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禅,你如佛:情僧苏曼殊的红尘游历 作者:白落梅

内容简介:
他是一个僧人,披着袈裟,竹杖芒鞋在人间游走,莲台才是他最后的家。
他是一个情种,身着西服,风度翩然嬉笑于秦楼楚馆,红颜才是他心灵的归所。
他是一个志士,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下,惊起风云万丈。
他也是一个伶人,在人生这个色彩纷呈的舞台上,演绎着一场又一场阴晴圆缺的戏。
他叫苏曼殊,一个被世人称做诗僧、画僧、情僧、革命僧的传奇人物,用三十五年的光阴,换来一场红尘的孤独游历。


?1.孤雁
每个人在人生的渡口,一路或急或缓地走下去,深味生命过程所带来的甜蜜与痛苦。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佛家说,前世有因,今生有果。也许你的前世只是一株平凡的草木,今生幻化为人,只是为了等待一份约定,完成一个夙愿,甚至是还一段未了的情债。每个人在人生的渡口,一路或急或缓地走下去,深味生命过程所带来的甜蜜与痛苦。在平淡的流年里,看尽春花秋月,承受生老病死。
时光深沉如海,过去的无法打捞,纵算打捞到的,也只是一些残缺的记忆,无法弥补那么多渴望的心灵。都说人生如戏,只要穿上了世俗的华衣,戏里戏外都是真实的自己。在该开幕的时候开幕,该散场的时候散场,你可以很投入,也可以很淡然。但最终都只是人间萍客,做不了归人。当我们转身离去的时候,这些走进了戏中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用一生时光所编织的梦?
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初秋时节,远在日本横滨,这个浪漫的樱花之都——东瀛岛国,一个平凡的生命来到人间。他和其他的生命一样,无声无息地到来,没有任何的昭示,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他就是苏曼殊,一个流淌着高贵和卑微骨血的人。没有谁知道,这个弱小的生命今后有着怎样的人生,是风云不尽,还是黯淡无华?直到后来才知道,他就像一只飘零的孤雁,飞渡千山万水,飞越红尘的喧闹和孤独,从落魄到辉煌,由繁华到寂灭。
苏家是广东望族,其父苏杰生继承殷实家业,远赴日本横滨经商,经营苏杭布匹丝绸,后转营茶叶,创造了辉煌的事业。苏曼殊的生母是日本人,有一个简单却美丽的名字,叫若子。苏杰生曾娶若子的姐姐河合仙为妾,但又与若子私下相好,在没有名分的境况下,若子生下了乳名为三郎的苏曼殊。据说三个月后,若子就病逝了,这个柔弱的日本女子看着襁褓中的幼儿,带着无限悲戚与不舍离开人世。她的死在冥冥中扣住了某种因果,让这个自小就丧失母亲的孩子,也失去了一个孩童本该享有的温暖和幸福。他的薄凉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并且纠缠一生,不离不弃。
若子死后,苏杰生亦不想提及这段露水情缘,只把它当做前尘旧事,不了了之。为了免去一些生活的纷扰,他谎称苏曼殊是河合仙所生。为此,后人对苏曼殊的身世众说纷纭,因为他们很想知道,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究竟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身世,却忽略了,生命本平淡,不平凡的是风雨人生的漫漫历程,是一个人骨子里的气度和涵养。佛家说过,今生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前世所带来的。苏曼殊此生与佛结缘,所以,他卓然不凡的才情与胆识和前世相关。苏曼殊最终越过红尘的藩篱,袈裟披肩风雨一生,这是所谓的命定。也许他后来无数次在佛前相问,前世究竟是什么,一盏青莲灯吗?才会有此生的明明灭灭,仿佛要拼尽全力绽放自己的璀璨,所以过程短暂就油尽灯灭。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在他身上得到最好的诠释。
