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我的一生已经了结。有些事情结束,有些事情开始。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依旧觉得心神荡漾。有了恩和之后,我开始对这个世间有更多肯定感受。她使我真实体验到生命彼此需索与交付的恩慈。没有计较。没有条件。我亦开始变得确定。
经济舱的位置窄小。坐久了就让人感觉缺氧昏沉。有人彻夜不眠地看电视。空气混杂着各种皮肤和头发的气味。喉咙干涩。我在闷热的机舱里间断地醒来。醒过来就分明地见到莲安。她坐在我的对面,直发倾泻,戴着祖母绿耳环。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眼神像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这是两年前我在云南四川路途上邂逅的尹莲安。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但是我记得她。我知道她总还是会突然出现的。或许依旧是在车站的某处,等着我,对我说,良生,你愿意跟着我走吗。于是我就昏昏然低声地在寂静里说,我愿意。
她痊愈出院的那天,我早上去医院接她们,莲安已抱着恩和不辞而别。空落的床铺只留下一张纸条在枕上:良生,我回上海,挣钱养活囡囡。请你回北京,与沿见和好。再会。
我手里捏着那张纸条,在枕头下看到一只她无意遗留的恩和的小袜,便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婴儿的奶香犹在。我的心里却只是寂灭。把袜子收进口袋里,当晚就辞掉在南京的工作,退了租住的小公寓,收拾好行李。用剩余下来的钱买了一张机票,便飞回北京。
在飞机上,我感觉自己发烧了。用毯子裹住头,不吃不喝。突如其来的炎症。漂浮在剧热和寒冷交替的浪潮里面。滚烫的手心和额头。身体被某种焦灼和悲伤封闭着。像一场压抑许久的火灾,星星点点地燃烧着,终于爆发出来。
在这张纸条里,我似是已经得知她的心意。她不愿意再继续拖累我。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她让我来,是因为亲人相待的需索,离开我,亦是因为这份亲人相对的淡薄。她总是要强,不能接受别人的照顾。她对我一如对待那些与她至亲的人,从来都是自私的。为所欲为。不知道她会伤着他们。她一定是要做那个提前上路的人。那个提前来说再见的人。
只是我觉得非常寂灭。我身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支撑被完全抽离。沿见在机场接到我,便直接把我送到医院输液。折腾了一夜。昏迷中我仍能听到走廊里护士的凌乱脚步,能够感觉到他坐在我的身边,用手心抚摸我的额头的触觉。
凌晨的时候,我醒过来,感觉到北京清晨干燥清凉的空气。那已不是炎热潮湿的南京了。不是我与莲安那间狭小的公寓房间。也不是医院里的我的孤立无援。我看到沿见有着大落地玻璃窗的卧室。有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从窗帘间倾泻而入,在房间里打开一片暗白的空间。一切依旧清楚分明。
我觉得心里非常落寞难过。沿见却没有任何言语,脱去衣服,便与我做爱。剧烈沉默。甚或是粗暴。仿佛这是他一早已经想好的事情。他的用力,似乎是要把他的生命贯注到我的身体深处。我亦知道,他与我做爱,是为他自己需索安全。这突然而漫长的消失,对他来说,并不公平。我感觉到从自己眼角落下来的无动于衷的眼泪。只有几滴。他摸到了这眼泪,用力地抱住我,用力直至身体轻轻颤抖。
他说,对不起,良生。我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觉得已经不能再相信自己。
我说,是我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沿见。我有我的决定。只是为了莲安。
她给你的慰藉真的远胜与我吗,良生。
那是不同的。
怎么样的不同。
不要再问,沿见。我与她都有各自的生活,你也曾说过,我与她不能彼此改变。我回来了。现在就在你的身边。不会再离开。
你会一直在吗。
会。
那过段时间我们结婚吧。
好。

 

恩和(7)

