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摇在后头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罗永笙一愣,也跟着止步回头,就见她穿过一群小孩,走到最末尾的那一排,伸手拎了一个孩子一把。
那孩子瘦得跟萝卜干似的,被她一拎,整个人瞬间软了。花摇皱了皱眉,轻声道:“还不到这么修行的时候。”
萝卜干一愣,眼里瞬间涌了泪:“前…前辈,我可以的,我不比他们差。”
“不是差不差,而是你适合修医道,武道不可硬取。”
萝卜干急得直摇头,从她手里挣出去,卯足了劲儿又重新站好,手捏静心诀,继续入定。
罗永笙看得皱眉:“前辈让你别练了,你顶什么嘴?”
涨红了脸,萝卜干眼泪直掉,花摇叹气,拉了他的手道:“那你跟我回去吧。”
“…啊?”
“我还没收过弟子,你跟我回去,我教你修道。”
罗永笙知道她这又是犯了心软的毛病,忍不住“啧”了一声:“他自己不惜命,你管他做什么?”
花摇轻笑:“上清司白养我这几十年,总不能连个后人都不留就走。”
心里一紧,罗永笙大步朝她走过去,恼道:“你都回来了,还走什么走?”
他吼得有些凶了,雪地里的孩子们都吓了一跳,花摇也皱了眉,不再与他接话,牵了萝卜干就朝自己的院子方向去。
要是以前,他定是要上前将那孩子扯开扔回去的,可现在,罗永笙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了,一看她皱眉就心里发虚,连骂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站在原地兀自生气,吓得带新弟子的管事连忙上来给他赔礼。
“花摇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
挤在大堂里吃晚饭的时候,有人问了管事一句。那管事还算有资历,闻言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几个小鬼围着他问,便小声开口:“花摇前辈是很厉害的人,阿旭跟着她,不会吃亏的。”
“哪儿厉害了?我看她是个姑娘,又柔柔弱弱的模样呢。”
“那是你们见识少,当年罗前辈被其师父冤枉,花摇前辈宁可受笞骨之刑也要在大雄宝殿上鸣不平。她只是看起来温柔,实则一身傲骨,司里没人会去得罪她的。”
几个孩子恍然,又有些嫉妒,阿旭运气也太好了,明明是他们当中最弱的,却平白走了运。
阿旭自己也受宠若惊,他站在花摇的屋子里,感觉旁边那位前辈一直在瞪他,有点想哭,但又不敢哭,只能捏着衣角挺着。
“你想做什么?”罗永笙气势汹汹地扬起下巴,可话吐出来,却是陡然软了好几个度,“连同我解释也不愿意?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我没让你还,让你说句话还这么难?”
花摇将顺路捡回来的梅花插进瓶子里,温和地欣赏过了,才转身道:“我转头回去岐斗山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继续活。”
第190章 罗永笙x花摇(2)
罗永笙脸一黑:“你怪我多管闲事?”
“你有恩于我,我哪里能不识好歹。”她摇头,“只是我也快到岁数了,总不能白活一回。这孩子我瞧着挺好,能继承衣钵,要是教会了,往后还能帮你些忙。”
花摇是一贯温声细语的,每回在他暴怒之时,她的声音都能让他冷静下来。可这回不一样,罗永笙越听越来气:“你是巴不得还我人情,好与我再无瓜葛?”
微微噎了噎,花摇有些不解,急着与她撇清关系的一直是他,让她快点走不用留在上清司的也是他,如今在他嘴里,怎么就变成了她想与他没瓜葛?
旁边的阿旭已经吓得双腿打颤了,花摇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先出去,等门关上,才轻声问:“你想与我有什么瓜葛?”
两个行将就木的人,想有什么瓜葛?
罗永笙被她这一问问得心口闷痛,张口欲辩又发现无话可说,气得原地来回踱步。他想不明白这人在闹什么,就像他不明白她上回为什么突然要走一样,她一直跟在他身边不是好好的吗?到底是为什么突然…突然就厌烦他了?
仔细想想自己之前做的事,他有些难以置信:“你难不成与那狐妖有什么渊源?”
花摇摇头:“素昧平生。”
“那为什么自从去给她送汤之后,你就成这样了?”
