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点头,面色看不出一点异常,山水不惊地应道:“父亲说的极是大嫂子当家多年,她的人品府里无人不钦服,无人不赞。前年女儿及笈,还是偏劳珍大嫂子给梳的髻,说来也奇怪,她好象知道女儿心思一般,父亲,你说这奇不奇怪?”
贾敬笑道:“蔷薇可不就是我惜儿生日开的花吗?你珍大嫂子知道,有什么奇怪?许就是你珍大哥特意嘱咐的。
“是吗。”惜春转过脸来看贾珍:“大哥哥,是你告诉大嫂子的吗?”
贾珍看着她,看着贾敬,他知道贾敬看着他,那眼神的意思。贾珍咬碎了牙,笑道:“自然是我告诉的。”回答完这话。他像抽离了角色一般,站在那里。他突然明白惜春也是在作戏。
贾珍从心里开心地笑出来:杀千刀的老匹夫,你还以为你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早就知道了,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你,你还不知道而已。她早就被你赐予她的耻辱和罪孽摧毁了。在你面前的不过一个躯壳。恨生于世的躯壳。她和我一样恨你,不,她一定没有我恨你。
贾珍清冷地看着,看着这场三人的戏。而后带着满足愉悦的心情,行礼:“儿子告退。”
“去吧,去吧。”路上叫小厮小心伺候着,贾敬露出慈爱满意的笑容。
“父亲,儿子大了,何用您这样担心,我将俞禄和几个妥当的小厮留下来伺候妹妹回府,我带来意儿回就成。”贾珍笑道。
“就依我儿。”贾敬笑得益发真诚,他简直快忘记了贾珍是该恨惜春的。无奈,人对自己的错误就是那么容易原谅,甚至以为,别人也会和自己一样痛快地原谅。
伤口在别人身上仿佛容易愈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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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星期三1:37:55PM《惜春纪》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哥哥,外面落雨了,小心着些,你不宜再伤身了。”惜春起身送他出门。天色阴凉,她望着贾珍的脸,面容苍苍,眼神幽凉,风吹过来,在一瞬间惜春看到他整个人塌陷粉碎的部分,像砂一样簌簌飞落。无可否认,他已经是个终身残疾的男人。
“多谢妹妹费心。”贾珍看着她,冷笑一声,转身走了。他会非常地保重,已经伤心,自然不宜伤身。
出了玄真观,贾珍带着来意儿,两骑先行。贾珍策马狂奔,马鞭儿抽得马血痕累累。来意儿在后面看见,心下冰凉。心想我们这位爷今儿不知道又撞了什么煞神了。我得小心伺侯着。
不一时进了城,回了宁府,贾珍下马把缰绳丢给来接的人,折身就往府里走。来意儿大气不敢出,低头跟在后头,心头如鼓擂,只祈盼今日贾珍别拿他撒气。
入了内院,贾珍定住脚步,回身对来意儿说:“爷今天晚上要你。”一句说完,贾珍往里面去了,把来意儿撇在院门口,哭丧着脸站着。
眼瞅着贾珍走远,早有几个好事的小厮凑上来打趣:“来意儿你好福气啊,宫里的娘娘也不能像你这样专宠吧。”
“放你娘的屁!说这话也不怕烂了舌头,咱们家现有一位娘娘在宫里,这话我告诉爷去,看你们谁活得了?”来意儿跳起来,点着他们的鼻子大骂,转身又要往内院告诉贾珍去。
见他真怒了,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几个小厮立时萎了,吓得面如土色,一把拽住他,围住来意央求个不住:“来意儿大哥,我们错了。我们嘴贱还不成吗?求你别告诉爷。”
“哥知道,大家混碗饭吃都不容易,岂能这么着就出卖兄弟的?只是你们这话听了太刺心。”来意儿叹口气,安抚他们。他想起俞禄说的那番贴心贴肺的话,忍不住红了眼眶,对几个相好的小厮道:“哥我今儿算是上了一课了,都是人下人,这样急脖子红眼的没必要。”
来意儿慢慢地蹲下来,声音越来越平静,到后来已经是自言自语了:“说实在咱们都是好男人,下面不缺不烂,爹妈辛苦养大的人,他娘的,要不是穷极了,要活命!谁跟他干这个。”
来意儿笑意凄凉,还能犟得住眼泪,周围的几个人眼泪却走珠似的往下落。来意儿的话生生敲到他们心里去:是。没有谁比谁贱,比谁该做奴才,可是这浮世众生,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人锦衣玉食,生下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奴婢成群;有人破瓦寒窑,只求活命,却穷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要卖身为奴。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尤其不仁的,是对如命贱如蜉蝣的升斗小民。佛说,众生平等。那只是安慰人的谎言。
来意儿一伙人正在自伤自怜,凑在一堆哭天抹泪的。大管事来升家的婆娘走过来,站住了,似笑非笑问:“哟!你们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不去干活,在这里哭得倒自在?说说,你们这倒是因为什么这么伤心?”
