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免费文库小说上一章: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仓央嘉措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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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灾难都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病得再久也会有康复的时候,就如同再漫长的雨季也会有停息的那一天,除非病入膏肓,世间再无医治的良药。我们都会走到无药可救的那一日,要么自然老死,要么死于意外,结局都一样,只是过程有长短之分。许多厌世之人总是会生出求死之心,可当生命真的结束的那一刻,难道不会心存悔意?可是离弦之箭,不能回头,遗憾与悲剧就是如此造成。
病愈之后的苏曼殊又重新找回了自己,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慢慢地拼凑修复。他一边静养,一边任教,困窘的生活得以缓解。可他仍改不了贪吃的习惯,大病初愈饮食就没有规律。抽烟、饮酒、吃糖,是他生活的乐趣。逝去的情感渐渐从心中放下,烟酒糖成了知己,醉了就写一些歪诗。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质疑,苏曼殊,你还是个和尚吗?和尚不是该住在庙里,每日敲着木鱼,背诵经文,不是该粗茶素斋,六根清净吗?
可苏曼殊起誓,他如此荒诞的行为,绝非是为了与众不同,用来吸引众生的目光。他只是道行太浅,克制不了自己,他喝酒吃肉,并不是单纯地贪图享乐,而是心底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他需要释放世俗的压力。也许世人会以为这是最虚伪的借口,可苏曼殊确实有他的资本,他睿智多才,悟性高。在寺院,住持迁就于他,佛祖亦包容他。在红尘,他有交心的朋友,有生死与共的红颜。世无完人,纵是佛,也会犯不可饶恕的错误,也会有不能弥补的缺陷。心生慈悲,学会容忍和宽恕,这样人生才会有更多的乐趣。
苏曼殊是一个在豁达与狭隘、坚强与懦弱之间徜徉的人,有时候他可以为自己的喜好不顾一切,有时候他又会压抑心中的热情,伤人伤己。每一天有太多的意外发生,没有谁可以完全掌控好内心的情绪,做到平静舒缓、收放自如。人常常会为自己的矛盾懊恼不已,很多时候不能逆转,就只能认命,那些不肯相信宿命的人到最后都向宿命低头。在岁月面前,谁可以做到不屈服?挺直的腰身总是被轻而易举压弯。就连悲壮苍凉的历史,厚重地横在天地间,只消得一缕微风,就可以将之吹散。
经过几个月的时间调整,苏曼殊彻底从迷梦中清醒过来,他觉得那颗沉溺于爱河的潮湿的心,需要在阳光底下狠狠地晾晒。打点行囊,羽翼丰满的苏曼殊又将远行。都说在哪儿失去,就回哪里寻找,苏曼殊选择去日本,不是为了寻找什么,但他确实在那里丢失了太多。他没有去东京,而是选择去横滨,那个他出生的地方。沐浴咸涩的海风,他始终忘不了自己是那只飘零的孤雁,往返于苍茫的天地间,不知道哪一天就结束了归程。
在日本,苏曼殊继续创作小说《断鸿零雁记》,这部小说是他的成名代表作。一个人来到世上总会留下些什么,文人会留下毕生的作品,画匠会留下墨宝,伶人会留下戏剧,哪怕是最平凡的人也会留下值得珍藏的遗物。而活着的人,则需要依靠这些物品去将之怀念,直到有一天彻底被岁月的风尘掩埋,了无痕迹。历史无言,它能告诉我们的,也只是微小的一部分,多少残阳如血的故事,都湮没在黄尘古道中,消失在浩渺烟波里。
也许我们该感恩,因为捧着一本泛黄的书卷,欣赏一幅苍章旧画,观看一出古老的戏曲,是多么渺幸福。或者说,活着就是一种幸福,可以肆无忌惮地怀想过去,可以邂逅许多段感人肺腑的情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写自己想写的字,喝自己想喝的茶。尽管这期间会有太多的无奈,生出太多的枝节,可生命存在,就有它的意义,就有无尽的机遇。用一颗容忍的心、大度的心生存于世,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1911年,革命党人于武昌起义,推翻清王朝统治。苏曼殊闻讯,大为兴奋,认为此乃“振大汉之天声”,遂急谋回国。奈何其生活又陷入窘迫,穷病交加的他只好将满腔热情暂时搁置。我们总以为日子过得久了,对于许多事许多人都会倦怠,曾经的海誓山盟到如今不值一提,过往的一怀热血到如今冰凉似水,却不知一些情结扎进心里,就如同刺青,再也冲洗不掉。
