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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的和离书也写完了,忍不住好奇问:“怎么着?”
“那钱家五代的单传,竟然说起了胡话,直言语道那客商才是他真正的阿爹,他魂魄不属这世道,乃天外来客等等,直听得钱家人泪水涟涟,当这单传的把儿又发起了痴,干脆重新又关在了家中,待生了孩子才重新放出来。”
苏护愣愣地道:“天外来客?”
苏令蛮却注意到苏令娴攥紧的衣角,眼睛眯了眯:“是。后来居士才与说起过,鬼谷子有一门,专研玄道,人有三魂七魄,只这魂魄入梦、仙人抚顶大约属这一类。”
苏令娴心里却是砰砰砰乱跳个不停。
她从前只当自己是极个别的,此时听说还有旁的“天外来客”,便知从前认知错误,又听其被囚了半生,登时吓了个半死,生怕自己也被人当怪物烧了,讪讪笑道:“二妹妹说这些作甚,怪渗人的。”
苏护却是个疑心病重的。
从前不想还好,此时想了,便觉处处皆是破绽,苏令娴从前优越感甚重,好出一个风头,六岁时便已诗才显著,相对旁的皮猴更是沉稳端方,给他挣了许多面子,自然得了无数偏爱。可那些惊世骇俗的诗才——
此时想来连他这寒窗苦读多年的,也未必能作得出来。
联想到那个胡乱认爹的“天外来客”,与刚刚那冷眼旁观的劲儿一通,立时寒毛直竖,吓了个半死,忙不迭远离了苏令娴:“你,你……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苏令娴苦笑着道:“父亲,这等天方夜谭,你也信?”
吴氏也低垂了眼:她自然是不信的。
可看老爷这般模样,又觉得可悲。
她从前耳根子软,可也从来没轻信了关于自己女儿不好的言语,虽觉苏令娴冷漠可恶,却也觉得她一个小女儿可怜,只自己却不会再去帮了。
苏覃也不信,可他信早慧的说法,知晓凭着丽姨娘那鼠胆子和对阿爹的痴心,恐怕一时半会是想不到这“大逆不道的”歹毒思想,心里本便不满,干脆也没吭声。
苏令娴孤立无援,泪便涟涟落了下来:“父亲,母亲,不过一个故事……”
“父亲,难道你也要弃了娴儿?”
苏护那点子惧怕又被大女儿可怜兮兮的眼泪冲跑了,觉得便当真是妖精,那也是没甚本事的一只。
可即便这一桩天外来客是假,早慧却是真,苏护滔天的愤怒过去后,理智渐渐回了笼,复杂的眼神落在苏令娴面上,眼皮动了动,突然叹了一声:
“娴儿,这阵子你便去庄子上待嫁吧。”
“日子到了,便自动从庄子上抬到吴家去。”
他不会再出面了。
苏护没证据,可心底的一点猜疑,让他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从前疼爱了许多年的大女儿。
苏令娴若这般出嫁,摆明了苏府不再会为其所靠,没了娘家依靠的女儿,嫁到夫家,除非丈夫爱惜,不然只有受磋磨的份——可苏令娴当初的那惊天一睡,早就将未来公婆的好感给断得一干二净了。
苏令娴哈地笑了一声:“二妹妹,你当真狠。”
苏令蛮抿了抿唇,目光复杂,她选择在今日做尽这一切,临了却也并不感觉如何快意,只当是必须要做的一桩任务完成一般。
“阿覃,连你也不帮帮姐姐?”
苏令娴看向苏覃,却在对上那双了然的眸子时,狼狈地移开眼睛,心道:
完了。
她以为的凤翔九天,人上之人,果然是一场人间幻梦。莫说是种田,还是宅斗,她都输给了一开始以为不起眼的二妹妹。
可若当真如此,为何她还要来这世上走一遭?
