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走到大楼顶层的尽头走廊里。她的头就后仰在栏杆上,长发在风中飘动,看到满天灿烂的繁星。他根本就不能抵制这一瞬间的冲击。她如此盛大,并且繁华。并且他亦是爱她。
他似面对两个来自另一个世间的女子。相知却无法占有。她们的灵魂彼此连接,起伏不定,绵延并且没有边际。而对他来说,那是灼烈空洞的深渊,只能投身而入。
原来这所有的惊动亦只是被平淡克制所掩盖。
因为善良,他们在我面前,从不流露出丝毫记得。仿佛遗忘了一切的事。
一定是时地不对,我想。她不应该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和沿见相识。若她早些时候遇见他,一切会是清白无碍。我亦应该在3年之后才与沿见在一起,这样也许我们就可以平淡地相对到老。他会知道我的甘愿。
而沿见现在做出的选择,与他爱着的两个女子都没有关系。这一定是时地不对。
我只是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侥幸的人。并且是一个曾经因为爱而盲并且失聪的女子。
我只是心里酸楚,心疼恩和。不知道为何,她是在如此业力重重的感情里获得了生命,且一生下来就有注定的缺失。而她却这样的纯洁并且无辜。带着她剧烈的生命力,欢喜盲目。我站起来,把烟摁熄,抓住正在大堂里奔跑的恩和。她玩得尽兴,浑身热气腾腾香喷喷。我紧紧地抱住她,说,恩和,乖,跟着我,不要乱跑。
她便走过去逗弄沿见。依旧是欢喜他,一会儿便自作主张爬上他的腿,仰着脸用手去摸他的额头。脸上笑得似没心没肺。沿见看着她,眼泪几欲从眼眶里掉落。我看着他,心里冷静,说,沿见,抱歉我不能把恩和给你。她姓苏,她是我的。
她应该和真正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一起。
血缘关系就是亲人吗?我微笑。当她长大,她亦会记得,是谁在她幼小时病弱深夜送她去医院,是谁当她饿了渴了冷了热了细心观察她的感受并即时满足她的需要,是谁每夜临睡之前拥抱她亲吻她给她安全感,是谁不管走南走北,把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你能说我不是她的亲人吗?
不要忘记,良生。我是个律师。若我控告你,我可以得回恩和。
若你一定要这样做,我不会阻止。
良生。他突然极为苦恼,用手蒙住脸,声音彻底软弱下去。为什么会这样。良生。你爱莲安。我也爱她。你不能独自占有这个秘密。最起码你应让我知道她是如何生下恩和。
盈年(3)
在南京,因为落魄及艰辛,我与莲安过得并不顺利。莲安一整天憋闷在家,一旦抓狂,她就会用刀片在手腕,腿上划出深浅不一的伤口。不能服用镇静剂,不能控制自己。有时候恨不得杀死我一般地辱骂我。我白日筋疲力尽,晚上回来有时候亦不得休息。碰到莲安无法自控的发作,我便只管让她骂去。独自上露台,由她尽情发泄。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她可依傍的人,只留得我一个。所以她只能把她内心的怨怒也交给我。她非常之孤独。
那年的春节,我们两个人一起度过。外面焰火冲天,家家团圆的气氛浓烈欢喜。莲安却因周期性抑郁症又开始起伏,为一点点小事与我怄气,并打碎桌上的碗盘,然后独自走进卧室摔上房门。我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把冰冷的饭菜倒进垃圾箱,一个人在黑暗寂静的客厅里坐下,听着外面烟火嚣叫,孩子的笑声,电视里热闹的晚会噪音。
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房间里看莲安,推开门,却看到她伏在床沿上,喝了酒,晚上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呕了出来。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喝酒。你这样会毁了孩子。
她大声吼叫,你给我滚出去。滚。
