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桉转过去不再看她,“周周,你输不起吗?”
余周周点头,“我输不起。”
陈桉再也没说话。
到了周周外婆家附近,陈桉先把钱递给司机,然后下车打开车门从后排将大提琴从余周周怀里接过来。
“你不直接坐车走吗?”
“直接送你到家门口吧。”陈桉把提琴背到肩上,“看你上楼了我再回家。”
余周周不再推辞。只是这一次,她主动拉住了陈桉的手。
她忽然想起来,也是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季节里,她一路前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却抬头看到了陈桉。这一次,他们却能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余周周突然觉得一种单纯的喜悦满溢心间,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觉,然而却踏实笃定。每次看到陈桉,看到他永远淡定自若云淡风轻的样子,余周周就会觉得,世界上没什么大不了的。苛刻易怒的大队辅导员,凉薄自私的班主任,班级里面的世态炎凉,这一切一切让余周周觉得难以忍受的事情,摆在陈桉面前,一定都是一笑了之的。
陈桉是她的榜样。余周周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你要像陈桉一样,一定要像陈桉一样。
可是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只是拙劣的模仿,她可以假笑,但终究是假的,心里还是疼,还是在乎,还是不平。
“周周,”到了家门口,陈桉放下肩头的提琴,“忘了告诉你,这次元旦演出之后,我就离开乐团了。”
余周周接提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我在准备数学联赛和物理联赛,参加这些联赛主要也是为了保送的机会。原本我只要升上高一,和乐团以前签订的合约就算中止了,何况当年我并没有利用那5分的加分,所以即使我初中时候退团也是没有关系的。不过,就是因为谷老师和教我小提琴的江老师我才一直留在这里帮他们带小提琴部的。现在谷老师和江老师都要离开乐团了,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
余周周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哦,也好,”她慌乱地摇摇头,“也好。”
陈桉微笑着看着小丫头一边摇头一边说“也好”,还是抬起手放在她头上,“以后还是会偶尔来乐团看看的,我们还会见到的。”
这种承诺,一定不要相信。
余周周仰头微笑,“我知道,一定的。你要好好复习。”
她背起琴朝陈桉摆摆手转身离开。
“周周!”
余周周回头,陈桉双手插兜站在橙色路灯下微笑看着她。
“其实,周周,你是个输得起的丫头。动画片比现实夸张纯粹得多,但是现实也比动画片残酷精彩得多。别总羡慕他们,也别总活在想象里。”
余周周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她连忙转回身大步地朝着门口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像片尾曲中拍着球的少年一样挺拔自信的背影,余周周左手抓着提琴的肩带,右手假装是在排球,耳边模拟着片尾曲的旋律,突然觉得很悲壮很豪迈,很热血很青春。
然后脚底一滑。
整个人扑进了垃圾堆。
陈桉说得对,余周周想,现实的确比动画片残酷精彩得多。
或者说,未必精彩,但一定更残酷。

我也不是故意的

ˇ我也不是故意的ˇ
“你瞧许迪那德行!”单洁洁一边啃着排骨,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正被一群人围在中央的许迪。
“华罗庚”杯全国奥数联赛,一班的林杨和七班的许迪获得了金奖。
余周周看着许迪“翻身做主人”之后满面春风地在人群中夸夸其谈的样子,忽然觉得,如果许迪有尾巴,那么现在一定摇得比飞机螺旋桨转速还快。
她忽然回想不起来,当他们在学习奥数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奥数仿佛是一项极为长远的投资,当余周周和詹燕飞等人得到台前短暂的快乐的时候,还有很多人伏在书桌上跟数字搏斗,然后终有一天,真正站在台上的,是他们。
余周周负责的红领巾广播站连着三天早上宣读对林杨和许迪的通报表扬,直到某天早上她念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就很想吐。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这种对于奥数的狂热已经会卷起一场大火,把她和她们都焚烧殆尽。
女人的直觉,永远准得不像话。
学校里面开始举办奥数补习班,每周周三周六周日上课,采取的几乎是半强制的方式,班级里面所有被老师“看得上眼”的学生,统统要去上课。
“周周,你去吗?”单洁洁把排骨吐在桌子上。
余周周已经不再是懵懵懂懂的一年级小丫头了,这样的补习班,有多少程度是为了跟风,多少程度是为了创收……她心里清楚。
然而当于老师发现学习委员报出的名单里面没有余周周和詹燕飞的时候,她还是把这两个曾经的班级栋梁叫到了办公室里面。
余周周安静站在靠墙的一侧,盯着于老师的玻璃杯子里面上上下下浮动的茶叶。
“你们还以为这是过去呢?学校的奥数班有多少家长来求我让他们家孩子参加,我都没给名额,给你们,还不领情,以为我闲的没事儿干是不是?”
