的礁石。
震荡着,嗡鸣着,邀请万年前持它战于昆仑山巅的女子重拾它的战意。
摇欢终于在镇妖剑跟苍蝇一样扰人的嗡鸣声中意识到,此时还有更棘手的事情要解决。她伸手握住不停震颤的镇妖剑,凝眸望向被太一困于阵法之中的弦一。
他紧闭着双目,眉间的印记鲜红得如同饮了鲜血一般刺目。
她已继承了万年前摇欢的记忆,一眼便知太一灵力薄弱,又是凡人之身,讨巧在他精研于阵图才能困住弦一一时半刻。
一旦弦一勘破阵法之眼,别说阵图会毁,就连已修为不支的太一也要命归西天。
她低头在帝君的唇上轻轻一吻,笑得就像是偷了香的登徒浪子:“我来,不是让弦一有机可乘的,而是帮你取他性命的。”
“所以帝君,你切勿再庸扰。这一世,哪怕是天池水忘川河也休想阻拦我向你求亲。”
第八十九章
弦一被太一困在阵图之中,这阵图繁复,也不知花了太一多少功夫炼成,一时竟让他无法脱身。
他闭目侧耳,细听耳边吹拂而过的风声。
那渐徐渐缓的风声里,隐约能听到水流哗啦的流淌声,他蹙眉,睁眼看去。
岭山后山的弦清殿后,就有一丛山水如瀑布冲刷而下,在殿后汇流成小溪。
此时溪边站着个身穿岭山弟子宗服的女子,长发曳地未束,正望着河边林间一只麋鹿,不知只是在打量还是别有意图。
弦一心知自己此时是被太一诱进了阵图,该速速看破阵眼破阵法而出。
可弦一是上古神剑化的灵,初时学会的便是一招制敌的凶狠精准,擅武斗。对阵法的研究少之又少,这才有会万年前被魔界茴离困在他的幻境之中,一念成魔。
如今,他虽在此术上略有精进,只这些皮毛到底还是比不过自幼擅长阵图阵法的太一。
想解开,颇费一番功夫。
更何况,他此时已被眼前,略有几分眼熟的女子勾起了好奇心。
竟不想这么快,便离开此地。
他抬步走近。
伸出去的手正犹豫着是否要搭上她的肩,便见眼前背对着他的女子转过身,笑颜如花地一步走近,挽住他的手弯,指着林间那头饮水的麋鹿:“我还当你说的林间有鹿是哄我玩的,原来果真有啊。”
“雾镜?”弦一拧眉。
雾镜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里满是笑意:“真人唤我作何?我又不会把麋鹿抓来吃了,真人尽管放心就是。”
话落,她不知想起什么,勾着唇,眼神颇有些怀念地望向对岸:“不过我倒是有个贪吃的朋友,若是让她看见了,这头鹿许就活不过今晚了。”
弦一挑眉,一时间竟想不起当年在他身边修炼的雾镜除了日日粘着他以外还有哪位贪吃的朋友。
“真人不记得了?”雾镜低叹一声,倒也不纠结此事,摇着他的手臂软声撒娇:“真人说今日下山会给我带糕点的,糕点呢?”
弦一下意识去摸袖口,只摸到一手空物。他凝望着雾镜期待的眼神,摇头笑道:“明日我亲自带你下山吧。”
“就知道你会忘记。”雾镜松开他几步跳远,盘膝坐在岸边的溪石上:“真人答应我的事,十有八九不是忘记就是改日。”
她鼓着脸,少女的面庞沐着阳光像细瓷一般细腻柔和。
弦一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雾镜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了?当年他愿陪她在山中抓满山乱跑的野山参炖野鸡吃;陪她翻过几座山,就为了看看冬日山顶的雾凇;闲来无事也总爱唤上她,去林间的溪边走走。
山林空旷,回荡的全是她的笑声。
曾有那么一段时光,他都想放弃一心要求的所愿,只与她一起。
只观落日,只赏星辰,只圆她梦。
“真人,你怎不好奇我日日和你在一起还结交了哪位朋友呀?”雾镜忽然从溪边转过脸来,脸上笑意渐淡,就这么望着他,眼神复杂。
弦一一时竟不敢靠近她,只远远地站在原地,故作云淡风轻地问道:“何人?”