苏令娴被管家压着带了出去,一马车送去了城外的小别庄待嫁,苏覃再站不住,伸手告辞出门,颓丧而削瘦的身影,让他此时看上去如一只零零的孤雁,萧瑟而孤独。
苏令蛮知道,自己做的不那么地道,甚至连声都没支一声,便将府内黏糊好的脸皮全都撕破了:
而今回这个弟弟,心果然还是伤了。
——纵然手段再如何冷硬,血到底还是热的,心也到底还软的。
丽姨娘、大姐姐之事,如锋锐长刀,而阿爹懦弱又自私的表现,恐怕是将这长刀又往里插了插。
苏令蛮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自己早前不曾得过多少关爱,当时的失望与痛苦便已几乎灭顶;与己相比,阿覃恐怕要伤的更深。
可即便如此,该挑明的,还是要挑明。
苏令蛮握紧了拳头,坚持地想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没错。
苏护见人都跑了,也偷偷提脚要走,却被苏令蛮一语叫了回来:“阿爹,还有一事。”
吴氏款款起身,将早便签好了名姓的和离书递给苏护:“老爷,签字。”
第84章 一纸别离
翠缕大气都不敢喘, 与郑妈妈小八站到一旁, 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不过一会,事情便已经发展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房间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结了厚厚一层冰。
苏护怔怔然看着吴氏:“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吴氏将耳后的鬓发胡乱一卡, 眼睛弯了弯, 笑容温婉, 态度却是极为坚决:“与老爷成亲十多载,唯独此刻,妾身才感觉到真正的轻松。”
她少时满怀憧憬嫁入苏府,也曾期望夫妻琴瑟和鸣, 鹣鲽情深, 到后来也不敢盼了, 只期待着能安安稳稳地过了这后半辈子。可惜……
到底天不从人愿。
她就是没这个命。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夫妻情谊, 她已然错过许多, 数次委屈了自己的阿蛮,此时只想带着女儿远离这糟心的一家, 好好弥补。
苏护颤巍巍地伸手接过和离书, 垂目看去,这才发觉吴氏也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不比大女儿差。
“你……”
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有点发懵, 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只得卡在了半途。脑子里回忆起的,竟然不是往后生活落魄, 反是十多年前揭下盖头那一瞬间吴氏面上那双透亮灵动的眼睛。
苏护这才发觉,他……有点舍不得。
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对这温柔娴静的小娇妻,他也曾欢喜过。
可世上有千娇百媚,吴氏这朵小花既不会邀宠,又不会献媚,太过寡淡无趣,渐渐便被他抛到了脑后,憎之欲其死,甚至最后连出身,也成了被诟病之处。
苏护捧着着纸,临到中年,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当真要和离?”
吴氏坦然看着苏护,发觉他那双深褶子的大双皮下,终于清晰无比地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纵这人荒唐无度、留恋花丛,可当真长了副好皮囊,这般直直凝视,竟仿佛有了别样的深情,单纯得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和沉溺。
可惜她此时已心如止水,荡漾不起来了。
吴氏惨然一笑:“老爷,签字吧。”
苏护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袖手取了郑妈妈捧着的狼嚎,挥笔而就,“苏护”两字便落在了和离书上。
吴阑儿、苏护一左一右,排列得整整齐齐,团团圆圆。
和离书初成。
只待拿着这去官府报备,两人便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没关系了。
吴氏面上似憾似喜,执着一纸郑重地福了福身:“老爷,保重。”
青灰色裙摆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苏护默默地看了一眼,胸口空荡荡一片,有股隐痛泛上来,可他糊涂了一辈子,又岂会在短短时间内明白过来?只隐隐约约地明白:往后的日子,大约是不同了。
从携着柳媚儿怀胎之喜,到绝育药,到丽姨娘和大女儿之事,苏护早已说不清自己是等何滋味,只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话也未说一句,便袖着手蹒跚向外而去。
郑妈妈看着,叹了口气,暗想:作孽噢。
吴氏长呼了口气放松下来,见苏令蛮懒洋洋地看着自己,才邀功似的弯了弯嘴角:“阿蛮,阿娘刚刚表现得如何?”
苏令蛮点点头,“阿娘今日是这个。”
她竖了竖大拇指,吴氏这才笑开来,笑里隐隐有了快活之意。
“不过……还有一事,”苏令蛮抿了抿唇,为难地道:“阿娘,阿蛮不能离开苏府。”
“为什么?”吴氏惊诧地瞪大双眼,一脸急惶地抓住了苏令蛮的袖子道:“可是,可是阿蛮恼了阿娘?阿娘糊涂,阿娘不是故意的……阿娘只是钻了牛角尖一时想不开,以后不——”
“不,不是这个原因。”苏令蛮打断道,双唇因用力微微发红,透出一股血色,她伸手扶了吴氏在塌上坐好,半蹲下身直视着她,安抚道:
“阿娘,你别急,此事说来话长。”
吴氏从前生活得过分单纯,不曾留意过那些不同寻常,心中虽奇怪阿蛮不肯与她走,可她向来有个好处,那便是善听人言,从不强人所难。
她心中明白,自己这个女儿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干脆也安静下来,不再言语,只默默地用那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苏令蛮。
“阿蛮,你说罢。”
苏令蛮转头朝后瞥了一眼,郑妈妈知几,哪还不明白二娘子这是有话不便与她们听?