詹燕飞低着头小声说,“于老师,全国学联那边一直都有事情,我恐怕……”
“你那个什么学联,我早就想说,都是骗人的,你有名气,就让你到那儿挂个名,你还真以为能指着它混一辈子啊?你给我醒醒吧,你都要上初中了,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历史再辉煌也都翻过去了,你现在的成绩在咱们班都够呛,何况上初中,你还能跟得上吗?恩?你爸妈目光短浅不替你考虑,老师难道也由着你乱来?”
余周周仍然低头沉默,余光却看到小燕子眼角已经有泪光闪烁。
“学校开班是为了你们好,怎么一个个都不知好歹呢?别嫌老师说话难听,初中可是跟小学不一样了,没人管你是不是会唱歌跳舞诗朗诵,我告诉你们,女孩子天生就笨,越到高年级,越容易跟不上,天生就没有男孩子脑袋瓜聪明,自己还不抓紧点,想等着上初中吊车尾啊?考高中不考主持也不考大提琴,你说你们两个傻不傻?恩?”
余周周心理咯噔一下,可是表面上仍然是陈桉式的表情——她自认为镇定自若,老师眼里,却是典型的水泼不进。
“而且余周周,有件事情我原本早就想要跟你妈妈谈谈的,今天既然话谈到这儿了,我就先跟你说清楚,咱们现在小学升初中体制改革了,师大附小的学生只有一半有机会升入师大附中,还有一半要去八中,不过,你当初是择校进来的,户口还是在你家动迁之前的管区,所以你的初中还是要回户口所在区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参加师大附中和八中这些好学校的入学考试,如果能通过那才有可能破格录取,考的内容,自然就是奥数和英语,特别优秀的孩子才有可能被录取——不过话说在前面,人家可不管你以前是不是市三好,大提琴考了几级或者会不会诗朗诵。人家根本瞧不起这些,所以你自己掂量吧。”
于老师的语气比以前凉薄一百倍,曾经被她摸着头发夸奖的那些所谓的“才华”瞬间就变成了不值一钱的花拳绣腿,而当初三天两头被她骂的狗血喷头的许迪却一瞬间成了班里的红人,余周周放学之后一边扫地一边看着于老师抚摸着许迪的后脑勺,笑容满面地许迪的父亲说,“我就喜欢小男孩,脑袋瓜聪明,有灵气。以后得让你家许迪多带带我儿子。我儿子也淘啊,特别特别淘,不过淘孩子都聪明,你看你家许迪就是,虽然爱捣蛋,但是多有灵气啊。”
余周周把同一组地来回扫了三遍,不耐烦地推开一直揪她裙子的那个小男孩——班主任的宝贝儿子今年6岁,是否聪明目前还无从考证,但是顽劣得惊人。
“你敢推我,我去告诉我妈妈,让她训你!”小男孩一脚狠狠踩在了余周周的白色帆布鞋上。
余周周压下心头的怒火,反倒笑出了一脸灿烂,她指了指站在后门附近跟值周生说话的副校长,轻声说,“踢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踢他。”
小男孩一仰脖,鼻孔朝天地跑了出去,从背后一伸脚就揣在了副校长的腿弯出,副校长一个不留神直接跪倒下来。
教室外一片惊叫,余周周背着手,扫帚在手中一翘一翘地,像是小麻雀的尾巴。她微笑地看着班主任忙不迭地跟校长道歉,反手就狠狠地抽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小男孩哇哇哭起来,外面霎时乱做一锅粥。
她扬起脸去看窗外郁郁葱葱的一片绿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初夏就这样覆盖了北方的小城。余周周因为教室外的哭闹喧嚣而得来的小小快乐,夹杂在她纷乱酸涩的心事中艰难地生长,那种阴暗的报复就像攀援的爬山虎,一不留神,长满心房。
然而她还是去了,周三的晚上,低着头,潜进了学校的奥数补课班。
五六年级擅长数学的老师轮番授课,余周周低头缩在角落,忙着记笔记。
她也只能记笔记。因为根本听不懂。
余周周后来干脆放弃了——老师刚刚在黑板上开了个头,写了不到两行字,底下就有同学喊出了答案,附带一句,“这道题都做过不知道几百遍了,太老的类型题了。真无聊。”
