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要给你一样东西。他从皮夹的夹层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纸。是她以前写给他的保证书。歪扭的笔迹依然清晰: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逃课。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把这张纸保留了5年。她的确是错了,并且再不能回家。她对他笑,说,这种小东西你留着干什么。他说,除了那一次,你从来没有对我顺服。她说,是。所以你可以一再地惩罚我。
她转过身的时候,摸到自己脸上无动于衷的眼泪。走出酒店,外面冷风呼啸。她坐进出租车里,闭上眼睛,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窗外已经静静地下起雪来。雪越来越大。当出租车拐出灯火辉煌的酒店进入小巷,她伸手把那张纸丢进黑暗的雪地。
莲安(16)
良生。至今我依旧常常在梦里,见着自己回到故乡。它的雨水倒影和樟树的浓郁芳香。陈旧的建筑,青砖街面,腐朽的木门窗,院子里种着的大簇月季和金银花。蔷薇和玉兰已经开败了。栀子的花期也许还未到来。青石板上依附的苔藓,湿气,纵横交错的河道,淡至隐约的微光,风中有海水的腥味…………镜头一格一格地凝固,像在药液中中逐渐浮凸的黑白底片。
每年八月,从东边海洋席卷过来的大风,来势迅猛。大街上的梧桐,一夜之间就会给风雨刮倒许多枝垭,黝黑潮湿的树枝掉落在路面中央。第二天一早,会有人先来清理零乱的断裂树枝。略粗一些的树干,被隔壁的居民拖走。用刀劈开,收集起来晒干,可以用来烧煤炉。梧桐的叶片很大,表面摸起来很粗糙,颜色青翠。空气中弥漫着树和叶片的汁液清香。
如果在深夜的时候,爬到窗口边看天空。厚重密云被台风吹得迅疾移动,夜空因此显得更加深蓝。蓝,清澈如水,浓郁不可分解。如同幻觉,却又是这样真实。夏天非常闷热。没有空调。电风扇使用的也不频繁。人们利用蒲扇,冰块,穿堂风,凉席等一切天然的因素来使自己降温。人们在幽长阴凉的弄堂里午睡。青石板的缝隙里长出羊齿植物及小朵野花。穿堂风非常有力,贯穿到底,会听到呼啸的声音。有一股苔藓及尘土的气味。柔和清凉。让肌肤产生飞翔之感。
风仿佛使身边的现实产生开放性,无限延长,具备了一切可能。
天气总是一会雨一会晴,有时候阳光剧烈的时候,有云飘过,就开始下起淅沥雨丝。琢磨不定的气候。大雨滂沱是经常的事情。时下时停。有时候阳光还是剧烈的,粗大的雨点却雹子一样砸下来。雷雨天的下午,闪电和轰雷袭击城市的上空。孩子们在家里午睡,凉席因为气候降低而变得清凉,裹着小薄棉被,房间关严了门窗,依然有雨水的湿气从墙体缝隙渗透进来。
雨水的声音有许多分别分辨。哗拉拉的狂暴。淅淅沥沥的细碎轻盈。以及雨水流过不同物体表面接触不同质感的声音共振。雨水使整个时间和空间发生改变。因此在台风天气的暴雨天,人会觉得与自然无限靠近。
在南方,雨,台风,炎热,潮湿。是一个人出生,长大的印记。我们在一种变幻无常,充满翻覆的空间里接受细微的声音及气味的变更。我记得常常会故意让自己淋湿。骑着单车在大雨中,眼睛被雨抽打着生疼。或者爬上屋顶,与雨水浑然一体。敏感缘自于一种生命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就像大自然一样,反复无常,但非常坚定。
也许人只有在颠沛流离之后,才能重新印证时间在内心留下的痕迹。当我们开始对回忆着迷的时候,也许只是开始对时间着迷。站在一条河流之中,时间是水,回忆是水波中的容颜。看到的不是当时。而总是当时之前,或者当时之后。
这细微的距离之间,有无法探测的极其静默的秘密。
这秘密的寓意,属于此时此地。总是有一种心碎之感。因为所有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即告消失。
莲安(17)
旅途中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一起住在稻城的藏民旅馆房间。一夜倾谈,两人都睡得不实。寒气逼人的凌晨四点。我醒来时她已起床。窗框边依然天色微弱,天空一片漆黑。
狗吠和鸡鸣此起彼落。莲安坐在黑暗里,怕把我吵醒,所以没有开灯,就着窗外的暗光梳头。一遍一遍把她漆黑的长发梳透。
几点钟,莲安?