当时毁了楼似玉的内丹是最稳妥的法子,也是赵清怀下的决定,他不过帮忙执行而已,托她去宋立言的汤里动手脚,不是什么大事,她当时说了气话,他也没放在心上,结果怎么就…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雪地里扎马步,像那个孩子一样。但你比他厉害,根骨奇佳,愣是晃也没晃。”花摇突然开口,眼里亮起两簇光。
“同辈的弟子欺负你,使着手段让你背黑锅,你没辩驳,后来我问你为什么不跟管事说清楚,你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她笑了笑,又怀念,又遗憾:“你说不辩了,没意思,等你以后有本事,你定不会成为这种手段阴狠的人。”
罗永笙一震,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久远到他已经要记不得,可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时光荏苒,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傻不愣登的毛头小子,他学会了算计、变得更加虚伪,也更加不敢再面对这个总记得他所有过去的人。
说到底,这么多年他待她的苛刻,都不过是因为他自卑又自傲。
“你喜欢一个天真得蠢笨的人。”他低哑地开口,“可我无法永远那样。”
花摇将手揣进袖口,眯眼笑:“或许是因为这个吧,也或许是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想轻松些,该卸下的就都卸下了。”
那凭什么他在她这里就成了该被卸下的?
罗永笙没敢再问了,他发现自己一但失去她的偏爱之后,没有其他任何可以用来质问她的东西。
他很想责备她无情,说断就断,这么多年感情是假的吗?亦或是她一直在做戏?可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哪儿会有人舍得用自己的一生来骗人?
但要不是骗人,怎么解释她这半点留恋也无的眼神?
“师父。”门外突然有人激动地喊他,“师父,宋师弟回京了!”
罗永笙暴躁地拂袖:“晚些再说!”
花摇绕过他,打开门接过弟子送来的东西,惊讶地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弟子哈哈大笑:“宋师弟给的请帖,就给了两份回来,一份掌司的,一份给您和师父。”
大红的喜帖,上头只写了他和楼似玉的名姓,没有日期和宴请宾客之所,喜字倒是沾了金粉,泛着阔气十足的光。
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花摇轻笑:“这孩子还是这么有自信。”
罗永笙上来扫了一眼,冷哼:“胡闹,侯门是那么好进的?他尚未禀明父母,怎可私定终身!”
花摇不这么觉得:“他能看上的人,定是与他般配的。既然与他般配,那就能进侯府。”
“你…说的对。”
开口一个急转弯,差点没呛死自己,罗永笙是想说“你懂什么”的,但现在这话说不出口了,还是顺着她些吧,反正争赢了也没用。
“宋师弟还说了,他回京得闲,师父要是有什么难题,尽管去找他。”
双眼一亮,罗永笙拳头抵着嘴边轻咳了一嗓子,然后沉声道:“去,我能有什么难题。”
说是这么说,在强行陪花摇吃了午膳之后,罗永笙坐在了宋立言面前。
“还没来得及恭喜师叔,官阶又升一品。”
罗永笙想拜拜他的,然而看他半点仙家排场也没摆,就安静坐在他面前,罗永笙一寻思,也跟着坐下了:“凡人小官,说来磕碜,你怎么突然想通回来了?”
“倒也没别的事,就是夜观星象,发现花摇前辈所属星宿有殒折之相,便想来看看。”
罗永笙一听就紧绷了脸:“你有法子救她的吧?”
“凡人命数,向来不可随意插手。”宋立言摇头,“不过师叔多年待我亲厚,指点一二倒是不难。”
罗永笙连忙倾身:“你说!”
“花摇前辈平生未做亏心之事,唯一一回犯错,是以卑鄙手段给人下断妖符。”
结何处结,就该何处解。
可这该怎么解?罗永笙迷茫地被宋立言送出了小院,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望着远处挂起的红色“福”字,突然灵光一现。
于是楼似玉第二天就被花摇请了出来。
她刚来京都,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正愁宋立言太忙没人带她逛呢,花摇前辈就来了。她虽然已经知道了当初的断妖符一事与这位前辈有关,但始终对她讨厌不起来,于是也就与她一起兴奋地挤进集市。
两人吃饱喝足在茶楼上歇脚,花摇也没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道:“你要是想进侯府,不妨认我做干娘。”
这是罗永笙让她做的,用来抵消他救她一命之恩。花摇虽然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但她也愿意,就当是偿还吧。
热闹的京都大街吵吵嚷嚷,楼似玉听着她的话,手里的点心一个没捏稳就掉了。
不会吧?她咋舌,昨儿宋立言说那件事今日有转机她还不信,结果这大好的机会就送上门了?
