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世非独自用罢膳,闲来无事,照旧踱往书房,当值的小厮燃起书案上和房中四角的数盏烛灯,将一室映得橙光温明,他从博橱上随手挑了卷隋唐嘉话,懒倚座中,慢慢翻看,等待伊人归来。
无人打扰的清静房中,烛芯微微毕剥,间或只闻书页翻过的吱啦声。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外头仍然不见动静。
白世非放下书卷,起身踱出房门,柱廊外天井里洒下的月光较往常暗淡,他微仰首看去,天空中一轮弯月被乌云半遮住,月牙儿的外沿围着一圈奇怪的月晕,颜色浅红中带着黄绿,看去极为诡异,仿佛隐隐透出凶险。
他心里莫名地掠起一丝不安,回首吩咐白镜:“你到大门外去看看,她们回来没,若是街上还不见轿夫的影子,你便直接去晏府把小坠接回来。”
白镜应声离开,走到拐角处却与邓达园迎面遇上。
“公子。”邓达园匆匆过来,“周晋托人捎了信来。”
白世非微为讶异,偕他步入书房,就着烛光展开一看,却是夏闲娉的笔迹,阅毕他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把信笺递给邓达园,“没想到她竟向太后隐瞒了实情。”
邓达园看罢,也颇为意外:“她把账册上的名目和金额都改了?”
以夏闲娉骄纵的性子,能担着杀身之祸的危险为他做到这种程度,可见爱得多深。
白世非一时无话。
“公子!公子!”外头传来白镜慌张的叫唤和杂乱的脚步声。
白世非心口跳,抬首直视书房门口,白镜领着一名小厮冲了进来,那小厮可能奔跑已久,这一骤然停下,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夫人差小的先——先跑回来告——告知公子——”
白镜见他话也说不顺,急了,忙不迭插嘴:“坠子被太后强接进宫去了!”
脑袋里轰的一声,当场被这句话炸得魂飞魄散,微微的晕眩过后是极短暂的茫然空白,失控下的手掌却自有主张,倏地一把抓过那小厮,这瞬间白世非的面色已白如金纸:“这是几时的事?!”
力道之猛便那一下已将小厮的襟口嘶声扯破,他眸心风聚云涌的浸冰寒光更尤为吓人,双脚几乎被提离地面的小厮心惊胆战,结结巴巴道:“便在酉、酉时交戌、戌时之初——”
白世非飞快望向邓达园:“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的过来那会儿,戌时两刻刚过。”
微微的长睫下闪电般滑过一抹恐惧,白世非骤然把手松开:“皇上的性命此刻定危在旦夕!”
邓达园和白镜俱大惊失色,那小厮踉跄退后,闻言再承受不了惊吓,身子一软整个晕倒在地。
“白镜你速往宫中去!务必把皇上从福宁殿中救出来!”按这光景,庆寿宫必然守卫森严,直接去向刘娥要人显然已来不及,只能祈求上天保佑赵祯平安无事,那样尚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眸光疾掠之处,邓达园即刻附唇到白镜耳边,密语了几句。
“府中剑卫随后会直闯庆寿宫,你要是能把皇上救离福宁殿,便去庆寿宫与他会会合。”连珠快语在吐出最后一个字时骤然停顿,白世非的下颌僵凝如刀刻,脸容却在那一瞬变得出奇平静,便连肃杀的语调也放软了,轻淡得仿如从远处飘来,“要是小坠——出了什么事儿,你今夜便让整个庆寿宫为她陪葬罢。”
情势危急,白镜半个字也不多说,身影一晃已穿窗飞掠而出。
“邓二,叫人备马!”
白世非喝毕,急欲起步,抬腿时却膝下一软,若不是及时扶住一旁的茶几,差点儿便跪倒在地,胸中无边恐惧杂缠着尖锐的绞痛,便如一颗心被活生生撕成了碎片,死命紧撑在案上的手掌已然关节泛白,唯赖此以自制。
邓达园往门边交代小厮后回首,见状暗暗心惊,从未见过他曾在人前这般失态,虽然自己也深感忧虑,仍试着出言相慰:“公子且莫要担心,太后不定便会支坠姑娘怎样。”
也许刘娥只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警告一下他罢了?
