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作者:白落梅
自序
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前因的,已经记不得。我曾无数次地想象,我的前世到底是什么,是伶人?是诗客?是绣女?直到有一天,我走进禅林古刹,与佛祖邂逅,才知道我的前世,一定是佛前的一盏油灯。因为当我点燃它的那一刻,就明白此番相遇,是久别的重逢。前世的我,在殿堂潜心修炼,不为成佛,不为修仙,只为今生可以幻化为人,也学山林里的千年白狐,和某位书生或者凡夫结一段尘缘。
佛说,五百年的修炼,才换来今生的擦肩。每一天,我都与许多路人匆匆擦肩;每一天,我都与众生结下不解的宿缘。我知道,只需凭借一朵微笑,一个回眸,就可以找到那个和我缘定三生的人。我是有幸的,有幸在今生可以用如流的笔墨,写下历代高僧禅意的故事,无须浓墨重彩去描摹,只是轻描淡写地诉说。我相信他们的魂灵,会在宁静的夜晚,踱步来到我的窗前,只是迟迟不肯惊扰我的尘梦。
也曾去寒山寻访僧踪,也曾去佛国求取心经,也曾采折一枝莲荷,并暗自认定它是我前世相思过的那一朵。小的时候,我以为佛是无情的,出家的人要离尘隔世,了却一切情缘。后来才恍然,佛是深情的,他把情感给了众生,把淡漠留给了自己。许多高僧,虽然可以参悟命运的玄机,却也不能更改已经编排好的宿命。他们和我们一样,要不断地经受转世轮回,只为终有一天,可以达到涅槃的境界。而耽于凡尘的你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可以乘一叶兰舟,放逐到莲开的彼岸。
所谓从善如流,就是这般,我今天的去路,也许就是你明日的归途。有一天如果我们在奈何桥上相逢,请一定不要忘记,曾经在红尘共有的那一段苍绿流年;不要忘记,曾经相伴跪蒲,在佛前许下的那段灵山旧盟。多少姹紫嫣红,都被菲薄的光阴给无端辜负;多少赏心乐事,都被莫名地关在寻常院落里。既然留不住青春,错过了昨天的那枝花,又怎能再错过今朝的这壶茶。
我深信,我和这些高僧,生生世世都有着不能割舍的缘分。我就像轮回道里一缕飘逸的游魂,在他们参禅悟道的故事里,修一段菩提的光阴。我的世界,从此简单而宁静,淡淡的荷香,淹没我对凡尘最后一点渴望。一次次看着他们飘然远去的背影,我没有站在原地守望,蓦然转身,以为走过几世,未来的岁月还是那么漫长。我在佛慈悲清澈的眼神里,看见经年如水的约定,看见不可回避的脉脉深情。
我是这样的无意,在一扇半开半掩的轩窗下,让禅意的文字,盛开在许多个宁静的夜里。不是为了给某个故事,埋下深沉的伏笔,只为了在众生的心底,栽种一株菩提。请相信,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也许我是你前世一直无法破解的棋局,你是我今生永远不能猜透的谜底。
白落梅
2010年10月27日于太湖
第一卷 春秋一梦
心如明镜,不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唐•惠能
一直以来都认为,红尘与佛界,只隔着一道门槛,槛内是禅心云水,槛外是滔滔浊浪。佛家信缘,所以这道门槛,离人很远,前世和今生的距离;也离人很近,只在一呼一吸间。许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抵达般若之门。许多人,一个低眉,一个回眸,就了悟禅意。六祖惠能,属于后者,一株菩提,一方明镜,注定了他一生禅宗的传奇。
记忆中的六祖惠能,像是一枝端坐在云台的青莲,明心见性,自在圆融。在此之前,他和芸芸众生一样,是一粒漂浮在凡尘的微小尘埃。父亲早亡,与母相依,砍柴度日,生命平凡如草木,卑微似蝼蚁。宿命早有安排,只给了他一场短暂的红尘游历,就挥手诀别。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佛性和慧根,于是在一次卖柴归家的途中,邂逅了《金刚经》,便与禅佛结下难解之缘。他深知,自己只是人间萍客,尘世风云万象,不过是看了便忘记的风景。他就这么轻易说别离,舍弃人生百味,从此五蕴皆空,六尘非有。