众人皆惊,来升家的不是善角,但凡被她逮到,那是好不了的事。到底是来意儿机警,忙站起来拉住来升家的,扶过来,又命一个小厮取了暖垫来,请她坐下。一时泡了茶来。又亲手递到来升家的手里,陪着小心说:“大娘可别见怪,小的们岂敢躲懒,只是这会子想起珍大奶奶在生时对咱们的恩德,忍不住有点伤感而已,您老也知道咱们的身份,岂敢到灵前大嚎去?不过在这里滴几滴眼泪尽尽心罢了。”
来升家的接了茶,面色暖了些,点头叹道:“这话说的倒是了,要说起咱们珍大奶奶,那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对我们又宽又厚,眼见得家法摆了几年,都落了灰,也没见她打过谁一板子。这么好的主子,没了倒真的可惜了,谁不难受呢?”说着,倒跟着赔了不少眼泪。
来升家的一行说,一行擦泪,又喝了点子茶,站起来,道:“我也不得在这里久坐,还要去里面回话,露个消息给你们知道,打今起,老爷请了西府的琏二奶奶来主事。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不比咱们大奶奶好糊弄。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倘或她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你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腿脚也勤快些,不比眼前这样。小心惹那烈货打折了你们的腿。大家每日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过了这一月,大爷恁样宠着你们,反了天也轮不到我们多说。”
来意儿赶紧接着她的话,赔笑道:“大娘哪里话来,您的好意我们岂不领的,您放心,我们这儿,鞍前马后的,只给您添花,绝不添乱。”一席话奉承的来升家的眉开眼笑,对来意儿招手:“对了,你过来,跟我到帐房去。”
来意儿忙应着,一边忙着使眼色让众小厮散了。
来意儿跟着来升家的到了帐房,来升家的支出十两银子给他,道:“这是爷赏的,爷知道你娘病重特意多赏了你五两。”两人凑得近,来升家的眼瞅别人不见,伸手捏了来意儿一把,笑吟吟的看他:“好滑的皮肉。”
来意儿也不退让,红着脸吃吃地笑:“大娘,大娘且尊重些。”话虽这样说,来意儿也把她搡一下,一个小动作撩得来升家的心花怒放。他知道这些老婆娘才是真正脸酸心硬的老烈货,再腻,犯不着和她们翻脸,左右也是些个颜老珠黄,百无聊赖的主,大家逢场作戏,不如彼此敷衍地漂亮。
人生不就是个戏吗?谁不拎着一箱子面具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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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星期三1:37:56PM《惜春纪》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来意儿领赏以后,直奔街上抓药,顺便多买了点黄芪茯苓,又买了点果子蜜饯,时鲜蔬菜,送回家中。他老母病患多时,见儿子带了这许多东西兼银钱回来,激动地泪流满面,挣扎着非要下床做点好吃的给儿子尝尝。
“不了,娘。”来意儿扶她坐下,打短说:“儿子在东府珍大爷手下当差,吃得好,穿得好,这些您就留着自己用,您缺什么告诉儿。下个月,儿得闲了,还来看您。”
“不缺不缺,只这银子你别忘了带回来,爷赏你,是人家恩德,不能胡乱花着糟蹋了。”来意儿母亲将那银子牢牢握在手心,那锭白银好象长在手里一样,不肯放下。
此时,来意儿脸上一点也看不出那种半阴不阳的放诞不羁了,他端端正正地在母亲身边坐好,一举一动透出端然的男儿气。在外面受怎样的屈辱都好,到母亲身边还是要还她个健康无碍的孩子。他是男儿,是张家唯一的根苗,不能让母亲担心。
“我儿,这银子,娘替你收着,再过两年,儿大了,娘给你寻一户好人家的女子,我儿生儿育女,延续张家香火,娘就是死了也不负你父亲在天之灵,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母亲说着又拭泪,然而难免有些欢喜的颜色。自从来意儿那天在街上卖梨被贾珍看到,收到府里做了跟随,这日子一天好似一天,手头也渐渐有些余钱了,怎教她不喜?
