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翃并不怎么诧异,只问:“怎么突然要封妃?”
正嘉说道:“最近宫内的事太多了,让朕烦心,连天下事都没这么烦心过。该有件喜事儿让朕宽宽心了。”
薛翃道:“太后又病重了,皇上为何不去看看她?”
“自有太医们伺候着,”正嘉淡淡回答,“另外还有太子在呢,太后最喜欢他,至于朕,太后见了只怕未必会高兴,就不去让她老人家烦心了。”
先前按照太后的要求,正嘉行了太子册封大典,正式封了西华为皇太子,位居东宫。
而正如宁妃所说,皇帝对太后已经失去了信任,所以就算太后声称和玉再度谋害等等,正嘉也并没再去永福宫,只是听太医们禀奏太后的情形。
据太医们所说,太后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因为之前中毒之事拖延了些时间,还要驱除余毒。
又说太后之所以心神不稳,只怕因为体内的铅毒不散,导致太后产生了一些幻觉之类的。
薛翃突然发现正嘉鬓边多了一丝白发,她微怔之下,抬头细看,却不期然地又连连发现了好几根。
薛翃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皇上近来也甚是操劳,不必过分忧心,还是自己多留心保养。”
正嘉探臂,双手将她环抱入怀中:“怎么,担心朕了?”
薛翃无法面对他的目光,低头道:“我该回去了。”
正嘉说道:“最近朕也时常觉着胸口血气翻涌,有些力不从心了,之前太子年纪小,知道自己懈怠不得,如今总算琮儿回来了,内阁的那些人说,他是个精明强干,不输给朕的,朕心里也很是安慰。或许是时候该退一退了。你说呢?”
薛翃道:“皇上关心太子是理所应当,只是力不从心这些话,却是自谦了。”
正嘉闻言颇为高兴,露出了孩子般的笑,道:“你总是知道怎么说话,才会哄朕开心。”他抬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地一刮,“你放心,朕还想跟你……”
他突然停了下来,眼中的笑却并没有消散。
薛翃问道:“您想说什么?”
皇帝终于说道:“朕有个想法,只是说出来,怕你会取笑朕。”
薛翃道:“什么想法儿?我怎会敢取笑皇上?”
正嘉凝视着她,嘴角跟眼底都有些盈盈然的笑意,又仿佛有点难以启齿,过了会儿,才终于说道:“朕想……让你给朕生个孩子。”
薛翃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的脸上本有三分笑意,此刻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僵硬之色。
孩子?她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个。
但是……
薛翃低下头,一声不言语。
正嘉将她的下颌缓缓抬起:“怎么了?是不愿意吗,还是在偷偷地笑朕?”
薛翃淡淡道:“只怕要让皇上失望了。”
“哦?为什么?”
和玉的身体从小儿就弱,后来出家修行,比先前虽强的多了,但体质天生便虚寒,子嗣上是非常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孕”。
薛翃自己就懂医术,当然明白这点。
定了定神,薛翃没有回答皇帝,只是问道:“皇上膝下不是儿女双全了吗?”
正嘉道:“当然,朕也从来不以儿女为意,只是忽然很想,有个跟你的孩子。朕想看看,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儿的,必然如你般可爱,如朕一般……”
他的声音温和带笑,传入耳中却如芒刺。
薛翃不想再听,把皇帝推开:“我答应了要去看望宝鸾公主,她只怕等急了。”
“和玉!”正嘉抬手,及时握住了她的手,“你这么喜欢孩子,难道不想有跟朕的孩子吗?”
薛翃背对着皇帝,心跟手却都是凉的。
“朕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正嘉望着她,唇边有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之前你在昏迷的时候,说过好些梦话。”
薛翃微震,这件事曾是她的心病,后来皇帝并没有提起,她就侥幸的觉着无碍了。
后来宁妃临死之前也泄露,她曾叫过宝鸾等的名字,那她在皇帝面前,曾无知无觉地说了些什么梦话?
如今听皇帝重又提起来,不禁回头。
皇帝的眼中难得地浮现一丝真正的温情:“你可知道,朕很高兴。”
薛翃意外:“为什么?”
正嘉道:“因为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朕去探望你,听你一直在叫朕。”
薛翃浑身猛然一颤,好像有一道雷打在自己的头上:“这不可能!”
正嘉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却笑道:“怎么不可能?你一直在叫朕。郑谷也听见了。”
皇帝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你一直不肯说,没想到心里倒是一直还想着朕,有朕的,对不对?”
薛翃凝视着面前的人,眼中的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
她为什么会叫皇帝。
在那次昏迷之中,她梦见了好多杂乱的场景,其中就有,她噩梦的根源跟由头,那夜的云液宫。
那把血淋淋的割鹿刀,那血淋淋的鹿肉。
突然之间,被割的鹿肉变成了她自己。她疼得厉害,便叫道:“皇上,皇上!皇上救救我!”