我非常疲倦,但依然清扫了地面。然后想稍微躺下来歇息一下。她依旧拉住我不放。我因为几日没有休息好,她又时常出血,让我惊惶,心里亦是暴躁。我说,莲安,请你控制一下你自己的情绪。我对你的感情,不能是你手里的工具。
她彻底歇斯底里地大叫,你难道没有感觉满足吗。你对我施以同情怜悯,用来自我疗伤。你就跟那些去非洲看望得了艾滋病儿童的明星一样,沾沾自喜。你只想满足你自己。
我只觉得心脏底部的血像潮水一样冲到脸上。潮水把我冲垮,无法自制。一言不发,走过去把莲安从沙发上拉起来,用力掌掴她。一下,又一下。脑子里竟已一片混沌,什么思想都没有。
停顿下来的时候,便觉得右手手掌滚烫而剧痛。转身走出了家门。
走到街上,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冷风一吹,人就清醒过来。已经是冬天。大街上空旷清冷。我只知道自己还需留在莲安的身边。即使她再如何为难,我仍旧懂得她。并因这懂得,可以无限期无终止地原谅她。在大街独自缓缓地走了一大圈。到24小时营业的超市给莲安买了一罐加钙奶粉以及鸡蛋。便回家去。莲安却不在,家里空落落的。我躺在沙发上等,实在疲倦,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在黑暗中突然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莲安就坐在对面。我扭亮灯,说,莲安,你去哪里了?
她神情平静,穿着大衣未脱。在灯光下我看到她的半边脸有淤青。我不知道自己下手会这样重,吓了一跳。她说,我去火车站了。以为你要走。找遍候车大厅。
我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身上在轻轻哆嗦。我至为惊惶,走过去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说,原谅我,莲安。我没有照顾好你。
她说,是应该我来请求你的原谅,良生。你本不需要过这样的生活。等我生下孩子,我们便分手。你可回北京,再牵累你,沿见亦是会杀了我的。她笑,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良生,她说,等你回北京就嫁给沿见。我们的一生,可以碰到非常多的男人。但愿意与你同床共被一醒来便要牵住你的手的男人,又会有几个。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怪异,很轻很细微,就这样我看到了她裤子上的血,一摊一摊地晕染开来。都是黏稠的浓血,还在不断地渗透出来。她靠在沙发上,分开双腿,用手捧着自己的肚子,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她说,良生。我们生活在各自的黑暗之中。我一早便知。可是我多么想靠近你。这样我便会温暖。
盈年(4)
我在凌晨3点把莲安送进医院。她在预产期之前大出血,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医生说只能是采取手段早产。若运气好,孩子可能可以保住。她说,她的丈夫呢,进手术室之前得先签字。
我说,她不会有危险吧,医生?我只要她没有事情。我跟她絮絮叨叨,心里非常恐慌。她不耐烦,说,会不会有事我怎么能够预料,她丈夫到底来不来?我说,他出差去了。我来签。我来。我拿过那单子,都未看得仔细,便签下了我的名字。放下笔的时候,才发现手颤抖着竟停止不下来。
莲安被推进手术室大门的时候,神情非常冷静。她已决定剖腹生产。白被单盖住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很弱小,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掉。头发散在枕头上,黑发衬得脸更加苍白。脸上的轮廓变回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清透而分明。她的手因为阵痛挣扎而轻轻颤抖,抓住我的手说,良生,若我知道会这样痛,我就不想再生。
