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后有短暂的沉默,二人皆转头看向项林珠。
她立即套了手套上前,将那标本翻了个个儿。
“胸板灰白,腹脐有七节,呈椭圆形,腹肢四对,分叉有细毛。”见那细毛挺长,她顿了顿道,“这是一只受精的雌蟹…”
她一本正经的口气逗乐赵国民和王飞,二人咧嘴笑出声。
曹立德依旧很严肃:“笑什么,这是很正规的描述,你们已经是研究生了,又不是头一回听到专业术语,有这么好笑吗?”
二人立即收了笑,规矩地站好。
他吩咐王飞:“把观察到的都记录下来,从头胸到腹肢,越详细越好。”
又对赵国民说:“等外部观察结束,就进行解剖观察内部,各个结构和器官,要尽最大限度记录详尽。前几年泉州有一海水养殖场中的青蟹大量死亡,由此展开了青蟹的组织病理学研究,研究表明死去的青蟹体内疑似存在杆状病毒,但那也只是初步结论。海洋太辽阔,青蟹只是其中极其渺小的分支,况且还是浅海区的,更别说别的海洋生物,我们人类看似聪明,其实关于很多方面连门槛都没迈进。病变还没研究透彻,我们就展开育苗培育,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都要认真对待。”
几人听他这番说教,都很受用,不觉严肃起来。
“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继续工作。”
他走前看了项林珠一眼,没有说话。
隔天下午,项林珠依然去实验室报到。
他们三人分工,赵国民一边查资料一边给他们普及。
“八十年代之前,青蟹的人工养殖主要以暂养和育红为主,即把从海区捕到的性腺未成熟的雌蟹养成性腺饱满的膏蟹…”
那边王飞和项林珠正细致观察。
项林珠负责口述,王飞负责记录。
“粘膜层包括粘膜上皮和由致密结缔组织形成的固有膜,粘膜下层为厚薄不一的疏松结缔组织,粘膜层和粘膜下层向腔内突出,形成褶皱。”
王飞执笔书写,笔帽来回起舞,快到即将飞起来。
“阿珠,咱慢点儿哈,太快了跟不上。”
“傻呀你。”赵国民说,“有电脑不用,敲字怎么着也比写字快吧。”
王飞也很敬业,一边飞速记录一边回他:“我得观察,只写一堆文字哪有亲眼观察印象深刻。”又问,“你不过来看看吗?”
“不了。”赵国民说,“阿珠说的我都记脑子里了。”
“草。”王飞指着他和项林珠说,“上帝派他这种人是来侮辱我们的吗?”
赵国民回:“什么我们,是专门侮辱你的,阿珠可比你聪明,年年稳坐第一的人,你以为只凭观察就能办到吗,还得要极其聪明的大脑。”
项林珠听他俩互怼,忍不住露出笑意,可笑意还没完全舒展,曹立德又出现了。
他穿着衬衣西裤,一如既往的老派严肃。
霎时室内恢复安静,赵国民也放下资料凑到二人之间。
曹立德看了看项林珠,她背对着他,穿着半袖衫和七分裤,脚上的运动鞋刷得很干净,微躬的背脊偏瘦,却端正的直起来,就像她的性格,顽固不屈服。
他多少年没碰上这样的学生了,多么希望她能继续跟着自己做研究,照她这股子求真务实的劲,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当之无愧的科学家。
可是没有这笔资金,又如何能开展研究。
即使不落忍,他也得赶她走。
“项林珠。”
三同学齐回头。
“你出来一下。”
项林珠知他为何事,于是不慌不忙摘了手套跟他出去。
曹立德将她领到廊道尽头的墙角。
“那天和你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她答:“明白。”
“明白为什么还来?”
她诚恳道:“我想多学点儿东西,以后总有用处。”
“科研项目不能署名,和作家找人代笔是两回事,不是有才华就能有前途。代笔的枪手、包括画图的枪手,一时寄居他人之下,可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他只要不接活,自己出去展示才华,就能找到出路。可科研不一样,没有成果,别人连门槛都不会让你进,学得再多也没有用。”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曹立德又说:“你这么用功,跟着谁都能学出名堂,何必非要跟着我,我给你推荐一个导师,也是特别优秀的。”
“不用了。”她说,“不是导师的问题,只要我学这个,谭先生都会阻拦。”
“那你为什么非要学这个,学别的不行吗,他能阻拦这个,总不能每个都去阻拦?”