白世非勉强镇静下来,流星赶月一般往外走。
“要是夏闲娉没有造假,那么财宏势大的白氏或许还有几分威慑力,太后对我可能还会稍为忌惮,因为我若不惜倾尽家财豁出去与她拼个鱼死网破,就算不能把她掌控的赵氏宗室赶出皇宫,也必然会造成大乱,她的太后宝座断不可能再坐得那么舒服稳当。”届时烽烟四起,天下便不再是她的天下,他是不怕玉石俱毁,她却未必会蠢得把手中江山投进去与他两败俱伤。
若真那样他还不至于太担心,就算刘娥把尚坠掳入宫中,也未必轻易便敢对她如何,最多可能只是想以尚坠为人质,来要挟他听命罢了。
“可如邻既已知道夏闲娉交上去的是假账,也即是太后并不真正了解白氏的财势到底有多宠大,而极可能认为我白府无非与从前不相上下,难保她不会像以前一般轻看于我,以为我仍旧不足为惧。”
前庭里齐刷刷立着十三匹矫健骏马,其中十二匹背上全坐着武功高强的黑衣剑士,一个个剑柄在握面容肃整,勒紧了缰绳蓄势待发。
“现在我只能寄希望于皇上还好好活着,让太后仍心有忌惮,且她也还不知道小坠的真实身份。”白世非一把抓住领头神骏雪驹的马绺,往马鞍上飞身一跃,心头沉甸甸的焦灼便把他的嗓间也压哑了,“倘若被太后知道小坠是吕夷简之女,便皇上不死,小坠也必死无疑。”
刘娥势必会误以为,自己的得力臣子吕夷简原来早就与他白世非及赵祯暗中合谋……且别说她对他的诸多动作早忍无可忍,而今更发觉被自己最信任的臣子背叛,双重气急之下焉能不起杀机。
而不管是对他或吕夷简动手,都不如杀一个尚坠,最有收效。
“驾!驾——”
雪驹发出一声长嘶,闪电般扬蹄蹿出,在他身后仰马纷鸣,嘶声直冲云霄。
第十五章同命两鸳鸯
黑夜下一行十三人加鞭疾驰,铁蹄飞踏,如闪电划过州街,轰隆的蹄声震得街两边未眠的民户好奇地拉开一道门缝,方想探出头来一窥究竟,不料扬尘滚滚扑面,将人呛得赶紧又缩了回去。
便在门后躲了片刻,待雷鸣般的马蹄声尽皆飞驰而过,有胆大者终于开门出来,不意却看见远处红光冲起,仿佛初升之日的光晕染红了半边天幕,亮得能让人看见地上的沙砾。
“天啊,你们快出来看看!快看那边!天都红了!”
这一声惊悚叫唤马上惹来数下急切的吱呀声,众人纷纷开门出来,聚在一起围观,无不觉得天边景象奇异慑人,一时议论四起。
“那边是哪儿啊,太奇怪了。”
“好像是宣德门里头。”
“你说皇城吗?”
“今儿初几来着?会不会是菩萨在宫中显灵了?”
“不对啊,我怎么看这情形像是着了火似的——”说话间一拍大腿,大声叫道,“没错!当年吕丞相家着火时就有点儿像这般光景!只是火势没那么大罢了!”
“我看着也像!难道皇宫里头真起了火?!”
