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听一场《牡丹亭》的昆曲,惊觉戏剧里的人生,竟是那般地葱茏美丽。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三毛知道,她还欠下了江南水乡一段情缘。
与张乐平道别后,三毛乘船去了浙江舟山。一路上,看垂柳画桥,飞鸟烟波,这些景致和梦里的红楼一样,温柔繁华。可她不是元春,以高贵的身份归家省亲。她只是一个飘零多年的行客,在迟暮之龄,返回家乡,看一看梦过千百回的故里与亲人。
三毛去了陈家祠堂,郑重地施以祭礼。又去了祖父陈宗绪的墓地,点香跪拜,泣不成声。她甚至取了坟前的一抔乡土,藏于木盒中。又从祖屋的古井里,舀了一瓢泉水,装在瓶内。她要将这些带回台湾,这是故土最珍贵的礼物。等到哪一天,思念故乡的时候,就拿出来,喝上几口,聊慰心怀。
这次回归故乡,三毛所做的种种,她的情感、礼节,宛若旧时中国的传统妇女。也许很多人不明白,这位离经叛道,放纵不羁的女子,这位游历各国,在西学熏陶中成长的女子,如何会对中国传统习俗,有着这般的敬畏与尊重。其实,在三毛的骨子深处,一直痴迷中国文化,眷恋故土。虽然她一生天涯,但她的心,从未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
从大陆返台的三毛,选择离开父母的家,搬进了自己的公寓。她给父母留下一封信,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她一生珍藏的心爱宝贝,以及荷西的照片,一样都没有动。这一次,她大概是真的放下了。家人说,她从大陆回来有着明显的转变,她的魂魄好似留在了那。
后来便有了三毛的第一个中文剧本,也是她唯一的电影剧本——《滚滚红尘》。仿佛她以这种方式,来诠释今生那些没有讲完的故事。曹雪芹写《红楼梦》,让世人在书本中,戏剧里,探寻和猜测他华贵与悲绝的一生。而三毛以《滚滚红尘》作为此生的绝笔,给后人留下永久的传奇,设下永远的谜题。
一九九零年,三毛在香港导演严浩的多次请求下,写了《滚滚红尘》。三毛说过:“没有严浩导演,就没有这个剧本的诞生。”她还说过:“这的确是一部好戏。古人说,曲高和寡。我们希望这部戏,有个飞跃:曲高和众,既叫好又叫座。”
人间万事皆有前因,这个一生爱好电影的作家,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进这个圈子里。她总认为,在万丈光芒,繁花似锦的背后,会有挡不住的寂寞和冷落。所以她甘愿放逐自我,在撒哈拉沙漠拾荒,于西大洋海岸垂钓。
走遍万水千山,终究要有停歇脚步的时候。起先严浩邀请三毛写剧本,她都以各种理由推掉。后来严浩约了当时红角秦汉和林青霞,把三毛请到餐馆。几人一起劝说三毛,希望能够与她合作。三毛只推说可能要去远行,没有正面承诺。当天,三毛喝醉了酒,回家不小心失脚,摔下了楼。这一摔,不仅住进了医院,也跌入了滚滚红尘。
病床上的三毛,开始费尽心血创作她的剧本——《滚滚红尘》。“痛切心肺,一路写来疼痛难休,脱稿后只能到大陆浪漫放逐,一年半载都不能做别的事。”几月后,当她将厚厚一叠稿纸,送至严浩、秦汉和林青霞面前时。读完剧本,三人深受感动。当年,《滚滚红尘》投入拍摄。
作为编剧的三毛,将自己投入在这场红尘烟火中,倾注所有的心性柔情。那么多个日夜的辛勤劳作,最后《滚滚红尘》获得了台湾电影金马奖十二项提名。从来不喜竞争,不慕虚名的三毛,因了这部电影,被莫名地卷入了金马奖的激烈角逐中。
然而,香港首映期间,这部影片因政治因素受到攻击。政治风波,总会将人陷入难以脱身的险境。
毫无办法,她只好拿人生作注,压上所有筹码,等待最终的输赢。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十五日,三毛盛装出席第二十七届金马奖颁奖典礼。金马奖评委宣布:电影《滚滚红尘》获得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等八个奖项。三毛角逐最佳编剧,她未获奖。
戏剧落幕,寡淡收场。人生幻灭,荣枯有定。她拂袖而去,这红尘,到底不是想象的模样。不曾想,走过一生风霜,百转千回后,依旧只是独自转身。落寞,悲伤。
星移物转,沧海桑田。江湖还是昔日的江湖,三毛还是当年的三毛。

第三十章 遥远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帐篷
都要留恋的张望
