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这次东渡日本就是为了寻找养母河合仙,她虽是苏曼殊的养母,可当苏曼殊懂事以来,第一声母亲唤的就是她。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叫若子的母亲,那个悲剧性的女子和苏杰生悄悄地发生一段恋情,生下苏曼殊就离尘而去。五岁之前的苏曼殊在河合仙温情的呵护下成长,那时候的他就是一株种植在日本的樱花树,也许很柔弱,但却有一方适合自己的水土。六岁被父亲带回了广州老家,这株樱花树无法适应岭南的气候,只能渐渐枯萎。
六岁那年离开日本,苏曼殊就开始了他飘荡浮沉的生活,进寺庙出家为僧,入红尘四海飘零,在风起云涌的乱世尝尽人间辛酸。十五岁那年,他回日本寻到了养母河合仙,河合仙带他来到出生地——距离横滨不远的樱山村。也就在这个美丽的小山村,他遇见菊子,初尝了爱情的甜蜜。如若不是苏曼殊的本家叔叔用莫名的理由将他们拆散,苏曼殊又是否会和菊子在日本那个小山村安度流年?
十五岁,一个初知情事的少年,也许他只懂得如何去爱,却不懂得如何去厮守。以他放浪不羁的性格,一个异国小山村,一个平凡的日本女孩,难道就可以将他留住?或许他愿意为她支付一两年的光阴,在樱花树下守候几次花开花落,在海浪声中静待几次潮来潮往。时间一久,苏曼殊必然会厌倦这份简单与安宁,不是因为他薄情,而是命里注定,他要做一只飘零的孤雁,一生飞渡万水千山。
一个满腹才学的中国人,身处乱世,又怎能置民族安危于不顾,独自欢娱于日本岛国。樱花固然浪漫,爱情固然甜美,人活在世带着使命,还应有许多的追求,在生命尚未结束的时候又如何可以放下责任转身离去。他们的爱情就是那枚苦涩的青果,等不到成熟就要被采下,青涩的味道在记忆里留存一生。
八年之后,二十三岁的苏曼殊再一次悼念这段爱情,觉得遗憾已是多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就算当年菊子不死,他生命的过程或许会有所改变,可是结局还是会相同。人性是多么懦弱,只喜欢为过错寻找理由,多少人爱上那么一句话: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是的,多少爱可以重来,多少人值得一生等待。碌碌红尘,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相逢无数的别离,每一天都在演绎不同的悲欢离合,谁也不会是谁的永恒。岂不知,这八年,苏曼殊又爱过了多少人,有过多少情感,只是他深知,给不起承诺所以隐忍地爱,又落寞地离开。
河合仙,这个端庄贤惠的日本女性,因为苏杰生的离去只能孤独地守候在一个小山村。栽种几树樱花,闲度漫漫岁月,偶尔看看遥远的帆船,不知道是否载着她思念的孩子。据说她在无所依靠的时候另嫁他人,卑微的人生被命运宰割得伤痕累累,疼痛到无法言说。我们无法得知,苏曼殊找到河合仙时的情景,那应该是一幅感人至深的画面。河合仙牵系着苏曼殊在日本所有的梦,让他失落的梦、破碎的梦得以重新寻回。以后的岁月,他需要靠这些梦维持住心中对樱花美好的思念。
来来去去,江湖风雨,萍踪浪迹,方才在路口邂逅,此刻又要分道扬镳。心中万语千言,抵不过无语的一眸一笑。苏曼殊安顿好河合仙,似了却了一段夙愿,便又回到上海。抵达上海,他想入留云禅寺学佛,但终究未果。又是秋天,落叶纷飞,每一片叶子都带着一种隔世的静美。秋天的路上,有些人已经学会了安静,有些人依旧在行走。
??10.擦肩
失去的永远都是最美好可贵的,而真正拥有了,却觉得像是捧着一块美玉,怕自己不小心给摔碎,与其注定要失去,莫如从来不曾拥有。
在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无法预测。晨晓踏着阳光悠闲出门,黄昏在雨中奔跑归来。坐一夜的车为了某个人去某座城,却发觉他早已离开。从夏天开始就等候一场冬雪,今年的气温骤然升高。说好了要彼此不离不弃,只一个春天就相忘江湖。许多的人都希望对方可以给自己承诺,却不知承诺也会随流年更改。多少诺言散落在漫漫风尘中,连碎片都找不到。而我们还停留在过去甜美的梦中,做着自欺欺人的安慰。
苏曼殊自诩可以把握自己的故事,却也无法预测故事的结局。我们亦是如此,许多事,许多情感,只知道开始,却不知该如何安排结局。无奈的时候只会仓促地逃离,把过错丢给别人,把债约归结给自己。至于何时还清,何时了断,却没有好好想过。一些人喜欢在黑夜里独坐,不点灯,却又害怕夜的黑。一些人喜欢泡一壶茶,看细芽在水中绽放,却不品。伫立高楼,看世间万象,人真的太渺小,尽管芸芸众生像岩石一般千姿百态地存在,可终究也只是把离合悲欢写尽。