“明年我儿就十六了……”
“娘,儿知道,儿得闲就往家里送银子,你好好看病,娶媳妇的事,就再急,也得您病好了再说。娘的病不好,儿不娶妻。”
来意儿的娘亲闻言又激动又宽慰,颤巍巍地倒在床上,嘴里吐出游丝一样清晰的话:“儿,娘还有一句话你记着。得人恩果千年记,我儿受了珍大爷的好处,就要尽心的伺候人家,凡事想在前头,不要等着人家提点。娘不是要你做奴才,娘要你做好人。”
“娘,儿记下了,儿就马上回去,晚间珍大爷还找儿子有事。”来意儿笑着,把苦水咽到了心的最深处。就让母亲,保留对这人世纯净美好的意象吧,老人家的眼里无处不是好人。
都是好人?谁又真的是金刚不坏的坏人呢?有口饭吃,有室容身,一个人生存于世,要求原也不高。
来意儿安顿好老娘,自己又拿了点碎银子,买了皂角香粉把自己洗干净,趁夜到了东府的小耳房里等着贾珍。
天暗了,再暗一点,府里的灯笼渐次亮起来。来意儿缩在床上,心里茫茫的,将自己裹得紧些再紧些,这秋夜,真冷啊,冷入骨。
有了悉索的脚步声,再一看,窗牖外,几个人打着灯,逶迤朝这边来了。
来意儿百无聊赖地披上件衣裳,开门来迎。
错有错着,来意这副慵懒的样子,落到贾珍眼里,竟比平日添了娇媚。
“这样很好。”贾珍进门就抱住来意儿,一面吹熄了灯笼。
来意儿闭上眼睛,发出呻吟声,那声音咬噬着他。他知道,自己将再一次沉沦于无底的黑暗中,尽管这身躯已经千疮百孔,亦只有无力沉沦。
他一直沉下去……因为,像断根的花枝,他从来无力上拔,自然也无力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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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星期三1:37:57PM《惜春纪》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屋子里再度有了点亮光,一番云雨后,贾珍搂着来意儿不甚疲累的倒在床上,仍是非常非常的想念她,以致于不能跟女人同房,会试图在她们每个人的眼角眉梢,身体发肤上寻找踪迹。一次,一次,非常用力地寻找。然而他确信自己是盲了。他再也看不见她。
只能和男人进行虚妄的缠绵,疼痛会提醒他是活着的。
“来意儿,你疼吗?”
“回爷的话,小的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你疼,你不开心。”贾珍抚着他的身子,缓缓道:“你还小,爷委屈了你。”
来意儿不敢应声伏在他身上,眼泪簌簌地落。
“爷,小的不敢称委屈,能跟着爷是小的福气。”他想起那天在街上卖梨,被一群泼皮小子围堵戏弄,他们欺他生得纤巧,欺负他的次数比对别人又多些。那一天卖了几钱银子,他们又来勒索,平时也就罢了,那天不行,娘等着用那银子去抓药救命,自然不能被他们拿去。他跑,冲撞了贾珍的马。原以为死定了,不料贾珍盯住他看了一时,就命家奴将他护起,临走又丢了一锭银子给他。
马上,贾珍离去的身影,伟岸坚毅。来意儿呆立在街头,突然明白了,只有这样的男人如荫的权势才能保护自己。次日,他等在贾府的门口,一直等到贾珍出现……
“好巧的人儿。”贾珍手指游动抚来意儿的脸,想起他十三岁的时候跟了自己,弹指韶光,已经两年,看见来意手边的帕子,不由一笑:“这东西又到了你这,俞禄倒巧,拿爷我的东西四处做人。”
“爷若不喜欢,我明儿就还给他去。”
“难为他有这个心,配你倒好。他是粗人,用了不宜。”贾珍捻起那块帕子:“这上面有你的泪了,洗了还回也是旧的。这样的东西,值什么,现时要一车也是有的。你留着,回头我替你还他件别的,保管他承你的情。”
“谢爷。”
贾珍看看天,窗外天色尚暗。他累了,但明日还要早起,各府王爷派人来吊孝,大的小的,少不得一一应酬。他挣扎着靠起来,对来意儿说:“你去,把那边的红盒子给我打开,取两丸药我吃了就睡。”
来意儿下了床,拿了药,凑到烛光下一看,惊呼一声,忙丢了药,跪下了。
贾珍双目睁开,看住来意儿:“这又是怎么了?快把药拿来。”
“回爷,这药吃不得,奴才的爹就是吃这个药治死的。”来意儿叩头。
贾珍翻身坐起来,正视着他,道:“什么事,你起来细说。”
来意儿转身拾了药,递给贾珍看时,垂泪道:“这是外面道观里常炼的丹药,说是固本培原,提神宜气。可是不能常服,否则会中毒而死。奴才的爹就是死在这上头,所以奴才记得清。”
来意儿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信。贾珍脸上变色,伸手拂落药丸。那药骨碌骨碌滚到角落里,像暗处有双人的眼睛在窥视。贾珍定神,看了那药半晌,伸手抱住来意儿,替他擦泪,笑道:“好孩子,你救了我一命,跟我说说,你爹是做什么的?好好的吃丹药做什么?”
