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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忘机
人间的爱恋不过是聚了散,散了又聚,这世上本没有谁给得起海枯石烂的誓言,就像河岸给不起青舟永远的港湾,古道给不起离人永远的重逢。
春到芳菲春淡去,情到深处情转薄。是的,一个曾经你刻骨爱过的人,有一天会成为你想尽办法要忘记的人。曾经是你窗前的明月光,如今却是长在你心头的刺。曾经是你青春岁月里的荣耀,如今却成了剜之不去的耻辱。人间的爱恋不过是聚了散,散了又聚,这世上本没有谁给得起海枯石烂的誓言,就像河岸给不起青舟永远的港湾,古道给不起离人永远的重逢。这人间的一切,我们拿走的、拥有的,有一天都要双手归还,滴水不剩。
总还有一些恩爱是我们无法忘记的,还有一些人因为不曾真正得到,所以永远留存美好的幻想。都说人生萍水是世间最美的相逢,只因彼此心中存有的是一种朦胧的想象。一个站在雨雾中或是伫立在月光下的人,无论他平日多么的坚韧,那一刻必定是柔情的。我们期待的爱情,也许是朝夕相处,是相看两不厌。两个人在一起相处久了,过着春耕秋尝的平淡生活,了无新意之时,就会心生厌倦,彼此嫌弃。如同一杯冲泡多次沸水的茶,滤尽了颜色和芬芳,你还会一往情深地将之留在杯中永不舍弃吗?
这并非是薄情,就像一场戏寡淡落幕,也许会意犹未尽,但是散了终究就是散了,最多在心中停留一夜或那么几天也就忘记了。多少爱丢失了从前的滋味,不需要说出口就淡淡疏离。苏曼殊自知还没有老到只剩下回忆的年岁,可是在东京的这些日子,他却总是反复地翻看情感的账簿。那些泛黄的页面带着一种荒凉的破旧与残缺,如同他一直没有打理的心田长满了绿苔。苏曼殊曾经说过,不敢在心田上轻易地种下爱根。可事与愿违,这一生他不断地栽种爱根,却从不好好地给它们阳光和雨露,他的爱情不到收获就枯萎而死。
一段又一段缘分被他蹉跎,苏曼殊自认为是无辜的。流年将一切冲淡,可是你站在岁月的河道撑渡去打捞,依旧可以捞出许多残留的碎片,捞到红颜用过的珠钗、脂粉盒,以及她们用过的绢帕,还有泪渍。也许苏曼殊的确不够深情,可是在寂寞的光阴里,他那颗柔软的诗心总是会将过往的佳人怀想。手执素笔,字还未落在诗笺上,他已泪眼蒙眬。苏曼殊深切地体会到,与他不离不弃最解心怀的依旧是文字。岁月的炉火烹煮着过往经年,被焚烧的热情化成灰烬,散落在日子的杯盏中余温犹存。
苏曼殊在32岁这一年,于日本东京写下了着名的《东居杂诗》十九首。字字句句,皆由心生,任何的语言在诗句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我们可以在诗中读出他千丝万缕的情结,读出一位飘萍之客的羁旅闲愁,一个失意之人的无边落寞。多想做一只真正的孤雁,不惧红尘万丈,殉身恨海情涛。可他总是会迷失方向,扑腾着翅膀,最终停留在异乡的肩膀上。佛说,放下一切,方能了空。但他每次把满山的落叶烧尽,又会期待自然的新生,结束了一段感情,又期许新的故事发生。
流萤明灭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
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
罗襦换罢下西楼,豆蔻香温语未休。
说到年华更羞怯,水晶帘下学箜篌。
翡翠流苏白玉钩,夜凉如水待牵牛。
知否去年人去后,枕函红泪至今流。
异国名香莫浪偷,窥帘一笑意偏幽。
明珠欲赠还惆怅,来岁双星怕引愁。
碧沼红莲水自流,涉江同上木兰舟。
可怜十五盈盈女,不信卢家有莫愁。
蝉翼轻纱束细腰,远山眉黛不能描。
谁知词客蓬山里,烟雨按台梦六朝。
槭槭秋林细雨时,天涯漂泊欲何之?