对于苏曼殊来说,情、画、诗、禅、革命就是他心里的刺青,随着年轮一起长出更深的印记。无论沉寂多久,这些情结都不会淡去。身处乱世,苏曼殊有着太多的追求和梦想,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力挽狂澜的志士,是一个普度众生的高僧,是一个掌管天下痴男怨女的徇情官,也是一个挥毫泼墨的诗客。也许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纵然无法尽善尽美,却亦不会有太多的缺憾。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梦,梦着是一个江湖侠客,有着诗魂剑胆;梦着是一代英明圣主,可以君临天下;梦着是一个风云谋士,能够大浪淘沙。
武昌起义,上海光复,有如在苏曼殊的心里投入一块巨石,激起万丈浪潮。涟漪在心湖深深荡漾,久久不能平复。这时的苏曼殊却不如以往那般潇洒,背着行囊渡船归国,参与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事业。任他心急如焚,但苦于囊中羞涩,只得忍耐。毕竟他不是飞雁,只要展开双翅就可以漂洋过海。你自是有一身傲骨,残酷的现实亦会将所有的棱角和锋芒磨尽。
这一年的十一月,苏曼殊为筹措归国的旅费决心典当燕尾乌衣,卖掉他心爱的书籍。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对于有一定资本的人来说或许是如此,可对于某个一贫如洗的人来说,却成了深邃的讽刺。人在饥寒交加之时,会为一个馒头点头,为一杯白水弯腰,为一炉炭火下跪。而这些唯一的目的,就是活着,为自己活着,为牵挂自己的人活着,为活着而活着。这时候,苏曼殊用英文翻译的《潮音》已出版,由日本东京神田印刷所印行。为此,他不得不在日本横滨滞留了一些时日。
寒冷的冬天,轻扬的雪花给晦涩的生命带来清凉的浪漫。雨和雪,是他前世的情结,在这个习惯疏离的人世间,可以让人感动的是神奇的大自然风光,也许给不起永恒,却可以一次次在无人问津的渡口将你收留。
??19.展翅
疲惫的时候,我们需要一种清淡而简单的寄托。与其将心托付给名利,不如交付与一株草木、一瓣落花,就算是沉沦,亦不会走向一条毁灭之路。
苍茫人世,渺渺红尘,我们时常会伫立在人生的岔道口,不敢回望消逝的光阴。内心深处弥漫着无尽的怅惘,像一只走失千年的白狐,找不到归路;像一株长在深山的老梅,寂寞到风尘无主;像一叶离岸的青舟,不知道下一站该停泊在哪里。在苍凉的岁月面前,我们自认为沧桑的故事,原来是那么微不足道。红尘深处,包括菩提道场,都总是收留我们的驿站。所谓归宿,在于一个人的心,心沉静下来,世间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栖居,都是家。
等待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时光走得太慢,一分一秒都是熬煎。彼此相拥在一起,却期待时间可以止步,美好就此定格,刹那会是永恒。我们总说,要做一个闲逸的人,择一处清净地,烹炉煮茗,赏花读书。可多少人有足够的光阴用来这样浪费?当你觉得人生漫长数十载,不知该用何种方式过完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老了。蓦然回首,觉得往事真的很多,却又记不起都是些什么。
对于苏曼殊来说,这个寒冬真的好漫长,他钟情的雪花不知疲倦地飘落。窗外的世界,一如既往那样单调而苍白,像是一种生命的纯净,也像是一场无端的葬礼。日本横滨,这座苏曼殊痴爱的城市,如今成了捆缚他的缰绳。不是因为这座城没有他牵挂的人,也不是因为这座城带给他伤害,而是因为他还有一颗火热的心,那些无法泯灭的梦一直在午夜萦绕。也许他做不了乱世英雄,却亦有着饮尽残阳、踏破河山的霸气和豪迈。
