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林氏看了一眼杨妈妈,杨妈妈自觉的退到了一边,垂首而立。
“四姨娘似有些不妥…”六娘子看了杨妈妈一眼,开口道。
“我竟不知小六何时这么关心起姨娘来了。”林氏笑着打断了六娘子的话,忽而恍然大悟道,“哦,你同三娘子素来处的好,这般着急也是对的。”
“母亲素来行事妥当,总不会希望因为四姨娘而惹闹了父亲吧?”
“你父亲?”林氏转了头,看着一旁叠的整整齐齐的锦被道,“你父亲今日晚上外头有局,明儿上午能回府就不错了。”
六娘子一愣,不禁失口冷笑道,“母亲算计的真好!”
“算计?”林氏眼中寒光乍现,“你要对牌我现在就能给你,除夕夜冷,就算你马上去找,也未必能在城中找着大夫,我且要看看她的命硬还是肚子里的孩子命硬。”林氏一边说,一边从枕边拿出了对牌直接一甩,竹片对牌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六娘子的脚边。
六娘子低了头,盯着脚边的对牌道,“母亲还是和当年一样,心思小,偏又要强迫自己藏得住。可这样最是不得人心,要么干脆就小了心思,大大方方的给姨娘们灌避子汤,要么干脆就豁达些,由着姨娘们好生好养。偏要这般,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随随便便抬了七姨娘,又想隔岸观火,母亲真是败了里子却要面子。”
“你!”林氏闻言,厉眼一扫,脸颊上瞬间似染了一层霜怒,横眉微挑,忿不可遏的指着六娘子道,“莫非赵家二老就是这般教你礼义廉耻的?目无尊长满口胡言,成何体统!”
“我只知生母孝期刚过,你便花了大心思将生母的牌位请回了老家,我只知我还在襁褓你便巧言令色的说服父亲将我丢至别院。你容不下逝者,也容不下小孩儿,可是你要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是陆家的嫡女,你即便是心里恨的要命,用得着我的时候也只能强颜欢笑的伸手将我迎进门。”
“陆云筝…”林氏睁着双眼死死的盯着六娘子,嘴角的冷笑瞬间变的寒意逼人,“你真以为单凭沈慧春的几句话,你就能稳稳的踩在我头上了?”林氏忽然软了腰身,重新靠在了缎绣迎枕上,缓了缓略显激动的情绪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不愿你还有你死去的娘沾染了我要走的路。”林氏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脸色微白的六娘子,转了视线继续道,“我虽是续弦,可也是头嫁,所谓先夫人,不过只是一缕魂魄而已。我以后要坐镇内宅,若是处处都以所谓的先夫人来压我一筹,那我如何当得起这个当家主母?”
“你…”六娘子怔怔的看着林氏,她真的没有想到和林氏之间会用如此相对平等的姿态对上话。
林氏不搭她的腔,自顾自的又道,“我嫁进门的时候,府上早有庶子庶女,你且不想想,为何我单单容不下你?”
“为何?”六娘子已经握紧了拳。
“虽同为嫡女,可你却要比小七更尊贵,我既容不下你母亲的牌位,自然也容不下你,我若养你,必会成患。”林氏抿嘴道,“瞧你第一次驳我,拿捏的真好,明着你们都要喊我一声夫人一句母亲,可我在你母亲的牌位跟前却要行妾礼,这个道理你懂,难道我不懂?”林氏忽然抬了头,眼露不干,忿恨不藏,冷眼道,“你说,换成你,会不会容忍一个小辈踩在你的头上?”