空山流水无人迹,何处蛾眉有怨词。
我们无法分辨出他哪首诗是写给哪位红颜的,只有他自己明白,提笔的那一刻思念的人是谁。回忆似汹涌的潮水在心田泛滥,不可收拾。苏曼殊甚至多情地以为,他写下如许多感人肺腑的诗句就可以抵消他往日的过错,让惶恐不安成为问心无愧。这世上没有重来的日子,没有后悔的良药,否则就不需要有“悔不当初”这个词了。苏曼殊不明白,那些女子从来没有怪罪过他,是他自己背负着内疚一年又一年不能自解。
很多人都不明白,苏曼殊这一生是否真正刻骨地爱过。他像孤云一样,漂泊四海,何曾有过真正的停留?他三十年的光阴,似乎比别人一生都要漫长;邂逅过的情缘,比别人一生都要邂逅得多;发生过的事,比别人一生发生的都要频繁。可是盘点岁月,又都是些什么?唯一可以见证的,是他披在身上的袈裟证实他出过家、当过和尚;是那些与他相爱过的女子,她们的名字可以证实苏曼殊确实爱过,得到过,也失去过;是他的画册、他的诗集,还有革命史册上所记载的名字,这一切都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贫乏的人。
其实苏曼殊心明如镜,他真爱过的女子到底是谁,他的诗就是最好的见证人。他深深不忘的是那位低眉垂首、手抚琴弦的幽怨女子,是那位和他在台上萍水相逢、台下却铭心镂骨的女子,是那个和他一起调煮咖啡、通宵夜话的女子。这位女子,就是日本女郎弹筝人百助。诸多女子中,最愧疚的当为初恋的菊子,至爱之人非百助莫属,其次才是那些在生命中游走的红楼歌伎。苏曼殊自问他对每个女子都是真心的,尽管最后全部被他伤害,但真正赢取那句“恨不相逢未剃时”的唯有弹筝人。
1916年,苏曼殊年初从日本回国。这一年,袁世凯准备称帝,居正在山东成立护国军,讨伐袁世凯。苏曼殊闻讯,自知不可袖手旁观,于是在春季前往青岛会晤居正,加入了讨伐的队伍。苏曼殊在青岛盘桓数日,感慨颇深。一则是因为身体一直不曾彻底康复,面对军队里纷乱的局面感到力不从心,似乎再也寻不到当初的那般热血沸腾。再则感到自己虽心生苍苔,但对民族政事依旧牵肠挂肚不能轻松放下。
来到青岛,最让苏曼殊此生难忘的则是崂山的那场游历。崂山,被称作是“神仙之宅,灵异之府”。一半是碧海连天,惊涛拍岸;另一半是青松怪石,郁郁葱茏。传说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来此求仙,丘长春、张三丰在此修过道,崂山因此被涂染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崂山虽是道教名山,对于苏曼殊这个佛家弟子来说并不冲突。都说道修今生,佛修来世,但是皆旨在清净修炼,澹然忘机,既是度己,又可度人。
日行月随,潮来潮往,江山早已经过无数次的更迭,历史也被改写得面目全非。唯有河山依旧醒目如初,多少人将情感托付了出来,得到的又是怎样的果报?那些一往情深到崂山来访仙问道、乞求长生的人,到如今连骸骨都无处寻觅。那些登山采药、炼丹修仙的道士,又幻化去了哪里?时间证明了世间种种无情,但一代又一代人依旧为这无情的世间,演绎着不肯谢幕的戏剧。
在浩瀚无边的大自然面前,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山光海色是上苍给崂山的天然画屏,也不知道经历多少次沧海桑田,才换来这样的人间奇景。在这里,你真的可以忘记一切,抛弃一切。无论山下的世界,是晴天还是雨季;无论人间的故事,是开始还是结局;无论尘世的爱人,是活着还是死去。在崂山,你只做云峦雾霭间的一粒微尘,做飞泉瀑布下的一滴水花,做古木苍松上的一只虫蚁。
??25.逝水
这世间万千滋味早有先人尝遍,读过多少警世名言,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重蹈覆辙,走他们走过的路,受他们受过的苦,犯下相同的错误。
