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看在眼底,忍不住笑意浮现。正当两个小孩失望准备离开,长生叫住他们,掏出刚找的零钱,又将手提袋打开,问他们想要什么。
两个小孩把戏被识穿,明显怔住,愣愣地看着他,又再交递了一个眼神,准备开溜。
长生再次叫住他们。他温和的声音自有一种震慑。两个小孩乖乖地站住,长生蹲下来,将钱塞在他们手中,打开手提袋说,想要什么,自己拿吧。
两个小孩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亦不像要为难他们,小心翼翼拿了两瓶水,两个面包。腼腆地道谢之后跑开。
看着小孩的背影,长生突然想到,当年他和桑吉的作为,在尹莲看来,是否也一目了然呢?她宽容凝视,从未点破。
想起桑吉。当年尹莲离藏时带走长生,将桑吉托付给罗布拉。一别经年音信稀,不知桑吉如今怎样,是否一直在甘丹寺里?
这一宵人在格尔木。
梦回时,痛楚根深蒂固。他像一只蚂蚁,背负着伤痛,眷恋前行,自以为行进了千山万水,却依然在她手心辗转。
长生头疼欲裂,双眼涩痛。睁眼醒来,晨光折进。世景荒茫,如天地初开。好像记得什么又好像忘记了许多,仿佛得到过什么,转手失去了更多。
起身收拾了行李,下楼退房。格尔木前往拉萨的火车在早上五点多发出。长生出门打到一辆车,街上人迹稀疏,只有路灯寥寥亮着。城市很小,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火车站。
火车驶出。车窗外的零星灯火,使他想起古人所言:“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晨景凄清,回望这座城,它面貌簇新,在他眼中却满覆烟尘。处在记忆的节点,他想起自己初到城市的狼狈。
2
尹莲料不到长生会有那么多的不适应。
初离高原,长生的身体有强烈的“醉氧”反应。开始几天,只是寻常低原反应症状,胸闷,头昏,嗜睡,整个人无精打采。尹莲带他去医院看过,医生吩咐好好休息,随后情况越来越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没几天,原本健康活泼的他就变得面黄肌瘦。低烧持续不退。尹莲急得无法可想。
那晚,长生已经睡下。听到一楼有响动,不一会儿即灯火通明。长生正要从床上起来,看见尹莲打开房门出来。
你躺着别动,老爷子回来了,我下去迎一下。尹莲说着匆匆下楼去。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3)
老爷子是谁?长生疑惑却不敢多问。即使是待在床上,亦能感知今夜不同寻常,只因一个人归来。家中宁静被打破,从众人的郑重
中,长生骤然感到恐惧,兵荒马乱的茫然。
像一个战俘,不知将被如何处置。
因为紧张过度,听力反而变得迟钝,怎么集中了精神亦听不到一言半语。又过了一阵,楼下声音渐悄。长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听到尹莲开门进来,走到他床前,却是另一个人开口说话,明儿叫人弄点青稞、酥油过来,还有风干肉,饮食不习惯,吃不进东西,营养怎么跟得上!小孩子家没经验,乱吃药没好处,都给我停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还是个老人家!幼小的长生吃了一惊,睁开眼,看见床边站着一位面目端严的老人,头发花白,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说话中气十足,身板很硬朗的样子。
长生想不到,第一次跟尹莲以外的尹家人碰面,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况下。
听他说起糌粑、酥油、风干肉、不用吃药,长生感动得口水和眼泪快一起流下来了,骤然对眼前这老头子产生了巨大的好感和亲切。
波拉!他望着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叫出来,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波拉”,叫得尹守国也愣住了。他回头对尹莲说,听见没有?孩子叫我波拉。你看你把他照顾成什么样了!没本事尽逞能!
知道父亲的脾气,尹莲一声不敢吭。
尹守国对尹莲发作完,回过头,俯下身子,伸出大手擦去长生的眼泪,换了一种温和的让尹莲诧异的语气,对长生说,乖孩子,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波拉保证,过不久你就能吃上糌粑、奶渣、风干肉、人参果,波拉叫人给你打酥油茶,甜的咸的都有!