原来不止谭稷明,曹立德也这么想,似乎这样的确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可她仍然说:“我没想过学别的。”
曹立德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转变思路吗,很多事情不是你坚持就有用。有时候放弃是成就另一种可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多一个机会。这社会变化极快,可能性极大,你在该放弃的时候不放弃,是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就像我,很欣赏你身上这股子搞研究的劲,可是我如果不放弃你就不可能开展新的项目,所以我必须放弃你。这社会的规则就是这样,人不可能什么都抓住的,必须有得有失。”
他劝她:“你可以跟着我继续学下去,我不拦着你,可几年之后怎么办,你根本进不了研究所,还不如现在另找机会,何必明知是条死胡同,还一路走到底。”
曹立德的这番话还是很触动她的,她说的这些也是她没有考虑过的。
当天晚上,她回宿舍后想了很久。
她回忆起少时反感的海鲜市场,回忆起早年过世的父母。她不知道人死之后有没有灵魂,但是当曾经可依附的家人再也不会出现,甚至连印在脑海里他们的模样都逐渐模糊时,她除了从那曾经熟悉又厌恶的味道中寻找一丝活着的踏实感,似乎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自我安慰。
于是她有了研究海洋生物的目标,人一旦有了目标,再艰苦也不觉得苦,因为生命变得有意义了。
这是支撑她二十多年来勇敢向前的力量,是一种伴随终身的安全感。
如果这种力量被剥夺,即使荣华富贵享不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掏出手机,头一回在俩人冷战期主动给谭稷明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很安静。
谭稷明率先绷不住,问她:“什么事?”
听他那口气,似乎还未完全消气。
“如果我坚持要学这个,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同意?”
那头静默两秒,语气不耐道:“你还想为这事儿跟我吵么?该说的我都说了,不是我不同意,是你不肯让步,一点儿不为我考虑,这事儿没什么好谈的。”
她握着手机停顿半晌,终是率先挂了电话。
这下,最后一根稻草也夭折了,她再无理由不做出决定。
阳台上还晾着几件衣服,静谧的四周除了学生偶然的嬉闹也没有别的动静。她跟阳台的白栏杆前站着,看不见海,却似乎能闻见海的味道。
她攥着手机安静地站着,看楼下的绿树,那树在灯下泛着嫩黄。
半晌,她终于摊开掌心面对那支被攥得发烫的手机,颤抖着手指拨通了谭社会的电话。
而那时,谭稷明正在首都机场办理转机手续,他要飞去法兰克福,为他的姑娘,同他的父亲谭社会谈判。
59
蓝天漂荡层层卷云, 美茵河面浮着游船, 水鸟在铁杆上打盹,南岸的萨克森蒙森区布满大小博物馆, 中世纪的古典建筑和露出尖顶的教堂交错呼应。
北岸的商业楼里,谭稷明正坐在窗明几净的沙发上喝咖啡,透过落地窗可俯瞰大半个法兰克福。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情喝咖啡, 但袁伟将他拦在门外不让他见谭社会, 并且给他倒了杯咖啡,他只好先在这里等着。
“等着吧。”袁伟说,“融资方刚进去, 一时半会儿谈不完。”
又问:“你怎么来了?”
“有事儿呗。”
他靠着沙发,懒散交叠着腿。
“什么事儿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管的着么你。”
他捧着手机玩游戏,对袁伟爱答不理。
袁伟挑了挑眉,挨着他坐下。
“怎么着, 晚上去河对岸喝一杯?那儿的啤酒很不错。”
“我来是办正事儿的,没时间跟你喝酒。”
袁伟想了想:“该不是搞什么投资吧,跟我说不就行了么, 非找你爸干什么。”
他说:“这事儿你还真帮不上忙。”
袁伟浮夸的皱眉思考,忽然猛拍了大腿道:“我知道了, 使钱都不管用的事儿肯定和感情有关,是不是为了小项?”
