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藏在沙发下,只露出小半个鼻子。
那天我因为公司的事情疲惫不堪。熬夜写的尽调报告老板看都不看就打回来,既然决定了裙带关系的公司无论如何都要投,为什么还让我们像狗一样加班?对,狗,我累成这样还冒雨带狗出去玩,狗领情吗?狗不领情!
我居然对一条狗发起了火,嗷嗷咆哮。
现在我当然记不清我对她吼了什么。恐怕吼着吼着,抱怨的就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吧。
她一动不动藏在沙发下,我吼累了,也就不再理她,转身回了卧室,留下客厅地板上一串泥爪子印记,懒得管。
这时候才发现语言有多么糟糕。我说我不会伤害你,她听不懂;她在沙发下想什么,我也永远不会知道。
但也好。没有语言也好。连误会都是赤裸裸的。
狗不记仇,可是我记仇。她饿了,消停了,就怯生生地看我,继而死皮赖脸地用自己的方式哄我。
萝卜的心思很单纯,我却是个复杂的人类。我开始反省自己——她不信任我,我又何尝信任她。
我摸她的头也总是轻柔的,从来不勉强,更不会肆无忌惮地和她闹;她开心的时候会咧开大嘴妄图含住我的手,我却总会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
萝卜这种体型和品种的狗,具有惊人的攻击力和强大的咬合力。她可以选择不伤害我,但是只要她愿意,她永远有伤
害我的能力。
是啊,回想我们平时亲密却又小心翼翼的相处,我又何尝相信过她。出
门玩的时候总是把缰绳牵得很紧,即使她很乖;看到其他的狗,她明明很想去和人家玩,我却一定要绕开,以防她发狂把人家咬死。当我信誓旦旦对朋友说“她不会乱跑,她不咬人”的时候,我自己又信了几分呢?
我开始重新训练她,不再随心所欲喜怒无常地对她,也不再强求她亲近我。我终于认认真真地了解她究竟是怎样的性格。
她很别扭。无论小狗怎样对她吠叫挑衅,她都不屑一顾;遇到自己感兴趣的同类,也不爱表现出来,总是假装漫不经心地接近对方,然而一旦看到其他的狗也对她的目标表现出兴趣,立刻就做出一副“我才不稀罕呢”的样子掉头离开。
她也很好奇,爱冒险。萝卜极其热爱坐车兜风,见到开着的轿车门就想往里面钻,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坐骑;喜欢把头伸出窗子,口水沿着窗子往下淌,像是晴天下了一场雨。
我曾经愧疚于自己去上班的时候将她独自留在家中一整天,愧疚于自己为了回家时候得到热烈欢迎而自私地将她囚在这个冷冰冰的房子里,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在我离开之后她独自一狗过得多么愉快。
她撕坏了我的沙发坐垫,拆过不知道多少卷卫生纸,站起身把爪子搭在厨房的台子边缘,舔干净所有的碗,咂
摸遗留的滋味;她曾经把我准备晚上回家好好享用的大闸蟹吃了个干净,也不知道那笨拙的爪子和嘴巴是用什么方式将捆扎紧实的麻绳解开,竟然没咬断,松松地散在地上,串联起满地干净的蟹壳。
再后来她进步了。原来是单纯的破坏,现在知道破坏之后将东西归位,盖上垃圾桶的盖子,将碗叼回到桌子上……
她总是有本事让我没法对她发火。
养狗之后,我一次都没得到过自己期待的“热烈欢迎”。但是我知道,一定因为是她又干了什么坏事,听到我拎着钥匙走出电梯,第一时间钻到沙发底下,垂着头,耷拉着耳朵,做出一副“我知道错了”的姿态,态度诚恳,屡教不改。
只等我说一声“好了出来吧”,她就会立刻钻出来,站起身,用跟我差不多高的笨拙身躯热情地拥抱我。
我几乎忘记了养狗的初衷。
也几乎忘记了,我们是怎么渐渐熟悉起来,渐渐同吃同住,她不再性子别扭,不再对我耍脾气,永远憨憨傻傻的;而我则习惯了对她唠唠叨叨,坐在地板上跟她玩拔河,从她恐怖的大嘴巴和尖齿之间伸手抢玩具和骨头,带她去人烟稀少的乡村游玩时敢于解开牵引绳,也不怕她跑远,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喊一声,她就会撒着欢地从无论多么遥远的地方奔向我。
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设防的姿态,奔向我。
我们一起醒过来,一起伸
懒腰,一起度过新的每一天。一起爬过山,一起下过海,一起享受美食,一起玩iPad游戏,一起照相,一起看电影,如果电影里面有狗,她也会很开心。
我不知道她对我来说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我不是习惯做狗妈妈的主人,要说是朋友,倒也有些牵强。
然而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更好的自己。做事情不再只考虑自己,做决定的时候,我会将她的未来纳入其中——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一种“不自私”。