长生听话闭上眼,尹莲在旁实实在在地愣住了。她想不到长生一声“波拉”,就能把父亲叫得心软,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这个头开得不错,下面的事应该会顺利点。
探视完长生,尹守国叫尹莲一起去自己的书房。尹莲到目前为止,还不完全知道父亲对自己收养长生的态度,心里惴惴不安。
上楼进了书房,尹守国将尹莲撂在一边,站在窗口远望了一会儿,方转过身来,劈头就说,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你打量我看不出你想什么?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情况,你竟然给我带个孩子回来!别人会怎么想,早知不该放你去。
尹莲见父亲沉下脸来,心中暗惊,知此事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只是先前在长生面前顾及颜面不发作而已。
爸。尹莲站在那里思忖良久,终于开口,我在江孜过达玛节,不小心丢了妈留给我的玉镯。如果不是长生,妈留给我的东西怕就找不回来了。我跟长生相处了好长时间,知道他是好孩子。
--理由不假,根本原因却不是这个。长生神似谢江南,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别人看不出来最好,由她独享。
她知父母这一生相濡以沫,感情极深。母亲死后,父亲常临诗词,尺幅的宣纸上,来来回回只得一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笔意凌乱,不能终。
提及母亲,尹守国脸色果然缓了缓,眼中浮起一丝怅然,半晌才道,就算这样,这么大的事情也该跟我商量下。感激他也有其他法子,未必一定要领他回来。
尹莲见父亲语气大见和缓,当下松了口气,回道,我怕可惜了他。这孩子是个孤儿,留在那边,如果没有好的教育,长大了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何不成全了他。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4)
尹守国听得一笑,小孩子家的不经人事,你想得倒轻省!收养一个孩子是那么简单?说不惊动也要惊动!你还大张旗鼓四处找人办这办那,唯恐天下不知!
尹莲知自己收养长生,托人办入学的事已有人禀报父亲,现下揣摩不透父亲态度,唯有闭口不言。
尹守国慢慢踱到桌边,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抬头望着尹莲,突然岔开话题,这一趟出去回来,我瞧你是瘦了不少,难不成他们没好好照顾你?
尹守国虽仍是面色沉沉,留心去看,却早已风消雷隐。他和夫人育有一双子女,长子不幸早逝,夫人又先他而去,身边惟有一女。尹莲眉目似她母亲多,一颦一笑一恼一默,皆能牵动情思,由不得他不心软松动。
爸,可别冤枉了你那些老部下,人家事无巨细,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紧迫盯人。我前脚到拉萨,他们后脚就找到了,抓贼倒没见这么快的!是我自己不想麻烦他们,我去看了罗布,在甘丹寺附近住,比住招待所舒服多了。尹莲含笑半真半假抱怨着。
尹守国看着她,叹一口气。这也罢了。总算你出门还知礼,没给我惹是非。赵家那孩子前一阵去了趟成都,风言风语传到北京来,老赵气了个半死。你不许学他,做人做事谨言慎行要紧。
尹莲见父亲训话,忙毕恭毕敬地应了。
尹守国眼波一闪,隔了半晌说,长生这孩子我瞧着不错,举止清贵,倒不像穷乡僻壤出来的。西藏这地方我也有感情,留下就留下吧。也是他的缘法,只要品行好,出身倒在其次。既然姓尹,对外就说是你哥的孩子吧。只有一条,入了我尹家门,对他要严加管教。
尹莲原想着要大费一番口舌,正暗自拿捏言辞。想不到父亲轻易答应下来,一时喜不自胜,忙凑上去给父亲捏肩。
少拍马屁!尹守国笑着打她的手,早干吗去了?性子来了就去了西藏,这么长时间也不和家里联系,差点海陆空三军都要出动找你了;一时顺了你的意就眉开眼笑,半点城府没有。
话虽如此,仍是闭目享受爱女为己捏肩孝敬的快乐。
尹守国一时又想到一事,眉头一皱,你和他到底怎样?
尹莲心头一凛,含糊回道,哪个他?
尹守国霍然开目,瞪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讥讽道,非逼我挑明了!谢江南!你要有第二个人你倒是出息了。
这个名字让她胸口一窒,血气闭塞,逼住了,什么都出不来。明明有人拿刀在心上剜,伤痕密布却不见血流出。她转头向窗外,想起在高原上看到的起伏不绝的山。想到达的那一座永在前方,巍巍峨峨,无法靠近。
爸,我能怎么着?他已经结婚了。她苦笑,不觉停了手。
所以你就领养个小孩回来,也算是表明姿态?