五点十二分。你还可以再睡二十分钟。
不。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起床去赶从稻城开往理塘的早班车。莲安半途在桑堆下车,转道回乡城。
凌晨的空气有刺骨的寒冷,穿上羽绒衣还是浑身哆嗦。莲安在塑料盆里倒了热水,让我洗脸刷牙。两个人喝了热茶,吃自带的巧克力蛋糕。把大背囊整理好。用围巾把头和脖子包裹起来。店主提着马灯替我们开了院子的大门。道别之后,我们就往汽车站走去。
河滩边的树林和水面都是黑的,淡淡的月光照亮沙石子路,寂静中只能见两个人的脚步声。一片空旷。这奇异的景象就像一场深入的梦魇。
车站里已经有十多个的乘客。还有人牵着黑色的狗。大巴车上一阵骚动。各自坐定之后,车子在黑暗中开上空旷的山路。一路颠簸。我觉得非常冷。莲安伸手过来握住我,她的手指却是暖的。她用力握住我,眼神明亮地看着我。
我说,外面天黑,且无人,你在野外等车安全吗。
她不动声色地说,还有比在天地之间更安全的地方吗。
与我一道走。莲安。
我们会再见面的。相信我。
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上面有我的北京地址,电邮和手机号码。她把纸条塞进口袋里。
司机在前面已经开始叫客,让在桑堆要换车的人,拿好行李,去车门边等候。莲安独自扛着庞大的背囊,跨过堆满行李的逼仄过道。我来不及再看到她的脸,她下车的身影矫健如一头兽。她把行李包放在地上,直起身来寻找我。对住我的眼睛,对我微笑,举起手来挥动。
车子启动。车灯的范围之外,荒野空旷寂静,没有一个人影。莲安的身影即刻被抛在了光亮之后,被黑暗所吞没。
莲安(18)
我是在近一个小时之后,在山道上看到从康定过来的客车盘旋而下。
我不知道莲安是否依然留在路口,还是独自走上了茫茫山路。她的一意孤行,总是让人觉得决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无限落寞难过。把头抵在窗玻璃上,企图让自己又睡过去。但是却分明地感觉到她在背后拥抱住我。在小旅馆散发着异味的铺床上,我们盖了两床被子,还是觉得冷。只有洁白的月光透出窗缝,水一样流动。她的声音。一切声动都了然与心。她抚摸我的膝盖,一点一点把我蜷缩起来的膝盖扳直。
良生,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它。因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相信我。
长夜漫漫。互相取暖。她的眼神是穿透夜色的一小束洁白月光,照亮我心底的小小阴暗天地。我在微光中轻轻握住她的手。眼中却无泪。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这句词是我年少时从一本书上所抄。也就十四,五岁时。一见便觉惊却欢喜,浑身无法动弹。无限眷恋,哀而不伤。当一个人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不会知晓与他分别的时地。就像我们在生的时候,亦不会知道死。
沿见(1)
我对任沿见说,我需要感情。即使我尚未得知它的真相和寓意,却因着这盲对它有足够的野心。少年时恋爱,留下生命里第一个男人在家里过夜。他说一句,我会好好地对你。一整夜拉着他的手,因为担心而无法入睡。担心他的话会在风中散去。担心他会变老。担心看到自己的手里,原本空无一物。
新年夜晚的窗外有鞭炮此起彼伏,升腾的烟花照亮了房间里的黑暗。身边的年轻男子有温暖的身体。聆听他起伏的呼吸,觉得自己是开满了繁花的树桠,临风照耀,却不胜其哀。我亦知花若开得过疾过盛,颓败也早。
只是少年的我,就是这样执意。要一个拥抱,不要在黑暗中独自入睡。要一句诺言,即使明知它与流连于皮肤上的亲吻一般,会失去踪迹。我却只要朝与夕。不相信记忆。
我在爱。虽然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莲安说。
除了爱。
我们如何去与世间交会,与时光对峙。