他的离去,本无缘由,可后来我读《金刚经》,又隐约有些明白,一切来去,终有因果。《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法相,皆非实相本身,不偏执,不贪念,以空灵自在之心,应对一切,是为从容。经书卷末有四句偈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番意味,更见佛性。
佛度有缘人,不是所有的人,手捧经卷,耳听梵音,就食髓知味,性空了悟。每个人,在滚滚尘浪中,都是远航的船,佛说回头是岸,可何处是你要停泊的岸?佛一定会说,世间风尘无主,莲台才是众生的归宿。难道将船只系在人间柳岸,就是执迷不悟?遍赏秋月春风,就是贪嗔欲痴?既是各有各的缘法,你禅坐蒲团,一盏青灯,一方木鱼,几册经卷,潜心修行,淡泊度日。我亦可贪恋烟火,殷实人家,几间瓦房,四方小院,守着流年,幸福安康。
那些誓与红尘同生共死的人,被世俗的烟火呛得泪眼迷蒙,被风刀霜剑伤得千疮百孔,也不禁要怨怪起,人生多戏谑,世事太无常。他们感叹现实太残酷,所有的功利、情爱以及繁华的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的幻觉。自诩为可以经得起流光的抛掷,可以将这杯掺入了世味的浓茶一饮而尽,然而,一次简短的离别,一点人情的凉薄,就弄得他们措手不及。仓皇之际,只有选择逃离,在某个莲花开合的角落,寻找慈悲。
那是一束菩提的光阴,有世人向往的澄净与平和,可以抚慰我们单薄的灵魂。当年五祖弘忍年事已高,急于传付衣钵,遂命弟子作偈以呈,以试他们的修行。神秀便作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惠能听后亦诵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知后,传惠能衣钵,定为传人。惠能修行年岁不及神秀,但他的偈语,更明心见性,不染尘埃。可见修行在于心,一切源于觉性和顿悟,心中无念,烦恼皆无。不是静坐于蒲团,敛心了空,才算是参禅。须知,在吃穿住行等一切寻常时候,皆可体会禅的境界。
六祖惠能识自本心,达诸佛理。人生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皆已参透,他连自身的存在都已忘却,达到一种舍念清静的境界,也就是佛家所说的涅槃境界。这样的禅定和超脱,有几人可以做到?六祖惠能的偈语,真正悟得懂的,寥寥无几。但我们却可以在他的偈语中,摒除一些杂念,获得一点清凉。曾有几个僧者一起讲经,殿内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争论不休时,惠能曰:“不是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可见,心动则万物动,于是体会到世间万般苦;心不动,则不伤,清净自在,喜乐平常。
读《红楼梦》一章节,宝钗点了一出戏,戏中的一曲《寄生草》很见禅意。“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贾宝玉听后,似有了悟,回去之后,也写一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而黛玉读了,在后面加了一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也因此,牵引出宝钗讲述六祖惠能参禅的故事,以及这首菩提偈语。后来宝玉跳出红尘,遁入空门,是真的醒透彻悟了。他的悟,经历过沧海桑田,深知昨日繁华只是黄粱一梦,梦醒,自知归去。
六祖惠能不仅是为了个人参禅修佛,他的偈语,以及他圆寂后所留下的《六祖坛经》,皆为禅宗经典。他并非是主张红尘的你我,放下一切,选择遁世。只希望身处世俗的我们,以清淡自持,少一些执念,多一份禅心。这样,就免去一点世态浇漓,在寻常平庸的日子里,也可以和禅佛,共修一叶菩提。
在碌碌凡尘,我们像是被命运囚禁的夜莺,披着华丽的羽衣,却永远飞不出茫茫黑夜。万物有情,有情者皆有佛性,以平常心处世,也就无谓残缺,无谓圆满了。我们也许只是一粒飘忽的微尘,无来无往;也许只是一杯平淡的白开水,无色无味;但最后,都只是一方土丘,被长满绿苔的岁月,覆盖了简单的一生。