第191章 番外
京都是个好地方,金灯高挂,彩绸横天,来来往往的都是富贵人,天一黑还有烟火冲天,集市人流穿嘈不息,从高处往下看,像点着火的千机网遍布人间。
楼似玉忍不住唏嘘:“要是在这儿开个客栈,我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
宋立言板着脸没应她。
她扭头,撇嘴拉了拉他的衣袖:“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是你说的可以陪我出来走走,怎么转脸还生上气了?”
“不是生气。”
“那是什么呀?”楼似玉很委屈,“就这么不想跟我待在一起哦?”
“…不是。”
“嘤~奴家就知道大人变心了,昔日红鸾帐里多缠绵,如今到手啦,就连陪人出来看看都不乐意啦。”
额角青筋一跳,宋立言伸手捏住她的腰侧,将这牙尖的小狐狸搂过来,咬牙切齿地道:“这叫出来看看?”
两人站在京都最高的摘星楼屋顶上,下头围了一圈百姓仰头惊呼,轰动嘈杂,他们在看人间,人间也在看他们。
当初是谁在浮玉县衙的屋顶上就吓得战战兢兢的,如今倒是非走屋檐不可了?要是平时也罢,由着她任性,可这两日她水土不服,病恹恹的没点力气,也敢这么胡闹?
更气的是,他竟还拗不过她了。
宋立言很恼,想一把掐死她,然而手指收了收,到底还是没舍得。
楼似玉装委屈的脸瞬间破功,笑着搭住他的手背:“这儿高,下头也看不清你长什么样子,别害羞啊。”
谁害羞了?宋立言怒道:“这地方看腻了罢了。”
“可我没看过呀,都不知道下头有些什么,你又嫌人多拥挤,可不就只能在上头望两眼了。”楼似玉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口气,“你要真不喜欢,那就算啦,回家吧。”
往旁边跨了一步,还没接上第二步,腰上就是一紧,接着旁边这人不情不愿的声音就响起:“下头没什么好看的,就两三酒肆,五六商家,不过有些零嘴,许是能入你的眼。”
楼似玉想笑又堪堪忍住,深明大义地摇头:“还是回去吧。”
“不是想看?”
“我更想看你。”
“…?”
一只小狐狸突然被人恶狠狠地从高楼上扔了下去,下头围观的百姓一阵惊呼,那团小东西却在落地之前被一阵风卷进了怀里。
“老实了没?”宋立言冷声问。
楼似玉很想说她又不怕摔,这点威胁一点力度也没有。但看看这人的脸色,她还是乖顺地答:“老实了。”
“那就奖励你吃点心。”
两人落地,围观的众人哄闹地想围上去看,但迎面突然来了一股凉风,兜头一吹,跑得飞快的那些人突然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茫然互顾,渐渐散开。
宋洵从远处跑过来,给大人递上一件披风,大人看也没看就把化出人形的小狐狸给罩住了,边走边道:“明日我要进宫一趟,你老实待着,不许化原形吓唬人。”
“好啊,可是大人之前不是还不愿进宫么?怎的突然想明白了?”
轻哼一声,宋立言没回答她,只拿起旁边摊儿上的肉串塞进她嘴里。
已非人间人,但却还想行人间事,怪不得上头那些明目之士容他人间逍遥,以他这性子,就算归了仙班也不得安宁。不过既然留在人间,那很多事还是要按人间的规矩来。
自回京,楼似玉就偷偷化形躲在他的房间里,虽也别有一番情趣,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宋立言也没着急,时不时让楼似玉露个狐狸尾巴,再往庭院里拔两撮狐狸毛。
于是没两日侯府里就开始盛传小侯爷被狐狸精迷惑的流言。定南侯夫妇虽是不信,但到底也有些忧虑,掌司说立言有大成,却也没明说成了什么,他们担心儿子自毁前途,着实有两日没睡好。
昨日饭后,侯夫人将宋立言叫去书房,旁敲侧击地往他面前堆二十多卷画像,问他哪位姑娘的衣裳好看。侯夫人是一向觉得亏欠他的,也不敢说重话,只苦口婆心地劝他先成家再立业,也不好一辈子到头什么也不留下。
宋立言颔首应着,却是没选画像。
侯夫人忐忑地问:“这里头就没一个顺眼的?”