我强作微笑安慰她,不要孩子气,莲安。我们煎熬了那么久,只是为了今天。
她说,是的。它现在要来了。她轻轻叹息。它要来了,我却又感觉害怕了。她微笑。帮我去买豆沙圆子来,良生。那种甜的热的糯糯的小圆子,我好想吃。
我说,好,我这就去。你一定要乖,莲安。你要留着点力气,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她说,我知道。我爱你,良生。
我也爱你,莲安。你要相信我。我含着眼泪,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她轻声说,我信,良生。我一直都信。她松开了我的手,医生强行把车子推进了手术室。那门即刻就被紧紧地关上了。
我飞奔到街上,跑了一段路,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豆浆店,买了豆沙圆子。又跑回到医院。身上都是汗。一夜没有休息,觉得非常疲累。走到手术室外面的墙角椅子边,坐下来,头一靠到墙壁上就觉得眼皮沉重。黑暗如期而至,把我包裹。我觉得自己要睡过去。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每年的节日,比如国庆,中秋,春节,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惶惑的时候,因知道自己必须小心控制。他已经消失,我对他的记忆正逐渐沉入暗中。像断裂的船,一点一点地折裂着,沉入海底。彻底的寂静降临在内心深处。而在这样的时候,我却觉得他似乎仍旧是在的。要与我来团聚。我分明清晰地听到他在耳边轻声的叫唤。他的气息和热量,非常熟悉。他说,你回来了。我说,是。爸爸,我回来了。
在梦里,我又见到他。他蒙着一块白布躺在水泥台子上。死亡使他的身体缩小,并且消瘦。似乎要回到他婴儿时候的样子去。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棚顶下着雨的太平间里,抚摸白布覆盖之下冰冷坚硬的肉体。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世间感情我是多么贪恋不舍。亦像莲安一样失望却又坚韧不甘愿。
他的脸还是40岁左右时候的面容,头发大部分还是黑的。因为一直离开他的身边,所以我不知晓他的白发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蔓延。在我年少的时候,我们违背彼此的意愿和感情。我伤害他,毫不怜悯。觉得他在这个世间就是注定要为我付出为我所践踏。他伤害我,亦毫不怜悯,因觉得我是他用来对抗生命和时间的工具,他要把他的失望,放置在我的精神之中。就像他把他的血液贯彻到我的体内。他要我隶属于他。
但若我们依然能够拥有时间,若他能回到我的身边,我们应能够彼此宽容,谅解,和好,把爱慢慢修复完整。让爱变得简单如初。如同抚摸般天真,沉默般坚定,相依般温暖。但是时间不再回到我与他的手里。它突然地沦陷了,消失了。我发现了生命的不自由。
我看到自己在火化间的小窗口边等待。他的骨灰盒被送了出来。我伸手进去,把手指插进那热烫的白色颗粒里面。高温烈火炙烤失去了痛苦的肉体,留下来的只是一堆骨骼的混合物。这白色的粉末,非常纯洁但是盲目。犹如我们的生。我用手掬起他的肉体,闻到他的气味。这就是我们最终的彼此谅解。他亦获得了重生。
然后我便突然惊醒,听到手术室的门被啪啪地打开了。
我说,沿见,我知道我爱她,你亦爱她。但我们的爱仍旧是不同的。你爱任何一个女子,你的爱都是来自男子的明确的感情,经过选择,小心衡量,需要圆满。而我与莲安,我们爱对方就如同爱自己,如同相知,陷入缺失与阴影的泥污,不可分解。若有莲花盛开,那是来自我们共同的灵魂尸体。你不知道过往,所以你无法了解。你亦不会明白我为何一次又一次跟着她走。
你的确没有说错。我在用对她的爱,一针一针缝补自己,试图填补内心的欠缺与阴影,以获得救赎。她亦是如此。在我与她自旅途上相见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把自己的过往,记忆,以及幻觉钉上了对方的十字架。从此就不会再分开。
