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笑看这幕,望着阿润小心地扒看贺兰春华颈间纱布看他的伤,满脸关切担忧,又看贺兰春华垂眸看阿润,脸色仍是假装的肃然,可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双眼中满是柔软的……
林枫见此情此境,心中竟有一股淡淡地酸意浮现。
林枫道:“在此遇到大人就再好不过了,我正有件事想要跟大人商议。”
贺兰春华回头,若有所思看着林枫,道:“好。”
阿润看看林枫,又看看贺兰,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放心,想来想去,便跟贺兰春华道:“大人你留神点,记着别乱动,伤口裂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贺兰春华道:“我又不是孩子,当然知道分寸!”
阿润不屑一顾道:“你要真知道分寸就不会跑到这儿来了!”
贺兰春华竟无言以对。
宋和跟阿润领着毛家两小走开数步,林枫目送他们离开,便跟贺兰春华道:“之前阿润喜欢我……”
贺兰春华色变:“那是过去的事了。”
林枫挑了挑眉:“可是刚才她在我跟大人之间,却明显更担心大人一些。”
“那是因为我有伤在身……”贺兰春华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何意?”
林枫道:“没……对了,我们来说正事吧。”
贺兰春华瞪着林枫,他隐隐猜到林枫前一句是什么意思,可是林枫不说,他的心就无法踏实,更无法完全地得意跟高兴,只好哼道:“什么正事?”
林枫道:“大人想知道昨晚上我为何突然离开吗?”
贺兰春华一怔,脸色逐渐肃然。
林枫道:“我知道以大人之能,恐怕已问过那采花大盗,也已知道了我为何而走……”
贺兰春华道:“你是去找白芳姬了?她怎么说?”
林枫低头,眼底泛出一丝淡漠笑意:“我本来,是想去找她的,可是我在程府门口徘徊了一个时辰,我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贺兰春华问道:“为什么?”
林枫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
他很该冲进去,质问芳姬,为什么竟能那么逼真地跟他演戏,为什么竟能无中生有,把假的说的比真实还更真实,竟叫他无法不信,甚至觉得连疑心她都是一种罪过。
他曾很喜欢芳姬,觉得她善良,懂事,聪慧……所有他对女性美好的期望,她应有尽有。
他不敢去怀疑,更不想去怀疑,甚至觉得她摇摇欲坠,也都不肯去推上一把。
可是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面对真相,他所奉若神明的那个模样的芳姬只是个假相,在真正的事实面前,她完美无瑕的脸土崩瓦解,露出底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
那才是真正的芳姬。
林枫迷惑,他到底爱上的是谁?
那天晚上他满心屈辱跟愤怒,想要当面质问芳姬,为何竟会欺骗他,为何竟会做下那些恶事,但是最终他又放弃了,他看着眼前灯火辉煌的程府大门,终究转身离开。
那里头供奉的是他昔日曾如同至宝般的人,而他,从此之后,不想再见她一眼。
不远处,阿润竖起耳朵仍是没听到林枫跟贺兰春华在说什么,毛振翼则说道:“他们怎么还没打起来?”
“大毛!”阿润惊呼,拍了他一下:“你在说什么,大人为什么要跟林大哥打起来?”
毛振翼道:“难道不是吗,狭路相逢,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什么狭路情敌!”阿润道:“你怎么没去公学?得好好地让周先生教教你!”
“这是吃饭的时间,”毛振翼眼珠一转儿,道:“对了,还有周先生呢,我怎么忘了?这下好了,三路相逢,分外眼红……”
宋和咳嗽了声,毛振翼即刻看他:“宋侍卫,莫非你也要加入进来吗?”
宋和抬头看天:“我怕我打不过他们,就敬谢不敏了。”
毛振翼道:“算你识相,那你觉得谁会赢?”
宋和想了想:“这个当然不用我说。”
毛振翼道:“那算了,本来还想跟你赌一赌呢。”
阿润瞠目结舌,毛双儿道:“还有我呢!我也要加入!”
毛振翼问:“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毛双儿道:“当然知道,是说谁会赢阿润。”
阿润一阵头晕,抓住两人,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两个一块儿去上学!”