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到底在哪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在人心。江湖多风浪,如果心真的安静平宁,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会烟消云散。如果心不能从容淡定,每一天都将是刀光剑影。一百多年前,有一个叫苏曼殊的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浪迹江湖。他时而披着袈裟,芒鞋破钵,吟哦动人的诗歌,云游四方;时而西装革履,出入青楼妓院,挥霍无度,过着红尘俗子的生活。那时的江湖似乎许多人都知晓这个人物,半僧半俗,行为与常人迥异。他就是这样戏剧般地张扬自己的个性,任何时候,没有人猜测得到他在想什么。而苏曼殊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听从自己的心,心会告诉他该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世间,该何去何从。
苏曼殊从上海到杭州,寄寓在《杭州白话报》社。仅一个星期,他又从杭州转回上海。他就是这样辗转在江浙沪一带,从这个安静的镇到那个热闹的城,永远居无定所。爱上一个人,会爱上她所在的城,苏曼殊在不同的城市流转,也爱上不同的人。他的爱似乎比任何人都坚定,又比任何人都懦弱。穿上西服,他风度翩翩,流连于烟花之地,他的才情与气度令许多女子为之着迷。在他身上,有着世俗男子没有的潇洒与豁达,他可以随时为某个女子吟诗作曲,对她深情缱绻,似要甘愿付出一切。可真当那些女子想要为他抛弃一切时,他又会软弱地逃离,以佛命难违做借口,一次次地辜负红颜。
苏曼殊在南京的时候,结识了一位秦淮名妓金凤。这位名叫金凤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歌善舞,清丽脱俗的容貌深深地将苏曼殊吸引。事实上,许多青楼女子因为姿色不俗,又颇具灵性,便要接受专业培训,她们的才情和气质往往胜过许多大家闺秀。加之她们身处青楼,看惯了南来北往的贵人商客,阅历深厚,内心的成熟更显风情万种。飘荡于江湖的苏曼殊需要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子,一个眼眸,一声叹息,她们就懂得,该如何宽慰这些客者的心事。
都说青楼女子无情,因为她们曾经把情托付出去,却得不到心的叠印。歌伎就像是刺青烙刻在她们的肌肤上、心里,一生都无法抹去。她们带着这块卑微的印记,在屈辱中度过漫长的一生。青楼就是染缸,就算你还是洁白之身,在世人眼里你依旧是风尘里打滚过的女子,不及良家女子干净。这些女子被海誓山盟欺骗过,被虚情假意蒙蔽了双眼,所以不愿意相信这世间还会有真情,会有一个男子愿意忘记她们的过去,一生为之画眉。她们并非无情,而是不敢用情,任何的多情都是对自己的伤害。
每一天来往于青楼的男子都是过客,无论他们以哪种身份来到这里,是贵族王孙,还是名门富商,都只是过客。在青楼,不需要真情,只需要逢场作戏。各自穿戴好戏服,在华灯初上之时抹上浓妆,彼此是最真实、也是最虚假的自己。也许在声色酒杯中可以放下世间一切束缚、纷扰,这里可以满足你无边的欲望,可以放声地哭、大声地笑,不需要有任何的伪装。因为一夜倾城,彼此又是最陌生的人,可以当做从来都不认识。
苏曼殊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他似乎与其他的世俗男子真的有所不同。那些男子多为欲念而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当晨起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屋内,他们就拂袖而去,而苏曼殊却为自己的心,他喜欢在无助时和某个青楼女子把酒夜话,诉说衷肠。他真心地爱慕与怜惜她们,却不加以轻薄,因为他视她们为红颜知己。也许别的男人只把她们当做一件玩物,需要时视若珍宝,不需要时掷如旧衣。可苏曼殊由始至终尊重她们,在他眼中,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可苏曼殊终究还是辜负了太多的人,他和这位叫金凤的歌伎情深意笃,在一起有过许多美好时光,可当金凤真切地对苏曼殊说“赎我出去,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时,苏曼殊却以沉默相待,继而是用一贯的方式逃离。他以为脱下西装,披上袈裟,就是最完美的借口。懦弱是暗器,比刀剑还锋利,无形地将人割伤,以为没有流血就不会疼痛,竟不知,无痕的伤更加地痛彻心扉。