自然比不上她的全然信赖,也比不上她的无私。和狗相处过的人,往往对人类有更高的要求。因为我感受过全然纯净、从不反悔、不求回报的依赖和爱。
她不会要求我对自己的决定做出解释,不会对我的悲伤愤怒感到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是个小人物还是个明星,是不是被人嘲笑,是不是四处碰壁,是不是低到尘埃里。
我只是那个只要一喊她的名字,就能让她飞奔回家的人。我是她的家乡。她从未要求我变得强大,然而每每想到她,我却愿意变得更强大。
说来讽刺,狗的无私和忠诚,恰恰是千百年来,人类出于自私和善变而有意识地驯化的结果。
我因为给她提供吃住而成为她的主人,她却因为“主人”两个字,再不离开,哪怕我有一天无法再提供食物和住所,再也不符合“主人”的定义。
这样的矛盾。让我说不清,究竟我和她,哪一个才是真正被宠爱着的。可是我感谢她。
我感谢她,让我看清无私和不离不弃,究竟长着怎样的一副面孔。

人间世
那是我关于平房里的家,最和平的记忆。
我爸爸是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但我的户口祖籍,写的是山东莱州。
莱州是这几年换新户口本时才改的名字,以前它还叫作掖县,在山东的东北部,临渤海湾。我不清楚爷爷奶奶究竟是年轻时自己跋涉来了东北,还是在襁褓中便被父辈带着背井离乡。只记得爷爷读过几年书,做过会计,会讲一些东北话,而奶奶只会说山东话。
小时候我见到的第一只螃蟹就来自掖县。在外面和小伙伴玩了一天,回到家,一进门便看到小小的熊猫彩色电视机上摆着一只漂亮的红彤彤的大怪物,梭子形状,两颊尖尖的,有两只威武的大爪子。我妈妈也觉得它长得漂亮,于是摆在了电视机上,下面还压着一盒糕点。妈妈说是掖县的亲戚送了一些珍贵的海产品,奶奶刚拿过来的。
在那个储秋菜的年代,海鲜对于东北来说用“珍贵”来形容并不过分,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北价格最昂贵的几家酒楼,无论名字如何,后缀一定是“海鲜大酒店”。
螃蟹给我家带来了一场小战争。妈妈看我高兴,于是自己也高兴,直到她打开糕点发现里面已经发霉长毛,而螃蟹壳子一打开,已经馊了。
我妈妈终于得知真相,是奶奶把礼品留了很多天,能送人的都送人了,剩下一盒糕点一只螃蟹舍不得吃,放着放着,
就放坏了,这才拿出来给我这个孙女,说,给荟荟吧。
很多年后我自己定居在了海边,当地的朋友总会叮嘱我,螃蟹和蛤蜊千万不要隔夜再吃,留也留不住的。说不出什么科学道理,只是海边居民的“常识”。我想这或许证明了,我的爷爷奶奶是祖辈带到东北的,对掖县的海,他们一无所知。
我妈,人敬她一尺她和煦如春风,人欺她一丈她上房揭瓦。之后自然又是一通好吵。
她们为一件事吵,为以前的很多事情吵,为基于对彼此的了解所推测出的动机而吵。婆媳之间的积怨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油,更原则性的冲突都发生过了,螃蟹只是一点点火星。
鸡也是。
鸡是一种很不友好的动物,居然只长了两条腿。这两条腿在早年物资匮乏的情况下意义又非常重大,它们代表着地位和宠爱,分配不均,就会有人介怀。“有人”就是我妈。
鸡一端上桌,我奶奶便拆了两只腿,一只递给我姑姑的女儿,她比我大两岁;另一只给了怀孕的小婶婶;而饭桌上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小孩。
我妈霍然起身,领着我下桌走了。
这件事完全没有伤害到我,反而因为戏剧冲突短促强烈却又一言不发,在我脑海中深深扎下了根。
四溅的火星里还包括蜂窝煤、我爸的病、大雪天的中心医院、去天津的火车票、卧虎牌羊毛毯……战火燃烧过后,渣滓沉淀进仇恨的
油汪里,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我甚至有些着迷于我妈和我奶奶这两个硬派女人了,相较之下,我沉默的爷爷和爸爸几乎不需要被提起。
我听很多人讲过我的出生。大家都在走廊等,我哭声特别大,旁边有人拱火说这一听就是个大胖孙子,结果抱出来是个女孩。
不知道描述得是否太过夸张——据说爷爷奶奶掉头就走。
他们盼了很多年孙子。爸爸的大嫂甚至为此生了两个孩子,比我大了十岁有余,都是女儿。后来闹翻了,逢年过节都不再出现,这两个姐姐我几乎没有见过。轮到我妈妈生产的时候,独生子女政策已经广泛推行,这个生儿子的机会再次被浪费了。
20世纪90年代初,国家还没全面实行双休日,周六爸妈是要上班的。每个星期日我会去外公外婆家。那边是楼房,有高高的抽水马桶,我坐不上去,
外婆就拿便盆给我。洗手间和厨房连着一条短短的走廊,外婆在厨房择菜,四五岁的我正是非常爱学人说话的年纪,在便盆上正襟危坐,绘声绘色地给她学,我妈和我奶奶是怎么吵架的,她说了什么,她又说了什么,邻居探头进来笑嘻嘻说了什么,我妈把人轰走,大吼:“看什么热闹?滚!”
