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绛毕竟也不蠢,她很快明白过来。
但是……从还没有进京之前,冯绛就一直以为自己会出宫,如今事成了,本满怀期待,却得了如此的结果。
她愣愣地看着赵踞,眼中涌出泪光。
终于她跳起来,道:“我不管,我要出宫!皇上你如果不答应,那你就赐死我,我死也不要留在这里。”
皇帝本来面无表情,但是一个“死”却突然触动了他似的。
心底突然掠过那一道在沟谷底下的、支零破碎的影子。
赵踞冷笑:“你要死可以,只不过……纵然你死了,尸首也要留在这里。”
冯绛盯着赵踞,像是怒极,她上前横臂,要将御桌上的东西扫落。
不料赵踞坐着不动,却闪电般出手,准确地擒住了冯绛的腕子。
冯绛疼的闷哼一声,跌在了桌上,却也把旁边的御笔架给撞的摇晃不已。
赵踞淡淡道:“不要太任性了,在宫内就要守宫内的规矩,若还胡闹不知体统的话,冯将军只怕真的要伤心了。”
冯绛的眼神一变。
赵踞缓缓松手,冯绛后退一步站住。
突然她说道:“我真讨厌你,皇上你看似深情,实则没有什么感情,你太冷了,简直像是冷血一般。怪不得……小鹿姑姑宁肯选择出宫也不要做你的妃嫔。”
这次,换了皇帝色变。
赵踞双眸微微眯起:“你说什么?”
雪茶在旁边始终安静,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婕妤,不要乱说,还是快回去吧。”
不料冯绛却冷笑起来,道:“你自然听见了我说什么,皇上大概不知道吧,宫内的人私底下都在嚼舌呢,说皇上有病,好好的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宫女,那宫女还偏偏是折辱过皇上的人,可最离奇荒谬的是什么呢?皇上喜欢人家,可人家却看不上皇上……”
赵踞静静坐着,喉头却微微一动。
雪茶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将冯绛拉住:“冯婕妤你是病了,且不要胡说,快回宫让太医诊看。”
冯绛给他拉的后退了两步,却仍道:“我没有病,病的是皇上,雪茶公公,你要传太医的话便立刻传来,好好给皇上看看才是。”
雪茶整个人都快要晕厥过去了,还想再拦阻,不料赵踞说道:“放开她,让她说。”
“皇上……”雪茶胆战心惊,拦住这个拦不住哪个。
赵踞看着冯绛:“你还听说什么了?”
冯绛迎着皇帝锐利慑人的目光,终于说道:“还有人说,小鹿姑姑出了宫后,就不知为什么惨遭横死。可是这对皇上来说有什么呢?皇上可查过她为什么会惨死?对皇上来说,只怕她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儿,皇上喜欢了就想得到手,若是摔碎了也不心疼。而我,我不想做这个物件。”
赵踞道:“那你想做什么?”他冷峭而讥讽地笑道:“你想做将军夫人?”
冯绛原本肆无忌惮,豁出一切般,突然听赵踞说了这句,蓦地僵住当场。
赵踞缓缓起身,他走到冯绛跟前,越走越近,冯绛忍不住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赵踞才说道:“就好好地当个宫内的物件,别去胡思乱想些不可能的,幽州节度使的女儿若是嫁给了夏州节度使,你们是要自立为王吗?你觉着这个可能吗?就算是朕给你赐婚,冯云飞跟禹泰起也不会答应。”
冯绛呆呆地看着他,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
赵踞捏着她的下颌,看着她流泪的样子:“还有一件事,你所说的惨死的那个人,其实没有死,你不信?等着看吧,不会太久,很快她也会回到这里。”
冯绛睁大双眸。
“不过,”赵踞放手,他一抖衣袖,睥睨着冯绛道:“有一件事你倒是没说错,朕是有病,病的还不轻。”
向着冯绛似笑非笑地一瞥,笑影里透出刀刃般的锋芒:“所以你最好小心些,千万不要再招惹朕。”

第 140 章
皇帝说罢, 又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或者,你想留下来侍寝?”