处于那个年代,面对国家的危亡、民族的兴衰,想必任何一个热血青年都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纷乱的时代,漫天纷扬的尘埃,呛得人不敢自在地呼吸。积极之人,做一个追赶波涛的弄潮儿,站在风口浪尖无谓生死;消极之人,只想寻一个清净的角落,暂将身寄。人生何处不红尘,哪怕遁入空门,依旧无法彻底地清宁。那些闲居庙里数十载的得道高僧,修炼了非凡的定力,却更加地悲天悯人、关爱苍生。也许设身处地地为苏曼殊想,就不会觉得他诸多举止有失常理。佛说回头是岸,他迷乱的心,看不到哪里是岸,亦不知该从何处回头。所以他爱上了漂游,因为一停下来就会莫名地心慌。
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冰雪,在春天来临的时候融化,万物苏醒,草木茵茵,苏曼殊筹好了回国的路费扬帆远航,从日本至上海。二十九岁的他,身上散发出盛年男子的成熟韵味,不曾更改的依旧是他的居无定所。他曾跟人说过,寺院是家,红尘是家,他要的家不是筑一个简单的小巢,和某个平凡的妇人过上炊烟的生活。他的性情,以及当初的选择,就注定了一生无根的漂泊。当我们还在为他惋惜、为他感伤时,他早已学会了一笑而过。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尘世的浪子,自以为有了家,躲在一间小屋就不用漂泊,就是绝对的安稳。不行走,是因为心已倦怠,是因为懦弱,害怕单薄的思想抵挡不了世界的万千风云。选择漂泊亦需要勇气,多少人缺乏这样的勇气,懦弱地以为,将生命的船只停泊在港湾就找到了一生的安稳。人间多少变幻,每一天都会有意外发生,自然的灾难,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以及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件。有时候明明知道了答案是什么,却还是会被行走的过程打乱得狼狈不堪。
或许我们会在佛的召唤下,踏过那道清净的门槛,跪于蒲团之上,听一曲梵音,读一卷经文,忘却尘世的纷纷攘攘。但我们应当相信,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待到日落之时,寺院的钟鼓会将你我催醒,那时候会想起,原来责任在身,原来真的不能放下。看一眼佛,他悲悯的目光少了往日的平静,近乎恳求地想要留下我们。佛以为自己可以普度众生,却不知这世间还有太多不可度化之人、太多不可度化之心。多少人宁愿经受世俗的惊涛骇浪,亦不愿逃避在深山古刹终老一生。所谓人生百态就是如此,你喜欢一杯淡而无味的清茶,他爱上的却是一壶深藏多年的烈酒。
佛说,陷入红尘染缸的人是执迷不悟。无论对什么事、什么人都不能贪恋,淡然相处便可轻松自如。也许你的世界正天崩地裂,别人的世界却那么云淡风轻。生命若蝶,只有破茧之后才可以深刻地明白,何谓痛楚的愉悦。苏曼殊经受过这个过程,他比许多人都要历经得早。他告诉我们,今天的沧海就是明日的桑田,今天的繁华就是明天的寂灭,今天的相逢就是明日的离别。尽管如此,他依旧看不透,明知多少过往都是覆水难收,还是不肯停下脚步和一叶菩提诉说心语,和一卷经书共悟禅机。
在上海,苏曼殊似乎又找到了那一方可以展翅的辽阔天空。他想起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对于沉寂之后风华再起的苏曼殊来说无疑是一种激励,但是热情之中依旧带着难以言说的迷惘。他应《太平洋报》的聘请,任该报主笔。一个文人无须执刀佩剑、披荆斩棘,一支笔就可以描绘锦绣河山,可以舞动明月的光芒。历史的沧桑、岁月的峥嵘尽在笔下,那个执笔之人,可以肆意挥洒春秋、主宰日月。
在此期间,苏曼殊发表了《南洋话》、《冯春航》于《太平洋报》,又绘制了一幅《荒城饮马图》,托人带给香港萧公,请代焚于赵声墓前。因苏曼殊过去和赵声同寓南京时,曾许赵声作此画,一直没有落笔。此次苏曼殊归国,闻得赵声因黄花岗之役失败,已忧愤呕血而死,为实践往日诺言,并悼亡友,故有《荒城饮马图》之作。但他在《答萧公书》中表示:“此画而后,不忍下笔矣。”接下来的时日,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发表于《太平洋报》,顿时文名大噪,也是这部作品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那只飘零的孤雁,再次在他笔下腾飞,冲破云霄的刹那,也有了王者的风流。当我们看到孤雁的时候就会想起苏曼殊,因为大雁已是他的象征,融在他的水墨中,刻在他的灵魂里。他时而在百姓的屋檐下衔泥筑巢,时而飞越沧海俯瞰烟火人间。