我在凌晨时分醒来,看到沿见还在酣睡之中。他伸出双臂,把我的头抱在怀里,下巴贴在我的额头上,神情略有紧张。这包裹式的姿势,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占有。3月的北京,房间里的暖气刚刚断。空气中有微凉的寒意。
他的卧室我还未熟悉,包括床上的气味亦是陌生。但我记得那一个连着卧室的大阳台,有落地的两扇玻璃窗。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便从窗帘间倾泻而入,在房间里打开一片暗白的空间。环路上有车子呼啸而过留下的回声。间或的,还有轻佻而细微的鸟鸣。
这个寂静的昼与夜交替的短暂时分,我清晰地感觉着时间停止了速度。不再流动。不再惊动。我亦觉得我们似乎是不会变老的。也不会有分别。这一刻的胶着就该是世间存在的真理。
他说,我知道,你要的男人,从来都不真实。你要的,是自己内心的幻觉。他们只是工具。
他认为他能够了解我。而我只是想,若他知道我曾是一个在地铁里漫游,靠药丸来制造复合胺的女子,他又会如何。他所见到的苏良生,抑或只是他内心的幻觉。
沿见(2)
而任沿见就是那种骄傲的男子。33岁的北京男子。看人的眼神极其专注,直接并且不动声色。我便猜出他的星座是11月份的天蝎。他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有自己的专业领域。喜欢控制权力有时候略带偏执。一直过着遵循社会主流标准的生活。并且已经独身7年。
他的生活,有着既定秩序和原则,并不会被任何人轻易干扰。
工作时只穿蓝白两色的衬衣。喜欢运动。常去附近的超市去买巧克力,吃一种德国牌子的黑巧克力。有时候独自在家里看电影,开一瓶酒,加些冰块,配着香草奶酪来饮。吃鱼,清淡饮食及甜点。开日本车。公寓里只用白色的基调。在性的范围里他是洁身自好的男子。可以在被客户邀请去高级夜总会的时候,享受身边浓妆艳抹的陌生女子,然后给她们小费。但从不带任何女人回家。他亦认为性是与感情分离的,但却对它有洁癖。
有些事情是他很久之后才告诉我。比如他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是26岁。一个26岁才开始做爱的男人,已经可算是稀少。他在大学和大学毕业之后,有过两个深爱过的女子,但都没有和她们做爱。越是爱的女子,越不想随意地去碰触她。
他是那种男子,看着喜欢的女子,就如同看着雨后落地纷纷的白色樱花,不忍靠近。是有这样的珍惜和距离感。在享受着晴朗天气的时候,在阳光之下仰起脸闭上眼睛,心有欢喜却并不惊动。所以他的爱,亦只是稀薄,并且缓慢。
只是他不愿让自己在到了30岁的时候,依旧还是个童男。在同事,朋友,家人的眼中,他是一贯无问题的男人,因所有的问题,他都会独立寻求解决。就像他必须让自己获得一次性爱的经验。而这对他而言,仅仅是一种理性的蜕变。
那女子是他一个客户公司里的职员,常和他进行业务接触。他知道她喜欢他。又是坚强的女子。她的坚强让他感觉安全。他可用她来解决自己的童贞。他不愿意让自己的自私伤害到别人,并认为可以做到。
那晚他约她吃饭。喝了许多酒,即使醉,脑子里却仍是清醒。她亦知道要发生的事情,不言语,把他带回自己的家。在她放着大瓶玫瑰花的房间里,他与她做了三次。他感觉到自己强壮而剧烈的情欲,在身体深处起伏动荡,几欲将他分裂。
天亮之后,在刺鼻的已经凋落的玫瑰花香中醒来,看着身边的女子,却觉得异常寂寥。这种寂寥,令他觉得冷,亦已得知这不是能令他得到填补的事情。若以后再有反复,也只是空洞的循环。他很快就与她断了联系。若再与她做爱,他只会轻视自己。
这件事情在偶尔回想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过悔改。曾因为脆弱而去利用一个爱着他的女子。他觉得这脆弱是一种羞耻。其后,他便不再轻易靠近。若有别人寻他,他亦不应。
我想找一个爱的女子。但那很难。又不屑找一个寻常女子敷衍。他说。
有整整近7年的时间,他每天工作之后,回到家里,躺在自己的大双人床上,因为疲累很快就入睡。那张床两米长,两米宽。他喜欢本白或藏蓝的床单。习惯睡在右侧。床的左侧总是空着的。因为长久的独身,他觉得自己像一头热带雨林里即将消失的怪兽。
在光年之外的空茫之中。他说。
沿见(3)