五岁之前,苏曼殊跟养母河合仙一起生活,那时候他还不懂得荣辱,不知冷暖。六岁那年,父亲将他带回广州香山县沥溪村老家,与嫡母黄氏、大陈氏共同生活。深宅大院,朱红门扉,豪华厅堂,雕花古窗,一条通向富贵与荣华的苏家巷,里面却关住了太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个被苏曼殊称作故乡的地方,蕴含着古老东方神秘和灵性的祖居,给了他美好而丰富的想象。可这栋老宅却不能栖居一只漂洋过海的大雁,他无法在这里筑梦,无法安放他诗意的青春。抵达生活的深处,他触摸到的是屈辱和苦难,是伤害和无助。
苏曼殊自幼身体羸弱,这个富贵的家族带给他的只有歧视和折磨,让他幼小的心灵饱尝人间的辛酸。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现实的冷酷无情就是一把锐利的剑,削去你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伤得你体无完肤,无以复加。直到多年后,尽管苏曼殊洒脱不羁,性情舒朗,但每当寂夜无声之时,轻轻碰触童年这道已结痂的伤口,还会疼痛,甚至血肉模糊。这就是印记,雕刻着一段屈辱和悲伤的往事。
苏曼殊七岁的时候上了私塾,他初次接触文字,就被那有生命、有灵性的方块字深深吸引。在书中,他找到了人生华丽的主题,找到了生活中不曾见过的美好和真心。长期的欺凌使他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只有在茫茫书海中,他的情思才可以滔滔不绝、无边无际。文字虽然是一味良药,可以拯救薄弱的灵魂,却不能拯救痛苦的身体。大陈氏的刻薄狠毒,令他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灾难。一次身患重疾,他被家人弃在柴房,气息奄奄,无人问津。也许是命不该绝,他醒后逃离了这个让他痛恨的家,彷徨无助之时,他走进了寺庙。
是悠远的钟声将他召唤,悲悯的佛说过,要度世间迷梦之人。小小年纪的苏曼殊到广州长寿寺出家,不是因为他看破红尘,悟到禅理,而是世俗没有给这只孤雁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巢穴。这个被称作人间净土、莲花胜境的地方,给不起繁华世相,却可以给他宁静平安。他跪在蒲团之上,抬眉望佛,佛想度化他,教这个懵懂还不知世事的孩子学会容忍,学会放下。可他尘缘未了,心中尚有执念、有欲望、有不舍,受戒之日,他偷吃了鸽肉,犯了清规,被逐出庙门。这世间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其不可触及的界限,倘若越轨,纵是慈悲的佛也要被迫无情。佛法虽无边,却不能随意改变天数,扭转乾坤。
注定的命运不能轻易摆脱,苏曼殊几经辗转,又回到那个让他痛恶的家。九岁那年,父亲苏杰生因生意失败,撤离日本横滨,回到故乡。那个鼎盛一时的望族,从此渐渐走向衰亡的结局。所谓盛极必衰,水满则溢,有时候,人力的挽留终是徒劳。苏杰生为了重整寥落的家业,赶赴上海经商。十三岁的苏曼殊背上他简单的行囊,走出了幽深的苏巷,到上海和父亲一起生活。自此,他与故乡永诀。
他还记得,佛教他学会放下,所以他放下过往的屈辱,在人生转弯的路口,选择和所有的人一样赶往姹紫嫣红的春天。黄浦江畔的涛声,激荡了这个少年内心积压已久的渴望。苏曼殊身处的年代,一半是清朝,一半是民国,这样一个改朝换代的动荡时期,让一个被热血浇铸的男儿深深地明白,他应该有更辽阔、更远大的志向和梦想。在波澜壮阔的海上,他看到自己的一生注定不会平凡,注定要用血泪来书写一段风云和传奇的故事。
在风起云涌的年代,他依旧是那只孤雁,只是羽翼丰满,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抵抗人世的风雨。没落衰败的世象让他找到飞翔的理由,他有理由放逐,冲破人间的尘网,在洪流乱烟中接受更大的风暴。十五岁的时候,他随表兄去日本求学,这只孤雁飞渡沧海,不是为了寻找避风挡雨的屋檐,而是将年华抛掷给如流的时光。用离别来换取新的开始,看一段宿命如何将他的人生重新安排。
??2.樱花
破碎的梦,似樱花一样轻,落在会疼的心上。苏曼殊将悲伤制成肴馔,佐一杯往事的酒,痛饮而下,孤独亦断肠。
日本,一个生长樱花的国度,因了樱花而浪漫,因了樱花而多情。多少人为了赶赴这场嫣然丰盛的花事,不惜跋山涉水,一往情深地到来。行走在春天的路上,就像奔赴一场安静绚烂的死亡,然而这一切与悲伤浑然无关。每个人在开始的时候,已经预备承受所有的过程和结果。我们都有权利见证一幕幕花事登场,见证它枝头的美丽,以及纷飞的寂灭,而不去怪怨,人世的聚散原来这般的凉薄难当。