我外公会过来问:“那你觉得是谁不对?”
我装作思考了一下。其实我懂个屁,干脆学着电视里面的台词回答,各打五十大板。

公就大笑,然后深深地叹息。我妈妈是他们最宠爱的小女儿,大专毕业坐办公室,红着脸话都不说一句,低头看小说,看的是《简·爱》。
我小时候初识字,抓到什么都读,我外公看的苏联侦探小说,我爸看的武侠小说,我小叔订阅的通篇男女生殖科普问答的《家庭医生》杂志——后来他发现我居然在看就连忙锁起来了。但我最喜欢的,是我妈妈看的杂志,封面上有笑容驯顺的日本女人,穿着色彩柔和的针织衫,内容不是讲家居布置就是棒针织法,这些杂志让我模模糊糊想起曾经的她,声线圆润,总是笑眯眯的,和画报上一样温柔。
难道人的婴儿时期也有记忆?反正自打我三四岁记事起,她就是女战神了。毕竟简·爱也是个烈性女子嘛。
我奶奶也是个烈性女子。短直发,头发花白,面容严肃,法令纹很深,眼皮耷拉着,没有多少笑模样,
常年佝偻着背,走路一撅一撅的,身体左右摇摆。因为她是“解放脚”,裹
小脚没几年便赶上妇女解放运动,解下了裹脚布,但有些部位还是已经无可挽回地坏死了。我印象中她几乎从来没有脱下过袜子。
偏偏她走路极快。
极快。我和她一起去买过菜。小孩都精力旺盛,我却跟不上她的步伐,人头攒动的菜市场,奶奶从一个摊位赶往另一摊位的时候总是一路“超车”,轻轻拨开晃动的行
人,恨不能领先全世界。
明明走路不稳,又那么要强。
自打记事起,我一直住在老城区的小平房,邻居众多。奶奶家是两间砖瓦房,由一个小小的、堆满杂物的院子相连,平日大家会在院子里洗晒衣服。小叔叔新婚,爷爷奶奶便从宽敞的正屋搬出来,直接在门外的宽走廊里摆了一张床,守在正屋和进门的厨房之间。我一直想去正屋里玩,却从来都没成功越过这道防线——奶奶怕小婶婶不高兴。老人本就偏疼小儿子,何况小儿媳是生孙子的最后希望。
经过院子就是我爸妈住的屋子,西晒很严重,很多年后我妈妈提起那里,还一直叫它“偏厦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写法。
奶奶不喜欢开灯。记忆中正屋那边的厨房总是昏暗的,灶台下是黑黑的煤炉和风箱,她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借着微弱的天光择菜,当我冲进门和她大声地讲邻居家的小伙伴如何如何,她会快速地瞄一眼窗外的院子,似乎很怕被我提及的小孩跟进来听到什么。邻居们聚在一起说话,她也是最沉默的那一个,附和几句便急着回家,从不表态,也不掺和任何事。
这似乎是她的某种生存智慧。然而我也记得,妈妈曾在某次吵架中说过,
奶奶是最会暗地里搅事的人,多少破烂事最后追根溯源,大多是她的指使或暗示。
有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我妈的惯用语)会
围在厨房吃饭。没有客人来,正屋是绝不启用的,小婶婶常年关着门,饭桌都直接支在灶台旁,头顶只有一盏非常非常暗的小灯泡,每个人的脸都藏在阴影里。
像梵·高的一幅画,《吃马铃薯的人》。饭桌上只有奶奶、爷爷和她除了大儿子外的三个子女,没有“外姓人”。