六娘子听完,忽然觉得林氏特别可笑,也特别可怜,“也只有胆小的人,才会这般逼而不迎。你当请走了母亲的牌位,送走了我就万事大吉了?可你别忘了,我终究姓陆,先母就算已经过世多年,可每每谈及,你依然要喊她一声先夫人。”
六娘子说着弯腰捡起了脚边的对牌,然后看着林氏道,“最好四姨娘没事儿,不然母亲以后如何在父亲面前再为贤妻?”她说完,右手紧紧的捏着对牌,转身疾步出了月然居。
可是为什么,六娘子总觉得脸颊凉凉的,迎着风,仿佛有无数的细针扎入了她的肌肤。她伸手去擦,指尖触及一片湿冷。
墨色寒风中,六娘子站在无人的小径上,忽然感觉心头一颤,整个人顿时如断了线的人偶一般蹲了下来。她觉得难受,一种被莫名排斥的无助感油然而生。
继室难为,她不能否定林氏的初衷,可是她却不得不恨林氏打乱了她的生活轨迹。夜色沉沉,六娘子看着对牌视线恍惚,她有些害怕,不知为何,方才在月然居,她看到林氏那张冷漠的脸便会联想到自己。
如果有朝一日,她踏入沈家,会不会必须用相似的手段来达到她能安然立足的目的?有的时候出手伤人未必就是心狠手辣,或许只是自保,或许真是无奈,于其让别人来伤害自己,不如自己主动出击。
直到此刻,六娘子忽然有些羡慕起七娘子来。这般傲慢,却有林氏如此维护。放眼整个陆宅,有谁能比七娘子活的更随心随遇?因为知道继室不易,所以即便是沈家,林氏也敢挺身而出直接拒绝?甚至不惜拉下脸来笑迎自己回府,只为了能让七娘子以后的日子更轻松些。
同为嫡女,七娘子有林氏护着,可她磕磕碰碰却只能靠自己。想到这里,六娘子忽然咬着唇,默默的哭了起来…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三十七章 流华里•小产之殇(上)
话说当六娘子发泄完了心情跑到绮翠园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无法形容的紧张气氛。
初娘子、三娘子并了七姨娘都在,里里外外还站着几个面色不一的丫鬟。六娘子囫囵的看了一眼,便走到跪在床踏边的三娘子身旁,探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四姨娘小声道,“我让崔妈妈去请大夫了,也不知道快不快。”崔妈妈是内宅管仆役调动的,是府上的老妈妈了,这些年也一直做的很体面。
可三娘子闻言却没有任何反应,只紧紧的握着四姨娘的手,一双眼中写满了愤恨焦虑。
六娘子这才转头细看了一眼四姨娘,只见她双眼紧闭面色惨白,隔着被子,六娘子都能闻到一股淤血的腥味,她当下便心头一悸,知道四姨娘肚子里这胎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父亲是还没有回来么?”不忍再多看一眼四姨娘,六娘子径直后退了一步,转身问起了初娘子。
初娘子摇了摇头,一双手揉捏着衣摆,显得有些局促道,“父亲外出应酬了,只怕今晚是不会回来了。”
和林氏说的一模一样。
六娘子在心中默念了一句,然后无奈的笑道,“那有劳大姐姐了,不如大姐姐先回去,我陪三姐姐在这儿等大夫。”
“母亲不来么?”初娘子是府中最大的女孩儿,虽多少也见过些世面,可到底从未帮林氏管过家,所以遇到姨娘小产这种事儿,她茫然的不知所措也是正常的。
“母亲…喝多了,这会儿怕是自顾不暇。”六娘子酝酿了一下措辞,觉得也只有这样圆了林氏自己的谎才算委婉。
可谁知她话音刚落,久不见动静的三娘子竟“哗”的一下站了起来,目露恨意冷笑道,“我且要去月然居瞧瞧她是不是真的睡的这么心安…”
“大姐姐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和七姨娘,没事的。”不等三娘子说完,六娘子便一把拉住了三娘子的手狠狠的将她拽到了自己的身后,然后冲初娘子软软的下了逐客令。
初娘子见状,也知这眼下就是是非之地,便是不等六娘子再开口,忙留了句“那妹妹且也注意别累着”后就匆匆的退了出去。
珠帘摇曳轻撞有声,初娘子走后谁也没有先开口,一时之间,整个屋子里落针可闻,静得六娘子甚至能听见四姨娘那断断续续的浅吸声。
静谧间,六娘子不禁去看站在烛台边的七姨娘,只见她身影沉静,整个人陷在半明半暗之间,隐了神色,竟让人瞧不出情绪来。
“七姨娘…”六娘子一个没忍住就开了口。
可谁知她一说话,三娘子也来了劲,先是一把甩开了六娘子的手,然后冷笑道,“妹妹今日真是涨他人气焰,明着拦了我两次?感情妹妹是因为我的一句话心里有了负担,想着若是四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妹妹能正大光明的回怀阳…”
“啪!”一声,未等三娘子把话说完,六娘子已是怒不可遏的一巴掌甩在了三娘子的脸上。
“我原当姐姐关心则乱便也无心计较,可眼下瞧着姐姐是魔怔了,脾气上了头竟是谁好谁不好也分不清了!”六娘子气的呼吸急促,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右手被震的丝丝发麻。
见三娘子脸颊立刻浮起了鲜红的五指印,六娘子忍着心疼,然后红着眼转头问一旁的七姨娘道,“姨娘没什么想说的吗?”