盈年(5)
我抱着恩和回家已经是深夜。盈年没有入睡,亮着灯等我们回家。我这才想起出去的时候心慌意乱,竟忘记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我觉得内心酸楚,放下恩和便独自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浑身忍不住轻轻颤抖。他跟过来,在外面敲门。我说,没什么事情。我只是有些累。他说,良生,开门。他坚持要我开门。
我开了门,泪流满面,无法自控。他走过来拥抱我,我却不知可对他说什么。故人带着过往逐渐沉落于暗中,时间覆盖了一切,我亦不喜欢旧事重提。却只觉得盈年对我的陪伴与包容,是盛大的恩慈。盛大到无法对他轻言感激。
盈年轻轻说,良生,我们初次相见,我便觉得你是一个经历过很多事情的女子。但是你看起来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亦不知晓其他人的事。我的感情方式,很多女子恐无法接受,因会觉得它稀薄。但我知道你会明白。
我说,是,我明白。
这是我们之间惟一一次深入感情的话题。也就在那个晚上我有了暖煦。本来我们都已经商议好,为了恩和,不再有孩子。但我因是极其容易怀孕的体质,又有过反复流产,盈年觉得会伤身体,所以就想把孩子生下来。他亦是欢喜的,一直都非常善待孩子,植物,小动物等一切生命。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二个女儿。宋暖煦在10月出生。阳光晴朗温暖的秋天。
恩和已经开始上幼儿园。每天黄昏,我必亲自去门口等着她,接她回家。暖煦虽幼小,但看得出来性格与盈年相似,厚朴沉实,略显得钝,长大之后,也必然是那种大气而无情的个性,对很多事情不会计较也不会过问。
而恩和的暴戾天真,清坚决然一如莲安,且轮廓里逐渐有了沿见的痕迹。脸颊上有褐色圆型小痣,非常神奇。是敏感的依赖感情的孩子。心里有许多计较。她亦喜欢与我说话。
良生。她说。她一直被纵容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之间的关系如同成人。她说,今天老师说起你以前写过书。她家里有一本你以前的旧书。
是。我写过。
为什么你现在从来不写字。
因为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你以后会给我看你的书吗。我要知道你的故事。
不,恩和,一个人写一本书,只是为了记下所思所想,而不是说他自己的故事。
记下来是为了不会忘记吗。
有时候也是为了遗忘。因遗忘会让我们得到内心的平静。
那什么样的事情该记下,什么样的事情该忘记。
比如说,今天你邻桌分给你一颗糖吃,你就要记得,并且明天给她吃两颗。若她抢走了你的一颗糖,你就要知道她为什么抢,如果她没有理由,你就要告诉老师,给她教训,如果她有理由,你就主动送给她。但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便要忘记。
有时候这对话会让我觉得艰难。但我仍旧希望恩和能够明白。我不愿意让她自己去摸索太多东西,在黑暗的隧道穿越时间过长,光亦更接近一种幻觉。
盈年问我是否打算一直对恩和隐瞒。我说是。
我决定不让她知道太多历史。我是可以一件一件对她说清楚的,从我的父亲,从阿卡,从云南四川一路说起,亦可以从临,尹一辰,卓原,Maya,柏大卫,一直说到沿见……但是说明又如何。这诸多辛酸苦楚,颠沛流离,人情冷暖以及世态炎凉,种种世间的人情与真相她自会有分晓。我不必勉强她去了解或试图懂得。这些事情,即使是成人,也未必见得人人都会明白。因为不懂,人世甚少宽悯。所以有些事情,无知也是恩慈。