腾地一簇火焰从远远的宫墙里往外探出朵尖儿,如凶猛的蛇芯一吐即逝,将天色映得刹那一红后迅速缩下去。
这一下众人无不失声惊叫起来,不明天灾因何横降,再联想到才刚像幽灵一般向皇宫疾驰而去煞气奔腾的黑衣铁马,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尽皆隐隐觉得不祥。
皇宫中起火的地方是升平楼,就紧挨在赵祯的寝宫福宁殿之西,由于修葺期间并不住人,加上戌时过后邻近殿里的宫人大多已当完值回房休息,故而火苗在静夜里蹿起之初无人察觉。
堆叠在与福宁殿一墙之隔的旮旯里的杂物盒木料渐渐燃烧起来。
火势变大后往四周蔓延吞噬,更乘风卷过墙头,福宁殿的廊角勾檐和前方垂拱殿新换的廊柱子率先着了火,熊熊火舌从勾檐俯攀而下,快速往福宁殿关紧的殿门扑卷而来,便此时终于被起夜的宫人发现。
“着火了!着火了!”惊恐中扯开喉咙大喊,惊慌下来不及多想,撒腿便往后门的发祥跑去,“着火了!大伙儿快出来啊!”
一时间殿里像炸开了锅,在滚滚浓烟的迅速笼罩下人影纷跑乱窜,叫声此起彼伏,谁也顾不得谁,都只管自个儿逃命要紧,此时殿外的人也已惊觉起火,一看火势如此之大尽皆慌张,侍卫和宫人们聚集在一起或着急救火,或奔走唤人,胆小自私者则趁乱逃逸。
就在这极度混乱之中,一道人影疾越过福宁殿东面还未被殃及的五师殿,以袖掩面飞入火势冲腾浓烟呛人肺腑的高墙内。
与皇宫中央的惊天骚动相比起来,坐落在远离福宁殿的东华门附近的庆寿殿则显得异常静谧,唯一缕若隐若现的笛声,低低柔柔,婉转缠绵,刘娥双面微阖,半倚绣锦榻上,仿佛被柔和笛声打动,平静面容下轻蕴一丝飘渺的惆怅神色。
那坐在下方潜心吹笛之人自然便是尚坠。
入暮时分她与晏迎眉两人的轿子从晏府出来,不料竟见二三十名金吾卫围在大门外,领头的便是侍候在刘娥身侧那位尖声细气的宦人,只说太后听闻她擅吹笛子,故而请她进官一见。
除了她之外,其余人包括晏迎眉都被堵在晏府内不允出来。
看他们持刀带械的样子明显来者不善,她未曾遭遇过这等阵势,心里暗涴惊慌,既自知轻易脱身不得,还担心自己要是不从,极可能便会连累晏府,晏书复职未久,晏夫人随夫返京还没过上几天安乐日子,晏迎眉更是已做好准备要启程往祈盼已久的杭州,顾虑到这许多,她当下便默然应承下来,只想尽快把那群人带离晏府,以免节外生枝。
重新起轿的那一刻她心里惊惶难定,此行只怕凶多吉少,不由得万分惦念起白世非来,只不知他若知道了会急成什么样,也不知自己进了皇宫之后是否还能活着出来见他一面。
及至刘娥寝宫,事到临头,她忐忑无措揪成一团的心反而冷静了下来。
既然圣意诡谲难测,何不就以不变应万变。
此时不知何处隐隐约约传来杂乱声响,似有人来回匆忙走动。
罗崇勋眼底暗光缩成一线,侧头细听了一下,又窥了眼房中二人,继而悄悄往外张望,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不远处有道人影匆匆而来,他连忙躬身退下,迎将出去。
那人上来与他耳语了几句。
听罢他即刻返身入内,无声无息地行至闭阖着双目,仿佛专心听曲的刘娥身边,圈起手掌在她耳边密语:“从福宁殿至后苑各道门的门锁都被人砸开了,便有十来个人逃了出来,只始终没见皇上的身影,眼下殿中大火正烈,那些没逃出来的……多半是已葬身火海。”
言下之意,赵祯极可能已被烧得尸骨无存。
刘娥脸色微有变化,静止了片刻,一动不动,然后便恢复了原样,隐去似有似无地徘徊在寡情唇沿的一丝寒凉悲悯,不为人察地动了动唇皮:“再去仔细确定一回,此外命人救火吧。”
罗崇勋赶紧再折往门外细语交代。
便此时房中一曲既终,余间袅袅,渐消渐隐,尚坠垂下手中玉笛。
“不知太后还想听什么曲子?”她轻声道。
榻上刘娥缓缓睁开双眼,深沉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一脸和善地道:“哀家曾听周晋提起,说江湖上流传着一对什么神仙眷侣的故事,还有一首不传世的问天还情曲?”