六祖惠能圆寂后,其真身不坏,至今还保存在南华寺,供奉在灵照塔中。如同他的偈语,被一方端砚,一只素笔,写入经卷,然后历尽朝代流传,呈现在宣纸上的字,依旧黑白分明。他端坐蒲团,当头棒喝,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我们也当身居红尘,淡然心性,清醒从容,自在安宁。
茶缘,一个从容不惊的过客
寻陆鸿渐不遇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唐• 皎然
这些年,总会有一个奢侈的念头,就是开间茶馆,或称作茶坊、茶庄。当然,茶馆应该落在江南某个临水的地方。而茶馆的名字,叫云水禅心,或是茶缘过客。云水禅心,这几个字,带着一种大风雅、大寂寞的洁净。似乎皆与有佛性、有慧根的人相关,而红尘俗子,大凡都不忍心去惊扰。茶缘过客,却带着淡淡的烟火,让路过茶馆的人,都想要停下脚步,走进去,喝一壶茶,掸去一身的灰尘。是的,我要的茶馆,不仅是为了自己筑一个优雅的梦,更是为了众生在那里,可以安宁地栖息。
每一天,都会有许多不同的客人,他们品尝一壶自己喜爱的茶。而茶,却甘愿被客人,用沸腾的水冲泡,在杯盏中开始和结束一生的故事。茶馆里应该有被岁月洗礼过的门窗、桌椅,以及款式不一的茶壶、几幅古老的字画、几枝被季节打理过的野花。茶馆的生意也许很清淡,浮华被关在门外,只有几束阳光、细微的尘埃,静静地落在窗台、桌上,还有茶客的衣襟上。客人喝完茶,又要匆匆地赶往人生的下一站,无论前方是宽阔的大道,还是狭窄的小巷,都风雨无阻。而我却不要赶路,这茶馆,就是我的栖身之所,让我可以安稳地在这里,静守简单的流年。
夜落下帷幕,世事归入风尘,茶馆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卸下了白日的淡脂轻妆。而我,也可以用真实的容颜,与它们相看茶馆的光阴。恍然间,才深刻地明白,茶有茶的宿命,壶有壶的因果,过客有过客的约定,世间万物,都有着各自的信仰和使命。所有的相聚,都是因了昨日的萍散,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寻找最后的归宿。品茶,就是为了品一盏纯粹、一盏美好、一盏慈悲,我们就在茶的安静、茶的湿润里,从容不惊地老去……
喝茶,自然会想起陆羽,他是茶业之祖,被世人称为茶仙、茶圣、茶神,著有《茶经》,其间涵盖了太多的茶文化以及壶文化。千百年来,岁月的炉火一直燃烧着,青翠的茶叶在山泉水里绽放着经年的故事。多少旧物换了新人,品茶的心境却始终不曾更改。想起陆羽,亦会想起一位与他不相伯仲的人,一位被称为诗僧、茶僧的佛学高僧,皎然。他的名气显然不及陆羽,但他与陆羽是生死相依的忘年交,正是在他的提携与帮助下,陆羽才完成了中国茶业、茶学之巨著《茶经》。这世间,有许多无名高人,他们愿意被岁月的青苔遮掩,守着自己的一寸光阴,足矣。
换一种心情,读皎然的诗,那缕清新的自然之风,从唐朝缓缓拂来,让人心动不已。篱笆小院,三径秋菊,几声犬吠,山深日暮,此中意境,犹如清风明月一般的温朗。像是品尝一壶秋日刚落的茶,唇齿间萦绕着白菊香、茉莉香、桂花香。而浮现在我们脑中的画面是,一位眉目爽朗,风骨清俊的高僧,踏着夕阳行走在山径,于山脚下一间简洁的篱笆院前驻足,叩门无人应答。只有几束未开的菊花,在淡淡的秋风中,低诉摇曳的心事。
这位高僧就是皎然,唐代诗僧、茶僧,俗姓谢,南朝山水诗创始人谢灵运十世孙。他访寻之人陆鸿渐,即是陆羽。两人因茶而邂逅、相识。陆羽自小被家人抛弃,被龙盖寺的主持智积禅师在西湖之滨拾得,带回寺庙收养。陆羽十二岁时,因过不惯寺中日月,逃离龙盖寺,到了一个戏班,做了优伶。后机缘巧合,结识了杼山妙喜寺主持皎然大师,陆羽才有幸结束了飘摇不定的生活,得以潜心研究茶道。
皎然比陆羽年长十多岁,游历过庐山、泰山、嵩山、崂山等许多名山,世间风物尽入眼底。他对名山古刹里的僧侣饮茶颇有心得,所谓茶禅一味,茶在寺院里早已成了一种习俗和文化,与僧侣的生活息息相关。纯净的茶汤、清香的茶味,给修佛者洗去尘虑,荡涤心情。一壶香茗,一轮皓月,一剪清风,几卷经书,陪伴他们度过无数寂寞的岁月。而茶,也在他们的杯盏中,有了性灵,有了禅意。皎然将他所悟的茶理、茶道与陆羽交流,使得陆羽的《茶经》在盛世茶文化中,抵达至高之境。