干脆直接拉了翠缕出门,小八紧随其后,房内唯留一个绿萝守着两人。
“阿娘还记得我解了这胖症之事?”
苏令蛮俯身取了两盅茶过来,一杯给了阿娘,人直接坐到了榻旁的八仙座上。
“自然记得。”
吴氏无声地看着女儿,芙蓉面秋水眸,女儿日复一日地光彩照人,近两个月来几乎是脱胎换骨,她哪能不记得?
苏令蛮牵了牵嘴角,干脆按前后顺序捋清了,按照时间顺序将事情娓娓道来。
说到中毒之时,吴氏明显一震,面色发白,可她按捺住没问,听到近日接二连三的阴谋,纵她那脑袋瓜子不常用,可也渐渐明白过来苏令蛮为何不肯与她走,执意要留在苏府——
幕后之人绝非她一个和离的妇人能管得,若阿蛮当真随了自己,两人必定是蚍蜉撼树。
苏令蛮也在注意自己这个素来柔弱的阿娘,却惊诧地发觉,阿娘一反常态地没有流下那些个麻烦又无用的眼泪,除了发红的眼眶,竟是毫无异色。
“阿娘……?”
苏令蛮放下茶盅,示意自己讲完了。
吴氏怔然回神,心里是翻江倒海,苦一程,又恨一程,只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十足的混账。
她从前隐约知道,自己这个阿娘是不大够格的。
可也不曾想过,竟然是如此混账。
在她还沉浸在那懦弱而无用的感情里时,自己这唯一的女儿竟独自一人遭受了这些,险些便没了,登时后怕不已,一把抱了苏令蛮在怀拍了拍:“阿蛮,是阿娘不好,阿娘大错特错。”
春日的暖风透过小窗轻轻拂过屏风,纱幔,落到人身上,像偷偷钻进了心里去似的,暖得让人忍不住微微鼻酸。
苏令蛮嗅了嗅鼻子,努力忽视掉那一点涩意,粗声粗气地拍了拍阿娘的背:“没,没事,我不怪阿娘。”
不怪么?
大约总还是怪的。
在那些爹娘不该缺失的时间里,她被偷走了一大段时光,可这个仿若重生过来的阿娘,又仿佛在那些孤独又冰冷的过去里注入了一点温暖,让她这个务必缺爱的“乞儿”仿佛一夕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珍宝。
绿萝安静地垂下眼帘,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母女俩好不容易冰释前嫌,自然是万分腻歪,苏令蛮接下来半日便跟长在吴氏身上似的,吴氏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做足了跟屁虫的模样,看得郑妈妈牙都快倒了。
倒是东西厢房好一番热闹。
丽姨娘不哭不闹,由着苏覃帮忙整好了行李,一架马车便骨碌碌送去了静水庵,粗茶淡饭青灯佛古地过个下半生,日子一看看得到头。倒是苏令娴的芙蕖院却是乒乒乓乓闹了个鸡飞狗跳,据丫鬟回来禀告说,大娘子似是得了失心疯,都被压上马车了还一个劲儿地诅咒夫人二娘子。
苏令蛮听罢,浑然不在意地就放了过去,不过是骂个两声不痛不痒的,着实不值当去计较。
最热闹的,还属刚刚被领回来据说滑了胎的柳媚儿。
柳媚儿当然是不知道自己天衣无缝的局,正巧倒霉地碰上个行家,给轻轻松松地破了,还在那兀自叫唤,却被暴怒中的苏护一脚给踢到了地上,这下是假病变真病,肚子不疼也疼了。
可苏护这混不吝的,连自己女儿都不爱,又如何会怜惜这么个骗人的窑姐?