她那粉红的小脸
好像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流浪在草原
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小脸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一首优美动听的歌曲,将我们带去那遥远的地方,邂逅一位美丽善良的牧羊女。从此,愿意舍弃尘世一切繁华,流浪在草原,陪她放羊,从晨起到日落,由青丝到白发。
这首歌,是著名的民族音乐家王洛宾所创作。有一年朝圣,他认识了一位美丽的卓玛姑娘。这个十七岁的如花少女,含羞又温柔地用牧羊鞭轻轻地打了年轻的王洛宾一下。只这一鞭钟情,结识短短三天,王洛宾便为她创作绝代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
她打红尘而来,带着美丽的约定和沧桑的诺言。她带来一颗温柔而勇敢的心,带来了一件精美的藏族衣裙。她是三毛,不辞辛劳,跋山涉水来到遥远的乌鲁木齐。因为在这里,有一个她牵挂的老者,有一处她今生最后一次渴望的归所。抵达这里的时候,已近初秋。
其实早在今年四月,三毛曾随台湾一个旅行团到敦煌、吐鲁番旅游,后来她来到乌鲁木齐,有两天时间停留,便独自去寻找王洛宾。在相遇之前,王洛宾对这位台湾作家,可谓一无所知。这些年的西北独居,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纷乱的人间世界,皆被他关在冷清的门外。
出于礼貌,他还是接待了三毛。直到那晚,王洛宾去宾馆为三毛送行。当他在服务处询问三毛时,惊动了宾馆上下。男女服务生们奔走相告,一时间搬来许多大陆出版的三毛著作,请三毛签名。这时的王洛宾才知道,这位来自台湾的年轻女作家,早负盛名。
匆匆离别,来不及说告别的话语。但三毛约定好一定还会再来看他,请王洛宾记得给她写信。她毫不掩饰的热情,让年近八旬的王洛宾十分感动。在老人的心底,她像一个孩子,真诚,热烈。
三毛这趟丝绸之路,为何会来寻找王洛宾,一切因为她的好友夏婕。夏婕曾于1988年在新疆采访过王洛宾,后在《台湾日报》上发表了几篇《王洛宾老人的故事》。她跟三毛讲述过王洛宾坎坷的人生历程。三毛自小听过《在那遥远的地方》和《达坂城的姑娘》,当他得知这个传奇老人还活于人世,并孤独地守候在美丽的新疆时,便决意有一天一定要去探望他。
一场短暂的相逢,让三毛的心再也不能平静。对乌鲁木齐那个冷清的家,那个孤独的老人,有着难以说清的温柔与牵怀。她为王洛宾的人生阅历和艺术才华所倾倒,在复杂交错的情感里,有敬佩、有感动、有爱慕、有同情,还有许多她亦无法诠释的因果。
三毛可以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已经交付给那片大西北土地。她隐约觉得那座荒原,似乎可以种植一段新的爱情。不要问她为什么,也许是多年的流浪生涯,让三毛觉得和这位饱经风霜的艺术家,可以毫无顾忌地灵魂相通。在她心里,觉得真正的情感,可以模糊年龄,淡漠贫富,不分地域,不计时间。
海峡两岸,鸿雁传书。三毛对待情感,总是那么单纯而真挚。她希望能够把内心的温暖,更多地传递给远方那位孤独的老人。她从不认为,世俗的藩篱,会成为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沟渠。她甚至不能肯定,她对王洛宾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但那些个日夜,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念那座城,想念住在城里的那个人。
垂暮之心的王洛宾,似乎感受到一些什么。尽管他已人过黄昏,但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他内心深处,对爱永远藏有一份浪漫与温情。但他写信告诉三毛:“萧伯纳那柄破旧的阳伞,早已失去了伞的作用,他出门带着它,只能当做拐杖用,我就像萧伯纳那柄破旧的阳伞。”
三毛却责怪道:“你好残忍,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原以为,在遥远的大西北,会有一段惊世骇俗的黄昏恋,让她忘记那些执手相依的昨天。原以为,这寥落无味的人间,让她重新找到了一根生活的拐杖,可以在寒凉的尘世相互取暖。难道这一切,又是她独自营建的虚幻梦境?