“回爷,奴才的爹是落第的秀才,一时想不开,去了道观里修行,听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想着修道成仙,不料吃了丹药死了,撇下我和我娘好不孤单。”
来意儿抽噎着,他回味父亲的坎坷以及自身的悲苦。泪水宛如河流蔓延。泪影班驳中,他渐渐能够看见自己童年的剪影,还有父亲清草潦倒的样子。一个青灰衫履的男子,握着书,指节清晰。倚着门,望定了远方浩浩的江水。
他身上有落魄的味道,像这条江里日日出没的那些游船高楼上的女子,随手丢弃的薄绢,连红的唇印也是脏的旧的,随风不入夜,落地入江,任凭践踏。
他日日看着江,看水,看人,看那些被人丢弃的薄绢。他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流,是沉甸甸的铁灰的痛楚。
终于有一天,他不见了,人人以为他去投江了。来意娘俩哭得透死,只得绝了念。可是有一天,他们娘俩在山上的道观看见他,他没有死,却以他的方式了结了尘缘。
“你说,你的父亲也是修道,吃这个死的?”落第秀才的故事听完,贾珍笑起来。唬地来意儿又跪下:“爷,奴才说错了什么吗?”
贾珍一愣,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床前铜镜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阴恻恻地,面容扭曲。可不就是在笑?恶意从五官里一丝丝的冒出来。
这是我么!贾珍一凛。但他很快镇定了。
“爷没事,爷是想杀人。杀那些想害爷的人!”贾珍跳下床拾起那药,硕大的丸子,像剜落的眼珠,藏着血淋淋的恶意,叫人不寒而栗。
“来意儿。贾珍回身看住了心神不定的来意儿,眼神灼灼:从明起,你就跟着俞禄。我叫他好生带着你,学着理事。毕竟是秀才的儿子,这么着也委实糟蹋了。”
“今日之事,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来意儿看着贾珍,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将头在地下磕得青紫:奴才只知道谢主子再造之恩。”
贾珍不置可否,转身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天际,启明星已亮。
来意儿跪着,他突然听见贾珍无限倦怠地叹了口气。他抬头看贾珍的背影,萧瑟晨风中,贾珍身形消瘦如寒竹,他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凄凉。
来意儿不懂,一个什么都有的人,为什么看上去像是一无所有?
他看见那只寒竹在风中展开身体,发出寂寞的声音。那声音说:“你起来,替我更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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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遥”E书作品-17-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txt84.com
2007年8月22日星期三1:37:58PM《惜春纪》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入画去了宁府。这是她卖入荣府五年来,第一次出府。由周瑞家的陪着,替四姑娘送东西给珍大爷。
坐在小车里,悠悠晃晃。阳光熏冽,透过轻纱射进来,散成五彩缤纷的光影。像一个从暗牢里走出来的人一样,那种世俗的亮丽,让入画觉得微微晕眩。
其实这只是普通而短小的荣宁街。而她,由此到彼,也不过百步之遥。
入画入内院,在抄手游廊上慢慢走,她初入东府。见这边厅殿楼阁,都峥嵘轩峻,花木也蓊蔚洇润,比荣府有别样风情,少不得细细看。正巧来意儿跟着俞禄出来办事,迎头走过来,看见入画微微一愣。入画看到他,一个英俊小厮对自己注目,少不得心头猛跳,咬住嘴唇,退到廊柱后,又忍不住拿眼看他。
来意儿走过去,入画松了口气,怅然若失,心里轻重不定,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这么想着,又回头看一眼,恰好来意儿也回头,两个人的眼神就这么结结实实的撞到一起了。
又是一惊,惊心动魄地惊。
来意儿突然回身走过来,看着她,没头没脑的问一句:“认得我么?”