直到后来,金凤嫁给了一个外地的商人,对她来说,总算从良脱离了青楼,也是一种福分。可苏曼殊内心却说不出的酸楚,想起往日与金凤的情爱,他心绪难平,用心作了一幅画。春草如丝,碧湖荡漾,垂柳依依,一人仰卧孤舟,怅望空寂苍茫的港湾。又在画上题诗两首,其一:“好花零落雨绵绵,辜负韶光二月天。知否玉楼春梦醒,有人愁煞柳如烟。”其二:“收将凤纸写相思,莫道人间总不知。尽日伤心人不见,莫愁还自有愁时。”无论是画里,还是诗中,都流露出对金凤深深的眷念,还有无尽的离愁。
是不是世间的人都如此,失去的永远都是最美好可贵的,而真正拥有了,却觉得像是捧着一块美玉,怕自己不小心给摔碎,与其注定要失去,莫如从来不曾拥有。尽管如此,放手的时候依旧会有遗憾,尤其看到那块美玉捧在别人手心,佩戴在别人腰间,真是有种无以复加的酸楚和遗憾。一个青楼歌伎不敢轻易对一个男子付出真心,一旦交出就是覆水难收,再也收不回。就算金凤还爱着苏曼殊,不怪怨他当初的薄情,彼此相见也只是徒增叹息。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你爱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妇;莫过于,你爱一个男子却不得不嫁给另外一个人。
苏曼殊虽没有亲手将金凤交托给别人,可他的一走了之意味着将她抛弃,此后她就是风中飞絮任自飘零,至于落入谁家,已经不是苏曼殊所能掌控得了的,就连金凤自己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金凤心中没有怨,她或许比任何人都明白,苏曼殊这个人只适合相爱,不适合相守。就这样,他们从此天涯一方,有一天,他们也许还会彼此想起,有一天,也许彼此已经忘记。
??11.饶恕
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其所在的城,喜欢与之相关的一切,因为你会觉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温度和气息。
人的一生有许多无法躲避的劫数。劫数,是命里注定的厄运,是灾难,是大限。也许你今天可以与死神擦肩,明天又不知道会卷入何种浩大的灾难里。许多得道高僧可以预知大限所至,常常安顿好一切,端然坐化。生老病死,或许很多人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可编排在宿命里的情劫,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邂逅在贾府,就是前生注定的劫。他们不是单纯的萍水相逢,一切都有前因,前世有过相欠,今生得以遇见,便为了还清宿债。他们的情缘就是几载光阴,债清之时就是缘尽之日,所以无论他们多么相爱,终抵不过人世的风刀霜剑。当宝玉兴冲冲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看到世外仙姝寂寞林成了山中高士晶莹雪那一刻,就是他不能躲避的情劫。《神雕侠侣》中,小龙女在断肠崖上纵身一跃就是十六年,而杨过孤身一人浪荡江湖,用整整十六年的光阴等待一场似是而非的约定。这十六年,就是他们命里无法逃脱的劫数。相比之下,用十六年的劫换一生在古墓的厮守,他们亦是值得的。
如果说当年那场樱花之恋,菊子的死是苏曼殊不可逃离的劫,那么这段秦淮之约,他和金凤的有缘无分,同样是他生命里另一段无法改写的情劫。许多人起先是不相信宿命的,认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经历得多了,被无数个忍俊不禁的结局戏弄。感叹之余,不得不承认,真的有命定之说。每个人都是藏书库里的一卷书,有繁有简,有厚有薄,可故事早已被命运之笔填充,我们从此就是伶人,按着书中的情节在人间装扮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色。
我始终相信,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花草,有妩媚多姿、风情万种的,也有简约平凡、朴素安静的。花草生长的季节不同,性情不同,命运也不会相同。你今生最钟情的那朵花,那株草,一定和你前生缘定。你借着花草的灵魂来完成今生的使命,带着与生俱来的缘分和情结,穿行在悲喜漠漠的人世间,还清该还清的,讨回该讨回的,又欠下不该欠下的。