顾不了那许多,她必须去,她要用温柔的时间,去抚平王洛宾心中的伤。背上沉甸甸的行囊,带着长住所需的衣物,装上一颗多情柔软心。登上去乌鲁木齐的飞机,她心中认定,千山之外,有一个属于她的家,一个沧海桑田的家。执著桀骜的三毛,始终不相信,年龄会是距离。
不能在最美的年华里与他相遇,谈论诗酒文章,已是人生憾事。既是上苍给了他们相逢的缘分,又何必还要为无知的世俗而再次错过。她不是那位年轻美丽的卓玛姑娘,也没有那根浪漫的牧羊鞭,但她有深邃温厚的人生阅历,有明净如水的古雅情怀,有洗尽铅华的淡泊风采。
然而抵达乌鲁木齐,却有件事,令三毛心中十分不悦。她下机时,看见王洛宾穿西装,系领带,神采焕发。接下来,强烈的荧光灯和摄影机对准了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三毛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后来王洛宾耐心解释,才知道,原来乌鲁木齐的电视新闻工作者,正筹划拍摄一部反映王洛宾音乐生涯的纪实性电视片。听说台湾作家三毛要来,便精心安排了这段欢迎三毛的场景。可三毛认为,她来乌鲁木齐,是和王洛宾两个人的事,无关他人。
为了王洛宾,三毛掩饰了内心的郁闷,微笑地接下那束鲜花,与他携手并肩,走出机舱。黄昏的乌鲁木齐,在残阳下,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苍凉。三毛觉得,那些人只是前来应景的过客,她很快就可以摆脱他们,和王洛宾一起隐进这座孤独的城,静静相守。
回到王洛宾的家,三毛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王洛宾早已为三毛准备好一间简洁舒适的住房,有床,有书桌,有温暖的台灯。那个夜晚,三毛穿起了藏式衣裙,听着民歌,她静坐在王洛宾身边,陪伴这位沧桑老人,唤醒那些沉睡了多年的记忆。
她分明看到,他眼角闪烁的晶莹泪花。这泪花,叫感动。三毛和王洛宾交谈着,如何布置这个宽敞的住宅,让这里从今以后不再冷清,弥漫烟火幸福。三毛努力想要实现,和王洛宾共同真诚相处的生活。
他们各自骑一辆脚踏车,穿行在乌鲁木齐的小巷街市,进出百货公司、瓜果摊、菜市场、鲜花店。三毛知道,他们之间不必再去追寻虚无的浪漫,执著华丽的情感。她觉得,平凡真实的生活,是人世间最动人的故事,最美丽的传说。
事与愿违。不知为何,电视摄制组的人,接连几天,邀请王洛宾出去拍外景,又到他的寓所进行实拍。熙攘纷扰的戏剧,彻底搅乱了三毛的宁静。编导们甚至要拍三毛访问王洛宾的镜头,三毛被迫充当演员。之后,又是一连串的编排,三毛强忍着委屈,将这出戏演完。
戏一结束,三毛就病了,卧床不起。她不能忍受被人充当戏子和道具的屈辱,她突然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位迟暮老人,并不能真正理解,她内心深处需要的那份简单与纯粹。又或许,他知道,他给不起,抑或是他不想给。
王洛宾请了一位女孩悉心照料三毛,而自己,仍奔忙于摄制组的活动。他的冷落,让三毛似觉光阴寂寥漫长,她终是清醒了。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清醒。王洛宾弄丢了她的拐杖,浇灭了她的热情。有些爱,只能一辈子藏于心底,有些人,注定不能拥有。
王洛宾,年近八旬的民歌大师,永远只是三毛尊敬的前辈。不要去猜测,他们之间是否真正有过交集,又为何会仓促擦肩。人生这本书,读懂了,平添烦恼和惆怅;读不懂,又徒留遗憾与感伤。
她以为,可以和这个千帆过尽的老人,一起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菲薄的光阴。她以为,可以在这座荒凉的城市,从此远离尘嚣,和他平淡终老。她以为,看过红尘涛浪,历尽千劫百难之后,他们有幸福的资本。
不曾想,这人生之路,哪怕离终结,只有一步之遥,都要一个人走完。

第三十一章 梦的原乡(1)

不知从何时开始,秋天成了一首抒写离别的绝句。黄尘古道,烟水亭边,以及生命里许多转弯的路口,目睹过一场又一场的离别。一些转身,是为了明日的相聚;一些转身,竟成了永远的等待。