谭稷明顿了顿, 蓦地抬头:“我就说他忙得跟一陀螺似的,哪来的功夫上我那儿转转,你丫是不是什么都跟他招了?”
袁伟无辜张大眼:“我他妈招什么, 我一个字儿没提过。就为你俩的事儿,谭总前几天还说我一顿,说我跟你穿一条裤子,怪我知情不报。”
他闻言没吭气,埋头继续玩起了游戏。
念及他大老远专门跑这一趟,袁伟有些隐隐担心。
“诶,你丫不是来真的吧?”
他心不在焉应着他:“什么真的假的。”
“你和小项的事儿啊。”
“跟那潮得发霉的地儿住好几年,你以为我闹着玩呢?”
袁伟发愁:“那么多姑娘不要,干嘛非得挑上她呢,这事儿不好办你知不知道?”
他依旧懒洋洋:“我这不专程赶来了么。”说着掀起眼皮瞧他,“你丫有什么风声赶紧给我透露点儿,这事儿要办好了晚上请你喝酒。”
“我能有什么风声,你爸你还不了解?就一坐镇指挥的将军,他指哪我打哪,谁知道下步棋他会怎么走,再说我已经知情不报在先,他有什么计划哪会提前跟我说。”
二人就这么闲聊着,没一会儿在房间里和谭社会聊融资的德国人就出来了,袁伟立即上前招呼。
谭稷明则起身推门走了进去。
长桌后的谭社会看见他时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
他往那描银雕花的椅子上一坐:“来看看您,顺便和您谈谈。”
谭社会看了看表:“给你五分钟,说吧,什么事。”
“人好好儿上个学,您干什么非要插一杠子让人学不了,这可不是人民企业家干的事儿,忒不地道。”
谭社会头也不抬:“你专程为这事情来的?”
“谁让你老不接电话,我不来一趟还能怎么着。”他看着谭社会,“这姑娘多好啊,温柔贤惠懂事,又爱学习能吃苦,再说她是跟我过又不是跟着你,怎么就碍你眼了?”
“你有能耐怎么不弄一项目让她干,你给她弄好了,我再怎么投资也管不着你们。”
“我弄不弄项目那是我的事儿,但这事儿你干得不对,给人小姑娘吓坏了,为这跟我急了半天,你这招太损了,赶紧把那什么不能署名的协议撤了吧,什么事不能好好儿说。”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谭社会抬头看着他,“人已经走了,撤不撤销都没用。”
他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我给了她两个选择,她选择学业放弃了你,出国备考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飞机上。”
“…开什么玩笑,不可能。”
谭社会说:“不信你打个电话问问。”喝了口水又道,“但她既然选择离开就会遵守承诺不和你联系,你可以先回去看看,看我有没有骗你。”
他顿了顿,脸色渐渐沉下去,掏出手机拨通项林珠的号码,当关机的语音提示响起两三秒后他又匆匆挂了。
他看着谭社会:“您怎么能这么做?”
“我做的对错与否先不论,她权衡之后选择离开,可见你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为这样的女人跑这一趟,值得吗?”
他郁沉的脸色渐渐僵硬,心上霎时爬满惊慌和不可置信。
“你得感谢自己没给她投资什么项目,要不然也看不清她的心思,不过只要她有这个想法,就算过了项目这关,以后碰上别的事,依然会放弃你。”
他听着谭社会说完,沉浸在复杂的思绪替换中半晌没缓过来。
等好半天终于再开口,却问他一句:“你把她送去哪了?”
谭社会锐利的眼睛盯着他,口气霎时严肃起来:“看看你这样子,她抛弃你在先,你难不成还要追去找她?”
他结实的胸腔涌上一股酸涩,夹杂着喷薄欲出的怒火和隐隐作痛,面对谭社会,他从思绪的夹缝中找回残存的理智,将那些情绪强行压制后,起伏着胸膛拍了拍桌面,那动静虽不大却也不小。
接着,他转身出去了。
屋外,送完客的袁伟将走回来。
笑着招呼他:“唷,这么快就搞定了。”
“她去哪儿了?”