午后,芳姬睡了会儿后起身,丫鬟进来伺候,看着镜中容颜,芳姬满意一笑,忽然想起今天该是林枫调离的日子。
“他竟没有来……”芳姬一怔,然后哼了声,心道:“不来就不来罢了,横竖是要断了的,倒是免了一番纠缠。”
自从知道了林枫要调到边塞后,芳姬便若有若无地跟林枫疏远了……让她跟着去边塞,受那冷僻之苦,对她来说还不如死了的好。
前日程老爷说要去京城做生意,芳姬便求他带着自己出去“见见世面”,程老爷本不许,但念在白柔才离开……又经不住芳姬的相求,便答应了。
芳姬得程老爷允诺后,即刻又写信给赵弄晴,说自己不日便会随着父亲到达京城,到时候不免登门拜访。
自赵郡主回京后,隔三岔五,芳姬总要书信一封送上王府,有时候还会附些首饰等物件,足见心意,因此虽然赵弄晴已然回京,但两人关系仍旧甚好。
芳姬打点了一切,只等动身那日,只要安居京城,再同赵郡主相熟了,什么王孙公子,岂不是任她挑选,区区一个林枫,有什么可惜。
芳姬挑了一朵珠花簪上,忽然看到匣子底下一枚簪子,当下皱眉不悦,便合了匣子,让众人退下。
此刻门口进来一个丫环,道:“小姐,外头有个人……口口声声说要见小姐。”
芳姬道:“是谁?”
丫环道:“像是个地痞无赖。”
芳姬怒道:“什么地痞,也敢来见我?叫他走,若不走,乱棍打走就是了!”
丫鬟应声出外,隔了会儿,却又跑来。
芳姬大怒:“又什么事?”
丫鬟道:“小姐,不知为何,那地痞……那人不肯走,非要见小姐,还说,只要跟小姐说他的名字,小姐一定会见他。”
芳姬回头:“什么名字?”
“他说……是吴潘。”
芳姬脸色一变,惊疑不定,过了会儿后,才道:“叫他进来!”
顷刻,外头那人进内,芳姬举目看去,却见他獐头鼠目,的确如个地痞一般,打扮的也很是狼狈。进了门来,笑嘻嘻道:“给大小姐见礼了。”
芳姬挥手令身边丫鬟退下,便问道:“你叫什么?来程府胡搅蛮缠,意欲何为?”
那人道:“我刚才说了,我叫吴潘。”
芳姬斥道:“胡说什么?吴潘……”忽地想起一事,便道:“吴潘不是县衙狱卒么?听说已经身亡,你冒名顶替,想要如何?不怕我报官吗?”
那人笑道:“大小姐记性果然好,吴潘的确是死了,小人不是吴潘,乃是他的一个朋友,人人都叫我一声小高。”
芳姬道:“你是小高还是谁,与我何干?”
小高道:“大小姐别急,听我慢慢说来……只因我跟吴潘关系甚好,经常一块儿吃酒,所以有时候闲话起来,会说些事,有一次,吴潘就跟我说起来,他曾看见一个奇怪的探监之人……”
芳姬皱眉:“越发胡说了!”
小高嗤地一笑:“是呀,我也是这么觉得,因为吴潘说那探监的,明明是个女子,却假扮男人的模样,可照他看来,那女子分明是个弱质纤纤的美人,怎么假扮也是不像的……”
芳姬拧眉看他,冷笑:“吴潘已经死了,焉知这些鬼话不是你编出来的?”
小高道:“其实这也无所谓,我也觉得这不太可能……直到那天,听说县老爷召吴潘过堂,要指认什么探监的人,我也跟着去看热闹了……后来堂审忽然中断,吴潘就出来了,我呢……就想叫他一块儿去喝酒,于是就跟在后面,想吓他一跳……谁知道……”
芳姬听到这里,反像是被吓了一跳一样,脸色微微发白,一言不发。
小高望着她,上前一步:“小姐想知道下面发生的事吗?”