她声嘶力竭,拼尽一切。
可是面前的男子,却只是淡漠地看着她,置若罔闻,仿佛陌路人般。
她是在最深的绝望里叫着正嘉,希望这个无所不能的帝王能够将她从地狱里拉出来,但是没有。
不管当时他是不是昏迷不醒,他都没能救她,甚至在他清醒之后,知道她是冤屈的,却也没有想要给她平反,甚至顺理成章地牵连了薛家。
如今这个人,居然喜不自禁地说——她在梦中唤了他。
他以为这是好事。
他居然还为此喜欢。
一股怒意从心头升起,薛翃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正嘉推开。
皇帝意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怎么了?”
薛翃指着他,却说不出话,眼泪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所有的话,千言万语都嵌在喉咙里,憋得她好难受。
皇帝给她的样子惊到,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重走到她的身边,想将薛翃抱住。
“别过来!”薛翃无可忍,泪落如雨,“别过来,你别碰我!”
正嘉双眸微睁,略有些许疑惑:“和玉……”
“别叫我和玉!”薛翃颤声说,泪顺着脸颊往下,“你方才叫我什么!你说我像谁!”
正嘉即刻反应过来:“你、你……”
他盯着薛翃,眼神里的疑惑,慢慢地被一点一点的锐利取而代之。
薛翃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看见血滴渗出,以很缓慢的姿态坠落。
***
当年端妃给不由分说地定了罪,太后跟皇后是决心要将她即刻处死,以免皇帝醒来,夜长梦多。
所以命人看管的十分严密。
行刑之前,有个神秘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悄悄地来见了她一面。
当初的薛翃不知所措,也不知他想做什么,那人道:“娘娘,服了这颗药丸,快!”
她看见一双凤眸,如此明亮,恍惚中她记起来,这是一位朝臣。
自从事发后,她的眼前跟心底一片昏暗,见了他,才突然有点希望,忙问道:“是皇上让你来的?皇上醒了没有?”
直到那时候,她心里担忧的还是皇帝的身体,并且指望着皇帝来救自己。
那人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由分说地把药塞给她:“务必尽快服下。”飞快地去了。
薛翃不知那是什么,也不知他是何意图。
但是那双眼睛令她无端地觉着值得信任,于是她捧着药,趁着狱卒来之前吞了下去。
拜那颗药所赐,她没有撑很久就咽了气,比同样受刑的云秀早一步解脱了。
因为凌迟这种刑罚是以折磨为生,不到最后一刀人是不能死的,因为这个,行刑的刽子手甚至被怀疑动了手脚,因而给砍了脑袋。
那经验老到的刽子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失手了。
可是,那种刑罚只要经历过,就绝不会忘记。
当初有多恩爱,后来就有多悔恨。
正嘉望着薛翃:“你、是承认了吗?”
薛翃抬头,两行泪斜入鬓中:“皇上心心念念惦记着过去的人,说她乘风化鹤而去了,可是,当您知道了她并没有乘风化鹤而去,反而每天都活在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中,皇上还会不会那样云淡风轻的说,惦记着死去的人,是一种折磨?”
正嘉咬紧牙关,双唇紧闭。
薛翃道:“比起我所受的折磨,皇上你连一点惦念之苦都受不起,你还说惦记着薛翃。”
说出口来,身上突然无端地一轻,好像长久以来背在肩头的包袱突然之间解开了。
薛翃望着正嘉阴情难测的双眼,继续说道:“暨儿临死之前告诉我,他曾用瓷片割腕试图自杀,但是……那太疼了,暨儿说他受不了,他跟我说,他连一下的痛都受不了,那端妃娘娘呢?”
眼泪滑落下来,薛翃却望着正嘉笑了:“皇上,您的儿子,一个小孩子,他都重情重义至此,惦记着那死去的端妃,可是你呢?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你真的对和玉动了心吗,或者只当她是第二个端妃而已,有一日大难临头,依旧只是一个撇弃,你想要有个跟和玉的孩子,难道你忘了,你跟端妃有几个孩子,死去的小公主,你管过吗?”
正嘉听到这里,微微扬首,却仍是没有说话。
薛翃道:“我本不想回来,不想再面对你,但是不行,薛家忠心耿耿功勋卓著,不明不白地背负污名就这样湮灭了,宝鸾宝福,本该是千万宠爱的,却给如草芥一般的对待,但是我的仇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们活的快活极了,连皇上,也是专心致志地修你的道!”
正嘉道:“你说完了吗?”
“没有!”薛翃冷笑,“我没有说完,皇上觉着,你真的能修道飞升吗?不能,我跟你说过了,在其位谋其政,皇帝的道,是你的天子之道,是让臣子甘心效忠,让百姓安居乐业之大道,但是你……明知端妃死的冤屈而不言语,忍看忠臣背负污名置之不理,因为太后的缘故轻纵颜家勾结何家,贪赃枉法,你本该尽的道心都没有尽到完满,还意图白日飞升,做梦!”