尚坠垂下长睫,遮去眼底微微流动的眸光,明明外头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竟不见有宫人入禀,未免过于蹊跷,青葱指尖略为不安地轻绞玉笛的五彩穗丝,克制着无边无底的紧张和恐惧,直觉便想拖延些时光,她谨慎轻应:“确有那么一首曲子,太后可是想听?”
刘娥不过是随口提及,闻言颇感意外,直起身子?“你会吹?”
“便略懂一二,恭请太后圣闻。”举笛就唇,一缕宛如水滴竹叶般悦耳的天簌之音,刹那间便从她指下轻盈飘出,流泻一室。
刘娥从她往外凸出的腹部收回视线,继续阖目养神。
也不知这小丫头是胆大无知,是城府深得已能不动声色,还是确如黑瞳深处透出来的纯真,她恬淡的容颜上竟不见丝毫惧色,隐藏在毕恭毕敬表情之后的仅仅只是一份平和。
便年纪轻轻,却举止得体,应对周全,不但清绝入画的五官不逊于夏闲娉,清澈明朗的眸波衬着朴素无华的言谈,那份淡定气质更是映出内心里的真诚坦荡,从外形到内在几乎无懈可击。
明明名不经传,却好像方方面面都较声名鹊起的夏闲娉更胜一筹,让人不得不暗赞白世非果然眼光高绝。
在门外等候消息的罗崇勋再度轻手轻脚入内。
刘娥听罢密禀,抬手挥退罗崇勋,赵祯既甍,这小丫头也没必要再留了,白世非太不识抬举,竟还暗中越俎代疱,便给他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吧,紧绷着的心弦松懈下来,她开始真正凝神,细听起尚坠所吹奏的问天还情曲。
清悦曲声忽而欢如春风拂面,似踏马簪花,相看不厌,忽而又柔如明月别枝,似柳梢树下,依偎细语,曼妙得直让人柔肠九转,不堪勾起早被岁月久远洗尽的酸楚,更难耐那如海潮般涌上心间的历历往事。
除了庆寿宫,福宁殿的大火几乎惊动了整个皇城内外,各殿内无不灯烛通明,亮如白昼,几乎所有宫人和侍卫都奔了去救火,借着殿顶高檐阴影的遮掩,数道黑衣人乍起乍伏,趁乱往若有若无的笛声飘起之处掠去。
在有士兵把守的东华门外,白世非单人匹马急赶而来,殿前司诸班直的将校虞候无人不识他,又见他手中拿着周晋从不离身的腰牌,只道心急如焚的他心系福宁殿中皇上的安危,此时也已顾不得于宫制不合,连忙放之入内。
白世非翻身下马,乘了一顶两人轿舆,只差脚夫往里急奔。
兰室合香,余音绕梁,一曲荡气回肠。
当尚坠微颤指尖在笛眼上收起最后一个音符,刘娥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声:“这问天还情曲果然不同凡响,哀家便今日方谙‘此曲本应天上有,世间曾得几回闻’之诗中真意也。”说话间缓缓抬了抬手。
侍候在旁的罗崇勋连忙上前,差宫女撤下她与尚坠面前已半凉的茶盏,尚坠定睛看着他把新沏的热茶奉到面前,微倾身低言了声谢谢。
“哀家看你也累了,先喝盏茶休息片刻,一会往中门领了赏后便回去吧。”
“谢太后。”尚坠轻应,慢慢端起定窑白底蓝缠枝杯子。
也不知是屋顶之上还是偏窗之外突然传来叫喝:“谁?!”紧接着便是一阵快速的金戈交击声,有人边打边大叫,“快来人啊!这里有刺客!”
