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见面,即使是持剑相向,你不必觉得愧疚,我也不会留情。这句话,云风白没有做到,他留了情。而年华,她非但没有留情,还在重伤他之后,狠心地将剑拔出,置他于死地。所以,他才会笑得这么凄狂,他是在笑她无情,还是在笑自己多情?
年华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什么也没说。胸口明明没有伤,她却觉得剜心地疼痛,甚至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由于失血过多,年华口渴得要命,她摘下了覆面的头盔,张口想喝一些雨水。当她摘下头盔时,突然惊讶地发现暴雨已经停了。
天风吹过观星楼顶,浓厚的乌云渐渐散开。已过了寅时,夜空如洗,隐约有星。观星楼中有异声传来,年华侧耳听去,脚步声、兵戈声、杀伐声、惨叫声因为雨住雷停,而显得格外清晰。
观星楼顶,年华静静地站在天风中,身形孤峭而单薄。
绯姬正在给云风白包扎伤口,对观星楼的动静充耳不闻。对她来说,云风白的生死才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
李元修又急又怒,他用剑威胁匍匐在地的叛军,让他们站起来,拿起武器继续作战。可是,军士们被祭天台上的雷霆震慑,全都战战兢兢地匍匐着祈祷,没有人响应他。
宁湛安静地坐着,遥遥地望着年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086 坠楼
李元修心知大势已去,但是犹有不甘,妄图做最后一搏,——挟持帝王以求生路。他拿着剑向宁湛走去,但他的手还没碰上宁湛,便有一物飞驰而至,从坐着的宁湛的耳边堪堪擦过,没入了他的小腹。
李元修低头一看,却是圣鼍剑。
圣鼍剑去势极猛,将李元修带得踉跄后退。
李元修捂住小腹,指缝间鲜血淋漓。他抬头望向年华,眼神恶毒。
年华看见李元修有异动,抬手掷出断剑的同时,已经飞身掠向了宁湛。但是,李元修毕竟离宁湛更近,他伸手一把拽过宁湛,疾步退到了观星楼的边缘。他二人身后,一道半人高的石墙外,就是云雾缭绕的万丈高空。
李元修疯狂地笑着,即使死到临头,他也想拉着宁湛陪葬。宁湛在李元修的手臂中挣扎,触碰到了圣鼍剑的剑柄,狠下心来,一把抽出。
鲜血喷薄四溅,溅了宁湛一脸。从没有握剑杀过人的宁湛吓了一大跳,急忙松了手,血剑掉在了地上。
李元修受痛之下,枭雄不甘服败的心性暴起,索性拉着宁湛向观星楼下跌去。
宁湛被李元修拖曳,一起跌下观星楼,年华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奔向石墙,看准了那一袭龙纹白衣,探出身,伸出左手抓去。
年华的手在虚空中徘徊,宁湛的衣袖擦指而过,终究还是没有抓住。
年华心中一凉,只觉得世界突然坍塌,生命从此再无意义。
突然,她的手腕传来一阵劲力,却是一只手拉住了她。
浮云遮眼,暗夜无光,年华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那只手上传来的熟悉感觉,让她忍不住流出了眼泪。绝望之后,再生出希望,总是让人因喜悦而哭泣。
年华反手拉住宁湛的手,紧紧的,死也不愿意松开。
与此同时,天风之中,隐约飘上来李元修的狂笑,越来越遥远。
李元修跌下了万丈高楼。
年华勉力凝聚真气,想将宁湛拉起来。可是,当她运转真气时,丹田处传来剧痛,浑身酸软无力。更可怕的是,因为突然浑身失力,她探出楼外的身体因为宁湛的重量而下坠,眼看也要栽下观星楼去。
年华双脚离开地面的刹那,有人拦腰截住了她。年华回头,看见萧良的脸,他已经带领乌衣军、藩军杀上了观星楼,“年主将,末将来迟了!”
“萧都尉,快助本将拉圣上上来。”
“是。”
在萧良的帮助下,年华、宁湛平安无事。
死里逃生,年华、宁湛相拥而泣。
宁湛道:“年华,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年华虚弱地笑了笑,心口无伤,却比全身的伤都更疼。
年华抬头望去,观星楼顶局势已定,叛军几乎都已投降,云风白、绯姬被澹台坤、无色僧、蓬莱真人包围。
云风白倒在地上,流血不止,奄奄一息。绯姬仿若失了魂的人偶,对周围的动静不闻不问,只是机械地为他止血。澹台坤一掌击在绯姬背后,她咳出了一口鲜血,仍是不还手。因为她的手必须按住云风白右胸的伤口,免得他流更多的血。
澹台坤正要向绯姬下杀手时,有人制止了他,“澹台坤,住手!”