芳姬咽了口唾沫:“你休要来此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小姐心里清楚,”小高笑道:“哎呀我说那吴潘,可真是倒霉,还以为是个美人送上门来,居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知道那美人是个带刺的不说,还是阎罗王派来勾魂的……天鹅肉没吃成,他反而丢了一条命……”
芳姬拍案而起:“住口!”
小高住口,两人目光相对,芳姬道:“你若是敢散布谣言……”
“如 果是谣言,那我自然不敢散布的,”小高冷冷一笑,模样十分可憎,“可惜大小姐跟我一样心知肚明我说的是不是真的……那天吴潘本要指认大小姐你去探监的…… 你母亲白柔说勾结狱卒杀死朱大的事你并不知情,实际上你明明参与其中,或许……这本就是你主使的呢,不然怎么是你去探监,却不是你娘白柔?”
芳姬怒喝:“闭嘴!”
小高道:“吴潘本想指认你,那么县老爷当然有法子让你低头认罪,毕竟咱们这县老爷可是大大有名的贺兰青天呀,只可惜阴差阳错,那采花贼杀了人,老爷中途停审……你必然是怕吴潘指认你,所以才杀了他,是不是呢?大小姐?”
芳姬脸色煞白,咬牙道:“不是,当然不是!你……你敢胡编乱造……你无凭无据,来此说这些,以为就能吓到我?”
“我当然有凭据,”小高嬉皮笑脸,道:“大小姐用什么杀死了吴潘的?你可还记得?”
芳姬后退一步:“什么……你说什么!”目光往旁边移开,扫向梳妆匣。
小高道:“我可打听仔细了,知县大人的仵作很能干,在吴潘身上发现了奇怪的印记……可我那时候看的不太仔细,那是个什么来着……不过不打紧,只要我向知县大人禀告此事,大人自然会派衙差来搜……掘地三尺,总会找到那个物件儿的……”
芳姬绷着脸,心乱如麻,小高笑道:“大小姐还不认吗?那么我去报官好了,最好大人看在我良心发现的份上,赏我些银子,那我可就发达了……”
小高说完,笑了两声,转身要走。
芳姬听到一个“银子”,又看小高已经走到厅门口,便喝道:“站住!”
小高站住,转过身来:“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芳姬道:“你想要银子?”
小高挑眉:“不然大小姐以为我来干什么,我本来也不想找事儿,只是最近手气差,穷得很……所以才想起这件事来……”
芳姬看着他的双眼:“好,你要多少银两?”
小高笑道:“不多不多,我不贪心,一二百两就够了。”
芳姬深吸一口气:“我若给了你银子,你得答应,不要把此事到处乱说!我不喜欢谣言乱飞,知道么?”
小高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芳姬凝视小高片刻,便唤丫鬟:“去账房取二百两银子。”丫鬟领命而去。小高搓搓手,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芳姬看着他,便走到梳妆台前,手在首饰匣上一摸。
小高忽然道:“大小姐,你杀了吴潘那东西,是不是一枚钗子呀?”
芳姬手一缩:“你不要命了,瞎嚷嚷什么!”
小高偏走过来,道:“大小姐,总不会还是放在这里吧?”
芳姬见他走上前来,心中恨得翻天覆地,便问道:“你这件事,还对别人说过么?”
小高道:“不曾,不然我如何发财呢?”
芳姬鄙夷一笑:“吴潘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死得不冤了!”
小高道:“为什么呢?”
芳姬道:“你看到他死却不相救?”
小高道:“我要救已经晚了,而且我这人不愿意惹事儿。”
芳姬皱眉看着他,思索着道:“对了,你刚才说,你从县衙开始就跟着吴潘,那你是从哪条路走的?”
小高道:“七拐八拐的,有些记不清了。”
芳姬上前一步:“你既然一直跟着他,怎么会要救也已经晚了?”
小高道:“我中途见了个熟人,说了几句话,耽搁了……”
芳姬神色骤变:“不对!你说谎,那天你根本不在场,你根本没有看见是不是?”
小高愕然,呆呆看了芳姬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果然是厉害的大小姐……这都骗不过……不过,这应该已经够了吧……大人?”