榻上榻下的两人即时表情各异,刘娥倏然坐直身子,神情略见紧张地向罗崇勋飞快递了个眼色,尚坠的黑眸则暗暗一闪,心里惊喜交加,动作便变得略为迟疑。
守门的侍卫反应极为迅速,呼啦一下就把宫门紧紧关了起来。
罗崇勋趋前一步向尚坠靠近,皮笑肉不笑地道:“这可是今春福建新进的小团,一个小小的茶饼便值二两金子,太后便连臣属也不轻易分甘,没想到今儿吕姑娘忒有福气,竟得了茶赐。”
尚坠只得又起身再谢刘娥一回,宫外杂响纷呈,在连连的惨叫中似有大批侍卫迅速涌了过来,刀剑呼啸声愈接近愈见剧烈,而在她跟前虎视眈眈的罗崇勋双手拢于袖中,手臂似微微绷直。
他奸狡脸容下暗藏的凶狠把尚坠吓了一跳,手掌迅速护在腹部上,看他的样子就像是她若还再拖延,他便不晓得会抽出什么凶器来让她血溅三尺,挺着个肚子她避也避不得,逃也逃不了,而只怕她一有动作马上便会与腹中胎儿一起命丧当场,情急之下,她以长袖半掩面把那茶一口气饮了下去。
人为刀俎,她则是笼鸟翁鳖,除了束手就擒再别无他策。紧盯着她的刘娥神色一松,罗崇勋便退后了几步。
却此时紧闭的宫门外突然传来大声喧哗:“白公子请留步!”
“滚开!”一声极冰的寒叱陡响,“今夜挡我者死!”
众侍卫倏然变色。
尚坠骤闻门外那个此生最熟悉不过的声音,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下一瞬身子晃了晃,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捂着肚子,似痛不能忍,腿一软已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求求太后,便让民女见……见他最后一面……”
刘娥冷冷一撇嘴角:“放他进来。”
罗崇勋即时劝阻:“太后——”
“庆寿宫前后左右都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谅他也不敢对哀家如何!”
罗崇勋无法,只得扬声让人把宫门大打开。
开门的吱呀声方响,白世非已发狂一般冲了进来,首入眼帘便见尚坠跪倒在地,面容惨白,满额大汗,唇角更渗出淡淡血丝,他几乎肝胆俱裂,扑过去一把抱起她,嘶声大叫:“小坠你撑着点!我们去找飘然!”紧紧把人抱在怀内,便哭也哭不出来。
罗崇勋上前便要阻拦,恨极的白世非二话不说,当胸一脚把他踹得滚出丈远,脑袋撞上柱子当场便晕了过去,这狂性大发把原本不当他回事的刘娥及跟进来护架的众侍卫全都惊得失色。
埋首在他胸膛的尚坠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双臂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勉强撑开眼帘,极度虚弱中欲抬手攀附他的颈项,白世非连忙俯首,见她已近气若游丝,眼泪再忍不住如断线的珍珠般大滴大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公子,我来了!”
