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复燃,尹莲和谢江南的感情益发深厚,如高山之上跌宕重落的瀑布,长生猝不及防,被激流冲击至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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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及年少时那场心劫,如同一个沉默而深远的梦魇。他跋涉其中,难以退步。长生惊异自己如何能够安然忍耐,掩饰心伤与之相对。
有些事长生似乎天生明了。他知尹莲出色动人,绝非一般女子,正常亦会有男人喜欢,他对此司空见惯,但谢江南的出现给他的冲击太大。成年人相互取悦、获取、彼此占有的方式,赤裸裸的呈现眼前,令年幼不解情事的他觉得羞耻和危机,由此失陷正常感情的巨大一块。
他原先和后来都一直感情深隐。不能接受无关女子的示好和诱惑,亦不懂取悦女人,与谢江南的圆滑有天壤之别。这样的坏处是,在世俗情爱游戏的立场上,敏感如他无法获得短暂快乐和满足,落落寡欢,遗世独立;好处是,逐渐趋向精神的超拔,寻求性爱之上更稳固的情感。
要破开俗世的规则,不论成功与否,首先,他势必成为一个孤独的人。
到了假期,尹莲向父亲提出带长生去杭州旅行。因她经常带长生出行,尹守国没有疑心,还嘱咐他们玩得尽兴。
那年夏天,尹莲带着长生从北方的燕赵故都,前往南方的古城。
杭州是山温水媚的城市,自古被视为江南文化的代表。湖光山色,钟灵毓秀,令人流连忘返。
先是入住西湖边的汪庄,尹守国专门打电话帮他们安排的住处。这里别墅临湖,地理位置绝佳。推窗就可看到西湖,目光所及就是三潭印月。繁花碧柳凌波垂荡。尹莲在这城市中且行且停,因地制宜教长生唐诗宋词,兴之所至为他说不同掌故。
这城市存留太多令人留恋神往的过去,如一艘沉船,可打捞魏晋风雅,唐宋风流,民国遗韵。尹莲领长生赏花,望月,品茗,夜游,听曲教他领略生活种种意趣,不需耗费太多金钱即可获得;教他开阔怡然,自得其乐;令他知晓,风流可自赏,亦可与人同乐。
第二章 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12)
过了两天,尹莲带着长生住到了一个幽静的农舍,在灵隐寺后的法云村。典型的江南山居村落,房子是两层坡顶的建筑,粉墙、青瓦、木制门窗、古老石桥、清幽路径。
村中农舍三五成群,清流婉转道旁。香樟古树郁郁蓊翁,翠竹成林。草木清新,虽不是春深三月,依然是杂树生花,月出山中,鸟鸣山涧。
尹莲稍作整理、清扫,扦插花木做篱。屋内陈设简单,好在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尹莲带着长生,白天去寺里听经,晚上回村里居住,向村人购得新鲜果蔬,下厨做饭。
长生白天在村中与差不多年纪的孩童一起嬉戏,玩耍,晚上归来,读书写字。这悠长假期,对长生而言堪称完美。
那一天,他提前回到院里,推开篱笆,推不开木门。想起尹莲告诉他要进城去见朋友,他想她或许有事耽搁了,还没回来。安心等待。
长生觉得饿,四处找吃的。发现厨房也被锁上。他想起院后有一棵果树,果子好不诱人,平素尹莲不让他上树,此时她不在,长生陡然有种冒险的乐趣,噌噌噌爬上树去。
长生正吃得高兴,一眼瞥见二楼的房间有人,心里好生紧张。为了通风,这扇窗户平时也不关起。莫非是进了贼?他很警觉,小心在树杈间藏好,用枝叶隐蔽自己,保证不被发现。一边想,如果是贼,该怎么办?