总有返航的船,总有收留的岸。当我们背上行囊,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会在某个港岸做永远的停留。无论邂逅了怎样刻骨难忘的风景,也只是将它装入背囊,作为一段旅程的阅历随身携带,珍藏一生。既是旅行者,就要遵行过客的规律,可以轻易为某座名山某个湖泊动情,却不能为之交付一生的时光。但没有谁可以阻挡灵魂寄宿在哪个驿站,心灵可以投奔到任何一个向往的地方,或天涯,或海角。
苏曼殊从青岛返回上海,坐在轮船上,看苍茫海域,数点飞鸥,感叹人生就像一场不能停止的旅行。他的心还停留在崂山缥缈的云雾里,在月华如洗的山峰做着一场雪浪云涛的梦。梦里他是一个手持拂尘的道士,在云海迷境里求神访仙。又是一位手持禅杖的僧者,朝金顶佛光飘然而去,了断世间一切情缘。醒来之后,他还是苏曼殊,背负着昨日沉重的行囊在现实的今天行走。他之所以对崂山有着不舍的情结,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亦向往纯然如水的宁静,可以不受红尘束缚独自在云海翩然。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这世间万千滋味早有先人尝遍,读过多少警世名言,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重蹈覆辙,走他们走过的路,受他们受过的苦,犯下相同的错误。明知道这世上不会有长生不死的仙药,多少帝王将相一如既往地求之。这份执着是人的本性,也许苏曼殊并不想长生不死,但他希望可以坠身云崖雾海,免受人间轮回。从美梦中仓促醒来固然令人心生遗憾,可很快你又会跌进另一场梦里。
在上海,苏曼殊住在环龙路孙中山寓所。虽说过的依旧是居无定所的日子,却不再那么潦倒落魄,朋友的资助让他体味到人间真情的温暖。苏曼殊觉得,自己比之以往更加地脆弱,以前的他总是风雨无阻,而今却期许有一个温暖的小巢,可以好好休憩。这些日子,无论是写作、绘画,或是革命,他都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就连和朋友在一起聚会也觉得疲累,世间烦恼接踵而至。为什么天天读经,亦无法减轻一些负重?他有预感,今生注定要与佛擦肩,只能在红尘辗转,一年又一年。
他曾经多么钟情于革命事业,希望自己可以站在时代前端,独立抵挡乱世风雨;希望将自己研磨成粉,熬煮成茶,让众生饮下免去灾难。这十数年,他加入过许多革命组织,醉心于宣传无政府主义的救国思想。在上海参加了由章士钊等人创办的《国民日报》的翻译工作,为声援章太炎、邹容,反对清廷查封《苏报》做了大量工作。加之上一次的反袁斗争,似乎都留下过他的身影。可苏曼殊却深感遗憾,他可以拯救的人是那么微乎其微。都说只有先自救,才可以救人,这几年他总是病痛缠身,倦怠了太多,也耽误了太多。
古来功名,在默默无闻的时候悄然登场,又在锣鼓喧声中黯然落幕。多少人被名缰利锁深深套牢,誓死要做一位策马扬鞭、驰骋战场的骑士。可是有一天脱下征袍,深山埋剑,只希望居一处简单的茅舍,邀约几个老友,卷袖煮茶,畅然对弈。在楚河汉界上相逢,也会手下留情,不似当年那样威猛。一个人的心境会随着年轮而改变,有人为过往的热忱无悔,有人却感叹当年不该为前程而误了红颜。如果可以重来,那些戎马一生的将士也许宁愿做回一个山野樵夫,白日伐薪,夜晚磨刀,那霍霍的磨刀声是否也隐透出与世抗衡的杀气?闲时披蓑戴笠去河岸垂钓,访邻家的老翁一起沽酒。
苏曼殊从来没有乞讨过功名,他就是一个披着袈裟的僧人,竹杖芒鞋,两袖清风。逍遥之时去烟花柳巷,和歌伎轻歌曼舞,觥筹交错。落魄之时,向岁月讨一笔闲钱糊口度日。许多人被他的传奇故事诱惑,被他的自在洒脱感染,想追上他的脚步,和他在这烟火人间痛快地游戏一回。然而他快马行过,溅得你一身污泥。他的生命虽然残缺,这些残缺恰恰是最令人感动的美。
