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因是有谢江南,他学了不少东西,可亦是因他,他不得不束手缚脚,许多想法施展不得。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做到实在憋闷的时候,他就自我安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即便他如范丽杰所言,自立门户,难道就能过得舒坦?
也只有这么想,才能把那年少如火的性子压下去。
他所忧虑的是,是两者经营理念的分歧。谢江南近来越发野心勃勃。手下的贸易公司和运输公司盘子已不算小,稳稳当当也算是行业领袖,偏偏意犹不足,想着一本万利,插手其他行业。他想起尹守国的论断,聪明人就怕过了头,手太长,什么都想沾。
他深以为然,却无能为力。许多事,不是他说了算,他说多了,就成了僭越。
第五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这二三十年间,商业从历史断层中重新萌动,骤然苏醒就需应对世界经济高速发展的效率、步骤及规则,如幼童追赶成人脚步。激进、热闹、混乱,欠缺规范和有效制约。草莽英雄辈出,一时风光,草草收场,善终者少。“富不过三代”仿佛是中国商人生来背负的诅咒。
长生从商,是成长环境自然放置他到这个位置上,是尹守国所愿,尹莲所愿。他自知被尹家恩养,这是偿报的方式。而他世俗层面的性格,多谋善断,冷静机诡,善搏善斗,确实也能从中得到乐趣。
另一方面,尹家所带给长生的身份优势,足够他去呼风唤雨。名利、财富、女色,在眼前纷纷开谢,来去匆忙。要得之太易,反而失去获取的兴致。内心深处,他始终睁着一双眼,辨析眼前幻象,花花世界,如风入松,穿身即过。
初时长生以学习之心介入,学习掌握规则,整个生意在他看来是一场游戏,商业所带给他的快乐,是在现实中和理想中获得平衡,获得实现价值的激情,经济利益尚在其次。无论多大的局面,输赢无甚着意。即便是面对比他经验丰富,强大许多的对手,他亦不曾心存惧意。
实而言之,他不是没有野心的人,只是没有那么急切昭彰罢了。尤其是明知谢江南防己甚严,志不同道不合之后,他不愿意先做出什么事来授人以柄,落人口舌。毕竟根基浅薄。
心头的火,暗暗地烧着。迟早会烈焰腾空,焚烧他所怨憎的一切。屈于人下,非他所愿,亦非能善了之举。
长生关了灯,躺到床上去,范丽杰的提议,不可谓不诱惑,但尚需思量,从长计议。
眼看星河欲晓,他才朦胧睡去。
2
高原天气变化无常。晚间陡然下起雪来,先是细如绒毛,渐渐纷扬,变作鹅毛大雪。凌晨时长生和缦华被冻醒,缩手跺脚起来生火。
朔风无声,只见暗蓝天空,大雪簌簌飘落。往火炉里投入柴火的噼啪声,这是属于藏区夜晚的声音。火光映照中,长生的脸看起来沧桑又年轻。缦华盯着他明亮的眼睛,不知这男人还有多少幽沉过往。
一直以来,长生的讲述并不冗长,有时会短暂的沉默,像是陷入某种回忆,需要从往事中梳理线索,之后才会继续。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的讲述里,如同沉醉在一部节奏缓慢寓意深长的电影里。
长生的讲述停顿的时候,缦华毫无睡意。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长生。她慢慢地说,我很难想象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工作上的那些考验,全都不值一提。
长生仿佛是在笑,呵了一口气,他转头看了窗外,声音有些艰涩,这么大的雪。那些人很难翻越多雄拉山口,到达墨脱。
是了,他虽然从不说去墨脱。可是心心念念那里。缦华忍不住还是问了,你为什么不去墨脱呢?