我与这个热带雨林怪兽的男人,在一个高级俱乐部的派对上相识。那时还在杂志社上班,经常需要参加诸如此类的聚会,来联系名人做内容。那天带了摄影师过去拍照。是圣诞前夕。
他说,我看到你跪在地上替摄影师测光。你穿着一件白色印度细麻衬衣,瘦的仔裤,脏球鞋。一大把干燥浓密的黑发在后脑扎着髻,乱糟糟的,非常邋遢。发髻上斜插着一根旧银簪子。俯下头时,领口里露出一对凛冽锁骨。
工作的时候表情严肃,懂得控制和把握,工作一结束,马上回复散漫自在本性,亦开始在人多地方显得拘谨。
现场气氛热烈,主持人不断拉客人上去做游戏,客人也甘愿做被摆布的木偶。我只觉得乏味。派发完名片,做完事之后就急急要走。想独自找个小面馆吃碗热汤面,抽一根烟。
拿起外套,走到门边,这陌生男子靠近我,说,你能留一个电话给我吗。这是我的名片。他的声音很温和。穿一件白衬衣。手腕上是浪琴的军旗。看过去朴素持重,非常干净的一块表。他不像是会随便对人搭讪的男子,脸上仍有疏离。酒吧那一刻声色浮动。这喧嚣背景里我们相对伫立,竟谁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低头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把他的名片塞进了牛仔裤的后面裤兜里。我说,对不起,我得走了。然后穿上灯心绒大衣,略带局促地对他点点头,走出大门。
沿见(4)
良生,不知为何,当我与他离别,却想起来少年时他带我去影院,黑暗中他托住我脸颊的手。他的手很大,温暖,微微的骨节突起,静脉很明显,皮肤上有大颗的圆痣。我把脸枕在他的手心里,那里渗透出浓郁的烟草味道。于是在梦中我见到阳光下生长繁盛的烟草田地,在风中轻轻起伏。
我想有没有过一个瞬间,他是在把我当作一个他内心珍惜着的女子。
后来我想,也许是的。一直都是。只是他不告诉我。即使他明白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对感情有足够自信的女子。他承认自己的自私和软弱之处,因此不愿意给我虚伪的信仰。并使我最终失去这信仰。
我们这样地怜悯对方,却最终选择了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来简单粗暴地结束彼此的5年。
我在爱。这的确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沿见(5)
Maya开始筹划给她出唱片。有一段时间莲安只觉得生活忙碌得连睡觉都是奢侈。练歌,录音,发唱片……她的唱片卖得很好。听众的耳朵懂得识别灵魂歌唱者的声音。她的业绩的确炙手可热。一张出来之后,就又很快有了第二,第三张。
在唱片封套上她没有用自己的照片。是母亲临的水粉画。那些颜色清淡气息诡异的花朵。三张唱片封面分别是栀子,鸢尾,以及睡莲。不同的含苞,盛开,以及凋谢的姿态。这三张唱片持续进入排行榜,奠定了她在音乐界的地位。但她的人却神秘。很多人知道她的歌,却不知道她是谁。她亦很少出来出席颁奖会或商业派对。有许多桀骜的脾气。
有时在记者会上出口骂人,因一些无聊的问题而变得暴躁。有时拒绝见面或陪同一些要人,对自己的听众也冷淡,并无热情。甚至不太愿意登台,除了她自己认可的一些演出。不看任何有关于她自己的新闻或评论。不拉帮结派,不屑谄媚,不懂得交际,亦从不屈服。在圈子里甚是孤立。
若不是这业绩,恐怕早已被打落到原地。这看起来低调隐蔽,实质上却暴戾天真的性格,不是没有给她带来过阻力。
幸好有Maya打点着一切。Maya不是太逼迫她,因为唱片业绩已经非常重要,其他的,她认为可以慢慢改变。毕竟,她已经靠莲安赚到了一大笔钱。而且她识别莲安的个性,知道这个性是她天分里的推动力。Maya是极其聪慧的女人,虽然她亦是精明的商人。
她只对莲安说,有了钱,你才会有自由。你才可以选择不做什么。不做。这才是最重要的。
若忙碌,便可以什么都不想。她麻木地四处兜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如何在延续。她开始慢慢地喜欢上酒精和香烟,因为它们带来的抚慰,非常细微私人,独自的时候,互相依存。有时候在录音之前,她都要喝上一小杯酒。她在唱歌的时候,看着自己的海。那些明亮的光柱,穿透起伏幽暗的海面,直射到她的灵魂。这是她所信仰着的光。她亦只是在为那光束而唱歌,为已经逝去的人与记忆在唱歌。