一道身影在空中连番变换,躲开侍卫们的联手截击飞蹿而入,被烟熏得满衫乌黑的白镜立定一看,白世非神色异样悲痛,紧紧抱着尚坠,脸上挂着前所未见的两行泪,他差点儿呆住,没说完的半截话就那样堵在了嗓子眼里:“皇上已经——”
白世非仿若未闻,倏然回首,直直望向惊疑不定的侍卫们团团护在中央的刘娥,她似已被他的失控震慑住,微微发白的面容终于略显惧色。
通红双眸中冲腾的沉怒能毁天灭地:“你便对付我不要紧,却万不该取她性命。”侧首看向白镜,便面容和语调,两皆无情至极:“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镜眼睑一垂:“是。”
出来前邓达园便已交代过。
在皇宫中文德殿正门内,左掖墙角有几块没铺死的青砖,只要把它们掀开,便能看到砖石下铺着一层薄薄的油毡纸,纸中夹层埋着无数裹满硝粉的绳线线头,那些青砖全都掺了半拉子火药。
只要把油毡纸点燃,不需俄顷,文德殿便会炸得片瓦无存。
白世非俯首望向怀中人,如同从前般带泪笑了笑,哑声哽咽:“你放心,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尚坠全身一颤,攀在他颈上的手腕便用力了些,急欲将他勾下。
众人见此情景,再没有谁敢上前阻拦,只看着他抱着尚坠大踏步跨出门外,在对已聚集到一起剑拔弩张的黑衣剑士下格杀令之前,白世非终于听闻尚坠的微语,眼中泪水先是愕然而止,下一瞬便紧抱着她奔流得更凶。
便此时,廊道的拐角处走出一道气定神闲的身影。
原本严阵以待的侍卫们忙弃械跪迎,除白世非与无法置信的刘娥外,全场都伏了下去。
第十五章此情至归臻
好不容易福宁殿的大火将近扑来,不料文德殿却突然在一声巨响中蹿起通天火光,此次火势较先前更凶猛十倍,已累极的宫人们近身扑救不得,唯只能做鸟兽散匆忙避了开去,便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大火延及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崇徽、天和、承明、延庆八殿,近三分之一的皇城陷于滔天火光之中。
明道元年八月的这场火整整烧了一宵,直把连绵八殿全部第为灰烬。
直至翌日晨早,百官上朝的时辰到了,皇宫宫门仍紧闭不开。
包括吕夷简在内早在夜里就已闻讯赶来,已守候多时的辅政大臣们一个个坐立不安,纷纷请求入内,没多会儿,赵祯终于从内殿出来,亲自登上拱宸门的门楼,城楼底下的追班百官听到门楼上内侍的唱喏,便还没亲眼见到赵祯本人,也已忙不迭跪倒。
唯独吕夷简仍直挺挺地站着,没有随众行拜礼。
内侍入禀,赵祯闻言觉得蹊跷,便派人出来问他,为何有此不臣之举。
吕夷简恭声谨应:“臣听闻昨夜宫中有变,恕臣斗胆,还请皇上出来让微臣等一瞻圣容。”
赵祯听了,微一敛眸,吕夷简如此态度,分明是向在场百官暗示此次宫中失火事件颇费猜疑,存心想惹群臣揣测浮想,是否太后已经动手对他这个皇上如何怎样。
在这个时候,来这么一着,倒也微妙至极。
按下心里的赞许,他起身掀开帘子。
吕夷简一见他在城楼上露面,忙将袍子一撩跪了下去。
赵祯想起昨夜的凶险,不禁心有余悸:“若不是有人带朕逃出火海,朕差点儿就再见不到众卿家了。”
楼下百官忙高呼吾皇万岁。
每年天高物燥时节,宫中失火时有发生,事后除了挑几个官员出来责罚后命人重新修葺,多数都是不了了之,原本福宁殿的这场火起得大小恰好,便合了刘娥心意,尽可在事发后推诿到宫人身上。
无奈白世非在大怒之下,趁她放火之机在一夜间把半个皇宫夷为平地,惊动了整个汴梁城,如此一来,不说赵祯龙颜大怒,便刘娥自己也不得不惺惺作态,诏令下去务必追查起火原因。
殿中丞滕宗谅成了首当其冲的被严查者。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也不知是否有人暗中授意,滕宗谅与秘书丞一同上疏力谏,认为宫中失火的原因表面上是宫制不严,未能尽力做到防患未然,但究其根本,却是因为太后垂帘所致,妇道人家干预军国大事,使得朝纲不整失其本,这才导致了天降大火。
这番言论引朝下议论纷纷,都认为此次火起无迹,怕是天意示警?确宜修德应变。
此后,催请刘娥还政之人越来越多,态度也越来越强硬。
赵祯顺利接管了殿前司,且封吕夷简为修葺大内使,派四路工匠给他役使,更委婉地逼刘娥交出二十万缗钱作为重修资费,又以各种借口把庆寿宫中的乘舆之物借去做担抬之用。
致使刘娥不但手中无半金,便足下亦寸步难行。
不管朝廷之上还是皇宫之中,刘娥都被逐步架空,渐渐便称病不再上朝,免遭难堪,这期间庆寿宫里的宫人也被撤换得七七八八,到九月末,传来她最后一支倚助的力量,分司西京的永兴军左卫大将军去世的消息,她的装病一下子便变成了真病。
赵祯马上一道诏下,不许人扰太后清净,实际则是把病中的她彻底软禁了起来。
这日,移御延福宫的赵祯下朝后对任飘然问道:“世非在哪?”