苏曼殊离开上海,来到杭州,邂逅了西湖十月的早雪。都说一个浪漫的人无论走至哪里,都会与浪漫相遇,他一生诸多的相遇,有偶然,也有必然。纷飞的雪花飘落,化作一湖的寒水,没有被打捞尽的枯梗残荷被洁白的雪花覆盖,给多情的诗人平添一段空灵的遐想。漫天的雪花,就像苏曼殊年轻时那些泛滥的爱情,不听劝阻,任性而为。如今他只想安静本分地存在,可是那灵逸的飞雪无端地窥视了他心底尚存的爱情。他像是一个迷惘的路人,沿着过往的痕迹悄悄地拾荒。
不曾想,终究还是让他遇见了。一位乘着油壁车的女子,在漫长的苏堤上迎雪高歌。似曾相识的画面让苏曼殊如坠梦境,当车缓缓从他身边碾过时,那巧兮顾盼的回眸让苏曼殊惊心。他知道她不是当年那个情似苏小小的女子,因为她脸上的青春咄咄逼人。那个女子,应该容颜渐老,应该看倦了世事,读累了人情,不会再有兴致乘车高歌、笑游西湖。雪花扑打在脸上,让他感到一种冰凉的刺痛,苏曼殊自嘲地笑了,曾经香车宝马的邂逅早已不复存在。他期待的重逢只能在梦里,一次擦肩都要等待五百年,他提前预支的缘分被他不经意就错过。
错过了昨天绽放的繁花,又错过今朝的绿芽。这个十月,苏曼殊往来于上海和杭州。上海是现实,西湖是梦境,在梦与醒的边缘游走,让他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快就老去。十一月,苏曼殊发表小说《碎簪记》于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他的《碎簪记》,以西湖为背景,以禅佛为底蕴,自是写就人间因缘,但终以悲剧散场。
忘不了那一句“一生好事已成逝水”,是的,过往的情缘已是覆水难收,在无法更改结局的故事里,我们都要从容地接受离散。苏曼殊想让自己成为笔下的主角,给自己安排一个完美的结局,可是他不知道,故事里那么多的红颜,谁才是自己最后托付的女人。几番思索,仍给不出确切答案,这时青春已落幕,他也只好作罢。让自己的故事成为昨天,让别人取代当年的自己。
暮冬时节,苏曼殊躲在小屋里撰写小说《人鬼记》,生着温暖的炉火,煮着香茗,独自沉醉在玄幻缥缈的世界,写就人鬼奇缘。据苏曼殊十一月在西湖《与刘半农书》云:“近日病少除,书《人鬼记》已得千余字。”可是《人鬼记》并未见刊发布出来,想必如同那部《天涯红泪记》一样,来不及完稿,就已离去。或许我们都可以猜测出小说的情节,男主角应该是个年轻的和尚,女主角是个冤死的鬼魂,一个为之不守戒律清规,一个为之不肯投胎转世。可想而知,他们会是怎样的结局。也只有这样的结局才会令人魂牵梦萦。
人鬼真的可以相见吗?如若可以,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无惧生死。就算不能,也当无谓,经历万千轮回,终有一日奈何桥上可以重逢。只怕那时候,你不是当初的你,我也不是当初的我。
??26.送离
偶然相聚,彼此将冰心掷入玉壶,在一盏茶中静静相看。而后继续飘零,你飞扬跋扈,我至死平淡。
岁月真的是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刀刃上没有昨天,亦看不到明天。一个旺盛的青春任由你如何挥霍,时光依旧那么牢固得不肯坍塌。一个苍翠年华走到尾声的人,任你如何小心翼翼,依旧守不住半寸光阴。做一个简单的人,让思想一贫如洗,或许会少许多没必要的烦恼。要么则做一个思想深邃的人,可以容纳世间万象,在任何风云面前都可以淡定从容。
人生存于世,所求的真的不多,不过是浪迹江湖混口饭吃。年轻时候,或许还会对生活充满幻想和期待,想象自己将来会是一个富有的人,拥有人间最纯美的情感,住在自己梦想的房子里,和至爱的人幸福地过一生。当你真正置身于世俗的浊浪中,发觉世界一切都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你无数次地迁就生活,直到最后一点原则也会消磨殆尽。往日横刀而死的决心已不知在何时荡然无存,当岁月的洪荒将一颗饱满的心淹没,你是否还会期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幸福?