自我说服了沿见把她留给我之后,我不再让沿见来看望她。有些事情若被遗忘更好,就不应该让它有复苏的机会。我已让她随暖煦一起姓宋。她的父亲只有一个,那便是从小对她倍加疼爱的宋盈年。而不会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而任沿见,那个给予了她生命的男子,他在创造她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她,虽然他爱她。
我不愿意让她明白这种残酷。
她在她的成长中,必须学会的第一件事情,亦只能是感恩。
盈年(6)
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便越来越忙碌。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围绕着盈年,恩和,暖煦,关心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健康。日常生活无非是穿着粗布裤和棉恤,牵恩和的手,推着暖煦的推车,带她们去附近市场买蔬菜,大把鲜花。喂她们吃饭。带她们晒太阳,晚上讲故事哄她们睡觉。有时候也会穿雪纺刺绣的衣服,穿细高跟凉鞋外出。那是陪盈年去听音乐会或出席公司聚会。
我不再独自出去旅行。不看电视。不做美容健身。不打麻将。我没有一般家庭主妇的自我沉溺,亦甚少和外人交往。我不觉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来越宽容涵盖,似什么都可以接受。相反,我觉得那应是一个逐渐剔除的过程。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知道不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后,做一个纯简的人
在我们一起生活5周年的时候,他内心欢喜,买了一枚钻戒给我。没有询问我婚姻的事情。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直接地提过。但被我回避。之后,他就不再提。时间越久,越觉得婚姻不重要。这份契约是与相信无关的见证。惟一的不足,不过因我不是他正式的妻子,他常常为该如何介绍我而觉得头疼。
他又不喜撒谎。那时候他便有孩子般的尴尬神情。但对我并不悔改。
我们的生活,一直以来清简朴素。盈年在公司里有职位,但从不买奢侈品,亦不讲究。工作再忙,休假日必定开车带着我和两个女儿,带上小狗,一起出去爬山野餐。
那枚戒指太过闪亮和昂贵,自然舍不得戴。放在抽屉里收藏起来。一双手已因长年做家务变得粗糙干燥,不再是以前的洁净细腻,盈年时常替我记得买一瓶护手霜,放在厨房的洗碗池边。若他回家有空闲,也必定帮我一起来做。毕竟,这个四口之家,是需要不断地付出经营来维持。所有的完满到了最后,亦只是平淡甘愿,波澜不惊,看起来非常庸碌。
我只觉得日子越来越静,越来越静,像水流到更深的海底去。我的话越来越少。但这沉默里有无限富足,只是因为心安。抑或是因为我记得和遗忘。
我还是会见到莲安。偶尔夜深人静,午夜失眠,我独自走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灰紫色的天空微微渗出亮光,整个居住区的小栋别墅都沉浸在深不可测量的寂静之中。星辰的光亮已经稀薄。世间万籁俱寂。我便看到她站在角落的暗中,直发倾泻,戴着祖母绿耳环。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眼神像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她拿着烟,放在手指间,对我轻轻微笑,问,良生,近来可好。
我说,莲安,我渐渐明了,爱里面有太多贪恋胶着,所以会有离散。若从爱到无爱,如同盈年,这感情却是更有担当。与其说他爱我与恩和,不如说他怜悯和有恩慈,并且知道我们。但我却觉得亦是好的。
她说,以前我们都过得艰辛,不断颠沛流离。
我说,但那却是重要的。有这么多的事和人,可以记得。若没有回忆,人多么卑微。
良生,你还愿意再跟着我走吗?
我说,是。我愿意。随时随地,只要你出现,莲安。
此时盈年亦在卧室里惊醒来,轻轻叫我的名字,良生,良生,你在哪里。