芳姬愣住,却见门口上慢慢转出一个人来,望着她不冷不热地笑了笑:“足够了。”
此人正是贺兰春华,而在他身后,是程百舸,宋和跟主簿,主簿手中提着一张纸,正是两人的供录。
程百舸呆呆看着她,如在梦中兀自不信:“妹妹……真的是你做的?”
芳姬看着贺兰春华的那个笑容,眼前一阵发花,往后倒去。
小高趁机伸手,把那个匣子抢来,贺兰春华一挥手,两个衙役上前,一个捉住芳姬,一个接过匣子,在里头翻了翻,找出一支蝙蝠簪花的金钗。
贺兰春华看了一眼那圆弧的蝙蝠翼翅,以及上头独特的花纹,冷笑道:“拿回去比对尸体上面的印记,——芳姬小姐,没想到吧?。”
芳姬无法回答,眼前的人仿佛天生有这样一种令人慑服的能力,只要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会不寒而栗,令人联想到刀锋,刑罚,以及牢狱,那种近绝望与死亡的味道。
贺兰春华升堂,这次审问的只有芳姬,不等用刑,芳姬便将所有都尽数招认,毫无隐瞒,并无遗漏,因为她知道贺兰春华的手段,与其受尽皮肉之苦,不如图个痛快。
主簿写了供词,令她画押,贺兰春华写了文书,递送刑部。不日得回批文,押送芳姬往京城而去。
阿润得知此事,半晌没回过神来,此刻才确信当初自己落水的确是芳姬所为,芳姬的性情,不能用一般常人来度量。
阿润震惊之余,又有些后怕,同时想到林枫,想着林枫已经远去边陲之地,不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了林枫庆幸,还是惋惜什么。
此日,贺兰春华正在听周秀才说新近公学里的诸事,外头一名公差匆匆进来,道:“大人,大事不好了!押解进京的白芳姬,走到半路,投水自尽了!”
贺兰春华震惊挑眉:“什么?”
那公差道:“听说是因她称口渴,要去喝水,走到青石崖上,忽然就跳入水中……”青石崖水流湍急,更不知水深多少,曾淹死好些人,普通的山民都不敢去那处游泳,那些公差不敢轻易下水,等了半天不见人浮上来,只好回报。
贺兰春华垂眸想了片刻,终于叹道:“也罢……”
而就在千里之遥的边陲,林枫正率兵操练,人在马上,张弓对准靶心,正要松手,耳畔忽地听到一声呼唤,如此熟悉……
林枫惊而回头,看的方向,正是京城所在。
天高路远,日暮云飞,林枫眨了眨眼,旁边同僚笑问:“林副将,怎么了?”
林枫回过头来,笑道:“没什么!”手指一松,长箭“咻”地飞出,正中靶心,箭尾簌簌抖动,引来周遭欢呼之声,林枫举弓大笑,打马急奔!


第74章 情侣成双
贺兰春华听了林枫所说,暗中召来程百舸询问一番,依照他的推理,芳姬若一人作案,以她单人匹马自然无法杀死吴潘,于是便推定她用了美人计。
贺兰春华才叫戏子小高扮演吴潘旧友,果真令芳姬露出马脚。
只不过总是没想到,芳姬的结局竟是如此这般。
热热闹闹地过了中秋,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冷.