正嘉身子一震,他抬手在胸口上摁落,然后沉声道:“住口。”
薛翃冷笑出声,道:“现在,皇上还想封我为敬妃吗?端妃行的正做的端,最后却惨遭酷刑,追封一个纯愍皇后又能如何!宁妃因为感受她一点恩德,不惜以身相报,她一个女子,尚能这样侠肝义胆,忠烈无双,但皇上呢?自诩英明天下,你不配!”
正嘉胸口微微起伏,嘴角隐隐抽动,他在竭力隐忍。
一阵风自殿外吹来,博山炉内的香气随之缭乱。
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明在暗中窥察着两人的对话。
“你说……朕不配。”皇帝的声音很轻。
薛翃笑看着他:“你所说的敬妃,如今偏生是大不敬,皇上要怎么对我?我曾经是端妃,但是现在,我不想再做你的妃嫔,你以为和玉喜欢你,心里有你,不,从始至终,我只是想利用你来报仇!也是……报复你。”
头一次,她不再惧怕,竟也没有什么厌恶,只是要把心里的话尽数说出来,如此痛快。
“你是报复朕?!”正嘉探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肩,“你、你只是报复朕?”
皇帝的眼中是勃发的怒意,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刀光剑影飞出。
薛翃望着面前这个人,曾经她很喜欢的人,后来,那喜欢在一刀刀的刑罚里烟消云灭。
她望着皇帝而笑,眼中的泪却禁不住。
“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薛翃笑看着正嘉,“皇上,这次你要如何处置臣妾?”
再一次以“臣妾”自称,真的是隔世相见了。
“怎么处置你?”皇帝微微低头,因为愤怒,眼角微微扬起,像极了要择人而噬的老虎。
下一刻,正嘉的手上用力,他抓紧薛翃,猛然将她揽到自己的怀中。
薛翃一愣,身不由己地撞入他的怀中,她反应过来,正要挣开,却给正嘉紧紧地抱住:“你想求死?不,不可能。”
“朕早就怀疑你是薛翃,只是你不说,朕就当不知道,”正嘉抱紧了她,声音近在耳畔地说道:“你自己承认了更好,但是,不管你是薛翃也好,是和玉也罢,你别想离开朕。你……永远是朕的妃嫔,永远!”
***
博山炉内的沉香已经快要燃尽了,余韵袅袅。
郑谷从内殿退出,一步步的,直退到了殿门口才停下。
他抬手,紧紧地扶着门框,整个人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旁边等着伺候的内侍见他脸色不好,忙道:“郑公公,您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郑谷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挥挥手,气息微弱地吩咐:“你们、你们都先退下。”
内侍们不知如何,只好按照他吩咐行事,各自悄悄地退了。
郑谷见人都走了,这才扶着门框慢慢地滑落身子,他坐在门槛上,愣愣地出神。
他听见了,从头到尾,听得那样清楚,但却又怀疑自己方才做了一场极为离奇古怪的梦。
秋风一阵阵地自廊下吹过,郑谷却一点也不觉着冷。
比起心头上的寒意来说,这天地间的肃杀之气,已经算是极温柔的了。
郑谷抬头望着头顶阴沉难测的天色,两只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但却无能为力。


第103章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一丝响动。
郑谷慢慢地回头, 却看见薛翃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走的很慢, 衣衫不整, 头发也有些凌乱,但神色却还是安静的。
郑谷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和玉仙长……”话一出口,却又想起方才两人在内的话。
他……该怎么称呼。
薛翃并没有理他, 只是略停下来喘了一会儿, 才缓缓地下台阶去了。
郑谷回头目送她离开, 突然想起里头的正嘉,他忙打点精神,奔入内殿。
皇帝躺在素日打坐的莲花床上,一动不动。
郑谷屏住呼吸上前,却见皇帝衣衫散乱,雪白的床褥上, 有两处醒目的鲜血。
郑谷吓得魂都飞了, 忙扑上去扶着他:“主子?!”
正嘉缓缓地睁开双眼,然后他说道:“没什么, 不用害怕。”
郑谷忍不住流下泪来:“主子, 这到底是……是怎么了……”
正嘉的唇角还有些血渍,他却并不在乎:“没什么, 有话就说,说开了, 就明白了, 明白了自然就好了。和玉走了?”
郑谷“嗯”了声, 忍着泪说:“主子,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正嘉却道:“不用忙,朕有些累了,多生几个炭盆,朕要先好生地歇一会儿。”
郑谷一愣,忙答应了,慢慢扶着正嘉躺倒。
皇帝躺在床上,慢慢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前所未有的,他觉着冷。
***
太后的幻症在入冬之后越发明显了,颜首辅请命入宫探望,太后竟连他都不认得,几乎失手伤了颜幽。
终于,在冬日第一场雪来临之时,太后挣扎着咽了气。
太后临终之时,仍是西华陪在身边儿。
西华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容颜大变的老太太,她在临死之前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许是回光返照,太后的眼前也是一片清明。
她看着面前的西华,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琮儿。真的是你。”
太后笑道:“哀家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呢,你果然没事儿。”
西华任凭她摩挲着自己的脸:“太后。我一直都在。”
颜太后笑道:“太好了,我的琮儿没事,苍天有眼。”她叹了两声,突然道:“皇帝呢?”