都说五十知天命,才会开始忧虑光阴将人抛闪得太快,可刚过而立的苏曼殊已经不再那么锋芒毕露。一个人凭着手心的纹路,就可以预测到命运的走向,并非真有通天的本领能够知晓过去将来,只是提前参悟了宿命的玄机,把握了生老病死的规律。苏曼殊自知悟性比凡人要高,才识姑且不说,他好歹在寺庙里做过和尚,拼凑在一起也有几年光阴。他虽然没有知晓过去未来的本领,却对自己的命运有着强烈的预感,就像那些圆寂的高僧可以预知到自己活不过明天。
有些人穿好衣服,和前缘一笔勾销,安静地等待一场岑寂的死亡。有些人整装待发,听命于生活的安排,开始一段漫长的人生旅程。离开这世界的人,走的时候记得放一把火,烧光留存于世的所有记忆。活着的人就和尘埃一起颠沛,在城市的角落行走,在时光的缝隙飘飞,直到有一天,持一把利刃刺向自己的心脏。
1917年的二月,三十四岁的苏曼殊居住在杭州西湖。西湖是世俗人梦中的天堂,许多孤独旅人看到这一片美丽如画的湖光山色,都想沉落湖中,和过往历史做一次愉悦的交谈。是的,应该是愉悦的,因了湖水的智性和温柔,跌进湖中你的思想就会随之翻腾。澄澈的水滤去你的疲累,滋养你龟裂的灵魂,在世俗中也许你是个吝啬的人,从不肯轻易割舍自己的利益,但此刻你却愿意为湖水奉献出一切,包括最珍贵的生命。
苏曼殊自问是一个不轻言生死的人,他觉得唯有活着才可以做对生命有意义的事。他所做的一切,比如革命,比如绘画,比如写诗,哪怕是参禅、恋爱,都是为了证实生命的存在,不仅是简单地存在,而是鲜活生动地存在着。可当他看到一湖澄净的水,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同那些根植在湖中的莲荷一样,做着至死不渝的沉沦。做一株镜湖里招摇的水草,远比做红尘中的人更快活,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生老病死。也许日子单调无味,却可以看着往来的行人在这里酝酿聚散离合的故事,还可以拾捡他们遗落在这儿的梦。
只有苏曼殊自己知道,他和西湖的缘分到底有多深,只是还没有到交付一切的时候。三月,细柳抽芽、桃树开花的时节,他从杭州返回到上海,春申江上遇见了邓家彦和邵元冲,撰《送邓邵二君序》赠之。人生离合有定,今天的相逢就是明日的离别,聚时无大喜,别时亦无大悲。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真正的情谊也许无须时刻在一起,只要知道彼此都安好,纵是天涯一方又如何。偶然相聚,彼此将冰心掷入玉壶,在一盏茶中静静相看。而后继续飘零,你飞扬跋扈,我至死平淡。
苏曼殊的身体越来越不及往日,虽是姹紫嫣红的春天,可他感觉自己就像秋叶一样需要落叶归根。一入红尘三十四载,他有过根吗?他一直就是水上浮萍、云中孤雁,何曾有过真正的根。五岁之前在日本,和养母河合仙在一起,温暖舒适,却尚不知人事。自从六岁跟随父亲回到广州老家,他就再也没有过真正的安稳,受尽屈辱,逃进寺庙,才有了袈裟披身的际遇。身逢乱世,又有一颗爱国之心,用血泪书写传奇人生。苏曼殊偏又生性多情,一路上离离散散,阡陌纵横,伤人伤己。他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僧人,所以寺院不是他永远的家,又并非是一个世俗中的男子,没有哪个女人是他最后的归宿。
苏曼殊开始深切地想念日本的养母,这是红尘中唯一一个甘愿一生给他温暖的人。佛祖曾许诺,佛门永远为他敞开,只要他放得下一切。可苏曼殊始终贪恋人间的暖意,在这人间四月天,他要把自己所有的春天都留给樱花,在情感上不能始终如一地钟情于一个女子,只好对樱花一往情深。真心也好,借口也罢,至少苏曼殊想念养母的心日月可鉴。他坐在驶向东瀛岛国的船上,这一次的大海无比安静,没有什么风,蓝色的天空堆聚着洁白的云朵。苏曼殊记得很清楚,有九只海鸥打头顶掠过,他不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他必须记住今日的一切。
倦鸟回巢,离人归家,这是他抵达日本横滨,见到河合仙时的第一感觉。母子重聚,一个被岁月老去红颜,一个被光阴消磨了斗志,欣喜万分之余,又忍不住热泪纵横。作为一个母亲,河合仙只希望这个漂游的浪子有一天可以稳定下来,可以平安幸福,其余的别无所求。而苏曼殊则希望这位善良的母亲健康长寿,颐养天年。走过风雨尘世,他们都破碎过,受伤过,也虚伪过,只是母子天性,他们之间的情感一直那么真实,那么美好。世界上有一种情感,不需要修饰,不需要排演,那就是亲情。
无论河合仙是亲母还是养母,苏曼殊都把她当做生命里的至亲之人。永远记得感冒时,那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所带来的熨帖心灵的温暖;记得下雨天,她带病送来的那把油纸伞;记得离别的那天,她站在渡口,久久不肯转身离去的孤影。世间也只有这种爱甘心付出,不图回报。那么多的过去,就像在生命中打了个盹儿,醒来之后,梦境依旧模糊。这就是人生,美好的人事总是一闪而过,悲哀的事物却久久徘徊不去。
苏曼殊在日本短短两个月,陪同养母游历了一番,便启程回上海。离开的那一天,苏曼殊没有让养母送行,他害怕泪眼相看,不想泣不成声。他不知道这会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离开日本,从此,他再也没能回来。这个被当做故乡的地方,用纷飞的落樱为他淡淡送离。而他却什么也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一个回眸、一声叹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