当苏曼殊背着简约的行囊来到日本,正值樱花盛开之际。这个遥远的岛国像被抹上了淡淡的胭脂,轻妆素然,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风情和美丽。那枝头的摇曳仿佛是苏曼殊的前生,语笑嫣然的花朵触动了他内心的诗情和浪漫。他几乎有些感叹,这段不期的相逢来得太迟。他甚至对一段即将来到的缘分盟誓,愿意和一个如同樱花的姑娘结一段尘缘。
人因为某个地方可以触抵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让情感有了依附,从而就愿意给自己安上家,开始新的生活,创造新的人生。日本是苏曼殊出生的地方,他与这里原本就有着一段难以割舍的缘分。樱花温柔的呼唤让他放下过客的行囊,忘记曾经的屈辱,忘记云水的漂泊。他误以为,这就是故园,有一座温暖的巢穴,可以栖居这只飘零的孤雁。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打开自己一直对尘世关闭的心门,接受一树樱花的爱情。
无论苏曼殊是否知道河合仙是生母还是养母,他对这个温柔的日本女性都藏有一种敬佩和尊重。因为看到她,他就会想起那个被称作故乡的老宅,那里居住着几位刻薄丑恶的女子。童年那段深入骨髓的伤害,让他无法彻底地放下,纵是处在宁静的光阴里,也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河合仙给了他伟大的母爱,尽管微薄,却是漫长风雨人生中所倾泻的一缕阳光,铺洒在心中潮湿的角落,给了他温暖和从不曾有过的人间亲情。多年后,苏曼殊写了一首诗:《代河合母氏题〈曼殊画谱〉》,“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他以河合仙的口吻,写出一位母亲对亲儿的思念之情。那时的苏曼殊已经离了红尘,赶赴灵山,在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的禅境里,修炼今生。
樱花的浪漫,河合仙的端静,让苏曼殊爱上这里的草木和尘土。当一个如樱花般美丽的女子来到他的身边,他明白,此生所有的约誓都将为她而许。我们无法想象,他和那位叫菊子的日本姑娘,有着一段怎样美丽的邂逅,但是却知道,这个女子牵系了他一生的情感。他告诉她,世间万物皆为佛而生,他,只为她而生。她告诉他,在这红尘乱世,她,只为他百媚千红。一个年少俊朗,一个风华绝代,他们拥有世间最好的年华,给得起彼此诺言,可以爱得倾国倾城,爱得不管不顾。
这个多情的日本女子,用她的温柔抚慰苏曼殊多年的孤苦。那一道道结痂的伤口,总在午夜里莫名地剥落,带给他揪心扯肺的痛。梦醒之后,是菊子为他净洗昨日的伤口,用柔情研磨成药,给那颗烧灼的心敷上清凉。在此之前,苏曼殊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在此之后,爱情成了一段不能割舍的宿命。
菊子在他心里撒下了一粒情花的种子,最后用她的眼泪来浇灌,用生命来喂养。在情花开到最灿烂的时候,她悲伤地离去,甚至连别离都来不及说。人生就是这样,你祈祷它无风无雨,却有更大的灾厄来袭。你无力承受,只能让灾难蔓延,到最后将你吞噬,连骨头也不剩。而那株情花并不会因为其中一个人的死去,就不再妖娆,甚至会开得更加惊艳,鲜红似血。
没有谁愿意相信,世间会有这么一个残忍之人,将一段青翠的爱情生生拆散,就像是将枝头那一对并蒂樱花无情地折断,不但不带回去好好观赏,反将它们弃之尘泥,任来往的路人践踏。多少故事都是以喜剧开始,以悲剧结束,就算我们可以预测到结局,身处纷芜人世,仍旧无处可逃,只能在真实的时光中,模糊又清醒地活着,于爱恨交织的年华里,看自己的心被岁月慢慢掏空。青春的时候,也许你有足够的筹码和时光下一场赌注,可是不必过于认真,因为最后的赢家绝不会是你。
苏曼殊以为远离了苏家故土,就意味着和他们诀别,却不知身上流淌的血液,不容许他有任何的背叛。是流年长上了翅膀,将他们远在日本的恋情传递到家乡。当我们天真地以为,遥远的距离可以筑就一个世人难以企及的港湾,却不料,伤害原来可以无孔不入,它会穿越时间和空间将你我找寻。苏曼殊的本家叔叔知道他和菊子相恋,斥责他的行为败坏了苏家名声。这个从来不曾享受过苏家荣耀、在屈辱中长大的落魄少爷,却要莫名地承担苏家无理的责任和野蛮的家规。苏曼殊视苏家为毕生的耻辱,他决然地说出,这个家族一切荣辱与他无关。