大藏经《甘珠尔》称颂:“佛之净土白马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墨脱被指作白马岗,是西藏最为神秘之地。藏人心中的莲花圣地。白马,贝玛皆为藏语“莲花”音译。墨脱之意即为:“隐秘盛开之莲花”--墨脱原为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二○○三年后,知者渐众。近年来尤为声名在外,成为旅者心中趋之若骛的圣地。
长生说,墨脱……墨脱,会留着以后去。
回味着墨脱的意蕴,缦华脑中灵光一闪,长生说过尹莲的藏名即为“贝玛”,墨脱之寓意又特为“隐秘的莲花圣地”。或许长生不去,是因为尹莲。那成了他心中的禁地。
第五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她揣测到他真实的心意,心中凄恻。忽然有种刻骨的悲哀。终于体会到母亲那种悲哀和怨愤。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她是生是死,无论他们是聚是离,你是越不过去的。
窗外朔风寒雪,万仞横绝,缦华心中酸涩沉重。她想,我高估了自己。
缦华起身从铁壶里倒了一碗茶,递给长生。四目相投,她说,如果你不困,我很想继续听你说。
长生望着她,目光似这南迦巴瓦的积雪莹然,语气却是暖如炉火的。
缦华,感谢你来到我的身边,他说,我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那些往事压得我失语。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些陈年旧事,会随我的生命一起消失,沉入轮回。遇见你之后,我才懂得,能够诚挚地与人分享自己的内心和经历,是一种尊贵的修行。上天还肯赐予这样的机会,是我至深的福德。你让我,能够坦然面对内心不敢直视的怨愤和挫败,进而懂得珍惜此生所得。
她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是在遇见你之后,我才更深地懂得。生命是一条河流,静缓,深阔,恒无止息,它属于存在于世的所有生灵,千沟万壑,终了时,殊途同归。最终的指向,都是内心的平静和安然。我们在这里相逢,不是为了寻找彼此,而是为了寻找真实的自己。
他说,其实我当时有鲜明的预感,这次不同以往,我做出的决定,很可能导致今后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是要安安稳稳护着尹莲,待在承天,做谢江南的下手,还是跟范丽杰合作,自立门户。说实话,两条路都是蜀道。而我,是臣服于自己的嫉妒与欲望了……我终是想着和他一较高下。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鼓动我。
3
虽然表面对范丽杰不置可否,但长生对她的提议,毕竟是上了心,闲来亦同赵星野饭局,席间聊起房地产。赵星野一贯大方,对他言无不尽。
他是粗中有细的性子,长生尚未问什么,他先自兴致勃勃地问,怎么?你有兴趣?要我说,你也别在谢江南手下做了,做什么狗屁副总,憋屈死人。要我说,咱哥俩做房地产得了。
见他说得这样直白,长生忍不住笑出声,摇头,你说得跟菜场卖菜似的,就你这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怎么在机关里混这么多年的?
说来有意思,赵星野的父辈都是宦海浮沉谨慎不过的性子,赵家多年来谨慎经营,堪称政坛不倒翁,偏偏出了个赵星野,最是尚义任侠,不服拘管。眼见是不适合入仕途的,大学毕业之后,就被他父亲安排到建委工作。他在建委工作接触到房地产,过不了几年,就辞职出来,跟人做起了房地产。他为人仗义疏财,交游广阔,家庭背景又深厚,真正放出话来,明里暗里,谁不买他几分面子。
赵星野嗤地一笑,得,您斯文淡定,谨言慎行,我打小是个泼皮无赖,习惯了口无遮拦,成吗!
长生笑骂,滚你的蛋!
赵星野大乐,扬扬得意地说,我估摸着,也就我能逼得你爆粗口,不胜荣幸啊不胜荣幸。
他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刀金马地坐着。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挟了几口菜吃了,神采飞扬地笑道,这不是混不下去,趁早自个儿请辞,省得日后捅出漏子被人告到我爸和我姥爷那里,那才是吃不了兜
着走。我在万方,也不过是挂个名,谁还认真管我,乐得逍遥自在。
长生闷笑,是。我觉得你最适合是当江湖老大。
他本是随口一说,赵星野却真来了兴致,认认真真地点头,我跟你说,住宅地产和商业地产、工业地产大不一样。政府官员倒好办,真正遇上钉子户,拖家带口要死要活的,还有,施工过程中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当不需要那些人出面吗?