留神看去,却是他无法想象的画面。
成人之间的性爱,此时劈面而来,令他惊颤,几乎跌下树去,其实不该多看。但因看清那人是尹莲,这情景便如魔咒摄住了他,定格在他的记忆里。
肉身缠斗的场面,对成人而言具有裂帛之美。撕开伪装,裸裎相见。进入,确认,回复动物本性,征服,容纳,若是以真心做引,肉身作伐的告祭,将引渡彼此到言语无法企及的彼岸。那种深邃宁静之美,与万物生长蓬勃衰败的秩序遥相呼应。这仪式之美,之必要,与荡漾其间的个人私欲和企图无关。
眼前,他依恋、敬慕的尹莲,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长生惊得手足发软,唯剩意识还清晰,他不敢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
他看见他们亲吻相拥,直到确认他们倦极睡去,才悄悄滑到树下去。心中惊震仍在,蜷缩在树下许久不能动弹。他无法摆脱那一幕,越是不想回想越是不由自主。
手和腿都在无意识中擦破,细密血珠渗出来,深浓的悲哀在胸中起伏蹿动,不可抑制。
突然想到村旁那条清流小溪干净敞亮,他此刻只想扑身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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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脱去衣服,跃入水中,将头闷在水底。
浸身于清凉水中,心如烈焰焚烧。泪流满面,无法自控。一次一次,心底的绝望,拉扯他不要起身,抬头。心如同被碾碎一般空虚,整颗心揪成一团,种种疼痛,此刻逐一呈现,翻江倒海,混杂难辨。
不想被尹莲发现异状,他就不能用激烈的方式去宣泄情绪。极悲愤之中,仍持有强烈的清醒和冷静--这是长生秉性截然不同于普通孩童之处。
选择用水来冲刷自己,洗净自己。闷在水底。一次一次,直到无法承受才抬起头来。
水很冷,浸得久了,五脏六腑都似被冻住,四肢冰凉。唯有大脑还在晕天黑地地转动。许久之后,长生才意识到,这深重痛苦亦是广厚福田。他早早明确心意,一心一意,不再挣扎,犹疑,胜过太多一世寻寻觅觅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他应该感激谢江南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并存在他对尹莲的感情里。
第二章 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13)
那日,最后一次从水中站起,长生分明感觉到内心的剥落,成熟。
他在暮色中穿起衣服,天空有行迹孤单的鸟飞过,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再一次凝望夕阳余晖中的倒影,那卑微孱弱的孩童,已被他弃置在水中。
要像溪水里的卵石,沉默静定,去留不惊。他要成为这样的人,才能够安心忍耐,守候在尹莲身边。
长生在几个小时之间获得的成长和超越,比某些成人半生都多。究其本质,不过是不再逃避,接受面对。对长生而言,成熟不需要很多年,只是一个契机,一个瞬间的事。
这个情景定格在脑海中,成为一种图腾。成年之后,每遇大事,难以决断,他只要静下心来,就能看见站在岸上的自己对水中的自己微微笑笑。以后所遇的事,跟这一次相比都不算伤筋动骨。十岁时,他已知独力去承担剧烈痛楚,之后的诸般磨折,都不能使他畏惧,退却。
回到院落中,看见谢江南,长生也未显得多惊讶。倒是谢江南,正在整理桌椅,准备端菜出来晚餐。看见他,对尹莲喊,不用出去找了,长生回来了!
谢江南对他笑笑,招呼他,声调里倒有一分亲昵,二分温柔,三分热络,未见得有诧异。
尹莲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他,很愉悦地说,饿了吧!饭好了,把菜端出来就可以吃饭了。长生默不做声走进去,帮忙盛饭端菜。
此时他们三人围坐一桌,和睦温馨,多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家人。别无他途,唯有容忍,谅解,才可维系这平和现状。
终究是食不下咽,他喝了几口汤,就说累了,先回房睡觉。
长生浑身困乏,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梦中,也无悲喜也无怨,也无风雨也无晴。醒来,看见尹莲守在房中,神色幽幽。
心,又隐隐作痛。长生坐起来问,他走了吗?
尹莲点点头。她知道长生会察觉到什么,但不打算向他解释谢江南的出现。这不是长生需要了解的问题。他只需知道,接受谢江南的存在。
四目相对,依然是这样温柔凝望,中间却有了无形的千丘万壑。长生闭上眼,谢江南的身影又再浮现。
胸口一窒,他闷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尹莲心中惊动,眼前有眩惑,觉得长生好看异常,最难得他眉宇之间的清贵之气,与谢江南一般无二。
尹莲一怔,说,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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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任尹莲行事如何隐秘,耳聪目明如尹守国仍然知道了她与谢江南暗中交往的事。
尹守国的不满可想而知。他对谢江南的抵触有多种原因。最重要一点,是他认定谢江南心机深重,待尹莲不是真心。然而,无论尹守国怎样施加压力。在这件事上,尹莲铁了心,寸步不让。
好话歹话说尽,父女俩僵持不下。在长生的印象中,尹莲性格温和柔顺,对父亲敬畏有加。长生从未见尹莲如此剑拔弩张,态度尖锐。他听到尹莲表明态度,爸爸!你可以不让我嫁谢江南,我也可以一辈子不嫁!