澹台坤回头,看清了来人,阴鸷地笑了笑,“年主将,这是邪教妖人,造反的祸首,罪不容诛。你阻止吾辈,这是何意?”
年华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一步步走来。每走一步,她就觉得血液从伤口涌出,生命力也流逝了一点。可是,她还是必须走过去。不然,她的心会更痛。
“他们是反贼,自当押入天牢审问,按律法定罪。尔等岂可草菅人命?”
澹台坤还未回答,宁湛在众将的护卫下走了过来。他望了一眼奄奄一息的云风白,呆滞如木偶的绯姬,又望了一眼眼神悲伤的年华,道:“先将异邪道妖人押入大理寺。”
宁湛亲口下令,众人不敢有异议。澹台坤等人押着云风白、绯姬走下观星楼。
年华的目光和云风白的目光在虚空中交汇,云风白笑了笑,年华却泪流满面。他为什么要丢下剑?为什么?他给了她生,自己选择了死,他为什么这么傻?她这一生,要欠他多少,辜负他多少…
年华望着被兵士押走的云风白,宁湛却望着年华,明明变乱已经平定,李元修已经铲除,天下已经重新回到了他手中,他却觉得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圣鼍,荧煌交会的那一剑,让他赢了天下,却输了她。
宁湛突然觉得孤独、萧瑟,他算对了天意,却算错了人心;算准了感情,却算错了无常。他苦心筹划,步步为营的结果,是让他输了年华。
观星楼上,平乱、善后,一应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
从观星楼中救出来的囚徒,除了文武百官,还有真正的易天官及其门人,他们被关押在暗不见天日的密室中,饿得形销骨立,几乎不成人形。
御医为宁湛、百里策、年华包扎伤口。宁湛受的是外伤,虽然皮肉遭罪,但并无大碍。百里策为宁湛挡袭时,受了内伤,所幸也无性命之虞。年华伤得最重,可她却一直支撑着没有倒下。
夜空中绀蓝如洗,群星闪烁明灭,唯紫微星光华流转,映得寰宇熠熠生辉。遥远的东方,泛起了一丝青白色。
天,快要亮了。
百里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强撑起身体,向宁湛行了一礼,道,“圣上,冠礼尚未结束,如果耽误了筮日吉时,恐怕不妥。如今变乱已平,依微臣之见,应在日出之前,将冠礼结束。”
萧太后也点头,“百里丞相说的甚是,耽误了筮日,只恐不祥,还是结束了为妙。”
宁湛没有反对。
冠礼继续进行,只是与之前的隆重辉煌相比,已是萧索悲凉的两重境地。
观星楼顶满目狼藉,仿佛一场龙卷风刚刚刮过。散落在地上的尸体已经被禁卫军拖走,但原本被雨水冲淡的血迹却更加清晰刺目,令人悚然。在乱战中残存的文武百官,稀稀落落地立在天风中,神情恐惧而麻木。
祭天台上,被雷霆劈裂的地方,深深地嵌入地下,像是一只睁开的眼睛。
宁湛垂手站在祭天台上,他看见礼官的尸体,免不得悲从心来,又洒了一回眼泪。之前执行冠礼仪式的人,只剩下萧太后、百里策,和从晕厥中醒来的史官。易天官勉力强撑着,颤巍巍地登上祭天台,为崇华帝捧起了染血的爵弁。
百里策为宁湛加了最后一道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一轮曦日缓缓升起,天空中星河未隐,一弯弦月仍然悬挂西天,与东边的曦日遥遥相映。日、月、星同现于天空,从高入云阙的观星楼顶看去,格外的奇美壮观。
日月齐辉,双星现世。
千秋风华,国祚恒昌。
不多时,火红的朝阳喷薄而出,霞光万丈。星、月湮没在金色的云海中。天地万物瞬间复苏,从深深的沉睡中醒来。
年华站在群臣中,在万物从沉睡中醒来的那一刻,她却倒了下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
年华醒过来的时候,入眼是以金钩绾起的明黄绡帐,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吐珠蟠龙。她的鼻端传来浓烈的药石味道,全身隐隐作痛,仿佛有无数蚂蚁在骨头上蠕蠕爬动。