冯绛却没有了先前的放肆气焰, 她也不再叫嚷,只是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往外走去。
才迈出一步,整个人差点往前摔倒。
雪茶慌忙上前扶住她:“婕妤小心……”
冯绛顿了顿, 抬手将他推开,自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乾清宫。
她失魂落魄似的往回而行, 才进宫的时候对这后宫本来一片陌生,多走两步都好像要迷路,但是现在就算是神不守舍, 也能凭着本能往自己的宫中而去。
这就是习惯。
晃晃悠悠走到半路,秋夜的冷风刺骨,冯绛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一下子, 整个人却仿佛清醒了几分。
冯绛定睛看了看前方的路, 心底又掠过方才在乾清宫的种种。
最让冯绛意外的是,皇帝居然……知道她内心的隐秘。
她的那点心事, 就算是父亲冯节度使也不知道,但是皇帝却一出口就掐住了她的七寸。
冯绛深深呼吸, 然后回头看着贴身的嬷嬷:“皇帝怎么会知道禹将军的事。”
陶嬷嬷算是她的奶嬷嬷, 是从幽州跟着她一路进宫的, 冯绛的心事别人未必知道,可却瞒不过陶嬷嬷。
先前冯绛进殿,陶嬷嬷并未跟随, 所以不知发生何事。
只是后来冯绛大声吵嚷,她在外头依稀听见了几句。
原本看冯绛脸色不对,正在提心吊胆,突然听了这么问,吓得脸白:“皇上知道了?这、这怎么可能?”
冯绛道:“知道我这心事的只有嬷嬷你,我自然不会去告诉皇帝,难道是你?”
陶嬷嬷叫道:“姑娘,冤枉死我了!”
冯绛道:“你是我的奶母,我自然知道你的为人,所以从来不怀疑你,可是这件事不会无缘无故的泄露出去。”
陶嬷嬷着急的交握双手:“我真的没有告诉人去,可以对天起誓,只不过……”
“不过什么?”
陶嬷嬷脸上有些不安之色,小声说道:“我记得,有一次江昭容身边的宋嬷嬷请我吃酒,我、我多吃了两杯,后来就有些醉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在那时候多嘴说了什么……”
冯绛的脸色刷地变的雪白。
“你、你……”
陶嬷嬷跟冯绛都是幽州人士,幽州地冷,不管男女都好饮也善饮,陶嬷嬷虽然为人可靠,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在酒醉后容易说些醉话。
以前在幽州跟人吃醉了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在宫内,遇到了有心要套话的人,这毛病却会成为致命的缺点。
冯绛心里冷到了极至,自言自语般道:“江昭容……岂不知她虽然是后宫之人,但是,俨然是皇上的心腹,假如是她的人故意打听,告诉了皇上……”
颜珮儿挟身世之威,又有稀世容貌,面对这般劲敌江水悠仍能够泰然自若甚至跟颜珮儿好撑一团,自然有她的能耐,可冯绛虽然不算是十足十的后宫之人,却也明白一个道理,要在这宫内稳稳地立足,一定要找一个靠山,而宫中最大的靠山,自然便是皇帝。
陶嬷嬷无地自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掴了两巴掌,流泪道:“是奴婢该死了,对不住姑娘!”
冯绛仰头笑了起来:“江昭容、好个江昭容……”
不料就在这时候,前方有一行人缓缓而来,冯绛定睛看去,却见灯影簇拥中显出最前的两道身影,竟正是江水悠跟颜珮儿。
真是冤家路窄。
自打蔡太师落马,仙草出宫之后,颜珮儿跟江水悠可算是宫中最当红得宠之人。
原本颜珮儿出身名门,又是太后所宠爱之人,皇帝多疼她些,大家都不敢说什么。
可是江水悠只是御史之女,当初进宫之时,最出色的有三人,便是朱冰清,罗红药跟江水悠。
其中朱冰清有太妃做靠山,罗红药是最先承宠的,比较而言江水悠其实是最末的一个,没想到如今那两个人都已经相继不在了,反而是她水涨船高,屹立不倒。
其他众人自然有些暗妒,本以为没了蔡太师的压制,有颜珮儿在宫内,一山不容二虎的,颜家势必会针对江水悠,可没想到两人竟很是和睦,竟如同亲姊妹一般相处,每日都要结伴去给太后请安,从没有起过一次龃龉。
众妃嫔见状,不得不赞叹江昭容的高明,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冯绛正在怒极加心寒之时,又因为想通了泄密之事,恰巧看到江水悠一行人来,以她的性子如何按捺。
地上陶嬷嬷见状知道不好,忙起身拉住了冯绛:“姑娘!小不忍则乱大谋!”