大儿子年长早持家;二儿子十几岁夭折;老三是我爸,承上启下,孝顺到死心眼;小儿子狡黠机警;小女儿保守顾家;性格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点是,听话。
听奶奶的话。爷爷几乎是不说话的。
我偶然参与过一次,蹲在旁边用冰棍杆戳蜂窝煤玩,反正年纪小,没人在意。爷爷吃饭很快,早早下桌了,只有奶奶垂着眼,听孩子们讲一天的生活。
她一辈子没有出去工作过,绕着灶台转,只会讲山东话,却熟悉每个孩子的老师、领导、同学、同事、同事的女朋友……只凭她一双谨慎的耳朵,和寥寥几句肯定或否定的话。
“不行。”
“做得对。”“就这样。以前她不是还跟别人一起挤对过你。就该这样。”“我说了,不行。”
“以后别跟那人一起吃饭。”
…………
奶奶是家里不容挑战的人。她像一只倔强固执的食蚁兽妈妈,坚持将所有孩子都背在背上,警惕着天敌的来袭。
大儿子比弟弟妹妹们年长很多,成家也早,为家里立下过汗马功劳,有韧性的大儿媳终
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将他从这个家的小饭桌上剥离了出去。
这是奶奶的耻辱。
虽然和重男轻女的奶奶一起住,其实我的童年非常愉快。
住平房的孩子都很野,能跑能疯,膝盖几乎就没有愈合过,永远挂着新嫩的结痂。小男孩撒尿和稀泥,小女孩偷自家珍贵的“洗发香波”来勾兑吹泡泡的肥皂水,被旱厕的毒蚊子叮了屁股而痛得大哭,下一分钟又可以因为一袋两毛钱的话梅而破涕为笑。
童年有永不结束的夏天。我也很喜欢和大两岁的姐姐玩。姑姑和姑父都是话不多、很能算计的人,
听闻婚姻到了后期连彼此都算计得干净,姐姐却一丁点都没继承父母的缜密心思,一直是个漂亮而憨直的姑娘,有一张饱满小巧的苹果脸。
姑姑是小女儿,前面已经有三个哥哥撑腰,倒是因此被爷爷奶奶稀罕,连带姐姐这个外孙女也一样。姐姐和我爷爷奶奶很亲,就像我对我的外公外婆一样亲,这世间事莫不如此。
妈妈的单位很早就倒闭了,她盘了门市房做生意,门面租给理发店,里面的屋子是小美容院,有蒸面机、文眉笔、几把和牙科诊所里一样的多功能躺椅、一整面墙的大镜子。
爸爸上班,妈妈开店,他们又错过了公立幼儿园的报名,外公外婆带着舅舅家的哥哥姐姐,奶奶和妈妈又都是硬骨头——于是我每天在她的美容院里翻跟头,惹祸了
就被揍一顿,哭完了接着翻跟头,或者把纱巾桌布缠一身,扮成西游记里的玉兔精,唱着“沙里哇”对着镜子跳舞。
我最喜欢客人卸下的“石膏面具”。土豆泥一样的糊糊涂在脸上,二十分钟后便硬成了石膏面具,可以热气腾腾地整个揭下来——其实现在已经不新鲜了,就是清洁面膜而已。
姐姐也喜欢石膏面具,可以遮在脸上扮神秘女子,被我苦苦追逐,最后再一揭开面具,哇,绝世美人儿!然后我便扑倒她在她脸上狂亲。
真的是她手把手教我的,我发誓。
为了我这个戏很足的玩伴,也为了获得石膏面具,姐姐有时会让爷爷去美容院接我回家陪她过家家。大人是很微妙的动物,我妈看我蜷在沙发缝那里睡觉会难受得叹气,但每当爷爷的自行车铃在前院响起,她又会因为“给外孙女找个伴”的动机而气恼。
他们的计较,对我和姐姐不重要。
但是奶奶摔了我们的石膏面具。玩得正欢呢,被她看见,一把夺过来,在小院里摔得粉碎。
“什么玩意儿,脏不脏!”