尹莲心中一惊,父亲到底是看出来了!
闷了半天,她说,除非是跟他,否则我不打算有小孩。这是真话。
感觉到父亲身体一僵,半晌才听尹守国沉沉道,现下你这么别扭着,我由得你,可你别指望永久这么着。
爸,我知道。我需要时间。现在,你且由我一阵吧。我答应你,我会好起来的。爸,我已经好多了。
屋里静如废墟。人埋在废墟里不能出来。见父亲闭上眼,尹莲放下手,轻悄悄经过他身边,下楼去了。
无能为力的,尹守国看着女儿的背影一声叹息。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无法自拔的时候。
横亘在心中,那人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暗流。只可观望,不可泅渡。这种感觉他懂。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5)
悲欢喜乐在其间繁衍、生灭、流转不息。真心相爱的恋人,他和夫人也是这样。他不欲女儿变得无情,冷硬。是以,不勉强她忘,不勉强她放,惟等时间来平息干戈。或者沧海横绝,或者海枯石烂。他这一生经历太多,得到的多,失去也多,已知顺从天意,万事自有天命裁夺。
3
第二天,长生醒得格外早,站在窗口看到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小轿车,过了一会儿,只见尹守国从林荫间走来。
走到院门口,早有人迎上,尹守国将手中蒲扇递给身边人,抬脚跨进院子。虽然昨天迷迷糊糊叫了波拉,但长生此时方敢确定他是尹莲的父亲,那位连尹莲都很畏惧的“老爷子”。
不一会儿,尹莲出来叫他起床,见他已醒,不由笑道,我忘了你总起得比我早。这下好了,以后你陪老爷子锻炼去,我是陪不了他,起得绝早,要人命的。
长生去洗漱,换了衣服,随尹莲下楼,见尹守国在餐桌前端坐看报。见他们下来,略抬眼,颔首,坐。
尹莲先站着叫了一声爸,方敢挨着他坐下。长生亦步亦趋,见尹莲坐下,方挨着她坐下。
一阵静默,尹莲用眼神示意长生叫人。
老爷……子。长生艰难张口,差一点脱口而出叫成“老爷”。
跟她学那些混账叫法,叫我波拉,叫我姥爷也行。尹守国哼了一声,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不动声色地瞥了尹莲一眼,又盯着长生看。
尹守国有一张清冷严峻的脸,颧骨稍宽,言谈时不怒自威,只一双眼睛望着尹连和长生时,流露出淡淡温情。长生尚未反应过来,尹莲已喜孜孜地对长生说,长生,快叫姥爷啊!
长生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叫了一声,波拉。想想不对,又改口叫姥爷。
尹守国心情大好,露出笑脸,对长生说,“波拉”好!“波拉”听着亲切,想当年,我在西藏,被人叫做“居觉”,现在也到了被人叫“波拉”的年纪了。
尹守国见长生一脸迷茫,不用尹莲解释,自己兴致勃勃地说,波拉以前,那个,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兵的。波拉还会说藏语!
说话间,家中的保姆端上早餐。尹母是南方人,家中饮食以南方风味为主,早饭尤其清淡。只单为长生捏了糌粑,打了酥油茶,还配上一碟生牛肉酱。
一听尹守国会说藏语,长生明显没有那么拘谨了。他指着面前的酥油茶说,这个,怎么说?
考我呢!尹守国哈哈大笑,却不厌其烦回答。他说得比长生问得还多。尹莲惊得差点合不拢嘴,为了掩饰惊讶,只有低头不停地吃东西。
酥油茶叫Qiape jia,喝茶是Chia dong,肉是Caxia,青稞酒是Qiang,奶酪是Daxiu,碗是Po ba,杯子是Gela si,筷子是 Kuai zi。你说,我回答得对不对?