七姨娘本是默默的看着三娘子和六娘子起了讧的,忽见六娘子发难自己,她不免有些讪然的撇过了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晚上四姨娘说肚子难受想早点睡,我便也回屋了。”
六娘子心中微动却是面色不改的看了七姨娘一眼,然后唤来了一直在屋子外头的夏蝉问道,“姨娘晚上都吃了什么,几点睡下的,是单今儿晚上不舒服的还是前两日就有些不舒服?”
夏蝉一一答道,“姨娘晚上就在席间吃了点八宝饭喝了点鸡汤,回来了以后又喝了一碗小米粥,估摸着是一个时辰以前睡下的,前几日姨娘只说精神不济,可也未说肚子疼。”
六娘子道,“小米粥是厨房做的?”
夏蝉点点头,“素来都是厨房的柯大婶做的。”
六娘子不禁有些犯难,只要大夫不来,这根本就是无从查起的。且也不知道四姨娘到底是自己不小心小产的还是有人故意为之的。思绪纷乱间,六娘子又用余光看了一眼傲骨微显的七姨娘,便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林氏这步棋到底是走对了,且先不说七姨娘到底有没有这个心思和胆子害四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就单说她和四姨娘之前这一主一仆的关系,眼下只怕是两看两相厌的。七姨娘本非自愿入府为妾,心里肯定是怨恨着四姨娘的,而四姨娘对着七姨娘肯定也是不自然的,又住在一个屋檐下,生生就变成了一根软刺,吐不出也咽不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响起了声音,紧接着,崔妈妈掀帘而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者,背着药箱,穿着棉衣,气定神闲的。
六娘子顿时松了一口气,忙迎了上去先是冲老者福了福身,然后笑着对崔妈妈说,“辛苦妈妈了,这大晚上的天冷,还劳烦您跑这一趟。”她一边说一边退下了手中的一个掐丝珐琅银镶边小细镯塞到了崔妈妈的手中道,“事情太突然了,都来不及准备,妈妈且先收着,回头也好给自己暖壶酒驱驱寒。”
崔妈妈也不客气,笑着收了镯子道,“六姑娘太客气了,都是老奴分内的事儿。”
六娘子感激的看了一眼崔妈妈,然后将她和身后的老者一起迎进了屋。
话说崔妈妈已年过四旬,健硕硬朗,为人不偏左右,忠诚负责,六娘子来府里后和她打过几次交道,崔妈妈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而谄媚或怠慢,因此六娘子对她印象极好,这次请大夫头一个也想到了她。
崔妈妈也是极认真的,大除夕夜的晚上,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请到了同德堂擅妇孕之症的吴老大夫,此人经验余积,也算是同德堂有些名望的内宅大夫了。只见他进了屋,二话不说搁了药箱便给四姨娘请起了脉,众人瞧着老者眯着眼捋着胡须屏气凝神的模样,皆也不敢多有喧哗,只紧紧的盯着等吴老大夫发话。
半晌,老大夫微微的睁开了眼,叹了口气用浑浊的嗓音道,“确是小产了,眼下气血虚弱,还要好好调养。不过…明知有身孕,便该避免食薏苡。”
“薏苡?”六娘子道,“您说的是薏仁吗?”