其实她说的是对的,沾满了脸部汗毛和黑头的东西能不脏吗——只是摔得那么用力,很难相信只是因为洁癖。
姐姐吓得哇哇大哭,爷爷沉默地抱起她进屋去了,我站在小院里看着奶奶。
这是我妈妈至今不知道的事。
过了几天,我爸要送我去外公外婆家,奶奶忽然说她正好
要去买菜,直接送过去吧。
那片平房面临拆迁,沿途挖得乱七八糟,暴土扬尘,我跟着奶奶爬上大坡,穿过长满荒草的废弃铁轨,再走下一条长长的土路。一路无话,我第一次好奇她的解放脚为什么可以走得那么快。
经过一个小卖店,她突然说:“过来。”她给我买了一瓶喜乐,细细的吸管戳进锡纸盖,递给我,说:“走。”吸溜着喜乐的一路都很快乐,最后都喝完了,我还一直嘬吸管玩,发出
刺耳的嗤嗤声。她听烦了,看我一眼,却没有骂我。
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三件大事。小婶婶生了儿子,奶奶家拆迁,我妈和奶奶正式绝交。
抱孙子这件事,爷爷表现得比奶奶开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小弟弟长得像小婶婶居多,这是爷爷奶奶略微遗憾的地方。说来有趣,孙辈中,长得最像爷爷的人竟然是我——这又是我妈妈略微遗憾的地方了。
拆迁前,妈妈和奶奶爆发了最后一次大吵。我爸是孝子,又不能为了孝道抛妻弃女,他本人又从没表现出任何处理问题的智慧,于是双方最终约定,以拆迁为契机,媳妇和婆家再不见面。
包括我。我妈说,反正你们也不稀罕一个孙女。爷爷奶奶没有反驳。
小孩子没什么故土难离的伤感,伴着轰隆声的拆迁最刺激不过了。街坊邻居因为拆迁面积而爆发了不少冲突,可惜我忙着四处挖宝,没有再
密切关注,自然也不能继续给我外婆做便盆实况转播。
最后一天,各家都雇了车来做收尾,该拉走的都拉走了,房子里连能拆下来贱卖的木材板料都不剩一根。我爸妈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两个人火气冲冲地上车,司机发动,开走。
我蹲在排水沟旁边,玩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落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爷爷推着自行车过来,奶奶抱着小弟弟跟在后面,他们看到了我。
然后经过了我。
最后是舅舅来接的我,我妈发现我不见了,急哭了,可车已经开远了,慌忙打电话给他。我坐在舅舅自行车后座上,听他一路咒骂,一家子浑蛋,你妈也是浑蛋。
我就在后座哈哈笑。回迁之前,我们搬了很多次家,最后因为我要读小学了,就住到了外婆家。
大高楼有大高楼的好,可以往下面扔会转的竹蜻蜓,看它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再次见到奶奶,已经是初二的时候了。中间这么多年居然真的没见过。因为我妈妈言出必行,一口唾沫一个钉;
因为我爸懦弱;因为爷爷奶奶和我,并没有想念过彼此。
但我爸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背着我妈——来凶我。他说:“你奶奶脑梗,醒过来就不认识人了,但这几天一直念叨你的名字。”
爷爷奶奶一直和小叔叔一家一起住,小弟弟是他们看护长大的。我跟着爸爸,敲门进屋,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
是因为害怕妈妈突然找我,还是不知如何面对多年未见的亲人。
房门打开,扑面而来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我先注意到的是床。
床褥上扑着厚厚的塑料布。很快我就知道这层塑料布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我爸一进屋就敏锐地喊,她是不是又拉了?
我这才看见了奶奶。她比我印象中还瘦,脸颊深陷,密布老人斑,发色已经是完全雪白,还是以前的短直发,却柔软了许多,因为静电统统贴在头皮上。她歪靠在床头,目光是浑浊的,对于我爸爸的喊声,没有一丝反应。
我爸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穿过她胳膊下方,从背后将她小心地架起来,拖动到了床边的简易马桶上面坐好。这个马桶和我外婆用的是一样的,许多有偏瘫病人的家庭都买了,深红色,外形像一把老板椅,坐垫却是马桶圈,中间一个洞,下面是可抽拉的粪便箱。
我爸迅速卷起了床上的塑料布,扔进了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冲洗,晾在一旁,又拿起备用的另一张铺到床上去,然后拿起湿毛巾给奶奶擦洗,整套流程毫无犹豫。
他和我妈妈轮流陪护过外婆,已经很有经验了。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她清醒的时候,是决不允许子女把她放在简易马桶上的,想方便也不会喊人,一定要自己勉强扶着墙偷偷地往洗手间挪动,往往中途摔倒,反而更加重病情。
妈妈和舅舅们气愤难当,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听不懂道理,一定要这样折腾自己和儿女。
因为自尊心。大小便失禁,要子女帮忙擦拭,人已经没有尊严了,清醒比混沌还痛苦。
奶奶已经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了。她坐在房间中央,被扶手堪堪框住不至于歪倒,光着的腿,只有骨架支棱着,附着的皮皱皱松松地垂下去,触目惊心。
我发现我认不出她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奶奶对面站着。我爸忙完了过来,像呵斥一个六岁孩子一样对我说:“怎么不喊人,叫奶奶啊!”
小叔叔从厨房进来,爷爷和姑姑也买东西归来,看到我都很惊讶,更多是尴尬,彼此完全无话。我爸解释说,他听到奶奶念叨婉荟婉荟,就把我带来了。小叔叔附和说:“对,我也听见了。”
就在这时奶奶终于说话了。盯着地面上的某一块,嘟嘟囔囔的。我爸凑在她耳边说:“妈,你看,婉荟来了!”