雾镜低头轻笑了一声,望着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许是我对于你而言,真的不重要。哪怕我极力想带你回到曾经一切还未曾发生的时候,你留恋的也并非是我。”
弦一脸上的笑容顿散。
雾镜被他封于画卷之中,却不影响她在阵图中从他的识海里化形。
她蜷缩在溪石上,眼里的哀伤渐渐变得绝望:“她叫摇欢,在无名山上日日陪伴着我。我修为尽散只剩原型时,是她日日伴我入眠,每日外出回来时总会记得给我带些小花小草,护着我到重新化形。而你,却是想要食她精魄的我的仇敌。”
最后两字,她近乎是咬牙挤出来的,那殷红的唇似被她咬出了血般,红得刺目。
话音一落,她从溪石边犹如风一般,顷刻间化得无形,再出现时,已倚在他的胸前,那尖利的指甲抵着他的心口,犹如一副钢爪。
只要她用力,随时就能抓破他的心脏。
“我只问你最后一遍。”雾镜抬眸看着他,眼神坚毅:“我愿陪你入混沌,永生永世也无妨,你可愿意放下这一切跟我走?”
弦一垂眸望着她,微微苍白的嘴唇翳合了两下,竟似这个问题尤其为难一般,让他难以开口。
雾镜眼中那点希翼渐渐就如被风吹灭的烛火,摇曳着,一点一点在他的注视中堙没。
“雾镜。”他启唇唤道。
“你是不愿的。”她颓然松开手,仰头望着他的神情里笑中带泪。
明知是这种结果,她却仍想再亲口问他一遍,好像只有从他嘴里听到“不愿”,才能彻底死心一般。
可真的死心了,才发现,就算心死了也是会疼的。
她爱这个男人爱到甘愿永生困在混沌之中,他却不愿……
不愿啊。
“雾镜。”弦一握住她的手腕。
下一秒,她如虎爪般扣在他胸前的五指没入他的胸口,却又径直透过他的身体抓了满手瑟凉的微风。
如她所料,在弦一的识海中,她没法真的伤害到他。
“没用的。”他抬手轻拂她未束的长发,低声道:“这三界之中,我唯放任你近我之身,在我还不能软弱之前,只能委屈你先待在画卷之中。”
他错目望向已经变幻成迷谷的对岸,低声一笑:“太一,我已知你这阵图是何阵图,你若不放我出去,我便强行破开阵图了。”
远处曲折交缠的道路尽头一道白影立现,他大笑着望着怀中抱着女子的弦一,眉宇间尽是张狂的笑意:“我当你就没有软肋,不料,你竟对这只石妖动了心。”
“是又如何?”弦一揽紧雾镜,御风而起,挥起的袖袍镇开迷谷中渐渐兜迎而上的迷雾,径直向迷谷的尽头掠去。
太一此时却似不要命一般,开启杀阵,拼命阻拦他靠近阵眼。
这架势委实让弦一有些惊讶,不过这惊讶不过维持了一瞬,他立刻就明白了原因。
一侧夹杂着剑气的杀意突兀地从后方刺来,那凌厉的风声似刺破了耳膜,让他脑中一片嗡鸣之响。
他松开雾镜,把她重新封回识海。
强大的灵识如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地涌去,竟是拼着这些年的修为强行破开太一的杀阵。
此法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前后夹击之势,不容他有片刻的犹豫。
摇欢只见原本紧蹙着眉心困在阵法中无法醒来的人,忽得睁开双眼,面前无形的空气似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空缺,威压震荡,直迫心房。
太一的阵图被弦一用蛮力徒手撕开,虽已提前护法,浑身经脉却犹如被震裂了一般,一阵剧痛之后,周身灵气四溢,被他的灵力冲撞得犹如出闸猛兽,径直从半空中坠下,不省人事。
摇欢咬牙,手腕用劲,提剑压上。
剑气破开弦一周身近乎压迫性的威压,一剑横指,堪堪在他转身之前刺中他的心房。