怜爱你时是浓情蜜意,憎恨你时那是刮骨钢刀。
纵柳媚儿再厉害,可也经受不住秀才的花拳绣腿,不一会便哭着闹着要重回那红袖招去,苏护手指缝松一松,直接让柳媚儿着中衣一路走回了青楼,愣是没给一点盘缠和外套。
恶毒是真恶毒。
苏护也真是恨毒了她,他这人自私惯了,从来不会在自身身上找原因,便将今日发生的种种都怪罪到了柳媚儿身上,只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今日还算是便宜她了。
苏令蛮听着外边隐隐传来的动静,叹了声,“阿娘,苏府乌烟瘴气,还是尽快脱身为好。”
吴氏笑而不语,苏令蛮抬头见窗外天色不早,阿娘今日这一遭遭的受罪,面上透出几许疲惫,便贴心地提出告辞。
“阿蛮不想与阿娘我促膝谈心?”
一朝重捡回母女情,吴氏颇有些依依不舍。
苏令蛮坚定地摇头,她不惯与人分享一张床,还是算了,领着绿萝小八便先告了辞。
暮野四合,太阳无精打采地自灰暗的西边落下了帷幕。窗外细微的虫鸣透过草丛,稀稀拉拉地拉起了一曲小调,提前预告了初夏的即将到来。
如洗的月光洒进来,将人心照得瓦亮。
郑妈妈走进来,将窗门阖上:“夫人,哦,不,娘子,不要太过贪凉,着凉了怎么办?”
吴氏闭上眼,没答。
郑妈妈以为她睡着了,忍不住“唉”了一声,她也没想到,向来最乖巧柔顺不过的娘子竟然要与夫家和离了。
不过,在苏府也是熬着,在外虽要面对些闲言碎语,可也总比在这乌烟瘴气的苏府强。
第二卷 京畿卷
第85章 回环往复
“阿蛮, 阿娘不和离了!”
正当苏令蛮欢欢喜喜来正院打算帮忙搬家之际,吴氏劈头盖脸一句就将她砸懵了——怎么又不和离了?
苏令蛮将目光丢给了兀自站在一旁的郑妈妈, 却见郑妈妈也是一脸错愕,没回转过来。
“来, 来阿娘这坐。”吴氏殷勤地拉着苏令蛮坐下, 茶几上新摆的一块小插屏上两只黄鹂鸟嘴对着嘴,斗气似的。
苏令蛮扯了扯袖口,但见吴氏一双杏仁眼下熬得眼下一片苍黑,精神气却罕见地昂扬,不见颓然, “阿娘, 这怎么回事?”
吴氏伸手便递了一盅燕窝过来, 见苏令蛮双手接了,才轻声细语道:“阿蛮, 阿娘昨夜思来想去许久, 你若要去京畿,阿娘和离恐怕不大妥当。”
自然是不大妥。
苏令蛮心里也门清, 顶着一个和离之母的苏家人,便去了鄂国公府, 恐也多是被人踩踏的。登时便明白了吴氏不肯和离的意愿, 指尖绞得发疼,喃喃道:“阿娘是为了我?”
“阿娘不是为了你。”
吴氏抚了抚她头顶,手下柔顺的黑发细腻柔滑,奶白皮肤下, 女儿一双桃花眼湿漉漉若林间小鹿,娇憨可爱得紧,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阿娘是为了自己。”
从前她做得太错,亏欠了女儿良多,此番若再无事一身轻地和离走了,便该连自己也一同唾弃了。
常言有道,为母则强,没想到在鬼门关里走完一遭她才领悟这个道理。
“阿蛮,你是阿娘唯一的女儿,若当真和离了,往后你阿爹娶新妇,要将你强嫁了,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
苏令蛮扁了扁嘴。
“是,若你当真得了国公爷器重,过继过去成了国公府嫡女,你阿爹自然是不敢。可若没有呢?”吴氏蹙紧了眉头,这一夜里她辗转反侧,将事情前前后后反复思量,竟找不出一个更好的抉择。
阿蛮终究是从她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不舍得就这么囫囵着不计后果地撇开她自己离去。
“若新妇不怀好意,或受了幕后之人的收买,故意折辱于你,一纸婚约递到京城,你又当如何?”
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苏令蛮并不足以与大势相抗。
吴氏的担忧并非不可能发生。
苏令蛮抿了抿唇,菱角似的唇瓣崩成了一条直线,竖眉不忿:“哪有为了这些子虚乌有的未来,便随便断送阿娘将来的道理?”
是,阿娘若在苏府,往后婚姻上有任何情况,她都有资格说得上话,甚至能挡住大部分的不怀好意。可苏令蛮并不想吴氏如此为她牺牲。
“傻丫头 。”吴氏抚了抚她鬓角,柔下声来:“阿娘哪还有什么将来?”