冯绛回头看她一眼,将她用力甩开。
这一刻,对面也已经将此处的情形看了个明白。
江水悠跟颜珮儿对视一眼,颜珮儿道:“冯婕妤这是怎么了?”
“不清楚,”江水悠打量着冯绛气恼的脸色,气定神闲般,“听说最近婕妤往乾清宫跑的很勤,看这方向,大概是又去过,莫非又遇到什么不顺心了吗?”
颜珮儿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当初就是因为蔡勉从中作梗,一定要保冯绛为后,给颜珮儿弄了这样一个看似不可逾越的对手,所以才让太后跟皇帝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当初颜珮儿也觉着冯绛盛气凌人,有些棘手不好对付,暗暗地还如临大敌。
可谁能想到,皇帝竟然真的自有安排,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颜珮儿,皇帝果然说到做到,已经封了她为昭仪,位份反而在江水悠之上了。
现在想想,当初皇帝借着罗淑妃之死将她降了位份,却像是权宜之计,实则是让蔡勉放松警惕,为此后的雷霆一击准备。
颜珮儿虽然城府颇深,但是一想起此事,仍是觉着这世间造化真真玄妙,不用自己动手,对手自然就不堪为自己敌手了。
这大概就是天意注定,是自己的注定唾手可得。
两人说话间距离冯绛已经越来越近了,灯光之下,彼此能将对方脸上的表情看的一清二楚。
颜珮儿在宫内向来是贤德端庄的,心里虽百般嘲笑,面上却仍温情脉脉:“冯婕妤,你为何在这里?”
按理说冯绛该向着两人行礼,但是此刻她却脸色冷峻,目光从颜珮儿面上扫过,冷冷地看向江水悠。
江水悠素来也是“与人为善”,跟冯绛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见她眼神不善,心中一动。
冯绛甩开了陶嬷嬷,走前一步:“江昭容,近来春风得意的很啊。”
颜珮儿也看出冯绛情形不对,略觉诧异。
江水悠垂首一笑:“婕妤在说什么,平白的又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仍是平淡度日而已。婕妤是从哪里来,可是有事发生?你的脸色不太好……”
“别跟我假惺惺的,”冯绛不等她说完,便啐道:“你背地里捅人刀子,嘴上却比蜜还甜,你当我不知道呢。”
江水悠诧异:“婕妤这话何意,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冯绛盯着她道:“你心知肚明。我听小鹿说,你常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如今这句话,我再还给你。”
江水悠脸色一变。
冯绛却又转头看向旁边儿的颜珮儿:“当初朱妃有太妃做靠山,罗淑妃又得圣宠,哪一个都比江昭容出色,但现在她们人在哪儿?如今昭仪虽也有太后疼惜,但是论起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只怕还是昭容要强些。亏得你整天还跟她好的什么似的,可知宫内的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是江昭容会比昭仪更先一步登上凤位呢。颜昭仪觉着这话如何?”
颜珮儿的眼神几度变化,听到最后,浅笑道:“都是后宫姊妹,自然要相互和睦,何分彼此。之前朱妃跟罗淑妃不过是运道不济而已,又非是昭容对他们不利。倒是婕妤你……是不是身子不适?这些日子你也没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先前还念叨你呢。”
话说到这种地步,颜珮儿仍应对自若,一点儿的气恼跟不悦之色都无。
冯绛冷笑道:“本来以为从此不要看你们这些假模假式的嘴脸,怎奈天不从人愿,既然这样……哼,难道我怕了你们?!”
她一甩衣袖,迈步往前,竟是没有避让,反而是从江水悠跟颜珮儿之间硬生生撞了过去。
颜珮儿给她撞的微微一晃,多亏身旁的嬷嬷跟宫女们扶住。
江水悠也差点摔倒,勉强驻足后叹道:“冯婕妤也不知是受了何等刺激,竟口不择言如此。”
颜珮儿定了定神,摇头叹道:“是啊,这很不像是她素日的性情,莫非是给皇上斥责了?竟然还想挑拨离间我跟姐姐之间的关系。”
江水悠道:“万幸昭仪宽和,并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颜珮儿温声道:“谁不知道冯婕妤的为人呢?从最初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不过是个莽人,胡言乱语,不必当真。”
这会儿颜珮儿身边的嬷嬷道:“虽然两位娘娘不计较,但是这冯婕妤着实有些太逾矩了,当初蔡太师在的时候,有人给她撑腰倒也罢了,如今太师都倒了台,为何皇上还这样纵容她?明儿倒是要跟太后说一说,也好有人管管她了。”
颜珮儿淡淡道:“多嘴。”
那嬷嬷忙低头,江水悠若无其事地说道:“夜深了,风也更冷了些,昭仪身子要紧,且先回宫吧。”
两人走到前方路口,各自分道扬镳。
回到平章宫后,江水悠皱眉叹息,她身边的宋嬷嬷忙问:“娘娘怎么了,还为了冯婕妤的无礼生气?”