并非无关就可以免去纠缠,苏曼殊本家叔叔恶劣地将他和菊子之事,问罪于菊子父母。这对软弱的夫妇禁不起指责和辱骂,在盛怒之下,痛打了疼爱有加的女儿。他们的初衷,不过是希望菊子可以翻然悔悟,了断她和苏曼殊这份孽缘。却不想,一个恋爱中的少女拥有多么脆弱的心灵——它柔弱得就如同那一朵含露的樱花,一阵微风就可以将其吹落。菊子在当夜投海而死。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只用死亡来证实她对爱情的坚贞;她决绝得不让自己回头,是因为她不想给任何人退路。
红颜的命运,是一张吹弹可破的薄纸。柔弱的菊子,可以勇敢地为爱倾囊,将自己鲜红的血溅落在生命那张素洁丝帕上,为我们洇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爱是毒药,情是利剑,却终究抵不过世俗的剧烈和酷冷。在春天的枝头,她就这么华丽地转身,让我们都记住樱花的美。
樱花落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仿佛只是刹那,纷落的樱花已遮盖了一池的春水,让苏曼殊如何接受这样悲绝的死亡?一寸春心,已成灰烬。这祸是谁闯下来的?是苏曼殊?是菊子?是苏家的族人?抑或是那一树开得难舍难收的樱花?在注定的悲剧里,已然没有询问因由的必要,任何的话语都成了虚伪的谎言。破碎的梦,似樱花一样轻,落在会疼的心上。苏曼殊将悲伤制成肴馔,佐一杯往事的酒,痛饮而下,孤独亦断肠。他期待可以和菊子交换人生的杯盏,彼此用眼神相拥。菊子撒手离世,不给他留有余地,是因为她明白,她深爱的男人还要接受宿命的摆弄。
这个被苏曼殊误认为是故乡的地方,原来也不过是生命里一间苍凉的客栈,暂时栖居了飘零的灵魂。一个简单的承诺,他都给不起,反添了一段情债,误了青青韶华。这份聚散的因果,一时间让他无从收拾,只能背负罪恶,仓皇而逃。我们看到,这位他乡异客,鞭马扬尘。樱花纷纷飞舞,还未落尽的时候,那个人已在天涯。
??3.佛缘
空渺的梵音是为了洗去一切尘念,让世间薄弱的灵魂有了宁静的偎依。清淡的檀香,净化了人间百味,在悲悯的佛前,连罪恶都是慈悲的。
苏曼殊看过了悲剧,就这样披星戴月,落荒而逃,离开了日本,回到中国。那个为情投水的女子,从此,成了日本一个凄美的传说。后来,经过无数人的传唱,她就像中国一种叫杜鹃的鸟,在海边痴守一段爱情,日日啼叫,魂兮归来。苏曼殊却成为一个薄情负心之人,只因他没有和爱人同生共死,在最后一幕选择潜逃。
真的是苏曼殊懦弱吗?这个对樱花许诺过爱情的男子,没有守住盟约,演绎了一场深情的悲剧就匆匆收场。当爱情在一夜之间成为往事的时候,他其实早已将所有的真心双手捧出,根本没想过要丝毫的归还。是眼前的沧海,成了无尽的桑田,让他心痛难当,才决意远离。苏曼殊走的时候,不在乎世人是否会给他一个清白,因为坚忍的他,清楚地知道,没有谁会相信,他将为这段萍水相逢的恋情,付出怎样的代价。
有人说,苏曼殊因为菊子的死万念俱灰,回到中国就去广州蒲涧寺出了家,从此,他将袈裟披身,开始他风雨漂泊的一生。仿佛苏曼殊注定不能平凡,注定是飘零孤雁。那是个收藏灵魂的地方,是禅定修行的居所,多少人抛弃红尘一切诱惑,只为了遁入空门,修炼涅盘的境界。他放不下有情的过往,放不下贪嗔痴欲,可是他却有着超绝的智慧和非凡的悟性。他不想成佛,但佛门却一直为他敞开。
也有人说,苏曼殊回到中国,并没有直接选择出家,而是应留日苏州籍学生吴秩书、吴绾章兄弟之邀,前往苏州吴中公学讲学。这是梦里的江南水乡,他的心因为江南的温婉柔情而更加疼痛。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听到菊子在遥远的海边哭泣,那声音穿越万水千山,与他仿佛只隔一道音墙。那么悲戚,似有无限哀怨,却欲说还休。苏曼殊只希望,人间有一座鹊桥,可以让他飞渡,这样就可以免去菊子的孤单。他承认自己是懦弱的,因为他不敢和那场樱花一同奔赴死亡。