彼时硝烟弥漫的家中,长生成为尹莲和尹守国争相倾诉的对象。
尹莲对长生说起,尹守国和容青云当年是怎样逃脱家庭的掌控在一起。当年两人恋爱关系曝光,容青云被关在家中,半夜撕开被单打成绳索翻窗逃出来,跟尹守国会合,先乘船去重庆,又跟着学校去昆明。战火之中,几度离散,最后在延安结婚。
父母一生的经历,相濡以沫的感情,对尹莲有正面积极的影响。她相信爱,相信忠诚。她对长生说,爸爸说我反叛。他当年和妈妈不是更反叛!他自己坚持了,不让我坚持,有什么道理?他都没后悔,凭什么断定我日后会后悔?我不知道以后怎样,我只知道,如果放弃这段感情,放弃他,不用等到以后,我现在就会后悔。长生,你明白吗?
尹莲从不把长生当做不懂事的小孩看待。她对他,始终坦诚。
让尹莲足以欣慰的是,后来的后来,即使他们之间不可避免有了距离,她与长生之间的信任,从未改变。如同遥望雪山之巅,虽然有些距离终生不能抵达,那个人一直在心里。从未远离。
长生,很奇怪,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不把你当成小孩子,觉得很多事你都懂,有些话脱口而出。这些话通常是不能跟别人说的,你明白吗?
长生点头,默默无语。
尹守国亦对长生推心置腹。他说,波拉是过来人,看得出谢江南这个人急功近利,说得难听点是心术不正。波拉是怕你姑姑日后吃亏,无处诉苦。波拉年纪大了,还能护她几年?
听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论断,长生心中非常矛盾。他觉得两人的坚持都有道理。
他不希望尹莲嫁人,更加不希望她嫁给谢江南。但直觉告诉他,这事无可改变。
想了很久,他对尹守国说,波拉,我觉得,姑姑开心最重要。
这句话说出来,撕裂般心痛。
尹守国伸出手来,抚着长生的头。一老一少相对无语。半晌,尹守国像泄了劲似的说,她嫁了也好。她嫁人,了我一桩心事,往后,我匀出心力来专心栽培你。
感情的对峙,最后取胜是意志坚决者。尹守国管得住千军万马,管不住女儿一意孤行。
良久,尹守国说,长生,你说得对,她开心就好!我不能代替她去生活。一切的得失,都需要自己去经历。
夕阳光影漫入书房,映在脸上。退去了素日的威严,尹守国亦不过是个失意的老人。
不过是寥寥数月。波拉脸上皱纹又深了许多,鬓间添了许多白发。长生不由自愧,如此明显的变化,他竟到现在才发现。这段时间,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难过之中,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害怕失去尹莲的,不止他一个。
尹莲婚期选在秋天,这城市最丰满的季节。北方的秋天这样纯粹。满城飘金,越发显得世景蓬勃,情意丰足,掩住了不为人知的心意萧索。
早上,长生跟随婚礼的车队出去,前往郊外的庄园。是私密的婚礼,隆重精致,不欲伸张。
落花流水,天上人间。一样风景,两样心情。
长生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

1
到达拉萨,长生被这城市的新貌惊到,如异乡人惊惶。站在站台上,望着崭新豁亮的火车站,久久不能动步。
离开的三十一年,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三十一年,思来一瞬。但在现实中,时间的浩瀚如锐利的箭矢,再次击中了他。
说来谁解。梦中乡关易寻,现实故土难回。他还算是个藏族人吗?站在时间的此端,他早已非索南次仁。此时他比任何一个初到此地的游客都惊震,彷徨。他们还有明确的目的地,而他没有。
同车的人到了拉萨就哗拉一声散开去,溶入夜色中,像从没聚集那样,消散而去。长生愣在那里,周围人潮涌动,欢欣鼓噪。一路上早已跟他熟悉的孩子见他不走,好心催促他,叔叔,到了!见他不应,又用藏语叫他,阿觉!阿列送!