每个人与这世间万物都有一份情结,就像林和靖的梅、陶渊明的菊、苏东坡的竹、蒲松龄的狐,甚至薛涛的深红小笺,这些就像是他们身上的标志,任凭岁月流逝多年,都无法洗去这不能更改的印痕。灵性的万物会给我们带来无边的想象,疲惫的时候,我们需要一种清淡而简单的寄托。与其将心托付给名利,不如交付与一株草木、一瓣落花,就算是沉沦,亦不会走向一条毁灭之路。名利的欲望永远无法填满,而自然的真实与纯净不会给世人带来伤害。我们可以随意携一缕清风闲游,枕一朵白云休憩,挽一轮明月相思。
经过一番充实地忙碌,一切都尘埃落定,苏曼殊结束了潦倒的生活,找回了神采翩然的自己。这个四月,他的内心又春光饱满,簇拥的桃杏开得难以收敛。以清醒的姿态伫立在阳光水岸,看晴空万里,白云无涯。他想做的,就是再一次放逐,因为在遥远的海岸,风姿绰约的樱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向他招手。
??20.空相
只有失去过的人才会懂得,人生的意外是多么不可预测。多少人宁可一生不来往,宁愿对方下落不明,这样至少可以想象他还平安地活着。
岁月在海上架了一座虚幻又美丽的彩虹,那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捧出的是谁家的王朝?多少帝王霸业都付与苍烟,在厚重的历史面前,我们是那么不自量力。用一生的热情演绎的戏剧,成了别人的笑谈,倾注所有心血着作的人生书卷,被后人当烹炉煮茶的火引子。我们因为信任了沧海的誓言,所以才会被桑田冷眼相待;因为承诺了日后的重逢,才会被时光无情地追赶。
每当苏曼殊安静下来的时候,那一腔为民请命的热忱之心似一艘倦累的船,需要泊在某个隐去风雨的港湾。最难割舍的是那个遥远岛国的浪漫樱花,还有养母一声声热切的呼唤。慈母的心就像一根穿了线的针,时刻将牵挂和温情缝给远方的游子。待到线尽针断的时候,我们应当披星戴月地回去,任何一次失约都可能是一生的遗憾。
无论苏曼殊走到哪里,飘荡得有多远,时间一久,就会想要回家。他想回的家不是广州香山县沥溪村那座深宅大院,尽管那里黛瓦朱门,带给他的却是一段痛苦冰凉的记忆。甚至那屋里住过什么,如今是什么模样,他也记不清。那段童年的阴暗记忆从他脑中删除,某一天开始已经片甲不留。而他对日本养母河合仙却一直有着无法割舍的爱,哪怕后来河合仙嫁作他人妇,苏曼殊对她的依恋一如既往。漂泊得久了,他时常会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无依,而那时他想的最多的不是佛祖,而是养母河合仙。那份母性的温柔,可以让他忘记尘世一切寒冷,只想偎依在她怀里,听一首泛红的童谣。
这份情结总是在樱花开放之时于心底滋生,所以樱花是苏曼殊此生都逃不过的劫。每到春光烂漫之时,他就心绪难安,渴望回到一株樱树下诉说情怀。人世滔滔江浪带走过太多美好时光,总以为过去的伤痛会随流年而淡去,可是悲剧永远是悲剧,不会因为年岁而有所改写。苏曼殊觉得自己的伤口长满了苔痕,所以到了一定的时候,需要好好清理,除去丛生的杂草,还自己心底一片清明。关于菊子,关于百助,这两位日本女郎就是他心底的苔。他将她们葬在樱花下,每一次行色匆匆地赶赴春宴,是为了祭奠逝去的爱情。
相聚的日子总是太短,当苏曼殊还贪恋养母身上温暖的气息,贪恋她做的可口饭菜,贪恋她轻柔的叮咛时,渡口的兰舟已在催发。看着养母被岁月催老的容颜,他懂得,离别一次,相见的机会就又少了一回。他害怕至亲之人有一天会悄然老去,害怕那时会有太多的悔不当初。尽管如此,苏曼殊依旧犯下许多不可以原谅的错误,伤害许多不该伤害的人。当一切无可挽回之时,只能独自站在日暮的楼头,为前尘往事做出悲伤不已地感叹。
五月,樱花落尽的时节,苏曼殊从日本返回上海。我们看他总是频繁地东西南北往返,却不知每一次迁徙心中亦会有撞击,他时常在夜半无人时吟咏几句诗句,悄然泪垂。他是寂寞的,或许他的身边从来不缺过客,但是没有一个是归人。无数个清冷的夜晚,他独自伏案,挑尽一夜灯花,那个红袖添香的女子只是镜里红颜。
绿窗新柳玉台傍,臂上微闻菽乳香。
毕竟美人知爱国,自将银管学南唐。
软红帘动月轮西,冰作阑干玉作梯。