“母亲挑的,自然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嫁与我,到底是太耽误。”
侯夫人拿他没辙,只进宫去见皇后的时候捂着帕子哭了一场,于是第二天,宫里就来了旨意,要宋立言进宫面圣。
宋立言对母亲这迂回的手段没有表示任何不满,相反,他十分配合地进了宫,并且在当朝陛下的游说之下,半推半就、不情不愿地点了刚升任的花学士家。
陛下有些迟疑,这花学士是刚升的官,家底薄,有些配不上侯府,但他金口已开,又实在想给宋立言人情,于是咬着牙也答应了,扭头就让罗永笙想办法给花学士抬官职。
花学士何人也?上清司前辈花摇,本是挂的朝中虚职,上回走的时候就一并辞了。罗永笙这回为了留下她,愣是开了十八扇后门,让她一路升任观文殿学士,并让下头的人死命告诉她,没了她这朝廷就要垮了,连吹好几日,花摇才勉强受任,结果还没坐热位置呢,又要升官?
陛下没说缘由,罗永笙纳闷了好几日,还是闷头做了,结果折子递上去之后,他回司里就看见花摇拿着宋立言上回送来的请柬在发呆。
“做什么不进屋,外头的风好吹?”他皱眉。
花摇看起来有些晃神,她揉了揉眼睛,也不看来人是谁,拉过他的袖子就问:“你看这上面是什么?”
还是上回的帖子,只是这红艳艳的纸上莫名多了几行字。
三月三,春风南望,佳人得归,多谢岳母。
“这小子…”罗永笙又好气又好笑,“算计到你我头上来了。”
楼似玉缺的身份,花摇给了,罗永笙想让花摇留下,宋立言帮他想了法子留了,真不愧是得道之人。
他有点嫉妒。
第192章 余生足以(完)
盛世年间发生过许多大事,有岐斗山突如其来的山洪山火差点倾覆人间,转眼烟消云散,花草绿时又一春;有浮玉县的小县令接连破获大案,受天子青睐,御笔赐婚,荣耀无双;不管怎么说,百姓最高兴的莫过于祀神节再也不用门户紧锁,瘴气退散,永世长安。
不过天下太平之后,上清司势力逐渐淡出朝野,有人说是在赵清怀之后司中无人挑梁,也有人说是那继承人宋立言放浪形骸,搁着上好的爵位官职不要,学来一套归隐山林的做派,急得众人轮番上门游说,然而等众人推开侯府房门,喜字还贴着那,人就已经没影了。
赵清怀对着空荡荡的洞房咬碎了一口老牙,气得好几宿没睡着觉,但对外头,依旧得把他宋立言往天上夸,甚至入书入传,好让后人都知道他有个得了道的徒弟。
于是一时间溢美之文流传天下,管是哪儿的路边茶摊,也有人念叨一句“若无宋家儿郎,人间长夜难明。”
“呸,什么东西吹得厉害,除了几个案子,也不见那人有什么建树。”茶沫子飞溅,一袭黑衣戴了斗笠的少年人不平出声,周遭被他惊了一跳,斜目看过来。
“看什么看,没见过世面还听不得人说实话?”斗笠一转,垂着的黑纱跟着一扬,“若我早生个几年,还有他什么事。”
话刚落音,旁边同路的长者就一巴掌打在他的斗檐上,斗笠一转就扣住了他的脸。
“黄口小儿,诸位多包涵。”长者起身行礼,面带愧疚。
四周的人摆手继续吃茶,少年扒拉好斗笠,不满地喊:“师父!”
“你这孩子,早晚要吃这口舌上的亏。”长者摇头。
“半年前也有人这么说,然后他差点被只虎妖咬死,还是我救的他。”少年哼声捋好垂纱,“凡人吹嘘那宋立言也罢,可咱们这一路都是去京都上清司求学的,谁手上没点功夫?还将他夸得上天入地,我就是不服气!天下英才熙熙攘攘,辈有人才,凭什么还始终惦念那么个落跑之人。”
“宋大人不是落跑。”
少年拧了眉打算再辩,夕阳没入山头,四周突然就阴冷了下来。他神色一紧,捏紧腰间长剑,四周喝茶人也纷纷警惕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世间就少见妖魔了,偶尔出现几只,都成了道人们争相屠杀的对象,以此来证明实力。不过最近黄头山上见了怪,没由来地死了十几个过路人,道人们皆闻风而来,打算收几个妖魔,好拿去上清司做个拜山门的花头,少年来的时候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但这风一起,众人都察觉了,此地异状非比寻常。
“好强的妖气。”长者脸色有些不好看,闭目再睁,已然萌生退意,“这么强烈的妖气,你我都不会是对手。”
少年却是兴奋了起来:“妖气强是好事啊。”
“胡闹!你真以为打些小妖就天下无敌了?这等妖气百年难见,若是它想,这附近上百的城镇都不会有人生还,还不快走!”