“带了吕姑娘往杭州待产。”
赵祯皱眉:“从离宫翌日便出门至今,他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任飘然躬身虚应,不再做声。
他便明白个中因由,奈何唯独就是不能对赵祯明言。
赵祯瞥他一眼:“他不会是以为,朕也会对他来飞鸟尽良弓藏的那一套吧?” 任飘然忙应:“这自然不是,汴梁冬天极阴冷,比不得杭州气候宜人,待产至为合适,皇上实不必多虑,便想深了,他大致也只是因为受了那场惊吓,不愿吕姑娘再留在汴梁,怕还会令她再涉险罢。”
赵祯冷哼:“这倒稀奇了,他都敢瞒着朕在宫中暗埋火药,这世上还有他白世非会怕的事么?”真个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任飘然赔笑:“他那么做也是为了皇上着想,太后一拖再拖,始终谨慎不肯动作,这样皇上也不好率先动手不是?”倘若被史官记载入册,难免会被后人诟病其为君失德,“世非原是想寻个适当的机会在宫中制造一场火灾罢了。”便以此嫁祸刘娥,让天下以为她要加害于赵祯,如此一来,赵祯纵有任何逼宫之举,也是师出有名。
只没想到,白世非竟歪打正着堪破了刘娥的心思,她还真想通过一场人为的火灾诛杀赵祯于无形。
赵祯笑笑,算是默许了任飘然为白世非的辩解,转口问道:“那小丫头却是如何避过一劫的?”颇有些好奇。
任飘然感叹:“奥妙便在太后从前赏给世非的玉笛之中。”
圣仙丹便为夏闲娉用了一粒,却还余有一粒,之所以说万事必有因,万事亦必有果,刘娥要杀之人,最后却因她曾经无心的赏赐而得以保住性命,冥冥之中,果有天道。
此时在遥远的杭州,微风吹拂着西湖上的亭台重檐,岸边拱桥清流,秋雪芦花,远云下水映山色,渔舟唱晚,不远处湖面上一艘画舫,便在这派让人心旷神怡的美景中随波荡漾。
装饰华贵的船舱里头,白世非懒拥佳人半卧于榻,不时拣一粒甘甜可口的净壳脆菱喂入她厌食的小嘴中:“你随晏迎眉归宁时,怎么会想把笛子带上?”
“师父曾叮嘱过我不要让玉笛离身,再则那阵子我刚好在习问天还情曲,不知不觉便养成了笛不离手的习惯。”
“你又怎知前面那盏茶里便没毒,后面那盏却下了?”
“我其实不知。”只是因为经历过夏闲娉被害一事,面对刘娥时她自然多了一分心思,自入宫起便时刻小心,一直滴水不沾,片果不食,“后面那盏茶上来,不但太后开了金口要我喝,那宦人无意之中称我为吕姑娘,也让我起了戒心。”
白世非赞许地以鼻尖蹭蹭她的脸颊,幸而聪颖的她没把那丹丸浪费在了前一盏茶当中:“你从一开始倒地便是装的?”