饮酒是自欺、自醉,品茶则是自醒、自解。世间之人,多半恋酒,认为一切烦恼之事,可以一碗喝下,却不知醉后愁闷更甚。而饮茶则可清神,几盏淡茶,似玉液琼浆,品后烦恼自消。真正的好茶,来自深山,没有尘埃,只浸染云雾和清露。真正的好壶,却是久埋的尘泥和水调制而成,被时光之火炙烤,再经过岁月的打磨。品茶的人,则是深邃纯净之人,在一杯清澈的水中,禁得起世间的诱惑。任凭世间风烟弥漫,只在一盏茶的柔情里,细数光阴的淡定。
人生要耐得住寂寞。世间总是有太多的繁华,撩拨我们本就不平和的心境。倘若浮躁或是疲惫了,必定会有一个娴静的茶馆,将你我收留。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心情,喝出来的茶,会有不同的味道。也许我们不懂得陆羽《茶经》里那许多的茶文化,不懂得各式品种的茶所隐藏的玄妙,也不懂得壶中的日月,但在茶馆里只需要品一盏适合自己口味的茶,不为风雅,只为清心。再捧读皎然的诗,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其间的诗韵,但是一定可以感受到,那份平实简朴的意境。当世人都以为禅意高深莫测时,其实禅就是野径的桑麻,是篱院的菊花,是一声犬吠,几户农家。
转眼又是清秋时节,莲荷褪尽了洁净的霓裳,只余残叶瘦梗铺陈在荷塘,守候未了的心事。无人的时候,还有几枝秋菊,几树桂子,在阳光下孤芳自赏。如果你打天涯而来,恰好经过一间叫茶缘过客的茶馆,请你记得,那里有一盏茶,属于你。
山水,那段宿命的前因
庐山东林杂诗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
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
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
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
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
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东晋•慧远
对于山水,我有着宿命般的眷念。多年前,去过庐山,在云海松涛般的仙境里,假装许下誓言。这一生,只要了却尘事,一定还会来到这里,找个屋子,住下来,安静端然于岁月的一隅。可随着时光的流离,我把自己抛掷在荒芜的日子中,曾经的盟誓随风散去,已然无凭。后来我又去了庐山脚下的东林寺,与山水相同,我对古刹亦有着难解的因缘。悠远宁静的东林寺,成了我此生澄净的牵挂。
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东林寺曾经居住过一个叫慧远的得道高僧。我读过他写的庐山东林诗,感受过诗中山水的禅意。慧远禅师在庐山修炼数十载,自从他来到庐山东林寺,此生就再也没有离开。影不出山,迹不入谷,每送客散步,也只以庐山虎溪为界。著名的虎溪三笑,来源于此。虎溪在庐山东林寺前﹐慧远禅师居东林寺时﹐送客不过溪。一日陶渊明﹑道士陆修静来访﹐与语甚契﹐相送时不觉过溪﹐虎辄号鸣﹐三人大笑而别,后人于此建三笑亭。
慧远,东晋时代人,俗姓贾,出生于雁门楼烦(今山西代县),世代书香之家。从小资质聪颖,敏思好学,十三岁就游学各地,精通儒学,旁通老庄。二十一岁时,前往太行山聆听道安法师讲《般若经》,于是悟彻真谛,感叹地说:“儒道九流学说,皆如糠秕。”他决意舍弃红尘,落发出家,皈依三宝,随从道安法师修行。后来时局动荡,为避祸乱,慧远途经庐山东林寺,被庐山秀丽的风景所吸引。东林此后成了慧远禅师的修行道场,因为他,东林寺道风日盛。他在寺内凿池遍种白莲,让整个东林寺成了莲花胜境。
我和东林寺就有一段白莲之缘,时光弹指,刹那芳华,已是十年之久。当年和友人一同去的东林寺,在法物流通之处,想要给自己买一件开光的小挂坠。一朵小小白莲,只和我有短暂的相视,友似乎听到我和白莲用心灵交谈。未等我说出口,她已作主为我买下了,赠予了我。她递在我手上时,脸上的微笑,似那朵白莲,清淡雅洁,至今记忆犹新。这朵莲,早已没有佩戴于身,随着往事,尘封在一个安静的盒子里。在这清淡人间,不只是名利,才值得重视,许多轻微物件,更让人珍惜。