是啊,既然人生对你来说毫不新鲜,你就去死吧。余周周一边转着笔一边腹诽——他们的频繁打断导致老师出的题越来越难,而且每次都是在她还没有抄完题的情况下,答案就冒了出来,老师立即带着一种“孺子可教”的欣喜表情停止抄题,站在原地把玩粉笔头听着下面的天才少年们踊跃地给出同一道题的各种解法和各种思路。
半个小时过去,余周周的本子上面写满了各种奥数题的前半部分。
她猜得中开头,猜不中结局。
“老师,咱讲点有意思的吧,难一点的,或者新一点的类型题,这些在农大顾老师的班里都讲过好几百遍了。”
余周周竖起耳朵:说话的人是林杨。
那个顾老师的奥数班,以前单洁洁曾经对余周周提起过,能容纳三百多个人的大教室,完全按照每个月的考试成绩排座位,而且尽管如此,托人找关系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要把孩子送进去的人,多得数不过来。
老师有点尴尬地笑,“这些题你们几个都会了,不代表别的同学也会啊,老师不能只教你们,也得照顾大多数同学啊。”
林杨的声音带着笑,“不是吧,就这么简单的题,谁不会做啊?”
谁不会做谁是白痴。余周周听懂了其中的意味,低下头,随手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旁边写上林杨二字,然后狠狠地用自动铅笔在他脑袋上扎了两下。
“你不信?好,咱们就看看。”老师这句话让余周周心里一凉,她还来不及收起自动铅,就看见老师低头盯着手里的名单带着惊喜的声音说,“哟,鼎鼎大名的余周周也来上课了?来来,上黑板做题!”
余周周觉得时间都停止了,她站起身的时候,椅子腿儿和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悠长刺耳,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讲台。余周周记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站在舞台上,面对几千名观众她也不曾紧张过,然而此刻教室里面只有几十个人,她却觉得他们的眼睛亮的吓人,那种动物园看猴子的表情让她第一次想要逃开。
老师自顾自在黑板上写了两道题——余周周终于看到了两道完完整整的原题,不再是半截夭折,可是此刻她宁肯坐在角落里面看到所有题都被腰斩才好。
第一题:鸡兔同笼,共有头100个,足316只,那么鸡有多少只,兔有多少只?
余周周茫然,直接查不就得了吗,这样算不是纯属有病吗?
第二题:游泳池有甲、乙、丙三个注水管。如果单开甲管需要20小时注满水池;甲、乙两管合开需要8小时注满水池;乙、丙两管合开需要6小时注满水池。那么,单开丙管需要多少小时注满水池?
余周周骇然,这绝对是有病,浪费水资源是可耻的。
她盯着黑板两分钟,在那份难捱的静默中,她突然懂得了什么叫做认命。
就是詹燕飞苦笑着说“如果天生就笨,我也没办法”的那种认命。
余周周摇头,“对不起,我不会。”
老师摆出一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而下面的同学则笑开了——许迪笑得尤其大声,夸张的前仰后合,有种“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感。
余周周却笑了,她歪头看向林杨的方向,对方正满脸通红地看着她,眼神满是惊慌,似乎在拼命地告诉她,我不是故意的。
余周周低头微笑,笑着笑着却忽然有点想哭。
于老师说的那些,也许不是危言耸听。她早就知道那个时代过去了,也早就知道,未知的前途在等着她,而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才看到,周围人早就做好了起跑的姿势,只有她还傻站在这里,说,“对不起,我不会。”
林杨,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就像我也不是故意这么笨的。

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变的?