“嗯,那时宫门紧闭,我若不装中毒,太后一来不定就会放过我,二来恐怕她也不会掉以轻心,没那么容易就让你进来。”为了装得像样些,她还不惜咬破舌尖,让血丝沿唇而下。
白世非抱紧她,低低道:“只把我也吓得没命。”
听闻她附在耳边说“我没事,我们快离开这儿”的那一瞬,他还以为是自己悲痛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尚坠以额头贴着他的额头:“你知道么,当我坐在轿中跟着那宦人进宫时,心里一直不断地在后悔着,后悔从前与你置气,后悔不曾好好对你,后悔那天没与你多说几句话儿,后悔没早些与你……燕好,那样我们的孩儿便可以早生出来,不至于为我所害……”
白世非动情地连连亲吻她的颈子。
她越说越低:“那时我便暗暗与自个儿许誓,倘若上天能够让我活着出来,从此后,这一生一世,绝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使我与你再有半些儿不开心。”
“我也是,每月每日,每刻每时,我便只要永远与你在一起。”
第十五章微凉秋雨深
冬去春来,眨眼便是明道二年,病情加重的刘娥已起不来床。
某个午后,从太后垂帘之后便大门不出的荆王赵元俨进宫面圣,告知赵祯,刘娥并非他生身母亲,至此怨愤交织的赵祯终于明白,为何白世非始终要远离京城,在外独安一隅不问世事,不管他如何催请总婉拒不肯归来。
向当初抚养自己长大的杨太妃私下求证后,赵祯命人为李氏开棺,发现果以皇后服安葬,可见当时众人皆知李氏的身份,唯独为人子的他被蒙在鼓里,一时大悲大恸。
当即下旨把曾亲附刘娥的众大臣全部罢黜,便吕夷简也罢了相宰之职,若不是念及他当初曾使尽浑身解数,得使李氏以皇后礼入葬,怕是便不止罢相那般简单了。
也因此,吕夷简甚为佩服白世非的卓越远见,若不是当其时他上门提点,吩咐自己如此这般,只怕此刻自己已锒铛入狱。
这之后,赵祯把薛奎和降任河中府通判的范履霜都召了回来。
是年三月,刘娥病逝,死前已几乎无法开口说话,却还数次提及殓葬的冠服,始终死心不息想穿皇帝衮冕,后来她病逝,在薛奎的谏说下,赵祯最终还是以皇后服将她殓葬。
又过了几月,赵祯的心情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他差急脚递往杭州送去手书。
内里只得三句话:
“朕可是绝情义之人?朕若不是,你白世非可是?”
白世非看罢不由得苦笑,当下收拾行囊,辞别庄锋璿与晏迎眉,带同妻儿返回汴梁。
只是一路游山玩水,回到东京已是七月底。
八月,吕夷简复相。
是月白府喜事连连,先是晚弄与邓达园结为连理,尔后晚玉也被放出府,嫁予丁善名为妻,便晚晴也传出与人私下订了终身,只大家不知是谁。
这年深秋,尚坠带着孩子出现在梁门外州西瓦子对面的相宅。
身为人母之后,前尘往事,日渐淡去。
她与白世非的良缘,终成了勾栏里传世的佳话。
时人有诗云:
当时恨火摧心,挥缰跃雪,泪阑惊飞鹊。
疏影香寒积冷,暗山行云,听悲风吟月。
愁与尘事别约,何堪忆小,回首画楼孤鸿灭。
珊阑光景犹在,尘途世外,教花容迷悦。
素心缘何悄结,袖底日深,明若相思挈。
却怨栖凤衔羽,环芳拥蕊,情深莫敢问宫阙。
鸳鸯鸥鹭同池,争如不见,一意蒲磐绝。
使君难为情苦,邀下帘钩,壶中独荡跌。
忘了除非醉罢,凄凉花间,任局残杯倒剑缺。
芙蕖似解伤心,并蒂齐枝,亭外私语窃。
眉弯终吹不散,问天还来,拂净多情裂。
何人教唤莺归,幽影昔时,归去微凉秋雨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