年华想坐起身来,却使不上力气。她的脖子、左腕都上了药,用纱布厚厚地包扎着。挣扎之中,发出响动,惊醒了正站着小睡的许忠。
许忠见年华醒了,高兴得一跳而起,他对外面嚷道,“年主将醒了,快去告诉圣上。”
许忠小跑过来,扶起年华,道,“年主将这一睡,就是三天,可把圣上给急坏了。圣上还带着伤,却每晚都守着您,像是失了魂魄一样。他每日也不思饮食,把太后和大臣们急得束手无策。”
年华定下神来,这才发现这里是承光殿。寝殿中央摆着一座紫铜鎏金大鼎,兽口中正吐出丝丝袅袅的轻烟。
不一会儿,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宁湛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由于逆着光线,年华看不清他的样子,直到他走到了榻边,她才发现他的脸色很憔悴。
“年华,你醒了。”宁湛看见年华醒来,脸色欣喜,继而又落下泪来。
年华也觉得心里发酸,泪珠断了线般滑落脸颊,“宁湛…”
宁湛,终是她此生最深的羁绊。
宁湛、年华相对无言,只是凝噎。
许忠小心翼翼地道,“圣上,年主将已经三天没进水食了,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老奴去传些热粥进来,您也同年主将一起吃一些?”
宁湛点头。
不一会儿,宫女送来粥食。许忠要来伺候,宁湛已经亲自端起粥碗,一口一口地吹冷了,喂给年华。
年华就着宁湛手中的小勺,一口一口地喝着粥。由于脖子上有伤,她每咽下一口粥,就仿佛一把刀割过喉咙,疼得厉害。
宁湛看出年华的不适,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疼么?”
年华摇头,笑了笑,“没事。”
宁湛又将粥吹得更冷了一些,才喂过去,年华也都吃了。
喝完了一碗清粥,年华靠在软枕上,望着喝粥的宁湛出神。宁湛见年华醒过来了,也吃了东西,心底放宽了一些,自己也喝了一碗粥。
年华想开口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当事情涉及到王权与阴谋时,有些事情即使发生了,人们却不能说出来。有些血淋淋的秘密,只能埋在历史的最深处,任其在漫长的时间中泛黄剥落,腐烂风化,最终只剩一道子虚乌有的影子。所以,年华不敢问,也不忍心问。
087 冷宫
宁湛看出了年华的心思,苦笑,“等善后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会在观星楼举行一场渡灵法会,为这次变乱中阵亡的将士超度亡魂。”
年华点头,心中宽慰了许多。可是,还是有一件事如鲠在喉,只是不能说起。
宁湛说起了观星楼之变后的善后,“现在,李贼才刚刚倒台,平日唯他马首是瞻的将军党羽已经争先恐后地上疏,罗列他平日的罪状,和他撇清关系。仅仅这几天,我已经收到不下百本奏章了,有的还是快马加鞭从州府传来。这就是树倒猢狲散,真真是讽刺!这一干将军党羽,有的需要拉拢,有的必须拔除,都是颇费心力的事情。国不可一日无将,我打算把高猛将军调回玉京,封为大将军,收编整顿李贼留下的将士,你觉得如何?”
年华淡淡一笑,道:“很好。高将军远守临羡关,本就是宝剑封鞘,明珠困匣。如今,李元修死了,八方兵权分散,他麾下一些手握虎符者,只怕还存有不轨之心,想趁朝中无将相机而动。只有德高望重的高将军,才能镇得住这看似已经平定,实则仍旧混乱的局面。”
宁湛会心一笑,“你说得没错。”
年华面色苍白,欲言又止。
也许是心有灵犀,又或者年华的神情泄露了她的心事,宁湛苦涩一笑,“你有什么话想问?为什么吞吞吐吐?”
年华咬着嘴唇,问道,“李元修已死,那异邪道妖人,你会怎么处置?”
宁湛目光一寒,“你在担心云风白?”