长生回过神来,问,措美林怎么走?那几个孩子看他一眼,善解人意地表示,叔叔,你跟我们走吧。
长生乖乖跟着一群孩子走。一路有武警维持秩序,出站口有许多接站的人,见到自己要等的人就抵头,献上哈达,拥抱,密切交谈。
长生站在一旁,目睹一家家人团聚,相聚相亲的情景。暮色深浓,月华半掩。抬头看高原星空如水墨渲染。夜风吹来,捎带凉意。
他心里一点悲喜的踪迹都找不到,空茫一片。
几个孩子的家人走过来,给长生献上哈达。
欢迎回来。他们说。
藏人的热情淳朴亘古未变。见长生孤身一人,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坚持要送长生去措美林。长生推辞不掉,只得上车。
这城市果然大不同了,道路笔直宽阔整洁,钢铁大桥建起。现代化的程度比之内地城市有过之而无不及。夜色中的城市更显繁华,无处不在的高楼,霓虹招摇的酒店宾馆,令长生深感畏惧,陌生。
直到远远看见城市中心的药王山、白塔,和布达拉宫辉煌的金顶,长生的眼泪才流下来。
布达拉宫前已经建起阔大的广场,那条道俨然北京的长安街了。只有布达拉宫看上去依然如旧。听那孩子的父亲言来,这里面也在整修。像一个老人,布达拉已经招架不住许多游客蜂拥而至的殷勤拜访了。
大昭寺也是一样,稍微有名的寺庙都成了景点。游客太多了撒。那孩子的父亲感慨摇头。
男人健谈,一路说着。长生听着,只是点头,苦笑。
这么多年他迟疑,不愿轻易回来,亦是因为他知道西藏已经成为游人口中称颂的神灵之地。一片回归自我的假想园,却不一定是他内心所期许的故乡。
再见已是不堪,又何堪再见?他此来并非暂时隐遁,收拾心情之后,再入红尘。决意返回这里,是为寻根,处置余生,而非走马观花的游玩。
荣华易逝,悲甚于喜,他投身城市,而今半生已耽。不愿灵魂亦淹没在那城市不明所以的汹涌喧嚣中,葬身那面目相似,拥挤的墓碑群中。尹莲已有谢江南、谢惜言相伴,他不愿再生打扰。
男人随手打开CD,放出的竟然是《仓央嘉措情歌》,苍凉歌声中,车到措美林。长生强忍内心的悲怆,道谢下车,目送他们离去。
那首突如其来的《仓央嘉措情歌》重击他心,萦绕不去。藏族的歌曲,译成汉语之后,大多会失却本味、原意,词曲媚俗,这一首却是例外,汉语版的演绎更忧伤动人。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吾与伊人本一家,情缘虽尽莫咨嗟。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2)
清明过了春自去,几见狂风恋落花。
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古老而熟悉的歌谣,深情苍凉。句句听来都似在感叹他和尹莲。而他又非仓央嘉措,咫尺天涯,便是永不复见。
长生依从所命回到西藏,背负她给予的回忆,阑珊前行。哪怕变成轮回中的清烟一缕,她依然存在他心底最温柔的地方,给他最清晰的指引。
他相信,时候到了,轮回的业力会来带他走。死亡是圆满的归宿,不是畏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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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不早,长生先到预订的YABSHI PHUNKHANG入住。这里原是十一世达赖喇嘛家族的宅子,现被改建成颇有味道的小酒店。相较于声名在外的雪域和亚宾馆,这里知者甚少。而东措和八郎学这样的青年旅馆,年轻背包客太多,人来人往,热闹喧嚣,亦不符合长生此时的心境。
他就想找一处离大昭寺近的藏式老宅,安静蛰居。每天可以走路去大昭寺转经。
登记入住之后,长生要了一杯咖啡。喝完之后,请店里的人给他留门。他去大昭寺门口磕长头。
夜间的大昭寺空旷清净,人迹寥寥。日间在此磕长头的人也收拾铺盖准备离去,次日再来。那转经道蜿蜒曲折幽深,不似真实,似是俗世之外的轮回道路,静默存在。长生凝望着大昭寺,默念六字真言,五体投地拜下去。
面对布达拉宫只能仰望,面对大昭寺只能匍匐。从这建筑的实相上感受到无尽的虚空和人生的易逝。
我回来了!他心里作是言。一路困扰他的癫乱情绪,在面对大昭寺时骤然静息下去。夜空明朗如洗,星光湛然,无尽的虔敬和忏悔从心底升起。
他祈愿,愿上师加持,愿佛陀慈悲照拂。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面对着大昭寺,长生决意磕完十万长头。今夜,是起点。