第五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他又絮絮说了好些运作内幕,长生皱眉听着,末了说,你这些话可别跟别人说,仔细传到你父亲耳朵里不好。你父亲是要名声的人。
赵星野拿筷子指指门口,这是自个儿的地方,这里就我们两人,你是我兄弟,我不信你信谁?话说回来,这一顿你请。
他这样推心置腹,肝胆相照,长生心里一热,只得举杯相陪。饮到微醺时,只听赵星野笑语,只怕谢江南不那么容易放你过身。常言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长生心中一凛,迎上赵星野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对视一笑,世家子弟骨子里的练达,耳濡目染的精明,不是纨绔的外表可以掩盖的。
他说,你放心。谋定而后动。我有什么打算,会提前知会你。
长生没有跟赵星野提范丽杰,这个女人眼下正是城中热点,众人津津乐道,说起来,又有一些云山雾罩,爱恨交织的意思,他不欲让人误会自己和她过从甚密。
4
事后,范丽杰再约他时,长生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何不直接找谢江南合作?
他问得直接,令她一番准备好的说辞暂时失效。范丽杰微微错愕,没有显露出来,落落大方地说,原因有官方版本和非官方版本,你要听哪一个?
长生答得干脆,两个都要。
范丽杰不以为忤,抿嘴一笑,贪心的小孩。见长生目光灼灼看着她,便娓娓道来,鸿达看好内地的住房需求,进军内地是势在必行,董事会的意思,不仅要一鸣惊人,还要求稳中求胜。谢江南野心勃勃,锋芒毕露,与他合作风险太大。
长生好整以暇地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我不信除了谢江南和我,你能没有别的备选?
范丽杰端着咖啡,靠在那里,笑得眉眼弯弯,点头道,那自然是有的,不过那是退而求其次了。你是第一人选。如你所说,天子脚下,派系林立,我这样的外乡人,如果不是深思熟虑过,也不会跟你开口,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香港那边有你的个人资料,我们做过分析。这六年里你做过哪些事,帮承天赚了多少钱,你有多少能力,我们恐怕比谢江南还要清楚。
长生淡淡道,承蒙夸奖,人贵自知,我不想失掉自己为数不多的长处。
范丽杰笑吟吟地瞧着他,走近些,微微侧身,便有一缕如兰似馨的香气透过来。眼波流转,半是调笑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清心寡欲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她相当乐意同他打这样的眉目官司。
长生抬眼看她。今次不同以往,范丽杰不着晚装,亦不同于大觉寺里休闲打扮,身着有一套看似平凡又极见品味的套装,剪裁得宜的西服长西裤套装,将她的气质凸显得更为不俗。
装的。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在她的笑声中,长生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窗边,垂目把玩着手中的瓷杯,那杯中绿意沁人,阳光下看来分外悦目。他嘴角勾起浅浅笑意,Lisa,你还是不能说服我。
他那样凭窗而立,一笑之间,风神夺人。范丽杰只觉得眼前似水波一晃,险些乱了心神。
她低头抿了口咖啡,做出个无奈的样子,好吧,实不相瞒,我们同样看中尹家的资源,而尹守国看重的人是你,不是谢江南。这你不必自谦。我想知道的事,自然有了解的渠道,至于尹莲,她从小待你亲厚,如果你提出自立门户,她应该不会反对,反而会帮着你应付谢江南。私人的原因是,我中意你。
她随即话锋一转,你现在长期受制于人,束手缚脚,仍将承天打理得有声有色,一旦你放开手脚,前途未可限量。这么出色的人才,我怎么舍得放过?
第五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她盯着他,眼中水光潋滟,半笑半叹道,哎,有问必答,我这样开诚布公,言无不尽,你可满意了?
长生不置可否地一笑,承天发展到今天,是谢江南领导有方,善于把握时机。他是很有魄力和远见的人,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尽我本分罢了。
他慢慢地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说,时间不早了,想必你还有约,我先走一步。
范丽杰点头,款款起身拉开房门,脸上笑意不减,那我不送了。
5
长生的车刚出了范丽杰住的酒店车库,就接到尹莲电话,他对尹莲极是上心的。她语气稍稍有异,他便察觉出来了,问,怎么了?