年华点头,“他救过我,帮过我,是我的恩人。我于他,始终有欠。”
雷鸣电闪,大雨倾盆,在断锋离她左胸不过三寸的时候,银色的断剑从他手上滑落。银剑滑落的轨迹,如同一束洁白的月光,在暗夜中灼痛了她的眼睛。——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她早已经死在了观星楼上。他真傻,为什么不杀了她?他真狡猾,这样她就又欠了他一次,永远永远无法再逃离他…
宁湛冷冷道:“云风白罪不容诛,理当处死。”
年华望着宁湛,想要说些什么,但看见宁湛愤怒的神色,终是咽下了想说的话。
宁湛刚陪年华坐了一会儿,有宫监传话:“圣上,丞相求见。”
宁湛对年华道,“你先休息,慢慢养伤,我得去和太傅商量调遣高将军入京的事情。”
“嗯。朝事虽多,你也要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累了。”年华殷殷嘱咐。
宁湛笑了,“你自己先把伤养好,再来关心我。”
宁湛离开后,年华躺了一会儿,全身隐隐作痛。她没有睡意,见许忠站在下面,开口问道,“许翁,我的伤,太医怎么说?”
许忠见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太医说,年主将颈上的剑伤,愈合后会留下疤痕。右腕的骨折倒没有大碍。您身上的奇经八脉和各处骨骼,因为真气逆行而有所损伤,催发了曾经受伤留下的旧疾。痊愈之后,武功会不如于从前,骨骼也会落下阴雨天疼痛的毛病。”
许忠偷偷向年华望去,以为她一定会神色惨然。谁知,年华却笑了,舒了一口气,道,“幸好,还能拿剑。”
许忠低声道,“虽然您伤得很重,但只要安心调养,也不一定就会留下痼疾。”
年华笑了,她并不在乎会不会留下痼疾。烽火乱世,戎马疆场,为将者在刀锋上行走,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只要此刻能够拿剑,能够守护重要的人,那就够了。
“这一次,多亏许翁引领大家从密道入宫。否则,现在还不知道是一个什么局面。”
许忠有些脸红,道,“年主将请别这么说。羞杀老奴了。幸好圣上仁德,太后慈悲,没有追究老奴一时糊涂,犯下的罪过。”
年华笑道,“人生难得糊涂。如果没有许翁的一时糊涂,将士们哪能轻易入宫?李元修哪能轻易被诛?”
许忠也笑了笑,“李元修本已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谁知他却欲壑难填,不知餍足,不仅不感激天子隆恩,还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真是罪不容诛!啊,老奴簪越,妄论朝政!”
说着,许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七百年前,梦华经历了一次阉党之祸,朝纲崩溃,江山几乎易主。后来,阉党之乱平定,律例上特别添加了一条:宦官不可议论朝政,违者割舌。
年华笑了笑,当做没有听见。
过了许久,年华缓缓开口,还是在说李元修,“李元修一世枭雄,最终落得如此下场,虽然是他咎由自取,却也让人唏嘘。”
许忠道,“只是可怜了淑妃娘娘,也被连累了,还在大理寺关押着。天牢内寒冷,她又怀着身孕,还得接受刑讯,真是可怜!”
年华睁开眼睛,撑着坐起身来,问许忠道,“按照律例,会怎样处置淑妃?”
许忠道,“谋逆者当诛九族,淑妃合当处死。”
“淑妃身怀龙子,不能赦免死罪么?”
“圣上是有这个意思,但是萧太后态度很坚决,非要处死淑妃不可。”
萧太后不给李亦倾留生路,恐怕也是对之前萧氏失势,李元修害死萧德妃而怨愤难平。如今,萧氏勤王有功,又在权势斗争中有了立足之地,她自然不会放过李亦倾。李氏、萧氏这一场冤冤相报的夙孽,即使李元修已死,也仍旧不得终了。
年华想起了那日太液湖畔,八角亭中,李亦倾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想起她问自己,“年主将,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将来你愿意成为他们的师父吗?”
年华想起她拉着自己的手,放在小腹上,柔声道:“孩子,记住,这是你未来师父的手哟!呀,他踢了我一下,莫非是在与你击掌鸣誓?”