因是忽然升起的意念,长生并未准备磕长头的东西,就先对着大昭寺,观想着释迦牟尼等身像,规规矩矩磕足了一百零八个头。额头红肿,内心安然。每一次匍匐下去,贴面在地,都能感受到这大地的召唤,以及内心涌起的对这土地的深沉热爱,热泪滴落。
起身离去之时,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女子,也在收拾铺盖。这深夜滞留在此,虔心朝拜的女子令长生心生尊重,不由多望了一眼。
苏缦华低着头,并不知这是与长生的第一次默然相对。此时,他们只是不交一语的陌生人,在尘世满怀心事,擦肩而过。
十二点之前,长生回到住处,稍作洗漱之后上床就寝。凌晨时分,复又醒来,听见铜铃声,和车轮碾过的声音。他失眠已有多年,浅眠且易醒,一旦做梦又如连续剧,好像竭力要从时光深处赎回所失。似不甘心,要在短暂光阴里,比别人多活几生几世。
听见淅沥雨声,他以为听错。这个季节,还未到真正的雨季,无端怎会落雨?推窗一看,孤月高悬靛蓝天空。细雨扑面,脸上一阵冰凉酥麻。
睡不着,看看又要天亮,长生索性穿衣起身,走去布达拉宫。黎明之前的静寂街头,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小巷里,藏族人聚集的酒吧彻夜热闹,弹唱不息。
转经道上已有人摇动经筒,喁喁前行。那绛红僧衣的古修拉,神情悲漠顺然,口中念念有词。长长道路,并无一人开口交谈。这朝圣之路,唯以身体丈量,用灵魂贴近。除此之外,都是多余。回头望去,布达拉宫燃烧了千年的酥油灯,仍然将熄未熄。天似水墨,寓意不明,唯有月光明洁,雨似甘露,消解心头业障。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3)
头贴着冰凉地面,热泪如火再一次灼伤脸庞。这土地似有神圣灵性,吸吮他的悲。回到拉萨,长生仿佛失去对眼泪的掌控。他羞耻而酣畅地,要将抑压了三十余年的眼泪悉数流尽。为这红尘浪迹消耗搁置的半生光阴,为这徒劳无功,罪孽深重的争斗之心和无用之躯。
若眼泪能清净轮回之道,若肉身死灭能使内心莲花焕然盛开,他愿以死相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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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长的一段时间,入住YABSHI PHUNKHANG的人都能在院落里看见一个男人一整天坐在那里,看一本书,喝一杯茶或咖啡。他轻易不与人交谈,不是背包客式的故作落拓或急于交流。
他看的书从《西藏通史》到《菩提道次第广论》《入菩萨行论》,深广驳杂,不一而足。店里的小妹已经习惯他的存在,静默安然姿态,会准时为他续水,送上餐食。
长生饮食清减,并不挑剔刁难。回到拉萨,他恢复用藏语对话,如此可以免却许多不必要的搭讪。他亦并不着急去寻桑吉,而是独处一隅,阅读非常多的书。阅读使他沉心思索。
人需自赎,而非枯坐等人救度。没有见到桑吉之前,他需要自行梳理,希望能整理出头绪,辨别内心症结所在。纵不能解决,亦当自觉自知。
他身体里,有一部分深藏的阅读欲望被勾起。关于西藏的历史,关于宗教、修行的深意,生存的真意。长生静默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对故土的深愧和深切探寻。童年时,离藏太早,一切未及了解。成年后,忙于在经济转型中掌握规则,做一个成功的商人。与人心缠斗,同变幻不定的局势、政策博弈,关注之处亦难在此。
这是三十七岁前的尹长生,如今的索南次仁摈弃前尘,甘心隐遁。昔日呼风唤雨只成一晒。更甚者,昔日的野心执着正是今日罪孽的根源。
长生知上天对己的庞大福泽。他六岁之后便生活优渥,年纪轻轻阅尽荣华,一路风光无限。这般际遇转折,正如昔日被桑结嘉措迎入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
同少年的仓央嘉措一开始就能意识到布达拉宫生活与故乡的巨大落差不一样,幼年的长生,除了生活际遇与以前天壤之别以外,并未特别意识到尹家与普通人家的不同。要到少年时,他看到社会体制改变,从商的人如过江之鲫,而日后他们津津乐道、吹捧炫耀的东西,是他司空见惯的,他才知晓,原来自己早已身处在社会物质的高处。
事实证明,物质的繁盛,对内在的清醒觉悟,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