“不……”入画吓得手足无措。这么近的脸,男人的脸。他的呼吸喷到她脸上。神,告诉她该怎么反应?
“我认得你。蕙妹妹。我们定过亲不是?”来意儿看住她,眼神把她扼地死死的。
定过亲!入画仔细地,仔细地看着他,手心沁出汗!她现在脑子单纯干净的要命,只剩下荣府的太太小姐们。
往事如前生。好还是不好?
“表哥。你是容表哥?我……我们……”入画突然认出他是谁。认出了,如孟婆汤失效了,前尘旧事纷蹋而来,平顺的心原一时万马奔腾,烽烟四起。
“该死的,蕙小姐,你也卖身为奴了吗?你的高枝儿呢,断了,烧了,连根拔了?你也有今日!原来。人生不过如此……”来意儿阴恻恻地笑,转身出去了。
人声远了,杂声寂了。只他的声音点点滴滴,落到心里,清澈见底。入画任他嘲讽。呐呐地,呆着。立着。心热了,冷了,患了伤寒似的。突然很伤感,却又很想放肆地笑。
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何必此生此时此处相逢?逼仄得一丝儿不透。天,你必得叫人刀兵相见,短兵相接,血流成河才罢休?
来意儿恨冲冲的往外走,心里五味杂陈。她,亦有今日么?然而将入画羞辱,并不能让他快乐。
他不能忘记她,所以五年之后,两眼之内就将她认出。他更不能忘记的是,姑姑姑父的嫌贫爱富。
老套但有效的理由。他父亲中了秀才,就赶着来定了亲,及至父亲屡试不第,又慌忙将女儿许了别人。惟恐吃了亏。
笑贫不笑倡,他懂得这句话,铁了心委身贾珍,也是拜她一家所赐。
可是,人生原来,不过如此。
他并不希望她也沦落了,并不希望。如果她还是那个金娇玉贵的蕙妹妹,也许他的挣扎,他的不甘心才真的有意义。可是,连她都沦落了,沦落为奴……或许真的应了古话: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哪有铁打的富贵,不散的席?
他和她的人生,就像一块已经冷却的铁,黑浑沉重,被命运定了型。怎么敲打都没有意义。白费心机。
来意儿落寞地回头看这府邸,盛烈的阳光将偌大的府第笼罩。看上去气势不凡,他却一眼看到隐没在高墙内的白幡,悲戚麻木的人们。他突然有种幻觉,在这个阳光丰盛的下午,由于日晒而引发的幻觉。他仿佛望见宁府和荣府的祖先,蟒袍玉带的两位国公,模糊而苍老的脸。他听见,冥冥中有个陌生的神秘的声音在叹息——唉……
一阵心悸,彻骨的凉意。他想自己怎么会觉得这是整个贾府的葬礼呢?那些出没的忙碌的人,进进出出,悲悲切切,齐齐倒似来为这百年望族吊孝。
只是珍大奶奶殁了。我乱想些什么?来意儿赶紧挥掉这些不好的预念。就算注定了曲终人散,也请迟些儿吧。来意儿莫名地想。他明白自己是这树上的猢狲,附树的藤。
荣宁街上,人来人往,宁府门前,车水马龙。有谁会想到,第一时间听到这百年的悲音,赫赫贾府轻轻塌陷,窥测到将来结局的先知,居然是个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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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星期三1:37:59PM《惜春纪》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满地阳光冷了!入画呆立当地。心里,椎心泣血地疼。血一点点流尽了,那些淤积在心里枯腐的疼痛,原来还在。一直在。
这样站着,站了很久,直到周瑞家的跑来叫她:“哎哟,我的姑娘奶奶,你怎么还在这儿?大爷哪有那么多功夫等着你,快和我一道把四姑娘的东西递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