西华说道:“父皇在养心殿内见辅臣们,稍后就会来探望您。”
颜太后道:“这就好,你一定要好好待你父皇,讨他的欢心,别把皇位拱手让给了庄妃的康王,要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知道吗?”
西华道:“孙儿知道。”
颜太后凝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又一笑:“算了,其他的事,哀家也不惦记了。横竖只要琮儿安安稳稳的就行。”
西华垂眸,太后道:“琮儿,你一定要比你父皇还强,可要记得哀家的话?”
西华道:“是。”
太后道:“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叫哀家什么吗?”
西华顿了顿:“皇祖母。”
太后握着他的手,舒心地笑道:“你这小鬼精灵,哀家就知道,你从来都没忘记过。你呀,表面上看着冷冷的,实际上心里也还是有哀家这个皇祖母的,哀家没有白疼你。”
西华微震,竟不知如何应对。
但是太后也没有再说什么,西华抬头看向太后,却见她保持着笑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西华顿了顿,反手在她的脉上一搭,然后喉头一动,松了手。
腊月初,太后薨逝。
飞雪连天里,西华身为皇太子抱瓦领路。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灵台也格外清明,会懂一些之前不明白的事,太后也是如此吧。
正如太后所说,西华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他记得很清楚。
就如正嘉那次在永福宫里无意中看见他拿着那云头如意的时候,正嘉也即刻明白了这孩子的心事一样。
每个人都想着黄泉福贵,但是对萧西华而言,那些都不是他所求的。
就像是现在走上这条路,他只为了一个人。
他本来无怨无悔地跟在那个人身边,只要这样就很满足了,直到发现她所要的,自己根本给不了。
太后的丧事过后,整座皇城都好像随之沉寂晦暗了许多。
据说因为太后之丧,皇帝惊痛过度,哀伤之下,身体也不太好了,太医院每天出入养心殿精心伺候。
皇帝已经开始着手让太子参与内阁的政事中来。
如今内阁的首辅大人,已经换了夏苗夏太师,原先的颜幽,在太后病重之时,就已经上书告老请辞。
皇帝还是念旧的,又因颜幽年事已高,便准了,只是颜璋却仍是给判了流刑。
颜家总算倒了。
但是站在夏太师身侧的虞太舒,望着这位志得意满的新首辅大人,心中却掠过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
因为下雪地滑,瑜妃娘娘之前不慎摔了一跤,如今还在宫内静养。
瑜妃一怒之下,斥责宫人惫懒,不够尽心,便命勤加清理,不许让地上有积雪。
偏这几天雪下个不停,宫婢们才扫了一层,地上立刻又白茫茫一片,简直无休无止。
两名内侍随着西华从宫道上网甘泉宫而行,拿着扫帚的太监们忙跪倒在地拜见太子。
西华往前看看,回头又瞧了一眼,他所经过之处,地上已经又落满了。
打量了会儿,西华说道:“不用忙,都先回去吧,等雪下完了再清理不迟。”
随行的内侍忙道:“太子殿□□恤,命等雪停了再打扫。”
这些负责清扫雪的太监们正苦不堪言,闻言个个感激,伏身磕头叩谢太子殿下恩典。
西华踩着雪,来至甘泉宫。
郑谷迎了出来,亲自给他脱去风帽,又将披风解下。
西华道:“父皇怎么样了?”
郑谷说道:“都是之前因为太后的事……皇上悲痛过度,近来仔细调养,太医说恢复的很好。”
郑谷低低说罢,瞧一眼毫无声息的内殿,又轻声叮嘱:“殿下过会儿回话,最好多顺着皇上的意思,皇上这会儿可再禁不起惊恼感伤了。”
西华垂眸:“多谢郑公公,我明白了。”他迈步往内而行。
郑谷抱着西华的披风,立在原地望着这位太子殿下的背影。
自打换了装束,又册立了太子后,这原本的青年道者,越发像是一位合格的储君了,浑身的气质,言行举止,竟处处跟正嘉极为神似。
果然不愧是父子。
只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
西华到了内殿,却见皇帝身着一袭玄色绣金龙的袍子,坐在龙椅之上。
西华上前行礼,皇帝抬眸看他:“外头的雪还下吗?”
“是,下的很急。”
皇帝“嗯”了声:“瑞雪兆丰年,下吧,对百姓们有好处。”
西华垂手而立:“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朕没有毛病,不用听太医院的人胡说。”皇帝的手肘压在龙椅扶手上,微微垂着头。
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是蹲在高山之巅上的鹰,虽没有振翼,也没有任何动作,实际上世间所有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目。
西华道:“听说您最近已经不服金丹了?”
正嘉没有回答,只仍是一副沉吟的样子。
片刻才说道:“金丹吗,说起来,朕又想起一件事,那次你送去东厂给江恒的药,是和玉亲手制的?”
西华道:“是。”
正嘉道:“好好的,她为什么要做一颗毒/药?”