ˇ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变的?ˇ
下课时候教室里面乱糟糟的,余周周低头收拾桌子上面的铅笔盒和笔记本,并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林杨正急三火四地越过千山万水往教室右后方她所站的位置拼命地挤过来。
“周,周周!”林杨的红领巾都已经歪到了侧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余周周抬起头,朝他笑了笑,“什么事?”
看到余周周的笑容,林杨猛地刹车停在了原地。
又是这种笑容。
曾经有一次,他告诉过余周周,如果你难过或者生气,最好把它表现在脸上。
“我上次和爸爸妈妈去一个老中医家里做客,他说,喜怒形于色——那个,是这么说吧,我没说错吧?”林杨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余周周。
“是,喜怒形于色。”余周周点头。
“对,”得到肯定的林杨笑起来继续说,“他说喜怒形于色是对身体有好处的,你不能总压……压抑……对,压抑着情绪,对身体不好,恩……不能有效排毒。”老中医提到的很多词汇林杨完全无法理解,所以只能断章取义挑重点断断续续说出来。
余周周闻声,脸上又浮现出了一种林杨完全看不懂的笑容,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林杨,怀里抱着7班的纪律卫生评分记录,淡淡地说,“喜怒形于色是需要资本的。”
林杨愣愣地看着余周周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的马尾辫总是骄傲地微微摆动,就像当她说出这些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话的时候,那种不知名的,居高临下的疏离。
“周周,你变了。”
嘈杂的教室中,林杨带着满肚子的解释和歉意,最终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像余周周常常说的那种话一样。余周周闻声不再笑,自顾自低头收拾书包。
有什么是不变的呢?近五年的分离,学校周边的小摊位都被市容市政大队收进了简易棚子里面,那家食品商店三易其主最终开成了家具城,甚至连省政府幼儿园都搬了家,原址动迁,准备盖成一个市民休闲广场……
原来的那条回家的路,早就已经回不到家。
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林杨?喜怒形于色和拒不改变从不妥协,这都是需要资本的啊。
余周周背起小书包,朝林杨摆摆手从后门走了出去。
不出意外地听到凌翔茜的声音:“林杨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和蒋川还想问你呢,下次你还来吗?这个班真没劲,讲的题都这么简单,不过也难怪,你看还有人一点儿都不会做啊……”
“你烦不烦?”林杨转身吼了凌翔茜一句,急急忙忙越过人群朝余周周离开的门口冲了过去。
凌翔茜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身边的蒋川万年不变地吸了吸鼻子,突然笑起来。
“谁也别说谁,你们一个比一个笨。”
余周周躲开人流密集的主楼梯,绕了个道从侧楼梯下楼。隐约听见背后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她猜到是林杨,可是试了几次,嘴角都扯不上去。刚刚林杨喊她的时候做出的那个笑容,其实已经是极限了。
其实余周周是觉得很难堪的,所以此刻一点都不想见到林杨。站在讲台前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出来数学题的窘迫,就好像把“笨”这个字刻在了脑门上。她从来没有怪过林杨,因为林杨说得没错。
余周周抬头望向窗外泛红的天空,已经七点多了,虽然现在接近夏天,太阳落得越来越晚,可是今天是阴天,所以外面已经很昏暗了。
她第一次觉得有种异样的沉重。第一次开始思考一种名为“未来”的东西。
她何尝不记得小时候听到的,大舅教训余乔哥哥的的话?
“你上不了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大学,上不了大学你就等着出去扫大街吧!就你这德性,连扫街都扫不干净,等着喝西北风吧!”