“师父又吓唬我,这世间哪儿还有那么厉害的妖怪?就算真有,那我杀给你看就是了。”少年人提剑就走,健步如飞,满脸都是期盼,后头的老者急得大喊,也没能将他拦下来。
入夜的黄头山风冷入骨,少年人怕被后头那一群人抢了功劳,愣是直接冲上了半山腰。前头的妖气越来越浓,像冰冷的蛛网,层层叠叠,让人窒息,他小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停在一处矮坡上。
从坡上往下看,月亮正在山的轮廓上升起,浅白的圆盘占据了半个夜空,月华之下,九条雪白的大尾巴迎风招摇,一条尾巴落下之处,露出一张姣好的脸来。
美人如月,美人如雪,若她不动,定是绝世名画里笔锋描摹的好颜色,可眼下这人站着,脸上溅了血,一袭红白相间的长裙被风吹出十分杀气,凤眼往他的方向一瞥,少年人惊得双腿打颤,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狐妖,九尾的狐妖!
这等妖怪只在传说里见过,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该不是在做梦?
少年怔愣地眨了好几下眼,可少顷,哀嚎之声将他的三魂七魄都震了回来。
“救命!救命啊!”
狐妖手里,一个柔弱的女子正瑟瑟发抖,脖子被狐爪掐着,眼看就要断了气了。
少年皱眉,实在觉得不当逃,一咬牙还是提着剑冲了上去,他像以前在乡里无数次那样挥剑想斩妖,可这一回,他最爱的宝剑像一根脆弱的树枝,还没接近那狐妖,就被它尾巴尖一点,生生点成了碎片,无数寒光四散入地,他的虎口也发麻开裂。
“哪儿来的小东西,不长眼睛?”狐妖开口了,说的话入耳像是极尽的嘲讽和不屑。
少年“腾”地就涨红了脸,抓着剑柄有些手足无措。他的历练到底太少,师父也没有教过遇见大妖怪该怎么办,一腔热血地冲上来,怕是要连自己的小命也一并交代在这里。
然而这狐妖竟没忙着杀他,倒是回过头去把手里那女子给硬生生掐死了,女子绝望地朝他看来,然后咽了气,头以诡异的角度歪了下去。
少年气得浑身发抖,他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妖怪,也没见过这么残忍的妖怪,四周还有好几个被她捆住的凡人,有老有少,她竟是要当他的面挨个去杀!
“你住手!”他化出法阵,法阵微微有些不稳,可很快,那红光就越来越耀眼。
狐妖看了他一眼,轻笑:“是个好苗子啊,就是没长眼睛。”
“我…我不会怕你的,你要杀他们,先杀了我!”
“哦。”狐妖点头,然后越过他,把他护在身后的老奶奶掐断了气。
“…”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少年祭出了法阵,可他觉得那么厉害的东西,落下去竟是不能伤她分毫,狐妖甩着尾巴,将四周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末了优雅地擦掉脸上的血,眼神冷漠地看着他。
剑没了,法阵没用,自以为厉害的一身本领在大妖怪面前压根不值一提,少年沉默地看着她,良久道:“你杀了我吧。”
“杀你?”雪白的尖耳朵抖了抖,狐妖冷哼,“你是人又不是作恶的妖怪,我为什么要杀你。”
“反正我也…嗯?”少年一怔,“什么?”
地上的尸体慢慢显了形,男女老少,皆为山妖,原形的脖颈之上,是一张张断命的黄符。
少年看傻了,面前的狐妖却是摇着不知哪儿掏出来的团扇嗤笑:“跟瞎了似的分不清人和妖,那还修什么道,回家种田吧。”
“你…你不是妖怪?”