石桥杨柳,烟雨梅花,江南的风情和日本似乎完全不同。江南水乡的美,让人心醉,而日本樱花的美,却让人神伤。青瓦白墙,乌衣长巷,总是有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会不经意地从他身边经过,拂起他心底深深的悲伤。苏曼殊不敢再寻找一段爱情,来打理他苍白脆弱的流年。他的爱,给了日本的菊子,他是带着罪恶而回的,一个背负着罪恶和愧疚的人,又该拿什么再去重新开始一段恋情?但他这样一位风流才子,生命里注定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在江南的苏曼殊,沉默寡言,不轻易与人谈笑。平日里,独自一人在小屋里作画,他有着画画的天赋,随意的涂鸦都传神灵动。他将过往的记忆落笔在徽宣上,深深浅浅,刻下的都是伤痕。这些伤痕也烙在他的心里,永难磨灭。苏曼殊不仅有着绘画天赋,还有着文学天赋,他的诗自然流畅,写尽了太多的人生况味。
亦是因了他斐然的才华,和骨子里不羁的个性,到后来,就算他遁入空门,也无法平静。世人给了苏曼殊特别的评价——情僧、画僧、诗僧、革命僧,这是荣耀,也是孽债。他一生背负着这些虚名,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痛苦纠缠,直到死也不能解脱。倘若不是如此,苏曼殊这个名字,也不过隐没在某间古刹的名册里,无声无息。
不知是谁说的,如果要不起,不如远离。如梦如幻的江南水乡,一缕清风、一朵白云、一帘烟雨,都在诱惑苏曼殊薄弱的灵魂。但他最终还是割舍了这个诗意的梦境,弱水三千,他只能取一瓢饮。可曾经沧海,覆水难收,他又如何可以力挽狂澜?结束一个故事,意味着开始另一个故事,却为何,那个结束的故事,不能如云烟过眼,反而日夜将他啃噬?在阳春白雪的意境里,感受落雁平沙,他不敢回视自己的内心。
苏曼殊从来都没有忘记,他是一只飘零的孤雁,注定不能在某个地方长久地栖居。哪怕是江南的深院古宅,那些寻常的人家,有足够的空间给他建巢筑梦,他的心也终不得安定。一趟江南的游历,他依旧一无所有,背着空空的行囊走来,背着空空的行囊离去,甚至跟这座水乡说别离的勇气都没有。这个襟怀宽广的热血男儿,内心深处有着不为人知的懦弱和柔软。
每当苏曼殊静坐之时,他总会想起幼小的他在古庙度过的一段光阴。当年苏曼殊孤苦无依,是悲悯的佛收容了他。佛用慈和的目光抚慰了他心底的创伤,教会他容忍平静,也教会他随缘放下,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懂世事,不明白深沉的禅意。如今千帆已过,他愈发地怀念那深山古庙和青苔覆盖的石阶,还有古木的檀香,空灵的梵音,甚至怀念飘逸如风的袈裟,以及几碟野菜的清香。苏曼殊明白,人生是一种交换,他留恋五味杂陈的烟火,就要舍弃菩提明镜的清宁。
苏曼殊在矛盾的思想中挣扎,几番飘零,几度辗转,胸藏万丈烟霞,心却随尘寂灭,最终他在避无可避、心意凉却之时,选择再次出家。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为他在家乡选聘了妻子,亲自去寻他,要他回乡完婚。苏曼殊避而不见,他厌恶这种封建礼教包办的婚姻,更重要的是,他恨他的父亲,恨与那个家族相关的一切。这事之后,他决意遁入空门,不与红尘往来。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入佛门,万境皆空。每日晨钟暮鼓,他的世界应该只有佛祖、木鱼、檀香、梵音、蒲团、青灯,以及那一册册厚厚的经卷。
据说,后来苏杰生沉疴缠身,临终前期待可以和苏曼殊见上最后一面,却不想,苏曼殊拒绝回乡。苏杰生去世后,苏曼殊甚至拒绝奔丧,父子之情薄凉至此,实在令人感叹。佛说,父母恩最重,无论父母犯下怎样不可以饶恕的过错,做子女的都要原谅,并且要懂得孝顺尊重。苏曼殊后来虽然出家为僧,但是不守清规之事数不胜数。或者,他生下来就注定是一个半僧半俗、半俗半僧之人。
这只飘零孤雁,在倦累时需要寻找一个巢穴,避完风雨后,也许他又要远行。他去了广州蒲涧寺,当他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再次剃度时,这次出家比之从前有了更深一重的境界。佛告诉他,舍得才能得,舍不得就不得,放下才能自在,放不下就不能自在。世间万物,因缘而起,也因缘而灭。在千盏莲灯下,那一刻,苏曼殊将所有纷芜往事都放下,心空,性空,意空。空渺的梵音是为了洗去一切尘念,让世间薄弱的灵魂有了宁静的偎依。清淡的檀香,净化了人间百味,在悲悯的佛前,连罪恶都是慈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