造化戏人,明明说好要同生共死,可不消几载春秋,便两两相忘。明知人生是一场与人无关的远行,亦没有谁可以为你分担人世间的辛酸,但终究还是忍不住要目送,要回眸。
送别之时,三毛情不自禁扑倒在王洛宾的怀里,失声痛哭。她心知肚明,与之同行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有期待,有遗憾;有欣喜,有落寞。过往种种,都将随着她的离去,从此了无影踪。
当王洛宾看到三毛渐行渐远的背影里,内心涌动着一种无以复加的惆怅与失落。恍惚间,他似乎悟到,自己错失了一段多么珍贵的情感。他开始期盼着,三毛会再度归来。甚至在三毛离开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给她写信,翘首静候她的回首。
踏光阴而行,乘白驹游走,三毛知道,有一天她也会天涯却步。但她的故事,绝不会断送在这个秋天。背上简单的行囊,粗布素衣,她做回从前的自己。这一站,三毛抵达了四川成都,这里又被唤作蓉城——一座与众不同的城,一座温柔而闲逸的城。
三毛出生在重庆,所以她初次来到成都,便爱上了这里。穿行在成都的宽窄巷子,淳朴的民风拂面而来。坐下来喝一壶闲茶,或是品几道川味小吃,静静地感受这座城里柔软的时光,巴蜀风情。这里没有鲜衣怒马的热烈,只有市井烟火的恬淡。
从成都出发,三毛去了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她朝拜了神山圣湖,在拉萨浩荡的天空下,看到了巍峨壮丽的布达拉宫。这片神秘的土地,像一本无法解读经文。飘摇的经幡,流转的经纶,让三毛觉得自己,跌入一个神秘莫测的轮回里。
几日后,高原反应让三毛病倒了。尽管她对这片土地,有一种敬畏的眷恋,但还是选择离开。她返回成都,又辗转去了出生地重庆。关于幼小童年的那段浅显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她强烈地感觉到,曾经有一段岁月,托付给了这里。
三毛登上渡船,开始长江之旅,邂逅了梦里久违的山峡。之后去了武汉,登上黄鹤楼,看白云悠悠,孤帆远去。凭着对历史的短暂追忆,三毛再次飞往上海。在张乐平家里,度过人生里最后一个中秋节。这座风起云涌的上海滩,有一种惊世的美丽。那晚的黄浦江,在圆月下,高贵而温柔。
在灯火阑珊的暮色里离去,与南国水乡,说声珍重再见。这段不短不长的大陆旅程,让三毛对中国,有了更深沉的情感。她甚至说过,如果今生还可以,她愿意嫁一个中国人,并且在大陆。和他过着波澜不惊的岁月,安享尘世如花的幸福。
三毛回到台湾,已是十一月中旬。看到王洛宾的来信,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淡然。她冷静地给王洛宾回了一封信,告诉他,她和一个英国人已经在香港订婚。并祝福彼此以后的日子可以平静。三毛的订婚其实是一个谎言,她不希望那个孤独的老人为她的离去而内疚。她愿意默默承担一切,让他释然。
可谁曾知道,这也是三毛写给王洛宾的绝笔信。一九九一年一月五日凌晨,袖珍收音机传来了台湾作家三毛的死讯,王洛宾被这噩耗击得措手不及。他沉浸在痛苦与悔恨中,不敢清醒。沉默之后,他终于拨动了琴弦,为三毛写了一首歌《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你曾在橄榄树下
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
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
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等待等待越等待
我心中越爱
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是无奈,亦是一种幸福。相逢即是拥有过,也许我们不能祈求太多,无需收获太多。她选择遗世幽居,红尘两忘,自有她的理由。活着的人,何惧离别久?何以不心安?