我便对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房门。这个男人,我将与他一起慢慢变老。我知道。我们心里爱着的人,总是走得迅疾。因此能够与之相守的,总是一些其他的不相干的人。而我已经算是侥幸。盈年善待于我。我们珍惜对方,温和相处。因彼此已走过生命半途长路,知道悲欢甘苦,时光流转,所以不想辜负。
而莲安,她是我生命中的一扇门。轻轻打开,让我看到无限繁盛荒芜天地。关闭之后,我亦只打算守口如瓶。
盈年(7)
清明节,盈年带着两个女儿,陪我回了一次南方故乡。枫桥是我出生以及度过童年的深山小村,也是父亲年轻的时候沦落教书的地方。小村年年都有变化,盈年看到的枫桥,已经与我记忆中的故乡完全不同。但这对我并无影响。我只知道,我父亲的坟在此地。我生命的根源在此地,我精神的源头在此地。或者当我某日叶落归根,我仍会回到此地。它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归宿。
少年时的桀骜与风霜褪尽之后,我的内心分明,自己只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寻常女子,即使心存眷恋,亦静默无言。仿佛走尽无数坎坷颠簸之后,终于抵达某处,却发现那原来只是一个安静清朗的小镇。花好月圆。
带着男人和两个孩子,重归故里。村里没有人认得。在小旅馆里住了一晚上。清晨醒来,窗外传过公鸡打鸣的声音,还有鸭子,鹅,狗的吵闹声。他们还是用干树枝烧炉灶来做饭。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松脂与泥土的浓重气味。这30多年来,小村虽然通了电,修了路,新建了许多水泥房子,但这气味,这声响,却没有任何改变。
我悄悄起身,想独自去墓地祭扫。碰到重要的事情,都只愿独自一人来担当。似不肯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内心起伏。如今亦然。走到露天晒稻场,看到那里还立着两根粗长的竹竿,是用来放露天电影的。记得以前每次放电影,就是如同一次节日般的盛大欢喜。全村的人搬了木凳子来排队,夜幕降临时,便挤在一起嗑瓜子,吃花生,啃甘蔗,吵吵嚷嚷。是这样充沛分明的世间热闹。原又是这样肯定而沉稳的人生。亦记得每次看完电影之后,父亲背着我回家,一路打着手电。两旁的稻田有青蛙鸣叫,萤火飞舞。山脉尽头有淡淡月影,世间自是清好。
而那时我尚年幼。之后很快被父亲带回城市。离开了那里。
之后又走了太多太多地方。直到在一个丝毫没有血缘联结的北方城市里停留,与一个寻常男子相守,将会与他白头到老。人生又近同一场繁华至荒芜的幻觉。不可探测。
在他的墓前,清理了杂草。我带了他以前喜欢喝的绿茶。再多欠缺悔改,最后只能在他的坟碑之前敬一杯清茶。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能坐在他身边的泥地上,给自己点燃一根烟。天气非常晴朗,有温暖的春阳与和风。周围寂静得能够听到松涛轻轻起伏,偶尔有鸟声清脆。我知道他此刻离我非常近。彼此应是心里无限欢喜。
温煦阳光晒得人略有些发懒,只觉心里洞明而平然。于是我便躺下来,脸枕着墓石,闻着这植物和泥土的味道,闭上眼睛。我知道我会睡过去。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的人生,倏忽过完了大半,不过是二三事,如同世间流转起伏的情缘意志,并无什么不同。那亦不过都是旧的事。
又 及
写这本书的日日夜夜。很有长一段时间,是带着稿子,辗转在北京上海的各个咖啡店里,在飞往欧洲的夜机上,颠簸的船上,日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客车里,车站和机场,小旅馆,甚至街头某个广场椅子上……断断续续,反复设定。
从春天到冬天。在北京。最终写完它。
长篇初稿框架是用笔写在一个本子里。在《蔷薇岛屿》的《再见,时光》里面,有极简单的雏形。最终也只引用了很小一部分。并且写到最后,一些情节开始自己产生变动。
做为一个标记,把这个框架附在书后。似是留给这本书的淡薄纪念。