西华道:“听说之前是给一个什么人的。大概是没有用上。”
正嘉道:“你不知道是谁?”
西华摇了摇头。
正嘉唇角一勾:“你陪着她那么久,却到底是不了解她。”
西华皱眉,却没有做声。
正嘉道:“你不服?那我问你,你相信那药丸是真的会置人于死地的?”
西华不明白他何故纠缠此事:“那是至毒的蜃毒丸,我是亲眼看过的。不会有假。”
正嘉笑道:“你呀,到底是太单纯了。好好的,她怎么会让你去给江恒送一颗毒/药呢。”
西华脸色微变:“您说什么?不,那不可能,我亲眼看过的。”
正嘉长长叹了声:“你既没有她的心思,也没有她的医术,唉,不提也罢。”
西华上前一步:“您到底想说什么?”
“朕想说的是,”正嘉扬首,声音淡淡的,“你以为死透了的那个人,没有死。你白跟了她那么久,难道不知道她是个最心软的人。”
西华道:“她正是不想让江指挥使在东厂受苦,才要一颗丸药送他归西的。”
正嘉笑笑,轻描淡写:“那如果她骗了你呢?”
西华垂头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有些不易察觉地发抖。
正嘉道:“其实又何必剧毒,太在意一个人,太喜欢一个人,都是毒。”
他想了会儿:“江恒那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都过不了这一关,你也是。朕问你,你是不是早就记起自己的身世了。”
过了半天,西华才回答道:“是,我一直都记得。”
“那为什么不早点跟太后说明。你不想认祖归宗吗?”
“我不想。”
“那你想怎么样?”
“我……”西华的目光恍惚,“我只想跟着她。”
这个答案,没有让正嘉更惊讶。
他只是淡淡地继续问:“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望着西华垂首的模样,正嘉道:“那天在养心殿你是故意的,你故意闯进来,故意闹事,让太后越发留意到你。对吗?”
“对。”西华没有否认,“您想知道原因吗?因为……”
西华的眼前,出现那日在放鹿宫,陶玄玉所说的话。
西华道:“因为陶真人说——小师姑有想做的事情,而这世间只有皇帝,才能够助她完成她心中所愿,所以我想……我也可以。”
正嘉胸口一阵阵涌动,他笑了起来:“是吗,陶天师也早就知道了,她的所图。”
西华不言语。
正嘉垂眸望着西华,沉声:“只可惜,你不能。”
“我能!”像是被正嘉的话刺痛了般,西华猛然抬头对上正嘉的眼神:“我能的,父皇。”
正嘉淡淡地:“是吗。”
“你能给她的一切,我也都能。”西华咬牙,可慢慢的,他激动的神情有所变化,变得坚定:“只要是小师姑想要的,我什么都会给她。”
“太后的命也是吗?”正嘉突然道。
西华浑身巨震,脸色微白。
殿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两个人彼此相对,都没有出声。
顷刻,正嘉咳嗽了两声,他喘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内殿中显得如此清晰。
“不过,你还是个孝顺的孩子,”正嘉吁了口气,“至少,你让太后欣慰而去。”
西华的眼睛泛红,双唇紧闭。
正嘉却又说道:“但是就凭你方才那一番话,你就不是一个明君。”
“我从不知道什么叫明君,”西华的声音很轻:“小师姑想要的,才是我想要的。”
正嘉仰头,试图控制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这话成何体统。”
西华笑笑:“是不成体统,但是对我来说最快活的日子,是在山上追随小师姑的日子,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是我在她身边,如今小师姑既然要留在宫内,我也一定要守在她的身边。”
“不要一口一个小师姑,她根本不是你的小师姑!”正嘉忍不住低低地咆哮。
“她是,”西华垂着眼皮回答,“她当然是,父皇也曾跟我说过,她是我的小师姑。”
“她不是,”皇帝长吸了口气,听见自己牙齿磨着的声响:“她是朕的端妃!纯愍皇后!薛翃!她不是高如雪,也不是和玉!”
出乎意料,西华并没有震惊,也没有失望,仍是脸色平静。
正嘉眯起双眼:“你知道了?”
西华道:“父皇,您心中一向追求的是什么?是国泰民安,是一代明君?还是飞升成仙?”