她的手心传来一下温暖而奇异的颤动。这只引领死亡的手,触碰到了生命的律动,让她觉得安静、祥和。直到现在,她的手心还残留着那份生命的律动。她不想让这个让她觉得宁静、祥和的生命,就此消失。她不想,再看见冰冷的死亡。
崇华四年春,帝行冠礼。大将军李元修领兵作乱,困帝于观星楼。京畿营主将年华、河西都尉萧良救圣驾,诛乱党,李贼坠楼而亡。犯上作乱,按律当诛九族。年华、百里策上书致帝,李氏淑妃因子得免,降为庶人,禁于冷宫。——《梦华录·崇华纪事》
崇华四年春,观星楼变,李元修反,华平乱有功,拜为将军,赐号风华,握白虎、骑、玄武骑虎符。——《将军书·风华列传》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年华的伤早已痊愈,她也早已开始处理事务。她刚从玄武营回玉京。整顿李元修的玄武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玄武营中有一些顽固的将领,很是让人头疼。年华束手无策,只好来到皇宫,找宁湛商议。
宁湛正与朝臣在御书房议事,年华只好等候。
年华在御花园中闲步,她登上逸心阁远眺,远处绿林层峦,近处桃花舒瓣,崇宫叠殿掩映其中,珊瑚翡翠壁,白玉琉璃瓦,阵势驱云排岳,端得是恢宏富丽的天家气派。
年华望向远处的观星楼,心中有些黯然。在如此清明的碧空晴日下,那日血腥的宫变仿若一场梦,缥缈得近乎虚无。
清风吹散了恐慌的阴霾,黄沙掩埋了狰狞的尸体,时间荒芜了泛黄的历史,但总有一些沉重而苍凉的真实,深深地烙印在了人们的心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忘却。
年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站在旁边的许忠,“淑妃娘娘现在如何?”
许忠答道:“多亏了年将军、百里丞相上书力保,淑妃虽然已被废为庶人,终生囚禁冷宫,但总算保住了母子性命。不过,太后非常不高兴。”
年华笑了笑,“一切应该是多亏了圣上,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萧太后是礼佛之人,心怀慈悲,她恨淑妃娘娘,只是对李元修心怀气怒。等过一些时日,她心平气静了,也就不会再为难淑妃娘娘了。”
许忠道:“但愿,一切如年将军所言。”
平定观星之乱,宁湛借助了萧氏之力。萧太后的堂兄萧良,半个月内接连晋升三次,已经位列朝中二品武将,外戚势力隐然再次崛起。当年,李元修刺杀国丈萧平成,萧氏、李氏的宿怨纠葛极深,以萧太后的蛇蝎心性,毒辣手腕,只怕不会就此饶过李亦倾。宁湛和年华即使有心,也无法庇护她更多。
年华道:“许翁,我想去看看淑妃,可以吗?”
许忠道:“圣上正在议事,估计还要一些时候,那老奴就带您去冷宫看看吧!”
孤凤栖冷殿,寒蛩泣碧松。
冷宫是囚禁犯错妃嫔的所在,殿宇十分深广,共有两个主殿,三个配殿。冷宫内外不种嫣嫣花草,却遍植森森松柏。松柏向来是种植在坟墓旁的树木,因此给冷宫平添了几分幽冷妖氛。
宝儿托着梨木食盘,走进了南偏殿。偌大的冷宫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脚步声空洞地回响在幽寂曲折的长廊里。
孝明帝在位时,冷宫中还有三名囚妃,后来帝座驾崩,两名妃子入了帝陵侍驾,一名妃子于殉葬前夕,在冷宫中离奇失踪。从此,冷宫就空了下来。
宝儿随李亦倾进入冷宫,已经十日了,她还是不习惯这里死寂的气氛。除了南偏殿,其余的殿室连白天都难有阳光照入,廊柱的阴影之后,殿角的蛛网之下,似乎潜伏着暗夜的魑魅。
原本,冷宫内配有十名宫女太监,照顾废黜妃子的日常起居,但是李亦倾和宝儿来的那一天,萧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调走了冷宫中的所有宫奴。于是,偌大的冷宫中,只剩下这对孤零零的主仆。
宝儿端着的托盘中,放着一碗稀薄的清粥,两个带着霉点的馒头。她刚走入内殿,就看见李亦倾坐在墙角。
李亦倾披头散发,抱着膝盖坐在墙角。从镂花窗户洒入殿中的阳光,仿佛一根根绷紧的琴弦。她偶尔伸出手去,触碰无形的光弦,神色木然,没有表情。
宝儿将托盘放下,小声地道,“小姐,该用膳了。”
李亦倾侧目望了一眼托盘中的食物,淡淡道,“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吃?”
宝儿道,“能得到这样的东西,已经很不错了。御膳房的人怕萧太后降罪,都不敢给我食物。这些还是我用翡翠玉镯偷偷换来的。”
李亦倾沉默。仲春的阳光被殿外的松柏过滤掉了温暖,照在身上如披鲛绡,冰冷凉薄,寒气沁骨。一阵凉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