言语中不乏悲观。
纵边关之地礼教不严,可对和离的妇人,也不会多友好。
吴氏从闺阁少女熬到如今,早对男人失了信心,不想再嫁,可若要回头再去看嫂子的脸色,自是不愿。不归家另起门户,家中又缺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恐也难熬。世上轻薄浪荡子不乏,若欺上门来,没有点手段,也还是吃亏得多。
倒是在苏府把住了嫁妆,关起门来过日子,苏护有求于她,反是要自在得多。
最关键的是,她不能让阿蛮有一个和离之母。
吴氏拍拍苏令蛮的手,轻声道:“阿蛮,过去阿娘太软弱,让你受了这许多委屈,往后必不会了。”
苏令蛮眼眶瞬即湿了:“阿娘……你……”
她不怕人冷言冷语,不怕人差别对待,却独独失了对这脉脉温情的应对本能,呐呐不能言。吴氏为她揩了揩泪,点了点她鼻子,促狭笑道:“你啊,明年都要及笄了,还哭鼻子呢?”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是极受用的,软得不行,从前阿蛮倔强,不肯在她面前示一点弱,此时对她好了,反倒让这刚硬的女儿软和了下来。
吴氏这才发觉自己错失了多少乐趣。
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吴氏头也不抬:“谁?”
翠缕半掀帘子进来,屈了屈身:“苏老爷。”
苏护讪讪地探头进来:“吴氏,听说你寻我。”
苏令蛮第一回 见这强势的阿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免觉得惊奇,吴氏却挑眉道:“也没什么,只是告知你一声,要妾身不和离也可,但有个条件。”
“你说来听听?”
苏护一夜未睡,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忙不迭问道,摆出了一副十足谦逊的模样。
吴氏翘了翘唇,见他这般,只觉讽刺。
从前她捧出一颗真心,万般依赖屈从于这人,受尽了鄙夷冷眼,没料到临了强硬了,这人反倒是做小伏低了起来。莫不是这人生来一副贱骨头,顺着不成,反着更好?
“就一个条件,也不难。”
“往后老爷那些莺莺燕燕,不论东厢房还是西厢房,花楼还是酒楼,妾身一概不管,一概不养。那些个香的臭的,老爷既喜欢,就自个儿从俸禄里出。妾身往后只管正院支出,老爷的字画啊情儿啊,老爷自己来,如何?”
苏护支吾了半天,眼见吴氏眉间迅速地滑过一丝不耐,大脑未及多想下意识便答应了。
“好,往后老爷养家,你只管你自己的花销。”
吴氏这才展了颜:就凭苏护这小芝麻官的俸禄,那当真是没几两,随便嚯嚯就没了,哪里能喝得起花酒,养得起小妾?
苏护自然不知道,眼前这娇柔的妻子今非昔比,这一回退了,便日日退了,终其一辈子便再没站起来过。至于东西厢房里的小妾姨娘们,得到的月例是越来越少,当连一尺布都扯不起时,干脆一个个自请回家,重新嫁人的嫁人,做姨娘的做姨娘去了——忠诚,那自然是没有的。
不过这些全都是后话了。
此时苏护还沉浸在吴氏不和离的惊喜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乐颠颠地做起了春秋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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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阿娘还是为了我。”
苏令蛮心里并不好受,蔫蔫地趴在小镜居的院子里,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
麇谷居士听了她一早上的哀怨,眼皮子耷拉下来,爱答不理地道:“总算有了个当娘的样子。”
见苏令蛮还是打不起精神,抬头斥了一声:“作这小女儿态作甚?你阿娘说的没错,纵是和离,日子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她如今强硬起来,你阿爹又是个软芯儿,指不定谁掐着谁呢。”
苏令蛮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当真?”
“男人的德行,老夫再清楚不过。你阿娘风韵犹存,若一人出去顶了女户,再碰上个胡来的,可吃得消?到时你不在身边,吴府你大舅母和你大姐姐当家,随便使些手段,你阿娘也未必比现在安全。”
边地之人热血肆意,可也亏在这肆意热血上了。
苏令蛮若有所思,麇谷居士敲了敲桌子:“哎,你什么时候走?老夫在这边关也呆腻歪了,不如便搭你的顺风车回长安一趟,师傅近日听说也去了长安寻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