奶奶微不可见地点头,继续嘟囔。我僵硬地凑过去,说:“奶奶,我来看你了。”我听见了她念叨的那个词。抬头对我爸说:“她喊的是二姐。”我爸愣住了。
我的名字叫婉荟,因为爸爸的大哥连生两个女儿,中间的字都是“婉”,我是第三个女孩,爷爷对起名字不甚上心,说:“就跟着喊,干脆也叫婉什么就好了。”妈妈有点不高兴,但那时还是温顺的,只是在第三
个字上自己花了点心思,按我八月份的生日,取名叫“荟”,意指草木繁盛的样子。
所以前两个姐姐也叫婉。奶奶喊的是二姐。
二姐才是奶奶几乎连见都没见过几面的孩子。虽然计划生育没有强制执行,宣传风向已经非常明确,就是只生一个好。大孙女刚出生,大儿媳就再次怀孕,在单位里影响很不好,于是我大姐姐小时候一直在奶奶家住着,以便她的爸爸妈妈躲避同事和领导们的质询。不料第二个又是女儿,奶奶连见都不想见了。
老年痴呆的奶奶,已经逃离了时间线的困缚,在密密匝匝的过往画面中,她念起了二姐姐。
人类真是复杂的动物。我爸也凑近了听,终于听清楚了,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想笑,又笑不出来,
只好说:“你让开,我扶你奶奶起来。”
他急切地拉我来,还因为我流露出的一丝担忧怯懦而大发雷霆,就是因为,他以为我是奶奶的念想。
到最后也不是。
奶奶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去世了,从另一个角度讲,她没有受太大的罪。
葬礼过后,我和爸爸又去了爷爷家。家里已经挂起了奶奶的遗照,黑白照片上,她还是不苟言笑。角落里有一只香炉,爸爸递给我三根香,说:“去给奶奶上香。”
可能是我笨手笨脚的吧。我点燃,拜了拜,插进香灰中,断了。我爸又递给我三根,我插进香灰,又断了
。我爸忍着怒,又递给我三根,居然还是断。
“上香你都不会吗?!”他气愤,我无言以对,每一次我都极为小心了,香本不应该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我突然想,或许是奶奶也硬气得很,不愿意接受我的供奉呢?或许她也觉得,我们没有做亲人的缘分。
奶奶和妈妈关系还没那么僵的时候,我正是学会跑跳之后十分淘气的阶段,又爱鹦鹉学舌,十分适合在正屋和“偏厦子”之间来回跑,充当信使,给她们传话。冬天快来了,家里烧煤取暖,烟道穿过火炕和墙壁背后,滚烫滚烫的。我睡在床的最里侧,挨着墙,妈妈怕我被烫到,就琢磨着找一块薄薄的木板,贴墙放着,把我隔开。
奶奶说,她那边有。妈妈说,好呀,拿来看看。
两个女人在各自的房间做家务,我快活地来回跑着,从奶奶那边拿来两块板,一块接近正方形,一块是长方形,妈妈留下了第二块,说:“去谢谢奶奶。”
我跑到正屋,大声地喊:“第一块不要啦,谢谢奶奶!”
我的奶奶送过我的、我唯一记得的东西,是一块隔热的木板,很认真地刨掉了毛刺。虽然它是一块,用来隔绝热气的板。多有意思的寓意。
那是我关于平房里的家,最和平的记忆。

后记 海尔波普还没有走远
我已经不再什么事都拜托星星了。
大概是1997年,海尔波普彗星到达近日点。
全地球人都能在晴朗的夜晚清晰地看到它长长的尾巴,像铁臂阿童木不小心遗落了一只喷气喷射引擎。它急着赶路、屁股着火,却好像一直走不远,连续许多天都还挣扎在我外婆家阳台所向的那片夜空。
电视上说它上次到来是四千多年前,下次再来是两千多年后。我虔诚地抬头看着他。小时候人刚刚有了“自我”这个概念,常常会将
它无限放大,连仰头看星星时都会觉得自己就是被选中的孩子,海尔波普是为我而来。
千里迢迢,为我而来。我在阳台小声地祈祷,你可要记得我哦,你要记得我哦。
可是它记得我做什么呢?海尔波普温柔地没有作声。
大约2001年冬季的狮子座流星雨,我爸说谁看谁有病,我和我妈一起在凌晨两点的哈尔滨的刮大风的冷得要死的阳台上仰脖子看。流星几乎每十几秒就一颗,和我后来看到的所有流星都不同——它们特别大,特别明亮,冲破大气层,好像要真诚地砸向你,伴着嘶啦啦的燃烧声。
全班只有我大半夜爬起来看了流星雨,炫耀的时候一个男同学说你就吹牛×吧,你知道流星离你多远吗?你知道声音在大气中的传导速度吗?你知道一边看到流星一边听到声音是不可能的吗
?气得我立刻回家拨号上网搜索“流星+声音”,真的搜到几条所谓的科学未解之谜,还特意喷墨打印出来,到学校狠狠地甩在他脸上。他说你有病啊真的就真的呗你至于吗。