对三毛来说,一九九零这个冬天有种灿烂的萧然。错误的时间,让她和王洛宾,注定不能在那片荒原开出美丽的花朵。当她着丽装出席金马奖颁奖典礼,虽然,《滚滚红尘》为她挣回了一生的骄傲与尊荣。可她终究不是主角,就这样,无端把欢乐给了别人,将悲剧留给了自己。既然是戏,就不需过于认真。
三毛病了,多年的流浪生涯,让她落下了不少宿疾。这一次她患的是,子宫内膜增生症。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病,一个小手术便好。
在她住院治疗的前一日,三毛还给大陆知名作家贾平凹写了一封信。那是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的凌晨两点,窗外下着细雨。三毛告诉贾平凹,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与他的文笔最有感应,看到后来,看成了某种孤寂。还说今生今世会好好保存,珍爱他的赠书。
她是吃了止疼药才写下这封信,并告之要住院开刀。一时间没法出远门,没法工作起码一年,有不大好的病。信的结尾,又说起,倘若身子不那么累,过几月也许会去西安,期待着能与贾平凹先生相见。
这封信,竟是三毛的绝笔。三毛自杀的消息,比信还要来得早。贾平凹得知三毛已逝,便写下了《哭三毛》。不几日,他收到了三毛死前寄来的绝笔信,更是悲伤不已。又写下《再哭三毛》,以此作永远的怀念。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日下午,三毛住进台北荣民总医院。她要了一套设有浴室卫生间的单人病房。入院手续,病情检查的过程中,都没有发生任何异样的事情。
当日,三毛对母亲说:“医院里有很多小孩在她床边跳来跳去,有的已长出翅膀来。”母亲缪进兰知道三毛一直喜欢幻想,以为她又在说胡说,便半开玩笑地说:“你不要理他们就是了。”如今想来,三毛那时是否真的已经灵魂出窍,看到了寻常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这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十分钟即完成。三毛身子亦无大的毛病,但还是用了全身麻醉。醒来之后,三毛让母亲好好替她梳洗一番,因为她和一个心理医生有约。可这位心理医生并未如约前来,母亲也没有太在意。
吃过母亲带来的食物,三毛顿觉神清。她清楚地告诉父母,她已经好了,请他们回家歇息。据陈嗣庆和缪进兰回忆,走之前,三毛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她看上那么安然,有种一切灾难都结束的平静。
夜晚,接近十一点的时候,三毛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所谈的都是病情,而且三毛语气平和。可一会儿,三毛在电话里突然说了许多话,声音大而急,缪进兰没有听清。最后只听见三毛说:“医院里床边的那些小孩又来了!”
母亲知道,那是她的幻觉,只好哄她说:“也许小天使来守护你了。”三毛当时笑了一声。直到后来,母亲再去回想电话里的那一声笑,真的好凄凉。
挂了电话的母亲始终不放心,她凌晨一点又打电话给一位在医院的好友,托他去看看三毛。朋友安慰缪进兰,告诉她晚上还去看过三毛,她谈笑风生,一切都好好的。
那晚,值班的医生查房,发现三毛病房的灯还亮着。三毛告诉医护人员,她的睡眠很浅,希望不要在夜间打扰她。
一月四日,清晨七点,一位清洁女工进病房准备打扫。发现三毛用一条长丝袜,自缢于浴室吊点滴的挂钩上。三毛死了,终年四十八岁。死的时候,身穿白底红花睡衣。
三毛的遗体被抬到床上,颈部,有很深的勒痕。血液已沉于四肢,身子呈灰黑色。显然于医护人员发现以前,已死亡多时。法医推断三毛死亡时间是凌晨二时。
检警人员认为,三毛自尽的浴厕内,医院设有马桶护手,三毛只要有一点点的求生意念,就可立即扶住护手,保住性命。可惜她没有这么做,想来她是真的累了。
姐姐陈心田说:“关于她的自杀,我们都知道她可能有这一天,但不是那个时候。她其实是个相当注重整齐、漂亮的人,从不愿意以睡衣示人,连在家看她穿睡衣的时间都不多,怎么会穿着睡衣离世?”