只可惜弦一早有准备,剑尖刚挑开他的外衫,刺到他的皮肉,弦一便已转过身来,掌中凝风,一掌落下。
摇欢收势不及,眼看着要直接冲入他的掌下白白挨上那么一记,脚腕被人握住往后一扯,她立刻机灵地化了原型,卷着镇妖剑就往地面落去。
等她脱离弦一那近乎有些变态的威压抬头再看时,帝君已迎上弦一一掌,脚下金龙法阵凝出的金龙呼啸着席卷而去,啃咬着弦一周身泛滥的黑气。
摇欢有些着急地猛摇尾巴。
她刚才对着帝君把大话说得自己都快信了,可其实呢……她哪是弦一的对手。帝君和弦一过招,她却连半招都插不进去。
就在此时,脖颈间的项链一烫。
隔着龙鳞,那烫意也如同烫在她人身一样。
她用爪子挠了挠龙鳞。
项链……更烫了。
摇欢有些不耐烦,这个时候她没空挠痒痒啊……
她盘旋着,一边压制着跟毛头小子一样要去偷袭的镇妖剑,一边挠。
挠着挠着,她忽然一顿,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这项链似乎正在给她传递着什么一般引着她往帝君的方向飞。
为了验证,摇欢摇着尾巴慢悠悠地往上腾了腾。
项链焦灼的热度瞬间微微降了些。
摇欢眼睛一亮,一路随着项链的提示飞到帝君身后数米后,那项链的温度清凉,似在夸她做得好一般。
她一喜。
摇了摇尾巴。
然后一眼,就看清了弦一的破绽。
她掐诀给自己罩上结界,阻挡弦一和帝君施加法术时的威压造成她的迟缓,龙身上扬,浑身龙鳞炸起,正正好把镇妖剑藏在腹下厚重的龙鳞处。
那青翠色的龙鳞色泽鲜亮,摇欢特意对着阳光抖了抖满身的龙鳞,看到满身流光溢彩晃得弦一都眯眼睛了才满意地直冲而上。
她平日里没事可是会擦洗龙鳞的,不然谁家龙的龙鳞能像她的一样,亮得能刺瞎眼睛?
不过摇欢的出发点是为了好看……
腾云驾雾时,总得亮晶晶的才能引人注意啊,到没想到今日也能派上用场。
她仰天一声长鸣,欢快地从弦一头顶飞掠而过。
她速度快,又并非俯冲向弦一,在弦一放下警惕时,缩起肚子然后猛地吐出一口气,把藏于腹下龙鳞间的镇妖剑一把射了出去。
镇妖剑有灵,被掷下后笔直刺向弦一,一击未中便飞回摇欢爪下。
来回这么几下掷剑干扰,加上帝君又紧追不舍地另弦一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收拾摇欢,倒还真被摇欢刺中几处。
就在摇欢还要依法炮制时,脖颈间的项链又是一烫,这一烫差点没把她那块龙鳞烫得脱离皮肉。
摇欢被烫得差点想打滚,还未来得及等她去摸脖子还在不在,只见那项链自行从她脖颈间落下,那滚烫的热意即使摇欢在几步之外也能感受到。
雾镜的内丹,竟以自我毁灭的姿态,燃烧起熊熊大火,径直包裹住弦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摇欢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抓回雾镜。
比她刚快的,是帝君。
几乎是同一时间,帝君化为龙形,张开嘴衔住已被雾镜内丹包裹住如同一个火人般的弦一,顷刻间,消失在了原处。
帝君一走,他护下的结界瞬间四分五裂,如同碎片一般坠入地面。
整个大地如同有蛰伏的巨兽在苏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四分五裂着,延绵了整座山头。
远方有硬闯入岭山山门的修仙者的怒喊声,大地颤抖着,震动着,山石咆哮之声如雷声一般,一声声炸响。
大地裂开了。
山石滚落。
封妖楼的水面如同沸腾了一般,也震动着,泛起波浪,一潮一潮,到最后,越发凶猛,水浪凝成数丈高的浪头直往外扑来。