尹莲只说,电话里不方便说,你快回来。
长生心下一松,尹莲既然不在电话里说,想来不是尹守国或是惜言出了什么意外。待他回到家中,看见尹莲等在客厅,身边一个杂人也无,气氛已是大异往常。尹莲见了他便迎上来说,跟我上楼,波拉在书房。
乍听本该在西山疗养的尹守国在家,长生不由得脸色一变,想着什么事,事态这么严重,远远超出他预料。
他见尹莲神色凝重,额头一层密密的细汗,来不及多问,急急脱了衣服,跟着上楼。
尹莲反手关了门,尹守国示意他和尹莲坐下,书房里一时静得鼻息相闻。长生正待开口,只听得尹守国一通猛咳,他和尹莲一同站起来,长生站到尹守国背后帮他顺气。
好一阵面色才缓过来,尹守国睨了垂手不语的尹莲一眼,现在知道急了?
长生尚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尹守国眼风甚是凌厉,被他眼风扫过只觉得心头一凉。此时见他嘴角微抿,轻扣桌案,眼皮微跳,隐隐是动了真怒。尹守国虽生性威严,不苟言笑,对着尹莲和长生却一贯温和,从小到大,他这般严厉神色并不多见。
长生不明所以,当下不敢插言。尹莲见父亲气色缓过来,也是不敢坐下,垂手肃立,轻声说,爸,那这事到底怎么办?
话音未落,只见尹守国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那茶盏中茶水飞溅,厉声道,你们有胆子走私,就该想到后果。现在不过是协助专案组调查,你急什么?
只听得走私二字,长生已是心头大震。“你们”这二字,想来是包含了尹莲的,难道此事她早已知情?他想起公司里那些透着古怪的账目,不由朝尹莲望去。
夕阳余晖从窗外脉脉地投进来,纷纷扬扬落在高大的书架上。屋里光影错落,沉香袅袅,暗淡里生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庄静。只见尹莲低垂着头,她脸上的神色,隐隐是惆怅、委屈,长生不知怎么的出了神。
等他回过神来,只见尹莲已平复了神色,柔声道,爸,此事可大可小,不知承天能不能安然度过。
转眼入了秋,那个案子牵涉甚广,幸而谢江南介入不深。经尹守国一番运作之后,承天只关了手下南方两个涉案的运输公司了事。
眼看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长生方知自己一路走来多么幸运,简直可算是未经人事。警醒这荣华显赫背后的刀光剑影,如履薄冰。桩桩件件都跟政治的动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来这也是范丽杰强调的背景的用处。
风波之中,长生倒是见出谢江南的担当来,暗中对他很是佩服。公司里,除却极少数的几个人,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牵涉了要案。谢江南照常办公,理事,应酬也不误,那份不焦不燥,镇定自若,倒不似作伪。只不过要协助调查的缘故,比之前少了出差,除却必要的应酬,只回家中。面对尹守国的冷淡,也是泰然自若。
第五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长生自忖,若教他长年累月应对尹守国的冷淡,他未必有那个定力。
为料理这个事,尹守国常住家中,尹莲虽未开口,长生想着替她缓和关系,也不声不响搬回来住。这么一来,尹莲自然是高兴的。
尹守国只她一个独女,不过是气头上责备几句,事后照样缓过来,何况谢江南在此事中不过沾了点烟草运输的事,不涉要案,很容易洗脱,比起其他人来,显得清白规矩许多。尹守国猜是尹莲暗中把关、规劝的原因,回心一想,对她的怒意不免又消减几分。
尹莲历来孝顺,此番又格外上心,兼有长生从中斡旋,惜言在旁插科打诨,不久哄得尹守国回心转意,围桌吃饭,颇有了一些其乐融融的意思。
不论外间如何,这家中倒还风平浪静,恍惚中,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
可毕竟不似当初。尹莲也难以细述这当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即便心知肚明,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开的心结,年岁愈久,她愈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秤砣,小心翼翼惦着斤两,维系着微妙的平衡。这样一想,连吃到嘴里的甜汤,亦有了丝丝苦味。
拾玖
1
用过饭,照例是长生陪尹守国去散步。谢江南去了三楼办公,尹莲盯着谢惜言做完作业之后,才回到房中。
窗棂边一抹淡淡月华,如霜如雪。她不自觉地伸手拂去,指尖微凉。房中这样静,静得可以将她沉没在里面,静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也似听不见。
等了又等,不见谢江南回房,尹莲径自去了书房。只见书和文件散乱放在桌上,那杯茶也是原封不动地冷了。谢江南站在露台上,点着一支烟,低头想着心事。
尹莲是能看出他暗中消瘦了许多。他是这样好强的人,人前总是极修边幅,神采奕奕,不肯叫人看出端倪来。
听见脚步声,谢江南回过头来一看,见是她,不由得温颜一笑,你来了,我就快好了。
她心中一软,拿起他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外套,走过去替他披上,晚上风大了,你站久了仔细着凉。
谢江南沉沉一笑,就势握住了她的手。尹莲见他神色松懈下来,便有说不出的疲惫、倦怠。即使是笑着,那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着。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颊,柔声道,你也别太辛苦了,生意上的事忙不完的。就着这阵子的事,你歇一歇也好。
谢江南若有所思,良久叹了一口气,父亲那边,多亏有你担待,你可会怪我?