李氏早就着手开始做新棉衣,今年不比往常,李氏大手大脚地,预备给阿润,毛氏兄妹,爱夏爱冬姐妹每人都做一套新的棉衣裳,赶在冬天之前做好。
之前苗老爹三番五次相求,见他委实是可怜,又颇有诚心悔改之意,李氏才领着爱夏爱冬回家,若苗老爹故态萌生,李氏也不再如之前一般唯唯诺诺……渐渐地,苗老爹也不敢再乱发脾气,酒也渐渐喝的少了。
北风渐起,眼见冬至将到,阿润忙着置办过节的东西,厨房里满满地多了好些过年备用的食物,另外府衙里还多添了一只狸猫。
这狸猫原本是毛双儿捡回来的,阿润一看,如见故友,抱住猫儿,抚摸着毛叹道:“我姥姥说……狸猫捉老鼠是最厉害的……”这意思便是要把猫儿留下。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贺兰春华见自己昔日的预言成了真,便露出眼白来。
这狸猫果然争气,在厨房内大杀四方,将老鼠震慑的不敢来犯,阿润大为喜欢,特意买些便宜小鱼来喂猫儿。
入了冬,猫儿一改当初的瘦弱,圆头圆脑起来,十分可爱。
有时候贺兰春华在书房批些公文,这猫儿便趴在他的腿上或者手边,贺兰春华得闲也会摸它一把,猫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仿佛很知人意。
但正当阿润欢天喜地要过春节的时候,京内也来了一个消息:皇帝召贺兰春华回京。
阿润听了这消息之后,久久沉默。
在她想来,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她不会永远都是县衙的管家,一来贺兰春华不会一辈子都当知县,二来,就算他不当知县,她也无法永远都在他跟毛氏兄妹身边。
阿润拨弄着小火炉,捧腮心想:“幸好这几个月攒了点银子……我正好可以开始想我的小饭店的事了……”但是,虽然已经竭力如此安抚自己,可是就算笑起来,笑容也是勉强,而心里酸楚地翻腾。
可是阿润却无法说出口,于是便仍然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并且所有都一如往常,不曾改变。
期间,李氏也来探望过几次,知女莫若母,李氏自然明白阿润的心情,虽然阿润什么也不曾说。
这天,彤云密布,似要下雪的模样,李氏跟阿润在屋内对坐,缝一件衣裳,阿润道:“娘,你都给我跟爱夏爱冬还有大毛小毛都做好棉衣了,怎么还在忙?”
李氏道:“给你爹也做一件儿,他近来脾气改了好些,对了……前几日我叫你给程夫人做一件,你做的怎么样了?”
“我的绣工那么差,我怕人家不喜欢……”
“哪里的话,夫人必定喜欢,你快些做,眼看要冬天了,不过做件棉袄罢了……多少是个心意。”
“那好吧。”阿润耸耸鼻子。
李氏笑了笑:“还有,你有没有想给大人也做一件呢?”
阿润惊讶,然后笑道:“他的衣裳哪里轮得到我来做,你看他那些……都是些什么缎子什么绸,我都叫不上名儿来……我做了肯定给他笑话。”
李氏沉默片刻:“阿润啊,听说大人年前要回京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阿润手上一抖:“娘,你怎么这时侯提这个,差点扎着我的手……”她惊魂未定,把针撤离,抚抚胸口。
李氏笑了笑,阿润又道:“娘,我能有什么想法,他走……就走呗,横竖我的家是在这里的……”
“大人对你很好啊,他有没有说,要带你一起……”
阿润心里忽然极为难过,却笑道:“因为我聪明又能干嘛,他当然对我好,不过,我始终只是个管家……听说大人的家族甚大,他们可不缺一个丫头,我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阿润仿佛轻松地说完,仓促笑笑,就转开脸去。
李氏看着她,心里更加难过,母女两人沉默了会儿,李氏道:“阿润……你说,如果你生在大户人家,是不是……”
“娘,你胡说什么呢!”阿润急忙打断李氏的话,笑道:“什么大户小户,我现在就挺好的!”
“可是……如果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儿,或许,是可以配得上知县大人的吧……”
阿润心头一颤:“娘,你瞧你,想到哪里去了?八竿子打不到的事儿。”
窗外的风好像越来越大了,打的窗纸呼呼作响,另有一道人影,有些冷地站在门口,仿佛已被冰冻。
屋内,李氏停手,她沉默着,最后下定决心般说道:“阿润,娘有件事……想要跟你说,但是娘……又怕吓坏了你……你答应娘……”
“什么事啊,娘?”阿润诧异地问。
李氏眼圈发红,嘴唇翕动,片刻,把心一横,哆嗦说道:“阿润,其实,你不是我、不是我亲、亲生……”
“程夫人才是我的亲娘吗?”阿润忽然问,竟一点也不惊讶。
“阿润!”李氏震惊,浑身冰冷:“你、你怎么知道?”
李氏笃定程夫人不会跟阿润透露的,那么阿润怎会知情?