袁伟莫名其妙,见他那怒发冲冠的样子,还没来得及问,下一刻便被他揪住领子。
“我问你她去哪儿了?”
“谁去哪儿了,你怎么回事儿,刚才不还好好儿的。”
袁伟边说边掰扯他的手,他不仅不松开,反而揪得更紧。
“你们把她送哪儿去了?你他妈不说是不是?信不信我揍你?”
恰逢谭社会开门出来,见状道:“她去了哪里只有我知道,你要揍人就冲我来。”
谭稷明转头看了看谭社会,隐忍的怒气激发着血管,整张脸都泛着红。
他呼吸厚重,松开了揪住袁伟的手,接着匆匆进了电梯。
袁伟霎时明白过来,一边整着领子一边去追他。
“是不是去机场?我送你。”
“别管他。”谭社会说,“他自己会走。”
“他这样子,路上要出个什么事儿怎么办?”
“几十岁的人了,去个机场能出什么事。”
袁伟只得退回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项林珠在谭稷明心里什么样儿,隐忍柔弱,羞涩胆怯,被人欺负到头上虽不会哭却也很难还击回去,生极大的气时也只会僵着声音维持自己的意见,连句脏话都不会说。
虽然她固执起来犟得像头驴,不会服软也不会说灵巧的话,性格沉闷又不懂情调,可捧手心里疼着的只有他一人,那么因为分歧而导致的不痛快也只能由他一人。
他急坏了,只想着快速飞回去问个究竟,什么赌气不愉快统统抛之脑后,恨不得立刻告诉她:不就是搞研究么,我爸不同意不还有我么,我出钱给你找一项目干不就行了么。
全然不在乎这几天的不理睬不退让,正是因为计较她似乎没那么爱他。
因着失联,他一路上忐忑不安,虽被谭社会说的那些话影响,但始终不相信她已经走了。等到几经周转终于抵达她们宿舍楼下时,仍然不肯相信。
他摔了出租车的门,火急火燎往楼上奔,连车费都忘了付,那司机按着喇叭大声嚷嚷提醒着,他才又掏着钱折回去。
再往楼上冲时,三步并作两步,因着速度极快,轻易躲过宿管的眼。
脚还未抵达,他手已先伸出去,砰砰砰地拍响302的门,动静大得惹出左邻右舍纷纷探出颗头来一瞧究竟。片刻后,屋里的姑娘匆匆跑来开门,一看是他,意外得很。
“你是来找阿珠的吗?”
他起伏着胸膛匀气:“她人呢?”
“前天从这搬走了,说是要去另一幢楼住,我问她原因她也不说,想帮她搬东西也被她拒绝了。那之后她也没回来过,你是他男朋友,她换宿舍你不知道吗?”
他伸脖子朝里看了看,靠北的床铺空荡荡,连褥子都没了。
蓦地,心上一凉,他又匆匆下了楼。
一层的宿管正吹着风扇看电视,见有男人从里面出来,便踩着拖鞋从小屋走出去。
“你是谁?”
将问出口,便看清他的脸。
他长期过来接302的那位女同学,宿管认得。
“是你啊。”
她说着,踮脚把胳膊从窗户伸进屋内的书桌,从那抽屉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302那位姓项的同学托我转交给你的。”
他眼底渐渐浮起一层寒意,待从宿管手里接过信时,又听她道:“那女娃走了,好像是出国深造去了。”
他拿着那封信,像拿着一面铁饼,重得连带胳膊都有些发酸。
他修长的手指三两下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却只有一行字。
当时的太阳有些晃眼,他微眯着眼睛看着纸上写着:我们在一起不合适,我走了,对不起。
霎时,各种情绪涌至每个毛孔,分量如同一座山,沉甸甸压在心头。
谭稷明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她竟真走了,只留下这句没有感情的话,如同她的到来那般悄然。
这就是他的挚爱,他毫无保留全部撒出去的爱,竟换来一把刀,狠狠插在自己心上。
60
因着事情太过突然, 也或许是他爱得深切糊涂, 即便心中痛楚却仍不愿相信项林珠是和谭社会做好交易出国了,反而认为是她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于是当天下午, 谭稷明驾车疯狂寻找,从他们实验室一直找到曹立德家门口。
实验室的赵国民和王飞看见他时皆一愣,听清来意后也十分好奇。
说:“我们也两三天没见着她了, 平时她几乎天天都来, 最近导师总找她谈话,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他二话不说,离开实验室后又去掏出手机寻找曹立德的联系方式。
赵国民和王飞相觑无言。
王飞说:“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吧?”