老大夫点了点头,“薏苡性寒,利湿消水,容易引起滑胎,虽姨娘此次小产未必也是薏苡所致,但多少还是有些干系的。且姨娘郁气难舒忧思甚深,身子也未好好的调理,总是会对自己和胎儿不利的。”
六娘子看了一眼七姨娘,又看了一眼静的出奇的三娘子,然后点头道,“那不然劳烦先生给姨娘开几贴温润滋养的药吧,也好让姨娘调理调理。”
老大夫点头道,“这是自然,老朽这就开个药方子,先让姨娘吃三日去尽恶露,三日过后府上再差了人来同德堂,老夫再给姨娘换一个调理的方子。”
六娘子忙点头谢过老大夫,又暗中看了夏蝉一眼,夏蝉便心知肚明的跟着吴老大夫出了门。
不消片刻,夏蝉便拿着一张散着墨香的宣纸又折了回来。
“可打点好了?”六娘子侧身问道。
夏蝉点点头,“给了银子,也找了前院看门的小栓子跑了趟腿送大夫回同德堂。”
六娘子闻言冲她微微一笑,“行了下去吧。”随即又同还在一旁的崔妈妈道,“妈妈也辛苦了,今儿若是没妈妈我还真是要束手无策了。”
“六娘子客气了,那老奴先下去了。”崔妈妈何等有眼色,听六娘子这样一说便知这儿已没什么地方用得上她了,便得了话顺势同夏蝉一并退出了屋子。
看着门帘因崔妈妈的松手而摇晃着散落下来,六娘子这才冷着眼转了身,走到七姨娘面前道,“之前总想找机会和姨娘聊聊,却总是琐事缠身。本我也想着姨娘是个聪明的,即便眼下身份变了,可心思还是和以前一样干净的。可现在看来,姨娘却是不同了呢。”
“六…娘子切莫胡说!”七姨娘闻言涨红了脸,甩了手就要往屋子外头走。
六娘子且也不拦她,只用软软的语调继续道,“姨娘别以为四姨娘这胎没了这小院就天下太平了。今儿这事母亲不是单单为难四姨娘一人,虽姨娘你是母亲出言抬起来的,可姨娘在内宅也不是一日两日,母亲的为人姨娘难道还不清楚吗?除非…姨娘真的这么耐得住寂寞,甘愿一辈子做个膝下无子的孤家寡人!”
七姨娘闻言身子一震,果然猛的停下了步子,半晌才低着头略带哭腔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夫人的伎俩,你以为…是我愿意害的四姨娘?可能有什么办法,夫人是主子,她说什么,我只能照做,我本就是夫人用来给四姨娘使绊子的,除了夫人给的出路,我还能往哪里去?”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三十八章 流华里•小产之殇(下)
看着七姨娘隐忍而泣的神情,六娘子哑口无言。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林氏怒问自己的模样,再看着面前的七姨娘,六娘子心中涌起一股沉沉的无力感。
“这事儿也不是我能拿主意的,姨娘…先下去吧。”终究还是两对无言,六娘子苦笑着摆了摆手,让七姨娘退了下去。
然后,六娘子独自出去,吩咐守夜的小丫鬟打了一盆热水进来,亲自绞了热帕子,走到坐在花梨木杌子上的三娘子旁边,蹲下了身子,将冒着热气的帕子一把捂在了三娘子微微红肿的左脸上。
三娘子身子一颤,冰凉的鼻尖被一片暖热闷湿,她只觉眼角一酸,忍了许久的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悉数滚落在帕子上。
“三姐姐…”六娘子知她现在心里一定五味杂陈,便不再多说什么,只伸手将三娘子搂在怀中,任由她痛痛快快的哭了出来。
“姐姐再难受再委屈再有火,发过这阵了也要过去了,明儿一早等父亲知道了这事儿,要彻查还是要偃旗息鼓,姐姐也不能再同今天这般强出头了。”六娘子心里也难受的紧,却只能逼着自己理智的去面对四姨娘的问题。
说到底,三娘子和她都只是小辈,如今是林氏掌家,哪里轮得到她们去左右这么大的事儿。
“我便是不懂,为何只是个孩子,她却…这般容不下。”三娘子缓缓的推开了六娘子坐直了身子,沙哑的声音似嗓子眼被人蒙了一块厚厚的布,嘴角也是通红一片,明显就是她忍着气时用力咬出来的。
六娘子叹了气,将热帕子放在了一旁,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了三娘子的手中,“她到底年轻,如何能忍得了内院里只有一个女儿是她亲生的。”
“心胸如此,怎配当主母。”
“三姐姐!”六娘子看着三娘子道,“你素来行事端庄,今日纵使是四姨娘出了事儿,你却也是要做那个最耐得住性子的,不然回头你这样到父亲跟前去吵,她轻飘飘的说几句话便能把你伤的体无完肤的。”
“六妹妹…”三娘子捏着杯子抬了头,虽泪痕未干双眼浮肿,可脸颊却不似之前那般红了,“今儿多有得罪妹妹了,我…也是失心疯了,口无遮拦的,其实…我心里、心里不是这样看妹妹的。”三娘子说着便是抱歉一笑。
六娘子连连摇头道,“姐姐当下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四姨娘,再想想明日要如何在父亲跟前把这件事儿给说清楚讲明白了。”
“她既这般死也不出面,定是想好了托词的,我又如何能争的过她。”三娘子说着又红了眼。
六娘子无以反驳,也不得不承认三娘子这话说的极有道理。
一番浅聊之后,六娘子就留了三娘子一人在四姨娘的屋子里,自己则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
掀帘而出的时候,她看到夏蝉静静的站在一旁,脸上的神情还是有些焦虑不安的。
“三姑娘在里头,你若是还有精神便去下碗面给她,只怕你和她都是要熬夜的。”六娘子一边吩咐一边又道,“对了,大夫走的时候可留了药?说要什么时候吃?”