香港、台湾各大报纸,刊出了三毛自缢身亡的消息。一时间,震撼了整个华人世界,也惊动了千千万万热爱她的读者。震惊、惋惜、悲痛,怀念,更多的,是绘声绘色的流言和疑问。外界开始流传,三毛被谋杀的言论,以及许多种种猜想。
这个一生传奇的女子,她的死,竟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其实,生死不过一念间。万物无常,许多事,都难以用常理来诠释。当三毛把肩上的包袱彻底放下时,我相信,那是上苍赐予她的恩德。
是非成败,果真转头即空。她一直在这世上,寻找真正的原乡。到现在才知道,这么多年的漂泊转蓬,却是为了回归来时的路。这场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修行,总算有了尽头。以后的岁月,该是烟云俱静,日夜长宁。

第三十二章 梦的原乡(2)

台湾作家龙应台在她的《目送》一书里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是的,不必追,纵是想追亦追不上。三毛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将父母抛在身后。而父母也是这样,不断地目送她的背影,从盛年锦时,到白发迟暮。这一次,三毛破茧化蝶,翩然远去。今生今世,再也追不上她的脚步,看不到她的背影。
三毛曾说,人生是一场情缘,她既是走得这么坚决,就必然认为今生情缘已尽。当生命的旅程到了终点,她必须下站。生命长短不一,世事浮沉有定。这人间,不是谁先来,就要先走。那些曾经与她同行的人,有些提前走了,有些还要前行。无论有一天,各自流散在哪里,只要心里有过彼此,就是温暖。
“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幸福的归宿。”我们应该勇敢地相信,三毛真的选择自我了断,而且死亡是一个幸福的归宿。尽管可以找出种种三毛不会自杀的理由,但也没有谁,制止得住她那颗求死之心。
“我的一生,到处都走遍了,大陆也去过了,该做的事都做过了,我已没有什么路好走了。我觉得好累。”这是三毛死前不久,对母亲说的话。这些年,三毛曾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好几次自杀未果。母亲缪进兰觉得这是文人的疯话,所以并没有过于当真。
当年荷西死后,那么苦,三毛都挨过来了。何况最近她并没有遇到什么沉重的打击,一些琐碎的烦恼之事,以她的承受能力,该是云淡风轻。可这一次,她却是真的割舍一切,行至终点了。如此也好,以后再也不用林立于风中,看她瘦怯孤独的背影,一次次渐行渐远。
父亲陈嗣庆一直都有某种预感,觉得爱女三毛终有一天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他知道这孩子自小就过分孤僻敏感,他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女儿,只觉得,她一生都很寂寞——心灵的寂寞。
三毛死后第二天,老父亲陈嗣庆去了南京东路,那里有一间三毛居住的阁楼小木屋。这座风情小屋,处于繁华之处的一个宁静小巷。木屋有一株樱花树,正是这株樱花,触动了三毛内心的柔软。
“在这失去丈夫的六年半里,在这世界上,居然还出现了我想要的东西。那么我是活着的,我还有爱,爱上了一幢小楼,这么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它。”这座小楼,是三毛风雨归来的家。可现在,她也不要了,可见俗物皆累身。
流连了一下午,陈嗣庆并未发现遗书。小屋窗明几净,简洁清澈,很明显,三毛走之前细致地打扫过。就连马桶盖旁的垃圾桶、浴缸和地砖的接缝,也一尘不染。楼顶的木桌上搁着一本《泰山石峪金刚经全本》,姐姐陈田心说,三毛近来常读佛经禅书。
父亲恍惚间,又想起三毛生前一直跟他谈论《红楼梦》。她多次告诉父亲,她最喜欢红楼里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或许三毛觉得,与其一个人幽居在此,每夜听雨打落花,忍受源源不断的杂念,倒不如,给自己找一条更宽的路,免了四季循环,悲欢更替。走的时候,红尘为她让道,天地不敢多言。
按照台湾的语言习惯,三毛是往生了。那条人人都要走的路,千百年来,死者寂静,而活着的人,却如何也停止不了悲伤。毕竟,她踏上的,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回头的路。次日台北气温骤然下降,仿佛也在为这个悲情才女送离。