当然至于。
我妈冻得不行,回房间拿衣服的时候,我赶紧对着流星,双手合十许了三个愿望。
星星,你们可一定要记得。
我实在太爱对着星星许愿了。十几岁的我仿佛一个狂热的无线电发射器,执拗地朝广袤宇宙发射着单向电波。
我在文章里写过初中的一个叫小S的好友,我们常常一起翘课,放学了还有说不完的话,流连在隔壁职高的大看台上瞎侃。有天太阳刚落,天还没有黑透,我抬起头,在深蓝色天幕中看到了极细的一弯新月,旁边闪耀着无比明亮的金星。
“你知道吗,”我说,“日语有个词叫逢魔时刻,说的就是日夜交替的黄昏,是可以看得见妖怪的。这个时候许愿,特别灵。”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色的五角硬币,说,我们来问一问,自己的理想会不会实现,正面是会,背面是不会。
小S一直对我的病态见怪不怪,她拒绝参与。我就自己转过身,双手合十,将硬币夹在掌心,对着弯月念叨了一些话,然后将硬币高高地抛起。
它滑过月亮和金星,清脆地落回到地上。我战战兢兢地跑过去,看到了硬币的正面。
“啊啊啊啊是正面!是正面!”
小S的白眼翻得比月亮都亮:“你刚才扔硬币的姿势,再加上背后那月亮,一瞬间我以为你要变身了。”
我过滤了她的一切嘲讽,虔诚地捧着那一枚硬币,向遥远的夜空致谢。
还有更丢人的事。我是一个看过狮子座流星雨的狮子座,曾经创立过信众只有一个人的“狮
子座教”,每天写日记,向狮子座许愿,还取过一个网名,叫——“轩辕十四”。
轩辕十四,我们狮子座的一等星。丢脸的有点写不下去了。
夏天我刚考上我们那里最好的高中,面对亲戚朋友的夸奖,谦虚地不断重复“哪里哪里,这有什么的”。终于自己一个人清静了,登上那时非常火爆的新浪聊天室,和一个就读于大连理工的陌生姐姐炫耀。
轩辕十四说:“我刚中考完,考得特别好哦,不过也算意料之中。”姐姐回复我说:“轩辕小妹妹真厉害!”
我很感谢这个只和我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此后的人生里,我再也没有做过如此坦率的“轩辕小妹妹”。
后来,看星星渐渐变成了单纯的看星星,甚至可以用来骗姑娘。
高中时和一个好朋友跷了晚自习在外面散步,郊区的新校园繁星满天,我突然指着天空说:“流星!”
她双手合十要许愿,我说,系鞋带!要边许愿边系鞋带!
她急急忙忙蹲下,把鞋带解开又重系,搞定了才站起来,说,光顾着许愿了,都没看见流
星。
我说,放心,你看,它还等着你呢!好朋友抬头,愣了一会儿,一水壶砸在我脑袋上。“我去你娘的××〇〇,当老子没见过飞机是不是!”
2005年冬天,又是狮子座流星雨。
高中住校,一个很酷的室友约了几个人,抱着被子说要午夜撬锁上楼顶看流星雨喊我一起去。
“流星雨哦,许愿哦。毕竟明年就高考了,是神仙都拜一拜。”我说不用了。那时候宿舍十点半熄灯断电,我开着应急灯,亮度调到最低,
为了它能多撑一会儿。
我在做数学的五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练习册)。我已经不再什么事都拜托星星了。
2009年冬天,狮子座流星雨,午夜两点,我和L穿着羽绒服加防风雨衣,拎着暖瓶,坐在静园草坪上泡奶茶喝,其他观星者都离我们很远,担心打扰UFO来接我们回母星。
我看到一颗。没许愿。L没看到。她说,肯定是你仰头太久,颈椎血流不畅,出现幻觉了。
随便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那一年,环绕地球的香飘飘奶茶多了两盒,这世界上的朋友少了一对。
2012年,因为书卖得不错,也认识了一些影视公司的工作人员。某天下午,一个做企宣的小姑娘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一个明星很喜欢我的书,正好下午在她们公司做采访,有没有空过来聊聊。
我那天原本不太舒服,但瞎了眼也能看出
来,这是机会。我说好啊,几点,在哪儿。
去了之后却是漫长的等待。明星在洗澡,明星在做造型,明星感到很抱歉但是请您再等一下好吗?等待的那个酒店大厦高耸入云,我就站在接近顶层的云里,俯视着下面
纵横交错的道路和缓慢移动的小黑点,心中一直在读秒。
下一秒,不,再等五秒钟就告诉她们,我要走了。可是会不会显得自己脾气很大?来都来了。来都来了。本来就是带着功利心的,矫情什么?