夏蝉忙回道,“吴大夫留了三日的量,说等姨娘醒了就可以熬药喂了。”
六娘子点点头,便是嘱咐她也别累着,然后就径直出了绮翠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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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照理说是各家各户族里的亲眷互相拜年的日子,可偏陆府除夕夜就弥散开的低沉气氛到了早上还是未消反浓,惹得几乎一宿未眠的六娘子听着粉墙外乍起的炮竹声都变得如惊弓之鸟般战战兢兢的。
“六姐姐,昨儿晚上姨娘…”四姨娘的事情一闹,昨天晚上本该挤在初娘子屋子里守岁的姑娘们也都纷纷散了。可昨天六娘子回来的时候九娘子她们三个都已经睡了,是以今天早上看着六娘子起了床,九娘子不免多嘴问了一句。
六娘子知她是出于关心,可姨娘在除夕夜小产多有不吉,且九娘子几个又都是小辈,所以她只笑着摇头道,“回头若是五婶婶知道妹妹这么爱打听,保不齐又要生气罚你描红了。”
五夫人宋氏是出了名的严母,只在陆府住了这十来日,六娘子就瞧见她几乎但凡能逮着机会,就会耳提命面九娘子和十娘子一番,弄的两个小姑娘出门在外都是拘谨不敏的,鲜少有真正开怀大笑玩闹嬉戏的时候。
所以当六娘子这样一说,九娘子立刻知趣的吐了吐舌头,然后安安静静的随鱼安去了静房。
六娘子见状松了一口气,正想从妆台镜前起身去喊还在赖床的十娘子,就见白鹭碎步跑了进来道,“姑娘,前院的康妈妈来了,说老爷让您这会儿马上去书房。”
六娘子看了白鹭一眼,缭绕在心头多日的疑惑让她目光凝凝,变得有些严肃。
“姑娘…”白鹭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微微有些诧异的望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却忽然松了嘴角笑道,“你先伺候九娘子她们用早膳,我只怕回来的不早,不用等我了。”说完便从妆镜盒里取出了一对小巧精致的珍珠耳环戴上,然后起身整了一下腰际的衣带便出了屋。
园子里,竹韵正在扫雪。接连几日的大雪积满了整间浅草阁,陆府从不派转司扫雪的仆役,是以各门各园的积雪都是各屋子里头的丫鬟或妈妈亲自负责的。
“姑娘要出去?”竹韵也是今日当值的,所以见六娘子走了出来,她便迎了上去。
六娘子点点头,伸手抚化了她发髻上的残雪道,“我去父亲的书房,今儿要是没别的事,你让九娘子她们在屋子里玩,别出去串门了。”四姨娘的事儿一发,也不知道陆文恒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是阴是晴,六娘子觉得还是自己亲身去探过才最保险。
竹韵点点头道,“雪天路滑,不如我去把揽月姐姐喊起来让她陪着你过去?”
“她今儿天露鱼白才睡下,你且不准去闹她,这点路,我又不是不认识。”六娘子瞪了竹韵一眼,“行了,你快些弄干净了进屋去,等我回来。”说罢她转身就出了浅草阁。
日出冬暖,冰雪渐融。小径上的积雪已被人扫清,只是光滑的鹅卵石沾了冰水反而更不好走。六娘子一身粉色锦绣双蝶钿花罗裙外头罩了件圆领雪青褙子,手提裙摆,缓步轻迈,整个人看上去清秀绰约,明婉动人。
“六姑娘。”小径的尽头就是陆文恒的书房,六娘子正走到一半,忽听不远处有人喊她。
她回头一看,只见七姨娘正站在一株腊梅旁,花映人,人似花,那略显憔悴的模样非但没有让她黯然失色,反而有一种态生两靥之愁的娇弱美感。
到底是花儿般的年纪,这般似弱柳扶风,到是让人顿生怜意。六娘子一边在心中微叹,一边冲七姨娘颔首道,“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