金凤的嫁离,对苏曼殊来说始终是一种伤害。但这些罪过缘起于他自己,所以他无力去责怪任何人,只好自我沉沦,更加频繁地流连于烟花柳巷,出入于秦楼楚馆。苏曼殊天性多情,旧情依稀还在昨日,当他看到那些美貌多才的歌伎,又一次次为她们心动不已。这一时期,苏曼殊爱慕的歌伎有桐花馆、素贞、花雪南等人,这些女子都是青楼里最为出色的歌伎,无论是才貌还是气质,都艳冠群芳、倾城倾国。
苏曼殊自问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他无力抵抗世间任何美丽女子的诱惑。她们的才貌与成熟的心性是致命的一刀,为其散尽千金属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为红颜丧失性命也无遗憾可言。苏曼殊对她们倾囊相待,也许是他的真心令她们感动,苏曼殊窘困之时,这些歌伎亦相助于他。这不禁又令我想起了北宋那位风流词人柳永,他一生奉旨填词,潦倒在烟花巷,词是知己,歌伎是情人。他死后无钱安葬,是往日与他有情的歌伎纷纷解囊,将他葬在北固山,他所能带走的也只是不可一世的才情,留下一阕《雨霖铃》,供后世在冷落的清秋时节来回地翻唱。
或许柳永也会是苏曼殊偶然想起的一位词人,人和人之间最微妙的情感就是缘分,千古帝王无数,千古词人无数,千古红颜无数,能让我们想起并为之怀念的却仅有那么几个。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其所在的城,喜欢与之相关的一切,因为你会觉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温度和气息。我相信,苏曼殊看到樱花必定会生出难言的情结,纵然看到一只南飞的孤雁,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你在落英缤纷的小径行走,与你匆匆擦肩的都是陌生的过客,却总会有一个人让你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也许这个人在某世就是你的亲人,或为知己,所以今生你们从未谋面,亦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相逢一笑,或许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无缘得见,只一笑,就铭记于心,捂暖许多孤寂的岁月。当苏曼殊走进青楼,看到那么多莺莺燕燕的歌伎朝他走来,他亦可以很从容地找寻到一位令他心仪的女子。
尽管苏曼殊真心爱慕这些歌伎,和她们诗酒相欢,可在他心里依旧堆砌了一堵墙,他尊重她们,从来不曾逾越半分。事实上,这些青楼歌伎遇到自己所钟情的男子,甘愿付出自己的所有。她们认为,爱一个人就该彼此交付,彼此索取。对于苏曼殊这个特别的人,不能理解的歌伎们私下纷纷议论,说他是个痴傻的和尚。苏曼殊从不理会别人的眼目和言语,他照旧和她们在精神上相恋,爱得真实,也爱得疼痛。
据说,金凤嫁给商人之后,苏曼殊最迷恋的歌伎是花雪南。花雪南生性温婉、聪慧多情,就像江南稠密的烟雨,绵软得可以抚平他的惆怅。苏曼殊常常沉醉在她温润的柔情里不能自拔,这场烟雨惊动了他的前生,他把她称作是雨中的丁香。许多时候,他们就这样在一个落着烟雨的午后,煮一壶花茶,静听檐雨的浪漫,看光阴缓慢地流淌。花雪南是风情的,一种不张扬的风情,低调的风情,她的风情足以抚慰一个浪子半生的疲惫。
花雪南亦为这个年轻多情的和尚心动过,当苏曼殊用一个午后的时光对她诉说自己辛酸的过去,花雪南听后想用自己的温柔和真情,来慢慢修补他千疮百孔的伤口。丁香是一味药,她痴心地以为把自己研成粉,熬成药,就可以治好苏曼殊多年的宿疾。当她勇敢地向苏曼殊吐露真情时,苏曼殊却说:“与其结为注定走向痛苦的夫妻,招忧惹怨,不如各归四海,反倒值得回味。”在苏曼殊看来,与其朝暮相处在一起,到日后心生厌倦,不如将美好的时光封存在记忆中,想起时翻出来,细细咀嚼,更有无穷韵味。
神女有情,襄王无梦。我们没有理由去责怪苏曼殊,怪他既然要不起就不要轻易去招惹别人。无言以对,找不到理由的时候,苏曼殊只将这些当做是生命里的情劫,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同时也伤了自己。也许这些青楼女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结局,世俗男子一次次给她们希望,又让她们在等待中枯萎。她们应该知道,和顾客之间只是一场游戏、一场交易,你和游戏去谈感情,和交易去讲真心,受到伤害就是咎由自取。
烟雨还在纷落,窗外的青石板路还是那么湿滑,可苏曼殊已经等不起,在阳光到来之前,他就要离开。他就是这样,一如从前选择逃离,披上袈裟,风雨兼程。其实他走得一点也不潇洒,万千情丝缠绕于身,他是否真的可以彻底斩断,彻底放下?人生有太多的隐忍,而这些苦是自寻而来,就像肩上的行囊,轻重是自己所把握的。