正嘉胧忪,目光闪烁。
西华道:“也许这些,都是您想追求的,但是我的追求不一样,我的追求是她,只是她,不管她是薛翃,端妃,纯愍皇后,还是高如雪,和玉,她就是她。”
这话听来十分没有道理,但是,却又仿佛有极大的道理。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
皇帝的耳畔,突然又响起这些铭记于他心底的话。
正嘉握紧了手掌,眼神有些缭乱:“原来,是这样吗……”
西华道:“以父皇你的心,来忖度我的心吧,你所渴求的那些,也是我所渴求的,父皇你就会了解我的心情。”
正嘉笑:“逆子,逆子。”
西华道:“对太后来说,父皇你孝顺了一生,但是在最后,您没有按照太后的意愿除掉小师姑,没有护着颜家,所以对太后来说,父皇也是逆子。”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皇帝的逆鳞:“你住口!大逆不道,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
“父皇当然敢,你现在就可以命人杀了我,因为这个皇位,从来都不是我所希求的。”
西华面上毫无波澜,平静地说道:“你也可以废了我,我不惮继承皇位,但拘泥于皇宫之中也非我所愿,只因她在而已。可父皇真的要从叔王他们那里挑人吗?据我所知,叔王的世子虽不少,但成器的着实不多,难道父皇要把三弟托孤给众阁臣?皇室近来的变动着实太多了,民心迟早不稳,您向来自诩一代明君,帝王道,成仙之道双修,您不会想要在最后败坏自个儿的名声吧。”
正嘉再也忍不住,手按在胸口,往前吐出了一口鲜血。
郑谷在外头听得战战兢兢,此刻再也忍不住,便索性冲了出来,叫道:“太子,您别说了!”
他扶住正嘉:“主子!”
正嘉抬头盯着西华:“你、你……好的很!”
不愧是他的儿子,看着什么都不懂似的,实则何其精明。
然后他突然笑道:“你听见了吗?”
一声问话,有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是薛翃。
西华心头悸动,呼吸停顿。
正嘉笑道:“你都听见了?是不是,不愧是朕的儿子?这般狠绝的心性,这般顽固的心性。”
薛翃站在正嘉的左侧,默然望着西华。
西华上前一步:“小师姑……”他有点慌乱,方才的镇定自若荡然无存。
“别担心,你没有说什么破格的话,”正嘉却淡淡地说道,“朕让她听见这些,是想让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死。”
西华听了最后一句,脸色大变:“什么?”
正嘉道:“说你毕竟太年青了,你还不信。你哪里比得上朕更了解她。”
手中一动,有一物滚落地上,正嘉道:“你自己看。只是要小心些。”
西华俯身轻轻捡了起来,打开帕子,瞧见里头是一枚赤色的药丸,他轻轻一嗅,忙又将帕子合上:“这是蜃毒丸!”
正嘉道:“看仔细,跟你上次送去东厂的有何不同。”
经过他的提醒,西华才默然醒悟,低头再看,突然明白过来:这颗药丸,比上次自己送去的那颗,小很多。
正嘉道:“痴儿,这才是真正能毒死人的毒/药,上次那颗,是先死后生的救命的药!”
西华举着那药,看向薛翃:“小师姑,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薛翃道:“你要是经历过我经历的,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这会儿郑谷递了帕子,正嘉擦过嘴角,将沾血的手帕丢在地上:“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郑谷忍不住道:“主子,您别说了!龙体要紧!”
“忙什么,难道朕一时就怎么样了?”正嘉道:“太子,你回去吧。内阁辅臣对你赞誉有加,以后,好好地勤勉做事,不要辜负了……太后对你的期望。”
正嘉点了点郑谷,郑谷即刻会意,走到西华旁边:“殿下。”
见西华没有反应,他才探手,将那颗药丸接了过来。
西华看看正嘉,又看向薛翃。正嘉道:“你放心,听了你方才那些话,她不会再有、寻死的念头了。”
西华的眉头仍是紧锁着的,郑谷道:“殿下,放心吧,皇上的话,您是要听的。”
终于西华深深呼吸,转身往外去了。
西华的身影消失之后,皇帝又咳嗽了两声:“你瞧,他对你……如此一往情深。是不是比朕用情至深至真啊?”
薛翃轻声道:“你想怎么样?”
正嘉道:“朕想怎么样?朕舍不得你,甚至想要……”皇帝目不转瞬地望着薛翃,幽深的眸子里杀机涌动。
但是最终,正嘉只是缓缓出了口气,“罢了,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过是从流飘荡任东西。你应该明白,朕让你听见赵琮这些话的用意。”
薛翃垂眸。正嘉道:“他的确跟朕不一样,朕再怎么,也以江山在前做考量,但是他,是以你在前。你自然明白,若你不在了,他会是怎么样。”
薛翃皱眉:“我死,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朕这么说过?”正嘉静静地望着薛翃:“只怕朕说的,恰恰跟这个相反,你不愿意相信罢了。”
薛翃转头:“我曾经相信过。”
正嘉嘴一动,浮现一抹笑意:“是啊,朕看着你现在的模样,不由地有些怀念之前你巧笑倩兮的样子。赌书消得泼茶香,当初只道是寻常。”
薛翃眼中有些酸胀。
正嘉道:“你已经死过一回了,好好的,别再去想着寻死觅活。或者,你以为你犯了逆天之罪,朕容不得你,或许会迁怒宝鸾、江恒甚至……俞莲臣那些人,你放心,朕不会。”
薛翃转头看向皇帝:难道他连俞莲臣的内情都知道了?
正嘉却并没有再提此事,只是笑了笑:“不是每个人都能重新来过,朕就不能。但至少,朕可以做些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皇帝说到这里,道:“郑谷。”
郑谷从殿后转出来,跪地:“皇上。”
皇帝道:“传内阁,大学士,还有司礼监的人,朕要立诏,要册封。”
郑谷有些迟疑道:“主子……?”