“多半是皇上跟她说了……”江水悠喃喃道,“如今我正是该低调行事的时候,若这会儿多了冯绛这样的敌人,再给人推波助澜,只怕很快就大事不妙了。”
宋嬷嬷不解:“娘娘这是何意?”
江水悠冷笑连连:“你真的当今晚上冯绛的话,颜昭仪没听进去吗?她早记住了,平日里大家表面和睦,只是她知道这会儿不宜对我动手,且也没找到合适机会罢了。如果这会儿冯绛针对我,最先出手推我一把的,只怕就是颜昭仪。”
宋嬷嬷一阵胆寒:“这……当真吗?那这可如何是好?”
江水悠想了片刻,说道:“倒也不必格外担心,至少皇上的心还在我这里。”
宋嬷嬷也忙道:“对了,还有方太妃呢。”
江水悠点点头,看着灯影出了会儿神,却又有些后悔般叹道:“唉,说起来是我操之过急了,本不该把冯绛的秘密告诉皇上的。”
宋嬷嬷却有些不以为然,道:“娘娘怕什么,冯婕妤没了蔡勉那最大的靠山,且她入了宫心里还记挂着别的男人,皇上自然也不会喜欢她,能容留她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如今她在宫内是四面楚歌,就算是节度使之女,那冯云飞也鞭长莫及。”
江水悠笑道:“那你可听说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要真豁出去,再加上别人虎视眈眈……”
宋嬷嬷语塞。
江水悠凝眸想了半晌:“幸而我还有最后一招,若是逼不得已,只好用出来了。”
宋嬷嬷好奇问道:“娘娘是说……”
江水悠笑道:“没什么,明儿你去一趟冯婕妤那里,请她来我宫内一叙。”
宋嬷嬷大为意外:“娘娘要请她?她今晚让娘娘如此难堪,为何还要对她示好?再说她那个脾气,就算娘娘说尽好话,她也未必领情,何苦白白低声下气?”
江水悠淡淡道:“你只管去就是了。”
宋嬷嬷无奈:“那假如她不肯来呢?”
江水悠一想:“那你便告诉她,我有一桩河阳旧事要跟她说。”
***
次日,宋嬷嬷硬着头皮亲去请冯绛,果然冯绛满面冷笑,理也不理。
宋嬷嬷只得又将江水悠那句莫名的话告知了冯绛,冯绛先是一愣,然后拧眉思忖半晌,终于道:“那我就去看看,昭容摆的是什么鸿门宴。”
冯绛来至平章宫,进了内殿,见空无一人,只有江水悠坐在桌前,似等候良久。
她桌上竟放了一个红泥的风炉,暖意融融,旁边则放着些酒杯茶盏之物,看着十分风雅。
冯绛大步上前,并不落座,只按住桌面,倾身盯着江水悠道:“你说的河阳,是什么意思?”
江水悠一笑道:“婕妤既然肯来,必然是知道我的意思了。”
冯绛眯起双眸,声音略压低了几分:“你别指望糊弄我,我知道禹将军出身的故地是河阳,你想跟我提他?”
“不错,”江水悠缓缓点头:“我今日就是想跟你提禹将军。”
冯绛紧盯着她,半晌才道:“你有屁快放。”她虽然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眼中却隐隐地透出了渴盼之色。
江水悠抬手提起面前银壶,斟了一杯。
冯绛蓦地嗅到甘洌的酒气,原来这壶里盛的竟是酒水。
江水悠把斟满的酒杯放在冯绛跟前,自己也斟了一杯,道:“自古曹操有煮酒论英雄,如今我跟冯姑娘,也来一次煮酒论英雄如何?”