苏曼殊从青楼走出来,躲进上海某个公寓,淡定心闲,自习梵文,静悟佛法。这个时候,他又俨然当自己是个出家的僧人,在佛祖面前虔诚不已。岂不知,消不了多少时日,他又会毅然转身,行走他乡。也许读到这里,许多人会想起仓央嘉措,因为他写过一句令人铭心刻骨的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也因这句话,在世人眼里仓央嘉措是个不折不扣的情僧,他是为情来到世间,却与佛有着万世不灭的奇缘。这个悲剧性的人物最终离奇地死去,给遥远的西藏濡染了一层更神秘的色彩。
在世人眼里,苏曼殊同样也是一位情僧,仓央嘉措的情带着一种忧郁和凄迷,苏曼殊的情则带着几许疏狂和放纵,或许许多人都以为,这个痴傻和尚放任的行为,是既负如来又负卿。但真正处心积虑为他设想,又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佛说,饶恕是最大的美德,愿每个人都拥有一颗宽容慈悲的心,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
??12.情花
当你不能彻底将一个人、一件事遗忘的时候,就好好收藏,封存在某个不容易碰触的角落,午夜阑珊的时候,独自悄悄想起。
这世界有许多条路可以通往莲花彼岸,只有一条路不通。佛祖每一天度化世间芸芸众生,只有一个人不能被度化。许多的故事都适合在老旧的时光里静静想起,只有一个故事,注定被人遗忘。喜欢一个人,就希望可以和他永远相守,就像水和岸、花和叶。忘记一个人,就希望永远与之擦肩,就像晨晓和黄昏、昨日与明天。
一只飘零的孤雁也有疲倦的时候,倦累时,需要找寻一棵树,或一个屋檐,静静地孵一场梦。或许是世俗过于纷扰,当你漫步在某个幽静的丛林,也不会忍心去惊扰一个贪睡的鸟儿,一株正在沉思的小草,一只在山岔路口守候缘分的白狐。苏曼殊用很短时间让自己栖息在一座老旧的屋檐下,他知道,远方真的很远,他只想短暂地停留,淡淡地回忆。
梦醒的时候,这只孤雁振翅高飞,抖洒一地的落叶,无人打扫。苏曼殊从来就是这样,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顾不得行色匆匆的人流。二十四岁这一年,早春的二月,他与刘师培、何震夫妇再次赶赴日本。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拾捡失落的旧梦。他居东京牛込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与章太炎、陈独秀交往甚密,情同手足。在此期间,他翻译《梵文典》,自撰序言,章太炎、何师培、陈独秀等人亦为之作序。
日本的樱花啊,真是有着致命的美,穿过一片灿烂的樱花林,仿佛可以邂逅前生的故事。其实没有刻意,可每当苏曼殊来到日本时,总会恰遇樱花绽放的时节。置身于樱花中,我们可以忘记这个岛国一切的纷纷扰扰,只记得樱花的风情,樱花的美。世间有一种花,叫情花,想必樱花也是情花的一种。它是毒,尝过之后会顺着血液流淌钻入骨髓,让中毒的人此生再也无法忘记。苏曼殊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前生还是于今世中了这毒,他对樱花有着宿命般的眷恋。
逝去的情感如水边落去的樱花,已不知流向何方。这世间有多少人将你忘记,就有多少人将你记起。当你不能彻底将一个人、一件事遗忘的时候,就好好收藏,封存在某个不容易碰触的角落,午夜阑珊的时候,独自悄悄想起。苏曼殊就是如此,在日本的这些日子,他尽量不去回忆过往。樱花是那么凉,他不想轻易惊动那些已经渐渐安歇的灵魂。可是樱花,那撩人的樱花总会让他浮想连连,像在他命里中下的蛊,时不时发作一次,意念一动,便纠缠起来。
这些时日,苏曼殊重新拿起了画笔,这个被世人称作画僧的和尚,他的画亦是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主题。那些流淌的水墨亦如一场梦,梦里可以交换四季,颠倒日月。你可以在萧瑟寒冬看到春暖花开,阳光水岸;可以在嘈杂的现代走进画中,和古人一起坐看云起,在枫林醉染的山间举杯畅饮;也可以和画里某个红颜许下一世的情缘,尽管醒来只是南柯一梦。我终于明白,这世间为何有那么多的艺术家,痴迷画、痴迷书、痴迷摄影、痴迷金石玉器等,因为现实中所不能得到的,书画里有,古玩里有。它就像是一种弥补,用梦境去填满内心的虚空,只有这些静物不会和你计较,你以真心相待,它以真情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