阳光漏进沉在水底的封妖楼里,似唤醒了沉睡的妖兽。
数十楼高的封妖楼从楼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土崩瓦解。
摇欢盘踞在云间,心忽然如旷野,风声四起。
第九十章 大结局
混沌是创世神神陨前便存在于天外的虚无,上古卷轴里有言,那本是创世神留用为自己开辟世外桃源的所在,只可惜未等神明开辟,便已陨化成天地万物,飘零于三界之内。
这本该是桃源仙境的地方,依旧是一片如同被天地所放逐的荒原。
上古龙神之力,从凡界到天外,不过几息功夫。
雾镜丹火之力远比任何人想象中的要强盛,寻川松开被丹火包裹的弦一后,才发觉自己的长吻已被丹火烫伤,离得近的几片龙鳞更是被烫得鲜红,隐隐作痛。
他化形立于混沌之外,任身后如漩涡一般旋转的混沌掀起的飓风,他犹自站得笔直,握着长剑指着地上那被丹火燃烧,几乎看不清面貌的弦一。
他身上多处破损,摇欢用镇妖剑割划出来的伤口,此时星星点点的渗出些许殷红,却也不显狼狈。
雾镜的丹火已渐渐削弱,纯青的火焰变红,不过一息,便弱化成了一株小火苗被弦一紧紧地攥紧在手心里。
他握着手中已被丹火烧得残缺的画卷,似还有几分惊愣,不敢置信地望着画中人良久,才哑声开口问:“你宁愿死吗?”
失去内丹,雾镜的魂魄虚弱,她望着近在眼前的混沌之虚,抿了抿唇轻声笑起来:“我不想死。”
那么难那么难才能化灵,那么难那么难修出人形,又那么难那么难的学会了爱人,她做了石头一生费劲全力才能做到的事,又怎会轻易求死。
“你虽入魔,却无实体,这具凡人之身虽为你所用,却不能将你的实力发挥出一半。此役不是被神君擒于混沌便又如万年前元神离体再寻下一具合适的身体。”她微微喘息,眸中光芒黯淡,不知落在何处:“若他日真让你得逞,整个三界都要危矣。”
雾镜半虚半实的魂魄飘至他的身前,将他抓握着她丹火的手掌摊开,他掌心那簇火苗被他用元神之力相护,虽虚弱得随时能够熄灭,却仍旧摇摇晃晃的燃烧着。
她垂眸望着他,魂魄冰凉的掌心抚上弦一的手指,轻轻握住他的指尖:“我这一生最错误的事便是喜欢上了你,把你带至混沌之虚已是我对摇欢能做的唯一的偿还,起码日后她想起我时不会因我仍然喜欢你而骂我无情无义。”
她的手指掩盖而上,覆灭那一株火苗,任由那滚烫的火舌舔舐她的掌心。
她仍旧微笑着,仿佛刚才自己熄灭的不是断她生死的丹火:“我已尽全力了,可惜出卖色相也未能阻止你的野心。既然你心怀整个三界,便放我走吧。”
弦一颤抖着掌心,凝眸望着她的双眸猩红得似要滴血。
他苍白着唇,紧紧地蜷起手指牢牢握住她已透明的魂魄,开口时,声音沙哑地近乎破碎:“不可以……”
雾镜魂魄之体,如今内丹又已毁去,魂魄消散不过是时间问题,她根本不惧弦一的画卷。
当即,再难支撑魂魄化灵,如烟雾一般,直接挥散落回了画卷中。
只见弦一一时竟难以接受一般,凝神望着她离去之前的方向,眉间那抹印记如饮血一般,鲜红一片。
他的身躯在顷刻间被黑气吞没,竟是要破开凡体魔化了。
寻川蹙眉,以龙鳞为甲,格挡弦一。
掌间聚力,凝出一把灵剑,提剑而上。
剑光所到之处,连空气都化作虚无。就如混沌入口那片漩涡一般,能吞没一切。
远处传来九重天外的钟鸣之声,一连九重,钟声连绵回荡,声震九天。
有仙鹤拍翅而过,扑棱棱的声响里,战鼓雷动战旗挥舞的猎猎声破空而来。
又似当年神魔大战时,率兵出征前,鼓旗平笙的状景。
那热血澎湃的出兵号角,隔了数万年,依旧能够激起人心底最嗜血的战意。
弦一的血瞳已隐隐透着银光,他有些怔忪地望着声音传来处,喃喃道:“何方又起战事了?”