皇帝眼睛却看向薛翃,“你可知道,朕要立诏做什么?”
薛翃不知道:皇帝的心意本就难测,何况是现在这种扑朔迷离的情形。
皇帝紧紧地盯着她,沉声说道:“朕要立诏,要封你、敬妃,为端敬皇后!”
薛翃微震:“你说什么?”
正嘉没有做声,旁边的郑谷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睛低低地说道:“其实,之前皇上本来就想封薛端妃、纯愍皇后为后的,只是碍于薛家,怕再养成如太后一样的外戚势力。原本打算把薛家的势力削一削再行事,没想到……”
“不用说了,你去传旨。”正嘉一挥衣袖。
郑谷低下头,悄悄地领命退了出去。
正嘉垂下眼皮,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道:“不知太子听了会如何反应,你以前是他的小师姑,现在,是他的母后!不管是薛翃,还是和玉,不管是上辈子、这辈子、或者……下辈子!”
皇帝说了这几句,突然站起身来,他一步步走到薛翃的身前。
薛翃本能地想要后退,正嘉却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
皇帝俯视着薛翃,双眸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在看着薛翃,也像是在看着和玉,或者正如西华说的一样,她就是她。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正嘉蓦地将薛翃揽入怀中,他的身体有些冰冷,那股寒气令人承受不住。
像是预言或者断言什么似的,皇帝在她耳畔说道:“而你,你始终都是朕的人!不管你是端妃,还是和玉,你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都是朕的人!”
薛翃想推开他,却觉着皇帝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紧紧地压着她无法动弹。
在皇太后谢世四个月后,正嘉皇帝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
封了敬妃高如雪为端敬皇后。
然后,在一个大雪飘零的夜晚,皇帝在甘泉宫内猝然长逝。
朝野都在说,皇帝对太后一片至孝之心,无法承受太后离世的痛苦,加上过于操劳,才支撑不住。
皇帝虽然醉心于修道,但是处置政事,明睿果决,虽然曾冤置薛家,纵用颜党,但却也知错能改,在位期间,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已经算是有道明君。
所以朝野悲恸。
正嘉皇帝驾崩之后,很快,在内阁辅臣的辅佐之下,太子赵琮继位为新帝,尊称端敬皇后为皇太后。
***
新帝曾经几次请求端敬太后移居到金台宫,但太后以那是皇后所在寝宫,连连拒绝了。
而她也不想去永福宫,于是仍旧住在云液宫内。
这日,滴水成冰的气候,薛翃一身素衣,焚香端坐。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整个人往旁边跌倒,晕厥过去。
伺候的宫人们慌作一团,忙传太医。
正在前朝听政的新帝闻听,也即刻退朝,折返而回,剩下一堆大臣们面面相觑。
薛翃昏厥之后,整个人却仿佛是清醒的。
她看见原本的自己躺在榻上,正在发愣,有一团白光浮动,向着自己靠近。
薛翃定睛细看,却见这女孩子黛眉红唇,清秀无双,赫然竟是和玉!
“是你?”薛翃大为讶异,这个女孩子跟她有诸多交际,却偏偏只见过一面。
和玉上前,躬身向着薛翃行礼:“娘娘。”
薛翃道:“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你原先去了哪里?”
和玉抬头道:“我本是已经斩断了尘缘的,可是偏偏世间还有一人放心不下。”
她目光依依地看着薛翃,答案不言自明。
薛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和玉道:“天师所留——‘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这句原本有内情的,当初天师是去接我的,只是途中遇到了落难的大皇子,虽是命数该绝,但遇到天师,他不忍便出手相救,由此错过了接我的时辰。我当时修道,不容于天,故而那次借着家中出城朝拜跳下马车,在你跟皇帝经过的时候,向皇帝求救,本想借着皇帝的龙气避开大劫,谁知偏偏害得你夭折了腹内的皇子。然而细细想来,也是因果相关的。”
薛翃呆呆地看着她,如梦如幻。
和玉道:“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说的则是你我之情,你救了我,我却害了你。原本落在我身上的天雷噬身之苦,却成了你背负的劫数。纵然我想法替你避开一劫,后面的劫难却终将滚滚而来,所以我叫太舒留药于你。我的躯壳已经无用,不如相赠于你,完成你未了的心愿,也算是满了此劫。”
薛翃心中震撼:“原来……这一切竟是这样的因果。”
这件谜案,现在才得通明!