1 苏良生27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内心软弱的人容易得高血压,父亲脑出血。她独自在北京生活,以撰稿维生。住在公寓里,养了一条狗。常拧不开罐头盖子。自己修理热水器,花洒,买烤面包机,做着琐碎的事情。受不安全感的困扰。记忆太深,即使有人过问,也无从说起,所以在别人面前,她是一个独立的沉闷的女子。
2 对城市生活沉溺其中,又态度边缘。不认同,也无融合。和周围的人关系疏离,有自闭倾向,转而关注自我的深层感受。因为内心阴影,常常哭泣。暴饮暴食。觉得自己该做的还未做,该说的还未说。在一瞬间开始变老。
3为试图恢复自己的精神状态,良生开始一份杂志社里的工作,每天坐地铁上班。12月,在圣诞节的时候,良生参加俱乐部派对,邂逅任沿见。沿见33岁,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那天带着他的同事倪素行一起来。内敛沉着的男人,戴着军旗手表,脸上有痣。他自然地接近良生,留下她的电话号码。
4 沿见约会良生,两人相处默契,但良生已经打算辞职,外出旅行,依旧是敷衍。借故离开。辞职那天,一个人在酒吧喝酒。晚上下起大雪,她醉酒在街头。沿见带她回家,看到良生脏而杂乱的小公寓,养着小狗,有许多枯萎的植物。沿见替她收拾房间,然后离开。
5 2月。良生辞职。走上一个月的荒凉旅途,在云南四川进行省际旅行。在大理暴走,对丽江失望,在乡城停电的夜晚走在坡道上看星群。旅行使她的回忆和写作断裂地继续着。在小镇与小镇之间,独自坐长途客车。住在火车轨道附近的小旅馆里。对父亲的回忆像烟花一样在心中点燃,熄灭。她觉得自己在失败和寻找上浪费了太长时间。梦到童年,她的朋友们和爱人们。
6 在稻城的时候,邂逅莲安。莲安是丰盛,原始,妖娆,有生命力的女子。虽遭受磨难,但性格是天真开放,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活力强盛的女子。非常坚韧,略带杀气。而良生桀骜不驯,内省自持,有封闭性。
7 良生和莲安在稻城共度一晚。茶花烟,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起在藏民家里同住。次日凌晨莲安在桑堆独自下车,等待去往乡城的客车。两人告别。难忘的印象。良生到了康定,最后回到成都。在酒店里看到沿见发给她的短信。在路途上独自看到烟花。
8 3月。良生回到北京,开始写作关于父亲的电影剧本。(良生的父母离异,母亲在她7岁的时候离开。有孤独的童年和少年。和父亲之间的深爱及冲突。17岁恋爱,不断反复,寻找温暖。为了脱离自己的生活,离家和一个认识仅三个小时的异地男人结婚。婚姻维持了三个月。不被祝福,注定是个错误。心甘情愿付出代价。父亲来看望她。她倔强,不肯回头,又独自远走。母亲淡出良生的生命。父亲的爱与无助,影响了她的一生。)
9 莲安断续告诉良生关于自己的童年和往事。(母亲是以单身的身份,独自抚养她。莲安被反复寄养。10岁的时候,母亲嫁人,生下弟弟兰初。后母亲不堪虐待,对生活失望,毒死莲安的继父。入了监狱。15岁,莲安独自到北京,投奔商人柏一辰。母亲在狱中自杀。莲安被送到外地读书,一辰最终与一个政府官员家庭的女儿结婚。莲安不愿意被摆布,跟随其他男子去了广州。卖盗版碟,做艳舞女郎,和摇滚歌手同居。生活混乱并充满痛楚。与不同的男人同居,遭受殴打,虐待和分离。后到上海,认识Maya。Maya是同性恋女子。帮助莲安成名。莲安虽才华出众,但具有颓靡的本性,时常无疾而终并随波逐流。)
10 母亲对莲安有巨大影响。莲安兼具堕落与奔放的激盛力量,一直试图与生活对抗。成为演艺圈内的明星。又学习摄影,试图做一本有关于记忆的摄影集,想把生命中的时光弥补过来。想拍下童年时代的大海,所有消失的记忆……她流落于一个又一个小镇,拍各种景象,想找回自己的生命记忆。莲安与良生在精神上产生巨大的依赖。
11 莲安回到上海之后,开摄影展。良生去了上海,与莲安重逢。两个人一起去酒吧喝酒。一起去小超市买香烟。良生受到莲安的吸引,渴望成为她的一部分。莲安的沉堕放纵,良生甘心承担。