赵国民道:“这一看就是发生大事了, 哎,搞不好以后实验室就剩我们俩老爷儿们。”
王飞叹:“这个阿珠也真是,平时看着温温柔柔不说话,真碰上事情不和咱说就算了, 连走时都不打一声招呼。”
赵国民又道:“没看见人男朋友都不知道她去哪了么,连男友都不说的事怎么可能和咱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吧。”
再说下楼离开的谭稷明,因着和程家的关系, 极快联系上曹立德。
碰巧那天曹立德难得在家,他便飞车赶去别人家里, 却连家门也未进,就站在门口寻问项林珠的下落。
曹立德方才在电话里已经知道他是谁,等真见着人时却也略感唏嘘。
他着身的半袖衫已汗湿大半个背, 发鬓都沾着汗水,一双眼睛充斥劳累后的血丝。
曹立德轻咳了一声,似不忍:“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清楚整个过程也无权过问,我只能告诉你两个事实,一是的确是谭总授意不能让项林珠参加项目,二是据我所知她前天已经办了退学手续,至于她去了哪里,我一点也不知情。”
他顿了顿,疲惫地道了谢之后离开,高大的身躯慢条斯理走在楼道间,细瞧过去脚步竟有些蹒跚。
下楼之后,他驱车开往集美杏林路的美康制药厂。
早前刘晓娟为项链的事儿约项林珠见面的那天,他听她提过刘晓娟毕业后在那家制药厂上班。他没有刘晓娟的电话,只能驱车过去堵人,行驶的路上他还给王军打了电话。
接通那支老旧手机的却不是王军,而是徐慧丽。
徐慧丽听明他的来意,下一刻便隔着电话哭诉:“阿珠那个没良心的,已经好久不给家寄钱,攀上有钱人就忘了我们,可怜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现在翅膀硬了不寄钱回来,也不往家打电话,不给我打就算了,也不给我家那口子打,小谭总啊…”
谭稷明不耐,皱着眉挂了电话。
事已至此,他其实心中有数,如果不是她自愿离开,留给他的那封信也绝不会是那冷冰冰的一句话。
几天前争吵时他说她既然那么喜欢搞研究,就让她和她的学习研究去过日子。她倒一如既往听话,真跟学习过去了。
他心情十分烦乱,将音响开到最大,开至制药厂时已是俩小时后。
那家制药厂规模颇大,一水儿的白墙低梁,成排的房屋前栽了棵棵棕榈,炸开的树叶像招摇的花。
他关了音乐打开车窗,在厂房的自动门旁边等着。
约莫半小时后,穿着工装的刘晓娟和同事相携而出。她走近时,他按了声喇叭。
刘晓娟转头:“谭总?!”
他眉宇间疲惫不堪,开启沙哑的嗓子问她:“林珠和你联系了么,她去哪儿了?”
刘晓娟茫然:“没有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他似不信,重复:“真没联系?”
“真没有。”刘晓娟道,“上回见过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项林珠没什么交际面,刘晓娟是最后一线希望,可如今也断送了。
他胸腹间似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那儿,双手又不能触及,特别难受。
他在车里淡淡看刘晓娟一眼,虚打了招呼后转着方向盘离开了。
当汽车行驶在绿荫匆匆的马路上,失望和伤心忽然全数席卷心房,那一刻的谭稷明委屈得像个孩子。
她就这样走了,仅是为了上学,毫不留情将他抛弃。
这几年多少个日夜,他辗转反侧着要如何待她更好,哪怕明知她的心思远不及自己。他已然将自己变成一具火炉,煨着烤着包裹着她,就算是块石头,也早该被这无法避及的温度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