尹莲摇摇头,说,夫妻之间,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是清楚的。爸爸对你的态度,我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你担待得多。
她这样说,明明是与他贴心的。谢江南心中一暖,握她的手更紧。两个人并肩而立,只见那月华如水,映得他脸上有惘惘之色。尹莲留神看去,只见他眼中矛盾挣扎,一掠而过,她几乎疑心是看错。
谢江南不知怎的,忆起旧事。说,记得那年我们在杭州听昆曲,那时只贪辞藻华美,腔韵动人,现在想来,人生真如那戏文所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任你花好月圆,总是有不足之处。“富贵险中求”,尘世中功成名就的人,哪个不是刀光剑影搏杀过来的?这当中的风险、苦楚、无奈,杜丽娘那种不经人事的小姑娘哪里晓得。
他说得那样恳切,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疲惫。尹莲心中一哽,几欲流出泪来。她千辛万苦和谢江南在一起,自然也知道他千辛万苦的坚持所为何来。他这样苦心经营,他的野心,说穿了,也不过是比旁人多出了几分不甘罢了,不甘出身寒微,不甘屈于人下,不甘仰人鼻息,不甘被她父亲和身边这些人看低了去。
第五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扪心自问,即便他自甘淡泊,落在尹守国眼里,也未必可取,恐也不免落个碌碌无为的评语。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知道,喜欢不喜欢,往往是一面之缘,也往往根深蒂固。即使不能释然,也要云淡风轻,当做若无其事。
她知道他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需要极高的心智和定力。本身亦是修为。但在中国,始终秉持善念,谨守操行从商基本是妄想。许多变故会来撩拨,挑战道德底线。许多规则必须熟悉、懂得、接受、与之交媾。就尹莲自身经历而言,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已是殊为不易。
商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国又是这样魔幻现实的地方,今日不知明日事。一朝风云变,令人防不慎防,得势时不得不抓紧时机筹谋后路。她是入世深了,才懂得很多事,身不由己,是非曲直不是那么料理得清。怪不得尹凯旋当年宁愿清清白白去念个工程师。
从商这么多年,太多不愿做的事,她也做了,只为陪着身边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事到如今,她只能暗中把着他,不让他走得太快。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的理想,虽不是她的理想,也只能默然相随。
尹莲想得深了,暗自沉吟不语。谢江南见她低眉敛目,依偎在旁,说不出的温柔体贴,虽说人到中年,但身材纤弱,气质娴雅,白净脸庞上一双眼乌亮澄静,睫羽闪动,如许的矜贵娇美,倒似不解人事的少女。
心知她是依恋自己的,谢江南心里愉悦,不由放柔了语气笑道,我刚才站在这里,不着边际地想,“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但到底也要江山在手过,才有权力这样感慨。一见到你,我又觉得自己俗不可耐。
尹莲也笑,说什么傻话?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无论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会一起走下去。只望我们能抛开商场上这些烦心事,
清清静静在一起的日子快点到来。
他说,会的,等惜言长大,我们就放鹤归山。
尹莲点头,他说的是惜言,她想到的却是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