“是岭山。”寻川不动声色地步步逼近,沉眸,低声道:“九宗门底下封印着一只上古妖兽,数万年来它一直野心勃勃地想要破除封印。今日,你让它寻到了机会。”
弦一一笑,正欲言“关我何事”,涣散的眸光刚凝起便见原本和他相隔数丈的人已不知何时逼近,就近在眼前。
他大惊,手中法阵还未脱手,便被化为龙形冲进他体内的寻川一头撞进了混沌里。
远方还能听到鼓声,一声一声,战意澎湃。
天兵雷霆般的整兵声传到天外,依旧清晰悦耳。
只隔着一层的距离,却遥远得如相隔着万丈深渊。
弦一眼看着自己渐渐沉没于混沌之虚的漩涡里,那远方的神光,就如消散的魂魄,如白烟,如细缕,丝丝缕缕,渐渐从他指缝间溜走。
这数万年的时光,就如一个寻常午后的小憩,他睁开眼醒来时,才发觉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
漫无边际的黑暗,席卷而来,掩盖他的视野。
他握紧手中紧紧抓握的画卷,终于,缓缓闭上眼睛。
竟是,同归于尽了吗?
远方的战鼓之声终于渐渐平息,天外,安静得连风声都杳无音讯。
刚才那役战至天崩地裂,水患无穷的大战仿似就未发生过一般,一点踪迹也遍寻不着。
唯有一小片被丹火燃烧的熏黑的纸布曳动了两下,又重归平静。
——
妖兽脱逃,扶正奉命领兵剿灭妖兽。
临走前,还得安抚坐立不安的回渊以及从刚才起就对他格外有意见的香炉精。
等他匆匆赶到岭山时,本该在预料中的血流成河的场面竟没有见到,九宗门虽被出逃的妖兽掀得七零八落,早没了第一大修仙宗门的样子,但场面意外的有些平和。
他指挥着身后的天兵暂且先把从封妖楼出逃的妖精全部抓回来,边落地寻那妖兽。
据玉帝所述,这妖兽乃上古时期的祖宗了,脾气大得很。不过上了年纪,跑得慢,很好抓。
所以……不应该没影了啊。
正疑惑着,便听后山之处传来妖兽的啼鸣。
扶正竖着耳朵辩了辩方位,提枪赶去。本已做好了战前的准备,尖枪都已提于手上,可到了跟前一看,他有些傻眼。
他挚友的夫人牵着从妖兽鼻间穿过的铁链,正半个身子探进妖兽口中不知寻什么。
扶正惊得手中长枪落地,想叫摇欢时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算妥善,干脆飞到她身旁,这才看见摇欢用龙尾抵住妖兽的嘴巴,那满口的腥味里,这条青龙毫不在意地深入妖兽腹中拔出了一颗内丹。
扶正:“……”
摇欢把内丹装进小香囊里,这才满意地把铁链递给扶正,叮嘱他抓牢后,一跃而上便消失在了云端。
扶正还未从挚友夫人居然如此厉害,简直力拔山河啊的惊叹里回过神来,便见摇欢又腾云驾雾地飞回来,红着脸问:“你好,请问混沌在哪里啊?”