狐妖翻了个白眼:“种田也要有眼睛的,你还是挖个坑把自个儿埋了来得快。”
“…”不仅妖力强,说话也刻薄,他完全不是对手。
少年很沮丧,又有些敬畏面前这人,虽然看起来是个妖怪,但她竟然会杀山妖,皮毛雪白,漂亮极了,的的确确是传说里最高傲的狐妖一族,光瞥人一眼,都让人背后发凉,更莫要说与她过招了。一瞬间他觉得全天下的褒扬之词都堆上去,都不能说出这狐妖的厉害。
甚至有点想拜师。
“你…”他犹豫地开口,“你不排斥凡人吗?”
狐妖扬起下巴:“不排斥,可若是要拜师之类,那我可嫌得很,凡人再好的资质,也比不得妖族天生的灵气。”
“你说什么?”
少年人很生气,他也很想怒斥这四个字,但他不敢,可不知为何,他没张口,这四个字却也是响起来了,温温柔柔的,带着点笑意从后头飘上来。
少年纳闷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心念难道自己已经会说腹语了?但这声音怎么不像他啊?
而且,怎么回事?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漂亮狐妖,听见这声音竟是瞬间收回了九条大尾巴,眼睛弯成月牙,“咻”地一下就越过了他往后扑。
“大人你看,我都解决啦,一点儿痕迹没留,是不是很厉害?这几个小妖蹄子还跟我犟嘴,说是吃几个路人不妨事,可把我气坏了,统统收拾了个干净,待会儿我们去哪儿喝酒?”
欣乐欢腾的语气,像极了城镇上客栈开张时的吆喝,冷漠高傲荡然无存不说,少年人扭头看过去,发现这狐妖竟又甩出了一条尾巴,对着来人欢快地摇着。
“…”
来的是个一身青衣绣山河的男人,身上炁很重,可少年想细看,又发现他周遭什么也没有,像个路过的公子哥,打闲问上一句:“玩够了?”
“这怎么能说是玩呢?奴家这不是怕大人累着,提前过来清清场子?”
“哼。”
“你别生气呀,这都是小事,总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弄死就好啦,干什么皱眉。”
弄死就好啦——说得跟“晚上吃面就好啦”一样轻松自然。
少年人打了个寒战。
那男人看了他两眼,倒是朝他走了过来。
“修道之人?”
要是以前听见这个问题,少年肯定骄傲地应了,但现在,他看向地上自己碎裂的宝剑,实在是开不了口,满脸都是沮丧:“我剑已毁,不配修道了。”
男人看向身边。
狐妖心虚地低头扣了两下扇面上的刺绣:“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他剑太脆。”
男人摇头叹气,手化于空,抽出一把寒光粼粼的长剑,这剑他许久未曾用过了,再出世,却还是锋芒摄人。
“送你。”
少年愕然,傻愣愣地接过他的剑,只觉得入手极沉,实非凡物。
“这…这我怎么能要?”
“内人打坏你的剑,我赔你一把是应当。”
内…内人?
“看你也是想去上清司的,就不多耽误了,告辞。”
男人伸手弹了一下狐妖的脑门,狐妖哀嚎一声,又甜滋滋地抱着他的手臂,两人眨眼间消失不见,只留少年一人抱着长剑,着急地喊:“我还没问前辈姓名!”
山风呼啸,没人来回答他这个问题。少年看了看怀里的剑,满怀感慨,觉得宋立言算什么啊,这样的大侠,才该是入书入传的人物。

“獬豸剑那样的宝贝,跟了大人那么多年了,怎么说送就送了人?”宋洵得知消息,传来魂音。
“它留在我身边已经再无用处,留给后辈倒算传承。”
“大人英明!”宋洵钦佩不已。
楼似玉摇着扇子撇了嘴:“大人说你还就信,他分明是抓了个倒霉鬼去堵上清司那群人的嘴,好有个清闲日子。”
宋立言侧眼看她。
“不过再怎么说,大人还是英明,晚上咱们吃烧鸡不?”一转脸就换上谄媚,楼似玉抱着他的手臂,走得蹦蹦跳跳。
“你注意些体统。”他嫌弃。
“哦。”她应声松开手,委委屈屈地抱着扇子。
但下一瞬,身边这极有体统的人就将她一把拢进了怀里。
山林间娇笑阵阵,蔓延了好长的一路。
还会有许多厉害的人,发生很多厉害的故事,而宋大人觉得,后来人的故事就交给后来人去写,他只要能收住身边这最厉害的妖怪,就余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