长生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发着光,拼命点头,他像见了亲人,心里高兴,不知怎么表达,忽然啪啪地鼓起掌来。
尹守国被他的动作和表情逗乐,熟练地捏了一个糌粑,说,我也吃一个!好久没吃了。
好吃吗?他用藏语问。
很好吃!长生用藏语回答。
老少之间有问有答,尹莲倒成了局外人,一顿早饭吃得其乐融融,热闹非凡,这是多年不曾有的奇观。尹守国历来威严少语,自从三年前爱子尹凯旋意外过世,更没怎么展露笑颜。
与父亲的关系,一直举重若轻。尹莲觉得父亲更器重哥哥一些,对她只是娇宠。这娇宠有时不免使她失落,怀疑自己的能力。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6)
在尹莲的心里,一直蛰伏着保护和照顾人的欲望。遇见了长生,她的欲望更蓬勃起来。
她开始学习做一个母亲。
4
火车上的人逐渐安顿下来,少年的嬉笑声响起。长生对面的铺位和隔壁几节车厢都是在内地上初中放假归来的孩子。长生帮他们拎热水,取放行李。很快与他们熟络起来。这群孩子,有来自那曲的,有来自山南的,有来自拉萨的,都是藏地家庭条件不错,自身成绩又优异的。因为离家在外,言行举止更多了几分稳重和朴实。
仿佛是天生的亲近,他们亦乐意同长生交谈,围住他问,叔叔你是藏族人吗?
长生惊讶他们能一眼看出,点点头,我从小就离开了,现在回去。我的家在拉萨。
几个小孩相互看一眼,表情更振奋了,听了长生的话,说,我们也想家!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一句无心之言,勾得长生心潮起伏。这些孩子们还有家可回,他的家在哪里呢?回到拉萨,也只能先回甘丹寺,看看能否找到桑吉。罗布拉已在几年前过世,桑吉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他和桑吉已经失去联系好几年,能不能找到他,还是未知之数。
和孩子们闲聊,问起他们在内地读书的情况,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的大致是一个意思,开始是不习惯的,现在慢慢习惯了。但还是会想家,一到放假就归心似箭。
是啊!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就习惯呢?毕竟是离乡背井。到一个生活习惯、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地方去。需要一个不短的适应过程。眼前这帮孩子,小的才读初一,大的也才读到初二。此刻人生某些段落重叠,他们就像年华的倒影,让长生想起初到城市、初入学校的种种不习惯。
尽管学校一早联系好,回到北京后,尹莲亦没有急于安排长生入学。假如汉语不过关,长生不可能跟上学校里的学习进度。如果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他的不适感会更加严重。
为帮长生打好语言基础,尹莲找来汉语拼音的教材,一字一句教他。他们的教学并不限于某一特定时刻,而是随时随地。长生像一个重新睁开眼认识世界的孩子,总是拉着她不厌其烦地问,这是什么,这个用汉语怎么说。她耐心纠正他的发音,回答他的疑问。
尹莲从中获得极大乐趣,长生不经意间冒出的话,问出的问题,都能令她反省深思,仿佛是换了一双眼,一颗心去看待万事万物。
她能够感觉到他旺盛的求知欲,像久旱的树等待雨露滋养,或者更强烈一点,像是一头饥饿的小兽,攫住猎物便不松口。而她亦是乐在其中,教导一个孩子,感觉自己同样是在学习,把幼时慢待的知识和文化,一一寻回,默默回味,它们似旧还新,等待再度与之相认。
最令尹莲惊讶的是长生的天赋。他异常聪颖,几乎是过目不忘。教他汉语拼音,二十一个声母,三十九个韵母,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第二天,已经能把声母和韵母区分得丝毫不错。其次,他非常勤奋,对尹莲布置的功课总是超额完成。他的作业,从开始到最后一页,一笔一划,字迹同样清楚,整整齐齐。
尹莲忍不住经常夸赞夸赞。
长生见她高兴,得她夸赞,自己也高兴。长生自幼未体验到母爱。与尹莲相处中获得的关爱,由此衍生的亲密,都足以令他对尹莲生出浓浓眷恋。
尹莲应承过罗布,不会让长生放弃藏文化的学习。难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尹守国得知之后,表示由他来教授长生。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7)
尹守国待长生亦是亲厚。这亲情浓厚似与血缘无关。他也是一见长生就喜欢,长生举止沉稳,性格机敏果断,深得尹守国欢心。