我读了很多很多秒,委婉地流露了很多次要走的意思,低到尘埃里的宣传人员赔着笑脸说,都说了您会来,怎么能走呢,您也给我们条活路,大家都不容易。
圣母心给了虚荣心以借口,我说,那好,我配合你们工作。
终于明星姗姗来迟,开开心心地接过我被要求带来的赠书,说,这书不好买,所以我朝他们要的,听说你也在这儿,正好一起见一下,谢谢呀!
然后一转身就去录采访了。所有卑躬屈膝的宣传人员集体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我。
原来是耍我。
我的书还算畅销,铺得大街小巷都是,明星助理随手就能买得到,恐怕只是宣传公司想借花献佛,让我等了一下午来博明星一笑。
但我没有发作。侮辱我的明明是我自己。
走出酒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上海繁华,不见星空,只见灯火。
2015年的某个聚会,大家在江
边,可能有点喝多了,一起抬头看星星。我这些年的星空知识有了用武之地,为他们准确指认了仙后座、猎户座、
小熊星座、金星、木星……获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
海尔波普已经走了很多年。我学过八年的大提琴成了谈资。我爱过的星星碎成了虚荣。
我买得起一屋子的A4纸来圆儿时的绘画梦了,可我没才华。
2017年初,我坐午夜航班。飞机飞入平流层,头顶再也没有云层遮蔽,机舱灯光还没亮。我把半个身子都趴在舷窗上,用手臂和帽子隔绝一切光线。
看星星。
漫天星斗,比机翼的夜灯都要明亮。即便舷窗的双层的塑料玻璃模糊,也无法抹去它们的光辉。
我就从小小的窗子里向外看。平日里资讯都是争抢着扑入我眼里,只有这时候,双眼努力睁大再睁大,视线扎入浓重的夜色,拨开玻璃的划痕阻隔,去追随和想象凛冽的风与璀璨的星空。
我爱了星星这么多年,这是我离它们最近的地方。
我捂着窗子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客舱灯光亮起来。一转头,后座男子没来得及收回目光,惊诧和疑问还留在脸上,可能以为我中邪了。
我不好意思地跟他说,外面有星星,你把灯光挡住看看。他冷漠脸,点点头,没有照做。也是正常。我就尴尬地坐下了。
等我一回头,发现他也用外套蒙着头,趴在那里看。被我发现,面上一丝羞赧。
我笑:星星多吧?他也笑,点点头:可不咋的,老多了。我不知怎么想起2001年的三个愿望。
世界和平,爸妈身体健康。我成为很了不起的人。隔壁班的男孩子会喜欢我。
前两个现在还无法验证,但第三个,切切实实地,实现了。
那个男孩子毫无预兆地跑来跟我说,听说你喜欢日本漫画,那你会画画吗?能不能给我画几张?
我毫无准备,却打肿脸充胖子地说,没问题!
期末考试期间,我挤出时间,奋不顾身,连画了十张大彩图,卷成筒郑重地送给他。
他打开,表情变幻莫测,堪称精彩,许久才说:“……好看!画得真好!”
很多年后,我上了大学,他来北京找我玩,大雨天我们一起困在半地下室的咖啡馆,看着雨落在高高的草丛。
他那时候才敢问我——你是怎么有脸拿蜡笔画送给我的?
十四岁的我画了十张蜡笔画,比幼儿园小孩的绘画水平高不了多少;画的内容是《你好,旧时光》里面余周周讲过的乡下老鼠进城故事的雏形。
在我小时候,有首很著名的儿歌,第一句就是:“有一只乡下老鼠要到城里去。”
回想起这几幅丢人的画,我有点气急败坏。我说那你还要?他没说话,笑了。我怎么会把这些都忘记呢?星星有情有义,是我们太善变。
科学家说,2020年之前,用望远镜或许还能看得见海尔波普,它还没有离开太阳系。
而我却早已不再是那个坚信自己站在宇宙中心的小孩了。人类太渺小了,我的情绪、愿望、誓言、梦想,都是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能量,连身边的人都未必能够完全感知,遑论传递给星星;即使能够抵达,也是在我死去很久很久之后了。
但我和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仍然在努力地发出微弱的光,认真度过这对于宇宙来讲无比渺小的一生。
在我死去很久很久之后,轩辕十四还能看得到那个对着它虔诚信奉、立志不讲脏话的,十四岁的我。
它们应该会知道我的结局。海尔波普还没有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