目光相对,阿润嫣然一笑,道:“因为我跟娘长的不像,有人说过好几次了,而且……程夫人对我实在太好了。”
阿润云淡风轻地,仿佛在说一件跟自己不相干的事。
起初阿润不明白,为何程夫人竟对她格外厚待,只当程夫人是大户人家的性情,可一直到后来程夫人竟要收养她当干女儿,阿润看着程夫人的脸容,心中便有三分猜测。
“而且我知道程夫人曾经去过姥姥家找你,如果只是为了认我当干女儿,不用这么大费周章,”阿润重新拿起手中的绣帕,道,“我只是猜测……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不是最坏的打算,”李氏忍不住流泪,上前捉住阿润的双手,“阿润,如果你认了程夫人,你就是程家的小姐……就算以后你要嫁人,都也可以选个……”
“可以选个门当户对的?不用啦,娘,”阿润向着李氏笑了笑,抽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抬手将她抱住,“娘,你不觉得现在就挺好的吗?一切都不用改变,我永远都还是你的女儿……”
阿润在李氏背上安慰地抚了抚,才将她放开,又笑道:“还有,娘……去他的什么门当户对,如果一个男人要看出身好不好才能娶我,我宁肯嫁个穷小子。”
李氏听了,不由竟破涕为笑。
阿润却又细细一想,皱眉道:“当然,如果这个穷小子不要太穷,稍微有点钱……就更好了。”
李氏终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却又有点伤心:她拥有一个何其懂事且好的女儿,可是这样珍贵的好孩子,会不会被好好地疼惜?
李氏重拈针线,眼中的泪却无法停下。
阿润费了几天的功夫,终于做了一件棉袄,送与程夫人,果然程夫人欣喜若狂,即刻穿上身儿,虽然阿润手艺欠佳,程夫人却比穿什么名贵服饰都高兴爱不释手地摸着棉衣,忍不住泪盈于睫。
数着日子,日子还是一天天飞逝,终于到了贺兰春华将离开的那天。
是夜,阿润早早地回到房中,取出针线。不知过了多久,一抬头,却看见门口站着一道人影。
阿润一惊之下,笑道:“大人,半夜三更这样,会吓死人的。”
贺兰春华却并不进来,昏暗的光芒映的他的脸半明半昧,有一种扣人心弦的美。
“你不是说过么,”他的声音在幽淡的光芒中传了进来:“如果喜欢一个人,会愿意跟他到任何地方?”
阿润呆了呆,隐约记起自己好像是说过这样的话的,好像是在芳姬嫌弃林枫被调边陲的时候。
可是现在……情形正好相反。
阿润低头:“人人都向往京城,可是我不喜欢啊……或许我,跟芳姬一样,都是自私的人……但是我的家在这里……而且大人,可以再找很多别的管家或丫鬟。”
贺兰春华注视着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等阿润再抬头的时候,贺兰春华已经离开了。
阿润低头,却有泪掉下来,打在绣帕上,殷出深色的两滴。
贺兰春华虽然离开,毛氏兄妹却留在了大丰,因此两个小毛头欢喜雀跃,除了要跟贺兰春华分离,始终是不好过的,但是对他们而言,贺兰府,却始终不如在大丰自在,京城更是带着无穷不好的记忆……何况是贺兰春华亲口叫他们安置此处。
就在贺兰春华离开之后,毛振翼把一封信给阿润,继续人小鬼大地说:“六叔叫我交给你的,我猜一定是情书。”
毛双儿道:“情书就是男人写给女人的……”
阿润及时捂住她的嘴,道:“你们六叔虽然离开,可是我却比他更厉害,你们两个一定要学好,知道吗!不要去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毛振翼便问:“六叔给你写的情书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阿润无言以对,只好气愤的把信扯过来,又把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毛头挥开。
三个月后。
今年冬天竟没下雪,一直到过了年,将要开春时候,那一场大雪忽然不期而至!
这一日,有几个住店的客人安置了,过了饭点儿,店内空空,只有一个本地长者,依旧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喝酒。
阿润趴在柜台上,几乎睡着之时,看到一片雪花在门外飘落下来,起初还以为是错觉。
街上的行人纷纷加快步子,有人叫嚷:“下雪啦!”