只有在唱起来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遗忘或者记得。那亦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那一个夜晚,与一辰告别。她知道也许这一生再不会与他相见。不是他或者她要消失于这个世间,而是她的意念隔绝了他。她的意念中不再存在这个男人。她不再感觉自己能够见到他。也就是说,她不再抱有对一个男人个体的希望。即使彼此在同一个城市里,也如同消失没有异样。
他像一艘船,沉入海底,也许腐朽,也许存在,却已经寂静。再不发出声音。
沿见(6)
第二天一早,他便打电话给我。我没想到他会如此诚意,这举动里甚至有一种少年般的莽撞清澈。
他与我约在一家咖啡店。我迟到了。他独自等待了约20分钟。
因为是午后,在阳光下我便仔细看清楚了他的脸。他坐着的时候腰很挺直。穿一件布衬衣。是略微发旧的咸菜绿。眼睛镇定,额头及脸颊上有些褐色的圆形小痣。那些小痣仿佛是属于过往的遗留印记。在提醒我,他对我来说是一个没有历史的男人。或者说,他有33年的历史未曾被我得知。
在咖啡店里我们聊天。他一直试图告诉我他自己的生活状态。包括他在南方读大学时的初恋和快乐时光。他又说起,四年之前,他去欧洲旅行。在南部乡下,看到原野里大片紫色的薰衣草。那长茎植物正在开花的盛期。大风掠过,花丛如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地翻滚,呈现深浅有致的层次变化。美得稍纵即逝。他在车子的玻璃窗后,看着它们,感觉到一种自从脱离童年之后,已经很少出现的夹杂着喜悦和伤感的惆怅……
那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依旧是不善表达的少年。站在内心一个八面临风的位置上。试图确认自己。优柔寡断。他说。
他又说,今天的心情一直略微忐忑。也许因为你是我生活界限之外的女子。你的内心让我充满好奇,有隐约畏惧。你是否会认为我只是一个穿白衬衣,理平头,穿系带皮鞋并且朝九晚五的乏味职业男人。
他轻轻地笑起来。这是一个敏感的男子,虽做着理性的专业工作。并且他这样干净。这干净是一种从外表联结到内心的洁净直接。
有许多男人浑身散发湿漉漉,酸溜溜,腥臊难闻的气味。怀才不遇有许多抱怨的男人,亦有诸多阴暗之处。而看起来充满野心的神情激昂的男人,实质上不坚定,都有自卑。只有平和富足的男人,不惧怕流露出真实的自我,因此洁净直接。
告别的时候他说已经在后海附近的一家海鲜餐馆订好了湖中的包厢位置。他说,你应喜欢吃海鲜。但在我略带生涩地说出理由的时候,他接受了我明显的敷衍。他递过来一只长形纸筒,外面包着深苍绿的绒纸,扎暗红色细麻绳。我接在手里,略有疑惑,但很快猜到那是一只旧的羽毛球纸筒。拆开来,里面是一小把紫色的巴西鸢尾。
我不好意思把花直接拿在手里。他顿了顿,说,这种花看起来,总是略有些郁郁寡欢,但是不惊不惧,兀自带有一种深意。也许你会喜欢。
沿见(7)
在常去的小巷子里的日本料理店,莲安见到卓原的手。他在台子后面做捏寿司,手上没有任何修饰,没有手表,没有戒指,没有镯子。手非常洁净。洗得略有些发白。清秀的手指,微微的骨节突起,静脉明显,皮肤上有大颗的圆痣。
先铺平紫菜,排上寿司饭,然后轻而有力地捏,再铺上一只剥了壳的大虾。所有的物质在他的手指之下,充盈着一种柔顺的生命力。在没有工作的时候,莲安每天的晚饭,都是在这家公寓附近的寿司店里吃。她亦看着他捏寿司,渐渐熟识他。
卓原只是极其寻常的上海男子,职高毕业,略有些胖,一直找不到合适工作,所以先进寿司店聊以谋生。闲来只喜欢看电视的体育频道及喝上几杯。这样的男子,在人群中一抓就是一把。她与他聊天,聊的都是家常的事情。电视,寿司,或者其他。他似乎不认得她,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随随便便,也从不问她做什么。她想自己很少出镜亦很少在媒体上露照片,应该大部分的人在现实中都认不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