12 5月。莲安不堪忍受与寿司店男子卓原之间的恶性关系,并对繁华顶端心灰意懒。驾车来到疾病泛滥的北京,与良生见面。与沿见一起去唱卡拉OK,吃饭跳舞,喝酒。莲安对良生说,她想要个孩子。莲安在良生家里住了17天,不离尘事,平淡知足。然后不辞而别。
13 良生与沿见在一起。感觉寂寞。接到莲安的电话,让她与南京。良生一个人坐火车到了南京,找到莲安。莲安怀孕,与Maya闹翻,亦与卓原分手。贫病交加,非常窘迫。依然抽烟酗酒,需要照顾。但她想生下腹中的孩子。
14 良生甘愿承担莲安的落难。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努力赚钱,养活她们两人,等待孩子出生。两个人艰难度日。良生给莲安洗澡。莲安的脾气变得很坏,时有争吵。良生打了莲安一个耳光,跑到街上。莲安挺着肚子落魄地来找她。良生因为痛悔,用刀在手心中划了一道。血流如注,留下手心的一道疤。
15 次年2月。莲安在医院难产生下一个女孩,始终没有告诉良生孩子的父亲是谁。住院7天之后,带着孩子再次不辞而别。良生带着手心里的疤,独自回到北京,发烧生病。又是冬天临近春节。盈年带她去医院输液(像童年的时候父亲带她去一样。)输完液,两个人在回家的途中看到烟花。
16良生与沿见和好。并在YOGA课程中认识爱茉莉。在小酒吧里偶尔得知莲安的消息,她再次复出,有了新的代理人柏大卫。作品造成轰动,并获得大奖,但拒绝出席及领奖。良生保留自己与她的秘密。清明节回家,准备看望父亲的坟墓。她回到自己的故乡。带着沿见。带他看祠堂及自己小时候爬过的山。良生在父亲的坟墓边入睡。
17 10月。秋天的时候,莲安突然出现在良生的公寓门口。两个人没有倾诉,良生给莲安洗澡。共同拥抱睡了一晚。又再次走上旅途。莲安说柏大卫已死。再多繁华热闹的世间真相背后,亦只是深不可测量的孤独。生命的虚无与颠沛,使莲安感觉疲惫。
18 半路莲安肚子饿。说梦见她的母亲。在郊外一家小饭馆里喝粥。莲安在房子后面肮脏的洗手间里自杀。两个人三年的时间结束。
19 良生和沿见去了莲安的故乡渔港,接回孩子恩和。两个人抱着孩子坐公车回家。在路上看见烟花。良生在汽车上入睡。醒过来的时候,沿见对她说,他打算与倪素行结婚,是深爱他及等待他的女子。他说,我累了,良生。沿见清醒自知,没有温度的理性,为良生付出很多,但最爱的依然是自己。他想有个安稳的家。
20 沿见一直都是镇定,能够控制的男人。他对良生保持宽容,理解,放纵的态度,直到最后对她的放弃,也都是理性的结果。他对她的爱非常本能,因他觉得良生是需要他帮助的女子。他想改变她。却最终不能接受她。
21 良生一直对莲安有欣赏,怜悯,以及试图救赎的复杂心态。她试图通过帮助和跟随莲安来获得自己的拯救。沿见用离弃来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生活严酷,人只能自保。而莲安用死来告诉她,宿命从来不可违抗。但良生仍试图获得自己的途径。
22良生收养了恩和,带着孩子和狗阿卡搬家。她出席了沿见的婚礼,他移民美国。良生梦见莲安。某天早上醒来,她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沿见的名字。
23良生活孤独而坚韧地生活。带着恩和去巴黎旅行,邂逅宋盈年。工程师。善良安稳的男子。接受良生及恩和。中途沿见回北京,试图带走恩和。良生没有答应。并决定对恩和隐瞒所有真相。
24良生成为相夫教子的平淡女子。在家里做饭,洗衣服,照料恩和。后又生下另一个女儿,取名宋暖煦。一直没有结婚,和盈年彼此善待,互相陪伴。良生了结了她所有轰轰烈烈的幻觉和回忆。
25一个关于遗忘或者记得的故事。爱与恩慈。从欲望纠缠直到无爱的淡薄和甘心承担。对另一个人的付出和牺牲,试图获得对自我的救赎。生之繁华直至荒芜。书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做出选择。但这选择里没有对错的道理。也无幸福的标准。只是代表生命的时间。不断行进,并终究走向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