阿润转出柜台,跑到门口,仰头看去,却见头顶天空,纷纷扬扬,雪花自天而降,有的落在脸上,一点沁凉,又飞快融化成水珠。
阿润眨了眨眼,一片雪花落在眼皮上,她忍不住笑,伸出双手试图接住那片片鹅毛般的绵雪。
眼睛也不知看往哪一处好,凌凌乱乱地看过去,望见雪中的行人奔走,旗帜在雪里飘扬,地上跟屋顶飞快地发白,另外还有……
有个人自长街尽头缓缓而来,踏碎一地琼瑶,他在雪中徐徐而行,步伐沉稳,人却似从九天之上广寒宫而来,如此丰神俊朗,不似凡人。
阿润站住,听到自己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这简直是比下雪更令她觉得是幻觉的场景。
贺兰春华走到阿润身边:“你在乱转什么?”
“下雪了……我当然高兴。”阿润身不由己地回答,忽然问:“你回来啦?”
贺兰春华笑笑:“是啊,我回来了。”
阿润想了想:“你怎么回来了?回来干什么?”
“我想去哪就去哪,”贺兰春华指了指额头,又道:“我回来,是因为我还有个问题不知道。”
阿润这才发现他额前系着的一道缎带,并不是简单的抹额装饰,而是一块蒙住了伤口的纱布。
就在贺兰春华留的信里,写到此行回去,吉凶难料,所以把毛氏兄妹留下来托付给阿润。也正是因为这个顾忌,贺兰春华才没有强求阿润跟他上京。
“什么……问题?”只是看着他的伤,仿佛就能想象到那一场惊心动魄……阿润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在看到贺兰春华留信之后她就后悔了,甚至想追上京去,可是贺兰春华告诉她,让她等三个月的时间,必有消息。
幸好,他并未食言。
贺兰春华转头,看看那个写着“春晖”的小店招牌,笑笑问道:“之前你说你有两个愿望,第一个是开个小饭店……看来,你好像达成心愿了。那么,第二个呢?”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除了笑我,还会干什么?”
“或许我可以帮你。”
阿润忍笑:“我第二个愿望是……找个可靠的男人成亲。”
贺兰春华笑问:“哦?不知怎样才算是‘可靠的男人’?”
雪更大了,街头上,行走的人欢叫着,躲避着,飞奔着,或者癫狂着。
却都跟他们无干。
阿润歪头想了想:“这个很简单,要英俊挺拔,心地善良,身家清白有点钱,身体健康能力强,最重要是全心全意只爱我……”
贺兰春华莞尔:“怪不得只能成为你第二个愿望,这比开饭店难多了……那么,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阿润笑着看他,自纷扬的雪片中看过去,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个小小地人,正如此刻,在自己的眼睛里,必然也有这么一个人。
阿润目不转睛:“我不知道。”
贺兰春华叹了口气道:“你这么挑剔,必然很难找到……这样吧,我帮你一个忙,你看我行不行?”
阿润伸手捂住嘴,虽然……仿佛早就预料到此人会说什么,但真正听他说出来,为什么她忽然有种无法说话的窒息感。
贺兰春华复又叹息:“只不过我现在貌似连县官也做不成了,皇上龙颜大怒,差点砍了我……最后弄得破相,终于要发配我去梅州,以后,或许我得靠你养了。”
阿润也叹了口气:“幸好我机灵能干,攒了点银子,小店的话,去哪里都能开……以后到了梅州,再开一家店……我当老板,你当老板娘。”
“说好了,”贺兰春华上前一步,本想把头搭在她的肩头,结果因为太高,只好搭在她的头上:“……一言为定,你不能再扔下我不管。”
“好啊,不如像是上次你聘我当管家一样,写个契书,你当我的……”阿润双颊如火,抬眸看向贺兰春华,望着这双光华流转的眸子,笑着将他紧紧抱住。
漫天匝地,是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如此圣洁,每一片雪花都好像带着银铃琼玉般的清脆欢快笑声,轻快地自天际而来,翩然地舞动,安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