寄语麻姑要珍重,凤楼迢递燕应迷。
水晶帘卷一灯昏,寂对河山叩国魂。
只是银莺羞不语,恐防重惹旧啼痕。
空言少据定难猜,欲把明珠寄上才。
闻道别来餐事减,晚妆犹待小鬟催。
绮陌春寒压马嘶,落红狼藉印苔泥。
庄辞珍贶无由报,此别愁眉又复低。
棠梨无限忆秋千,杨柳腰肢最可怜。
纵使有情还有泪,漫从人海说人天。
在上海的日子,苏曼殊读林纾翻译的《茶花女轶事》,认为“支离割裂,舛谬綦夥”,拟重译,但被琐事耽搁未能译成。六月中旬,苏曼殊偕同马小进访刘三、陆灵素夫妇。不几日,再次漂洋过海日本省母。这一次,他留在日本横滨整整四个月。四个月,苏曼殊不作诗,不绘画,不参禅,也不谈情说爱,只陪着养母承欢膝下。在苏曼殊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他觉得自己和养母再相聚的机会将是微乎其微,他不知道哪一天眼前这个温柔的女子就像樱花一样随风飘落,而自己这只孤雁也不知道哪天会葬身大海,埋骨深山。
这不是杞人忧天,只有失去过的人才会懂得,人生的意外是多么不可预测。多少人宁可一生不来往,宁愿对方下落不明,这样至少可以想象他还平安地活着。在某个城市,某个院落,安稳地过着闲逸的日子,亦好过看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出现。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不可逃避的过程和结局,可我们依然会害怕,害怕至亲的人被死神带走,从此再无消息。
十月底,苏曼殊告别养母河合仙,起航回国,至上海。上海这座风云不尽的都市已经成了他在中国的家,无论他飘到哪里,最终还是会回来。躲进这座繁华的都市,没有谁认得你,你不必担心某个夜晚醉倒在街头,会换来第二天的流言飞语。在上海,苏曼殊亦无须担心自己会落魄潦倒,因为这座城有他许多的知己红颜,这些女子会将他收留,给他一个红尘安稳的居所。苏曼殊曾好几度暂住在他以前结识的歌伎公寓,一直保持着灵魂的相爱,从不越轨。而这些歌伎亦对这个年轻和尚有着别样的好感,甘愿拿出自己辛苦挣的钱供他吃喝,毫无怨言。
十二月,苏曼殊去了安庆,任教于安徽高等学校,与郑桐荪、沈燕谋、张溥泉等同事。在这里,他仿佛找寻到多年前失落的记忆。几年流水生涯,历经浮沉,行囊越来越重,心却越来越空。既是回不到人面桃花初相逢的美好,又何必总是耽于过去,将自己遥挂在一棵往事的枯树上。29岁的苏曼殊确实比从前沉静了许多,他不像以前那般经常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写诗绘画、抽烟吃糖。空闲之时,他和学生游玩嬉戏,与同事畅谈人生。
这个岁暮似乎来得特别早,整座城市的树木在一夜之间都落光了叶子,枯萎的枝桠在凌厉的风中显得更加地萧索苍凉。苏曼殊似乎在抗拒新年的到来,因为29岁的他就要迈进30岁的门槛。三十而立,立德、立言、立身,他该有自己的成就,有自己的威望。可是在这乱世红尘,苏曼殊觉得自己依旧一无所有,甚至比从前更加的迷惘。他开始感觉到岁月在相逼,感觉到青春的剧幕走向了尾声,感觉到自己在光阴的梦里那么悲伤。站在岁暮回澜拍岸,过往三十年都是空相。
苏曼殊想起了以前喜欢的苏东坡的一句诗:“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如今再读,似乎已是那么不合时宜。十年风雨,多少故事已然老去,岁月就是这样暗度陈仓,你看到华发早生时,一切反悔都已经来不及。苏曼殊原本打算这个岁暮去香港和新加坡等地漫游一番,可他又想起杜甫的诗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如今他手中的酒是一杯生活的苦酒,而青春也燃烧成了灰烬。故人远去,谁还可以作伴?岂不知他早已将故乡弄丢,在这红尘,他注定是一个回不了头的浪子。
经年的雪花无声地飘落,诗意而轻灵,美得令人神伤。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苏曼殊突然想做一枝梅长在江南的庭院,探墙而开,给匆匆过客传递春的消息。他想着,如果有不会醒来的梦,他就一直梦着;如果有不会老去的人,他就一直爱着;如果有不会结束的故事,他就一直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