扶正下意识回答:“神君交代过,让夫人在九重天外等候。”
摇欢挠头:“我不找他,我想找雾镜。”
她指了指刚装进香囊里的妖兽内丹:“我看雾镜把内丹点着了,我给她找了个更加厉害的,不赶紧给她我怕她会撑不住。”
扶正刚才已经和玉帝在天镜前观看到了混沌之虚的那幕,想了想,还是坦诚相告:“那个石妖自己把内丹火覆灭了,一心求死。如今随弦一坠入混沌,应是……灰飞烟灭了。”
摇欢一怔,显然不太相信雾镜会是这个结局。
她消化了片刻,又问:“那……帝君呢?”
扶正忽然觉得……挚友给了他一个比相看仙子找媳妇更难的差事。
他斟酌着,婉转地转达:“神君让夫人在九重天外耐心等候,他不日便会归来了。”
摇欢沉默。
她双眸微黯地望着面前已经憋红了脸的扶正,半晌才低声问道:“那他告诉我的,生死同命可是当真的?”
那语气,似乎下一刻就能哭出来。
扶正额前顿时细细密密地布满了冷汗,他不自觉地握紧了铁链,在摇欢那副满脸乞求的表情里,溃不成军,直接全盘托出。
玉帝知晓寻川用自己的龙骨重塑了摇欢后,震怒。
可是即使再生气,也得保持微笑啊。能怎么办呢?只能给这不省心的神君收拾烂摊子了。
逆改天命是要遭反噬的,反噬轻重全看天命改得过不过分,像摇欢这种塑骨重生的,显然是不会轻饶。
魔界这万年虽然安分,但魔族的人垂涎魔界之外的世界不知多久,魔族人嗜血好战,一旦上古的龙神陨落,很快他们就会兴兵来犯。
于是,玉帝完全忘记了叫寻川上界的目的,急的就差咬手指跺脚了。
还是寻川自己提议,将弦一引入混沌之虚,他则将那具仙体就留在混沌之虚,即使日后遭到天道反噬,也只反噬在那具无用的仙体上。
而他本尊,只需如不久前在长央城幻作和尚那样,分离即可。
不过说来轻巧,做起来风险极大,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摇欢屏息凝神地听完,只有一个疑惑:“帝君还能和我生龙蛋吗?”
扶正:“……”
——
知晓帝君无事后,摇欢心下一块石头落地,虽惋惜痛心雾镜的遭遇,可不知是否因为前世有血脉牵连的缘故,她总不愿意相信雾镜就这般死了。
总觉得她还在三界的哪个角落里活着,或许不再是她的雾镜,却好好的活着。
辛娘是在三日后,被摇欢从水里捞起来的。
她虚弱得连人形都保持不了,沉在水底污泥之中,要不是摇欢有一双发现宝贝的眼睛,险些就要错过了。
余香和回渊也从九重天外被死板的扶正放了回来,毕竟没人看着小蠢龙……三界会翻天的!
而且,辛娘重伤,照顾人这种事实在不是摇欢擅长的,毫不谦虚的说,无论是谁都会比她这条粗枝大叶的小蠢龙做得好。
又过上了混吃等死,每日只需消遣的摇欢白日里都会悄悄去混沌之虚逛一逛。
有时是在那睡一会,有时是端着果盘品品酒……但凡她每次来,玉帝都会尾随而至,那一脸的幽怨看得摇欢委实有些食不下咽。
“我虽然记恨你,但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放心好了。”摇欢抛了个果子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碎后,又抛了一个进玉帝的怀里:“你每日这般守着我,莫说你夫人吃醋要挠花我的脸,寻川知晓了没准就把你那贴满珍珠宝石的龙椅抢来坐了。”
玉帝在玉石凳上坐下。
拜摇欢所赐,这无人会来的混沌之虚如今桌椅凉亭一个不缺,就连水果和美酒都是每日备好的,回回都不同。
玉帝轻叹:“他要坐便拿去吧,我也好和夫人去三界游历游历。”
摇欢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嗤笑了一声,显然不以为意。
等坐到余香给她的香燃尽,她拍拍袖子,站起身来:“接下来几日我不会来了,玉帝可安心了。”
玉帝一口仙果还没咽下,含糊着问道:“这就等不住了?”