母亲缪进兰穿了一件红毛衣,这是三毛从大陆为她带回来的。三毛在一月一日的时候,提早送了一份生日礼物给母亲,一尊玉雕,一张卡片。这些年,三毛很少送母亲生日礼物,觉得这是俗气的做法。可去医院开刀的前一天,她忽然郑重地送给母亲礼物和卡片。
母亲甚觉奇怪,心想自己的生日不是下个月吗?三毛淡淡一说:“怕晚了来不及。”难道那时候,三毛就已经作好了轻生的准备?又或是她一时兴起,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心生愧疚。借此机会,表达这许多年,不曾认真说出口的爱意。
三毛在卡片上写着:“亲爱的姆妈,千言万语,说不出对你永生永世的感谢。你的儿女是十二万分尊敬、爱你的。”
爱有来生吗?如果有,三毛是否会延续今生未了的爱,和她的亲人,重新来过,守候一份地久天长?今生,她坚心做一个自私的人,为自己活一次。由生至死,她都要一个人。她可以舍弃世界,却不能违背孤独。
三毛的葬礼,一切从简。三毛生前说过,她喜欢火葬,认为那样干净。她喜欢黄玫瑰,不爱铺张。母亲为爱女选了一件她平时最喜欢的衣服,缀上黄玫瑰给她穿上。就这么静静地,送她去那个遥远的地方。
三毛的骨灰,放置在阳明山第一公墓的灵塔上。这世上再也没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这是三毛说过的话。小时候的三毛,为了逃学,每天去坟场做客。现在她总算做了主人,在那里,不再有伤害,不再有离散。从此,她只安心做那个最温柔的人。
活着的人,依旧为她的死,寻寻觅觅,悲悲戚戚。三毛的一生,不长不短。但这四十八年,她经历了异常丰富的过程,踏遍天高地广的山河。唯独离世,不留只言片语,徒留无限疑惑,无限落寞给众生。
三毛的忘年交眭澔平,留有一段三毛辞世前夜打给他的电话录音。“眭澔平,我是三毛,你在不在家?人呢?眭澔平…你不在家…好!我是三毛…”当时眭澔平人在外地,没有接到这个电话,也因此成了他终生遗憾。
其实就算接通了这个电话,以三毛的个性,也还是要走上那条路。这个女子,何曾会受到外界的干扰,为谁止步。她的世界,已经清澈见底,水落石出。
琼瑶认为,三毛的自杀与其疾病无关,更多的是内心深处的寂寞和绝望,写完《滚滚红尘》之后的三毛顿失寄托,人生已无所追求了。
她是三毛,无法接受平凡的岁月,不会让自己安静地度过一生。她的死,与人无尤。任何的猜测,任何的哀悼,都是苍白。相信她,她去的那个地方,是幸福的归宿。且当做,这是她留给我们,最后的承诺。
作家白先勇说:“三毛自杀的消息传来,大家都着实吃了一惊,我眼前似乎显出了许多个不同面貌身份的三毛蒙太奇似的重叠在一起,最后通通淡出,只剩下那个穿着苹果绿裙子十六岁惊惶羞怯的女孩——可能那才是真正的三毛,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流浪者,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自行了断,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
说得多好,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流浪者,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自行了断,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这才是三毛,敢于和时间力争输赢。剪去世事所有横生的枝节,从此再不怕光阴逼迫。盛宴散去,夜已深凉。
远处,传来齐豫清澈激越的声音,她唱着:“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流浪远方,流浪…”
今生就那么地结束,又这么地开始。这个叫三毛的女子,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背上行囊,做回了过客。一个人徒步,一个人流浪,一个人天涯。
如果有来生
我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
从不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