和玉道:“虽然我费尽心机,让事情圆满,然而你身上所受的种种折难,却仍是我的罪过,若你能够放下过往,我的心意才能解脱。”
薛翃忍不住流下泪来:“我很累,辛苦的很,你带了我一块儿去吧。”
和玉道:“世人皆苦,有情皆难,所以我才并不贪恋世间的七情六欲,荣盛繁华,但是你不同。你是至为温柔之人,何况在这世间,还有你牵挂的。”
薛翃一愣。
和玉探手,轻轻地将她的手握住。
刹那间,薛翃的眼前,缓缓地浮现一张又一张的脸,俞莲臣,宝福,宝鸾,江恒,虞太舒,甚至……还有高家的老夫人,高倜,以及西华。
薛翃双眸一片模糊,忍不住哽咽着跪倒在地。
和玉抬手轻轻地在她头顶抚落:“你是至为温柔,也至为强大的人,勿要记挂从前,也不必畏惧将来,你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内心已足为强大,何况往后……会有好事发生。”
“什么好事?”薛翃不相信。
和玉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而我也会继续看着你,等有朝一日你的尘缘了结,才是我最终解脱之时。”
和玉说完,向着薛翃微微一笑,转身蹁跹而去。
薛翃想要叫住她,往前一步,却绊倒在地,猛然一震之下,整个人醒了过来。
原来她只是在云液宫内,昏厥过后,做了一个梦而已。
只是在她的床榻之前围着好些人,内侍,宫女,还有小全子,宝鸾,甚至是新帝,大家的脸色各异,或惶恐,或喜欢。
旁边桌子上,太一静静地浮在那里,一双小小地眼睛默然而洞察地看着尘世间发生的一切。
***
在正嘉皇帝病逝后的冬天,端敬皇后被诊出已经有了个近五个月的身孕。
敬事房差了存档记录,算起日期,应该是皇帝的遗腹子,日子也正好契合。
起初薛翃无法相信,毕竟她深知这具身体的体质,本是无法有孕的。
可是……事实如此。
最高兴的莫过于宝鸾,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整天询问会有个弟弟,还是妹妹。
薛翃望着女孩子欢天喜地的雀跃模样,想起在梦中,和玉所说“好事”,难道指的就是这个吗?
在初春来临,万物复苏的时候,皇后分娩,诞下了一名小皇子。
但是又过了半个时辰,云液宫内又响起新的啼哭声,原来是皇后又诞下一名身形瘦弱的小皇子。
原来竟是一对儿双生子!
但是奇怪的是,这两个孩子的相貌跟体态都不相同,完全不像是双生的样子。
四皇子身体较为健康,五皇子则孱弱些,幸而薛翃自己懂医术,再配合太医们的调治,很快便让小婴儿恢复了康泰。
本来众大臣跟朝野之中议论纷纷,毕竟太后的“遗腹子”,身份颇为尴尬。
大家都觉着新帝不会容忍这两个小“皇弟”的出现。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新帝竟把两个孩子视若己出似的,关怀备至,十分用心。而且在小皇子们满月之后,立刻便封了四皇子为成王,五皇子为英王。
后来新帝在批理奏折之余,甚至都会抱着两个小孩子,但凡得闲,必去云液宫里探望,相处极为融洽。
足见新帝宽宏仁慈,悯恤之心。
新年初一,郑玮将军从北疆返回,入京述职。
新帝在甘泉宫召见将军,长谈半日,又封了郑玮为永明侯,赐了京内宅邸。
端敬太后又因为郑玮将军当初料理北军之事颇为干练,何况对于薛家平凡也有些助力,亦特意召见嘉奖。
听说郑将军还抱过两个小皇子,可见皇家十分恩深。
***
又过两年,首辅夏苗给御史弹劾纵容家人侵占田地,夏苗给罢免。
众人都以为上位的会是太后的祖父高彦秋高尚书,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走到首辅位置上的,却是高彦秋的弟子虞太舒,虞大人。
但是后来长达十五年的长治久安,让臣民们见识了,新帝跟虞太舒这一对君臣,是如何的契合无间。
但因新帝夙兴夜寐,勤于政事,竟在盛年之时,猝然崩逝。
新帝自打继位一来,一直醉心于政务,虽然太后劝过几回,但却并无后妃,亦无子嗣。
幸而新帝临终之前早有交代,并留下了一道遗诏,言明若然驾崩,便命先帝的皇四子、也就是端敬太后的长子,成王赵铭为帝。
此时宝鸾公主早就嫁为人妇,膝下才得一女,融融和乐。
而赵铭跟英王赵靖已经十七岁了,两人虽跟新帝是手足,但情同父子,感情甚笃。
赵铭更在帝灵柩前痛哭至昏厥。
而在新帝的丧事了了之后,一直久居深宫的端敬皇太后终于离开宫内,出家修行去了,成王跟英王苦求,却无法挽留。
至于后来皇太后去了何处,则无人知晓。
后数年,据说有人在塞北一带,见过一位貌似太后的妙容道装医女,不管有什么疑难杂症,统统手到病除,所到之处,不知救了多少穷苦百姓的性命,当地百姓以活菩萨呼之。
又过数年,又有人说在太湖之畔见过一名身着玄袍白衣的女子,同人泛舟湖上。
她身边陪着的,却是个容貌昳丽神采飘逸之人。
扁舟荡漾,湖上烟水朦胧,世人遥遥一眼,只觉逍遥翩然,恍若神仙中人。
只是传言,未必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