冯绛不动:“你的人暗算了我的人,现在你按捺不住,想亲自动手了不成?”
江水悠把她那杯酒举起来,慢慢抿了一口,又重新放回去,笑道:“我其实很敬佩冯姑娘为人,之前一时不慎,多有得罪。”
冯绛定睛看她半晌,终于落座:“你最好能说一些让我信服的话。”
江水悠莞尔:“姑娘大概会疑惑我为何知道禹将军的出身吧,其实我知道的,远在姑娘想象之外。”
冯绛不由好奇,按捺着拿起酒杯啜了口。
“这些话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过,只是因对不住冯姑娘,如今也把自己的绝密跟姑娘交换,亦当赔罪了。”江水悠也慢慢地又吃了口酒,才说道:“当时哲宗皇帝在时,豫州王联合异族反叛,朝廷派军镇压,两军交战,乱军四散,河阳一夜之间成了鬼城。”
冯绛的心突突乱跳,知道她说的必跟禹泰起有关,竟不能出声。
江水悠继续道:“俞家乃是当地望族,却在一夜之间满门给屠杀殆尽,当时我父亲恰好是朝廷所派军中的一营监军,无意中在俞府废墟里发现一名少年,他虽奄奄一息,手中却还紧紧地握着一把刀,那刀正深深地插在一名叛军的胸膛里。父亲用尽力气,竟没有办法让这少年松手,叫了四五个人帮忙,才总算把少年跟那刀分开,在刀拔了出来之后才发现,刀刃已经卷钝起来,又细查现场情形,才发现竟死了十数个叛军,都是死在少年刀下。”
这些却都是冯绛闻所未闻的,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开始涌动,喉咙却发干:“那少年,难道就是……”
江水悠点点头,道:“父亲惊叹那少年之悍勇,本要收留他,但他在醒来后,却执意要离开。”
“为什么?”冯绛忍不住问。
江水悠轻轻地叹息了声,道:“据说,他好像还有个妹妹,也在乱军中……似是走失了。他执意要去找寻,可父亲说当时俞府里除了他是活口,再无别人,所以那女孩子只怕凶多吉少了,只是看他伤心坚忍、却又毅然决然的模样,不便多说罢了。”
不知为何,冯绛的眼眶开始潮热。

第 141 章
冯绛心情澎湃, 情难自已:“然后呢?”
江水悠又给彼此斟了酒, 道:“然后……你就知道了,他改俞为‘禹’, 在军中很快地崭露头角,声名鹊起,最终到了现在的‘夏州王’。”
冯绛呆了呆:“等等, 那他的妹妹呢?可找到了吗?”
江水悠笑了笑:“若是找到了,这会儿你会不知吗?早就天下皆闻了。”
冯绛的心里隐隐地十分难过:“难道、真的已经……”
江水悠的脸色却很淡然:“据说事发的时候, 那女孩子才只四五岁,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血火乱兵之中, 难道还能全身而退?”
冯绛一拍桌子:“别说了!”
江水悠道:“不过也说不定,禹将军心里只怕还没放弃,他如此情深义重, 念念不忘, 将来只怕真的有兄妹相逢的一日呢。”
冯绛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她抬眸看向江水悠:“所以你叫我来,就是想告诉我, 你们江家对禹将军有恩, 你想让我因此而不计较你出卖我之事?”
江水悠挑唇:“你错了, 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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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州。
因为地处北境,朔风凛冽,城中的房屋极少有超过三层的, 只有靠近知府衙门的云霄楼,楼如其名,足有五层之高。
虽八月未到,但已经下了一场冬雪,站在云霄楼的最高层往外看去,能瞧见城外的连绵雪山,江山一片银装素裹,又有夏州格外湛蓝的天色映衬,是别的地方都看不到的壮丽。
栏杆前站着一道十分伟岸的身影,红褐色的披风烈烈扬起,他凝眸所看之处,却并非城外,而是往南的方向。
身后站着两名副官打扮的军官,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人上前道:“将军,今日只怕也不会到,还是先回去吧。”
禹泰起垂了眼皮,正欲转身,耳畔突然听到一丝异动。
他蓦地转头,却见蓝天之下,有两道影子正在你追我逐,在前的竟是一只白色的鸽子,正慌张逃命似的,追逐在后的却是一只苍灰色的鹰隼,势若流星,很快将追上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