西北风会比东南风好喝吗?余周周想逗自己笑笑,结果发现这个笑话非常无聊。
那是一种指尖颤抖的,对未来的恐慌。
甚至开始毫无理智地埋怨自己,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知道奥数的重要性,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开始认真学习数学,为什么……
往事不可追。余周周懊悔而无助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盯着渺远的暗红色天空发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林杨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行不行?”
回头,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你妈嫁不出去了吧?是不是?”
“什么?”余周周大脑一片空白。
“我妈跟我说在学校里面装作不认识你,因为对我爸影响不好。不过那天我听我妈说了,人家都不敢娶你妈,你妈跟人家谈了半天,还是吹了,嫁不出去了!”
余周周手脚冰凉,她紧紧攥住书包带,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她记得,几年前妈妈曾经带她见过一个叔叔,三个人一起吃过饭,虽然她那时候还很懵懂,但是也隐约猜到叔叔在追求妈妈。周周一直觉得自己的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比动画片上所有的妈妈都美丽得多,这样仙女一样的妈妈,应该被一个好人娶回家。
那个叔叔待她们很好。
可是最近,的确很少出现了。
余周周从来没有问起过。每当妈妈问到她喜不喜欢那个叔叔,余周周都会用力点头——她记得听到过别的大人聊天,说起家长再婚,孩子的态度往往阻碍。余周周生怕自己成为那个阻碍,总是利用一切的机会来宽慰妈妈,告诉她,自己不介意。
“你是谁?”她仰头问。
“周沈然!”林杨气喘吁吁的声音出现在楼梯口,他粗鲁地揪住周沈然的领子——这个动作让余周周蓦然想起,那次共青团大会,在大家哄笑声中打了她的屁股一下然后快速跑走结果被林杨抓住领子的,就是这个瘦小黝黑的男孩。
“你凭什么又拽我?我干什么了我?”周沈然的嗓音尖利,不知道是不是变声期提前到来,好像一只小鸭子在呼救。
“你放学不回家在这儿晃悠什么?又欺负女同学是不是?给我赶紧走!”
“林杨你放开我,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就去告诉我妈,你妈都跟我妈保证过了,上次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你妈都跟我妈道歉了,你还敢拽我,你是不是想挨揍?!”
“什么你妈我妈的,你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我告诉我妈去’,你他妈要不要脸?!”
余周周听到林杨第一次爆粗口,刚才因为被那句话震住的神经终于慢慢复活。他们的对话让余周周不再茫然。
这个周沈然,就是那个人的儿子吧。
他们竟然在同一个学校呆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害怕“影响不好”,恐怕她的世界早就被这个男孩和他背后的人搞得天翻地覆了。
余周周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白色的校服上衣,她靠在窗台上,木然地看着林杨和周沈然对吼。
“林杨你管什么闲事?哈,我知道了,你喜欢余周周,是吧?”周沈然嬉皮笑脸地晃着脑袋,“你喜欢余周周,余周周是个野种!”
同样的称呼,从上一代人传到下一代人,鄙视与恶毒远比遗产更容易继承。
话音未落,林杨的拳头已经招呼了上去。
“她要是野种,你他妈根本就是多余的!”
林杨人生中仅有的两句脏话都贡献给了周沈然。他们打作一团,从楼梯上方一路滚到余周周脚边。
余周周只是沉默地站在楼梯间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她冷冷地盯着地砖,眼睛里一丝泪光都没有。
林杨,打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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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坐在座位上,微微脸红,看着林杨在他妈妈的训斥下向周沈然道歉。鼻青脸肿的周沈然想说什么,可是嘴张不开,只有小眼睛还在喷射着怒火。值班的美术老师在一旁打圆场,场面热热闹闹的,只有她自己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他们。
余周周觉得心里非常难受,也很慌张。刚刚那种愤怒和委屈交织的情绪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要在林杨揍周沈然的时候大喊加油,可是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却也没有阻止。此刻终于平静下来了,抬头看着冷冰冰的白色灯光,还有灯光下显得不那么真实的林杨与周沈然,她终于清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