沿着慧远禅师修炼的遗迹,游东林寺,仿佛某个步履,可以跟他叠合,某个禅念,可以和他相通。这是一个奇妙的菩提世界,一花一木都成了至美的风景。层峦叠翠,林泉淙淙,竹影清风,佛塔林立,最喜山间的绿,明眼洗心。僧侣在禅房打坐诵经,或三五人相聚,煮茶品茗,共修禅理。樵夫在山崖伐薪,和一只云雀对话。隐士在云中采药,救下一只受伤的白狐。河畔,有农女浣纱,清脆的嗓音唱着朴素的山歌,将人引向青春不老的去处。
远处的南山,还有几间茅屋,那篱院里的几丛菊花,可是当年陶渊明所种下的?水边的钓翁,可是那位一生眷爱山水的名士谢灵运?山水草木就是他的佛,春花秋月就是他的诗,他的澄明宁静与心灵彻悟,与禅佛相生相连。慧远是他们的良师,也是佛友,庐山是道场,他们和林间的一切生灵,一起修炼,不求成佛成仙,只在永恒中,截取一段清远的时光,夹在岁月的书扉里,给平凡的你我,留下几页飘逸的笺香墨痕。
一生一死,一起一灭,永隔一方,各自安好。多么渺小的生命,在流光的沧海中萎落成泥,一丝痕迹也不留下。不知道,尘世的暖意,是否可以穿过黄土的凉薄,传递给他们不死的灵魂。可终究有不会消散的,他们将一生所悟的圆融境界、奇妙的禅思,寄与万世不改的青山绿水。我们可以在花草尘土中参禅,在飞鸟虫兽间悟道。从此后,让自己活得更加谦卑和淡定。把繁芜过滤掉,留下简约;把丑陋筛选掉,留下美;把怨恨遗忘掉,留下善良。
最难忘的,是东林寺后山那条长长的石阶,那条通向佛塔的幽径。两畔种植翠竹,入境则幽,那个过程,是从华丽穿越至清凉,一幕幕随风掠过,渐至淡定从容。你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放慢,很缓很轻,因为并排的翠竹,会跟你诉说东林寺里,曾经的禅佛故事。只有等夜幕降临,所有的过客,都各自归入风尘,几竿翠竹才会安静下来,与过往的禅师,一起坐禅诵经,书写自己的前世今生、因果宿命。
站在和云霞一样的高处,俯看人间烟火,发觉那里的一溪一河、一瓦一檐都让人眷念。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卸下了红尘的浓妆,将喧嚣暂时关在门外,来到山寺,和内心静坐对视。捧着一本经书,假装认真地读着,书里的墨香让心沉醉,却无法真正地悟透它的深意。尽管那些禅理,那么无言又深刻地想要度化你我。不知道是它无法征服我们,还是我们不能征服它,或许不是征服,只是缘分还浅了些。这里注定不是归宿,下一站还有匆匆的旅程——尽管我们不想赶路,只愿守着这里的清净,让心如莲花一样,静静开放。
有些禅理,有些人只需一刹那就可以悟透,有些人却用一辈子都悟不到。慧远禅师属于前者,芸芸众生属于后者。暮鼓声,是游客下山的路,不知是谁,将千盏莲灯点燃,是为了留住一些人,也是为了送走一些人。我注定是被送走的那一个,这么多年,寻访过无数深山古刹,都是蜻蜓点水般来去匆匆。是什么时候开始,爱得懦弱,恨得卑屈,哭得遮掩,笑得虚伪?我钦佩那些为爱低首,为爱不顾一切的人。只有他们,敢于将内心的潮湿拉到太阳底下,狠狠地晾晒。
我终究是清淡的,我应该在一个谁也不认识,也不认识谁的地方,和一个眼睛清澈的男子,安静地过日子。在有生之年,用情感的砖瓦,垒砌一间幸福的小巢。不要天荒地老,只要一生,因为来世,我许诺过佛,要做他身边的草木和尘埃。都说一笑泯恩愁,相逢和相离,也只是佛祖的拈花一笑。
且看明月,又有几回圆
题中岳山•在京南
孤峰绝顶万余嶒,策杖攀萝渐渐登。
行到月边天上寺,白云相伴两三僧。
——唐•玄奘
我是一个习惯在夜幕中独自寂寞的人,寂寞并不是一种颓废,只是给喧闹的白日寻找一个沉静的借口。友发来短信问我:在做什么?我回:在看月亮,听古曲,想一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回首往事知多少?往事就是这样,你想要记起的时候,发觉原来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你想要忘记的时候,却一直在心头萦绕,让你心绪难安。往事太多,不是所有的过去都值得你去怀想。许多记忆的碎片在夜色里发出凌厉的光,会将我们仅存的一点完整也割伤。在模糊的印象里,我们又何须在意遗忘或是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