长生让他想起尹凯旋。想爱子当年,也是这般机敏。尹凯旋出生时,他刚从越南战场上回来不久,那几年相对清闲,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享受一段难得的天伦之乐。后来,他开始忙起来,几天几夜不回家是常事,回来也是晨昏颠倒,同在一个屋檐下几天见不上面。
现在记忆最清晰的,是尹凯旋六七岁的样子,古灵精怪的,问一答十。一见他回家就扑入怀,要背要抱,亲昵得不容他板起脸推开说不。他再忙再累,看见儿子就百忧全解。
尹凯旋三年之前意外过世,未及留下子嗣。这是他丧子之哀之外的另一重创痛。见到长生的第一眼,长生眉清目朗,英气勃勃。尹守国内心震动,陡然有幼小儿子重回怀抱的感觉,这一层心绪,是对尹莲都不曾流露的。
尹莲求之不得,深知这是长生的福分。父亲学识渊博,早年就是西藏通,他愿意亲自教授长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比外请老师强过百倍。
尹家是书香门第。尹守国早年与妻容青云一起留洋归来,脱离家庭,投身革命。几十年戎马生涯,不改知识分子的清贵做派,对子女教育尤为看重。尹莲少时,与哥哥尹凯旋一起接受父母熏陶。读书习字,琴棋书画茶无不涉猎,虽然是红色家庭的孩子,底蕴还是深厚。
教长生描红作画,尹莲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和尹凯旋也是这样挨在一起,亲密地,像永远不会分开。哥哥会拿起她的画作,涂涂改改,自作主张添加一些东西。不是把她画的云画成小狗叼骨头的样子,就是在她画的美女脸上添两道浓眉,画一个大大的黑痣,然后煞有介事地写上:这是你。
她气得捶他,他站起来跑,腿长脚长,她追不上他,气得顿足。但她知道,只要她低头,假装在哭,哥哥一定会乖乖跑回来,任她责罚,哄她开心。不管多少次,无论真假,一如既往。
现在哥哥走了,无论她流多少泪,他都不会返转。与长生相处愈久,尹莲愈发觉得罗布告诫得对。收养一个孩子是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一旦决定,此后责任深重绵长,关乎一生,绝不可凭一时兴起。
她反省自己。以往做事总是肆意而行,有欠周全。反正身后有哥哥和父亲支撑料理,他们表面不说,暗中亦不会坐视不理。现在哥哥过世了,老父年迈,她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再让父亲担忧。
5
入学前的两年时光,是长生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起居饮食有人照料,尹莲又深居简出,日日相伴,陪他读书、习字。尹莲工作清闲,每天下班回来就教他背唐诗宋词,每晚给他讲一个故事,从《西游记》讲到《封神演义》。隔三差五带他去图书馆、博物馆、动物园、少年宫,看动画片,木偶剧,参加少儿活动,观看各种表演,甚至带他去军营看军人训练。
两人形影不离。很长一段时间里,长生都觉得两人的世界自成体系,不被打扰,这样的生活是他能够习惯,并且乐在其中,梦寐以求的。
时间拥簇,世事熙攘,光阴迁徙,如这一路疾驰而过的风景,来不及回望。生活初看丰富多彩,使人眼花缭乱,真正深入也是寻常巷陌,燕语人家。
生活在尹家,长生深有此感。即便后来他出来做事,别人因着他的出身对他注目,倾慕,他也波澜不惊。深知好感和好奇多来自外界的揣测和误解,看重的,不是他自身能力。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8)
尹守国公事繁忙,数日不归是常事,一旦归家,亦会亲自督导长生课业。空闲时,尹守国给长生讲的是格萨尔王征战、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莲花生大师伏魔、密勒日巴大师修法的故事。这些都是藏族广为流传的神奇人物、神话故事。长生从这些故事里,知晓了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承。
听尹守国绘声绘色地说起这些故事时,长生感觉仿佛雪山,蓝天近在眼前;仿佛牧人的马蹄声、嘹亮歌声响在耳边,窗外灰蒙蒙的天也不让他感觉压抑了。
八岁那年,长生开始上学。他记得被尹莲牵着手进入校园的那一刻,既紧张又兴奋。一切都是新鲜、陌生的,他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开始认识新的世界。
在学校里的生活却不是一帆风顺的。长生不喜与男孩扎堆,对女孩也是淡漠,无形中成为异类。他身形单薄,站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幼小。与一般活泼好动的孩子不同,长生内向,神色常含忧郁。对着外人不苟言笑,不懂得和同学交往。原先他甚为期待学校生活,入学之后才发现,学校里教的内容,远没有他在家中学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