“我要去准备跟帝君求亲的宝贝了。”
摇欢说的求亲,自然是当真的。
她整日无事,又确定了扶正当初不是骗她的,帝君是真的安好无恙,干脆去搜罗宝贝。
她扫平了一座海上岛屿,一口气抓了好几个精工巧匠要建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她把从皇宫国库里搜罗来的珠宝跟小山一样堆在平地上,皇宫宫殿上的琉璃瓦被她顺手偷了一批又一批,吓得皇帝改用朴实的小灰瓦后,才终于收敛。
就这么在凡间搜罗了几十年,她囤的宝贝都快和小山一样高了,她想要的宫殿终于造好了。
她捧着一堆值钱的珍宝去给找到夫人的来钱道喜,顺手拿回了更值钱的回礼。
晚上躺在琉璃瓦上看月亮从山头跃出,满夜空的星辰闪烁里,她数着满宫殿的珍宝,默默想:跟帝君求亲,应该够了吧?
可是帝君呢,为何还不来?
一个人住了几日,摇欢便觉无聊,她把余香和回渊都送到了岛上陪她一起住。
想了想,又去长央城接辛娘。
辛娘为她裁的跟帝君求亲时穿的漂亮衣裳应该已经做好了。
辛娘养好伤后,便回了长央城,继续开她的霁玉楼。
摇欢在凡间闲逛时,经常会去她的辛府小住几日,吃长央城酒楼的脆皮鸭,叫花鸡。
那酒楼近来又招了个新大厨,大厨擅做点心,摇欢吃得很是合胃口。
啊……还有临河的那条小巷。
小巷里有一位大娘会做漂亮的馒头和包子,还会煲鲜美的骨头汤。
她一时想得嘴馋,临时便改道去了小巷。
长央城正逢梅雨季,近日总是下雨。
摇欢提着裙摆,撑着一把小伞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进小巷。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入河中,河水似满堂盛开的花,圈圈涟漪,如重叠的莲花。
摇欢眯眼吸了口气,嗅着岸边扶提上栽种的花香,一步一跳地往尽头的摊货上走去。
不多时,湿漉的青石板就沾湿了她的鞋履,摇欢回头看她漂亮裙摆有没有沾上水渍时,一个不留神一脚踩进水坑,本干净的裙摆顿时晕开了大片污渍。
一个法诀就能变得干净,她却忽然觉得委屈得想哭。
眼眶刚红起来,便被人握住那只拿伞的手,拉至一旁。
身后推着一轮小推车的壮汉不满地回头看了摇欢一眼,继续嚷着“让一让让一让”快速经过。
摇欢看着握着自己的修长手指,错愕地抬头。
寻川俯身看了眼她沾湿的裙摆,曲指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哭了?”
摇欢这会不止眼眶红了,鼻尖也泛起粉色。
梦中都梦见帝君能早早地出现在她面前,可这会在凡尘,这人烟熙攘之地重逢,委实让她意想不到。
寻川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愧疚,低头吻了吻她轻抿起的唇角:“知道你日日想着我,我便来了。”
他毫不顾忌周围的眼光,轻轻拥住她:“我回来了,摇欢。”
乌檐雨下,他立在廊下,背后雨幕如珠帘。
一幕两生。
摇欢忽然很有些感慨地拥住帝君:“这数十年我都没闲着……”
“我听说了。”他低声笑起来,嗓音低低沉沉。
摇欢闷闷地“哦”了声,一时不知该炫耀她自己搭了个华光溢彩的海上宫殿,还是该炫耀她为他寻觅来用来求亲的珍宝。
她舔了舔刚被帝君吻过的唇角,松开他,一本正经道:“帝君你等我买个包子,我等会要跟你求亲。”
寻川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摸到她的袖口,便见她跟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伞不知何时已落在了河面上,随着水波越飘越远。
他无奈地从身侧摊贩上买下一把伞,捏着伞骨撑开,紧随在她身后替她打伞。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其中,唯有那把伞,伞面上含苞的花一朵朵,如正遇时节,缓缓绽开。
不急。
他们有那么漫长,那么漫长的一生,可以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