  我的生活又恢复如昔。恢复得过于迅速,使我有时偶尔想起,觉得自己与莲安,恩和在南京的那一段过往,几近梦魇。莲安不与我联系,仿佛彻底失踪。这亦是她一贯的风格
。再深重的情义,也只是以淡薄相对。
沿见依然按照他原有的步调工作。上班。下班。他的生活是被现实稳稳当当地填满的。他没有时间留给自己思量。他只是开始对我变得有些许小心。我们交谈的时间很少。他只要我在。是他静好的未来的妻。所有的男子在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亦都只是头脑简单的动物。
我觉得自己似从未曾了解过他。不知道他每天在公司做些什么,内心又有怎样细微的欢喜与不满。我只知道这依旧是那个清晨醒来时便会寻找我的手的男子。有着世间稀少的干净温情。他依旧珍贵。只是我觉得寂寞。
为了打发时间,我报名去上YOGA课程。在有着明亮大镜子的练功房里,光着脚在木地板上打坐。一周三次。呼吸,呼,吸,呼,吸。试图从单纯简单的身体律动中去连接遗忘和记忆。我似总是要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来试图让自己忘记一些事。
我的法国籍YOGA老师爱茉莉说,我一直觉得人的苍老是从眼睛开始。眼睛老了,人也变老。但是良生,你应该是经历过这样多事情的女子,却怎么会有一双童贞的眼睛。仿佛你的身上从来都没有故事。你亦不知晓其他人的事。
我与她在一起相处,彼此回应,不觉得浪费。她是34岁的巴黎女子,在印度住了5年。两年前来到北京。教课和旅行,就是全部的生活内容。有着安静的绿色眼睛的女子。喜欢穿蚕丝的刺绣宽脚裤和绣花鞋。
我们练完1个半小时的YOGA,从工体出来,有时会相约一起去附近的使馆酒吧区,要半杯薄荷酒喝。酒吧里常有歌手驻唱,偶尔亦会听到有打扮艳俗的女歌手在那里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阕,今夕是何年……声音细微宛转,幽深难恻,动人心意。我坐在爱茉莉身边,闷头喝酒,心里却有怆然的温暖,慢慢汹涌,直至流深而静默。再多的事,从何说起,又如何说清。我只觉得自己日益静默,亦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别人说。
那日周末,窄小酒吧里烟雾呛人眼,格外吵闹。我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突然听到莲安的声音。抬头却见是挂在墙壁上的小电视机,频道正换到娱乐台,在转播她的新闻发布会。她再次复出,新的经纪人是柏大卫。四十六岁的台湾男子,花花公子,业内极有头脑手段的金牌经纪人。他替她付了赎金给Maya,摆平旧案。接手代理她的摄影,唱片,电影。安排给她的第一份工作,是为英国一本著名的非主流杂志拍了一组服装图片。并开始筹备新唱片。
那组图片帮她获得业内一个注重风格和个性的摄影大奖。选的女模特,锦衣夜行,削瘦,素脸,裸身穿盛装,游走在伦敦古老阴暗的街道上。气氛诡异,手法却简单利落,是莲安固有的粗糙和不经意,但有重击人心的性感。良生走上商业摄影路线,天分依旧显露无遗。她的翻身仗打得无懈可击。
在电视上,莲安说话简洁,很快消失。想来她依然不太习惯采访,神情似逃课的女孩子,有几分桀骜和生疏。她又变得很瘦。甚至比生孩子之前更瘦。穿着大朵罂粟花薄缎露背裙,黑色镶水钻细高跟凉鞋,漆黑长发,戴一对祖母绿耳环。脸上有胭脂,唇亦湿润。她这样艳不可当,却总不觉得矫作。这是其他小明星与她无可比拟的一点。她不是漂亮的女子,且平时多露着自我。但一到合适地点合适时候,这自我便会闪光。她便是有着熠熠光芒的明星。
这也绝对不再是在火车站里,拖着泥污的绣花拖鞋,在雨水中走路的落魄女子。
我仰起脸,和身边人一起,看着电视,不动声色。人音嘈杂,我不能听得太清楚。但我看到她对着记者的话筒,在谈到自己的生活近况时说,我隐退了一年,去英国读摄影理论。闲来只是背着包坐火车到处旅行,用数码相机拍一些记忆快照。我觉得人在适当的时候,就做适当的事情。我不勉强自己……
她显然是在说谎。落魄的尹莲安,在那一年是被人控告,被身边的男人卷走了钱,被所有的人离弃,独自挺着大肚子,隐姓埋名,流落在炎热的南京,住在破烂小公寓里,没有任何朋友探望,抑郁,抽烟酗酒,在医院剖腹早产,生下一个没有父亲迎接的女婴。
这盛名下的真相,不会有人得知。即使她在对整个世界说谎,我还是懂得她。亦会为她一生守口如瓶。
对外人,她素来坚韧聪慧并且自卫,从不暴露自己的创伤和脆弱。她亦从不给别人机会来明了和懂得她的意志。这么多喜欢她的人,买她的摄影画册,买她的唱片,只是需索她所制造给他们的幻象,可以赞誉可以唾骂,喧嚣包围。而这个人,是与他们没有关系的。这就是相忘于江湖的广漠无边,并没有一丝丝暖意。
她所得的,只是恩和,她的女儿。以及你,良生。她说。她把她的窘迫颠沛,孤苦无告坦白给我,并要我替她担当。是这样浩荡厚重的一种交付。她的落寞,对世间的不信任,她的痛不欲生,她的落魄流离,她的沉堕,她的用力,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她巨大的失望。她宁可对世间违背真相,也不愿意说明她的意志。执拗如此。
良生,我回上海,挣钱养活难囡囡。你回北京,与沿见和好。
而她也许在火车站接我的一刻,就已做出了她的选择。而我一开始就已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的选择。我懂得她。只是怕她站得太高,她会寂寞,亦觉得寒冷,曲终人散之后,又不知会有谁等在那里轻轻拥抱她。
我再次看了一眼电视上那张熟悉的脸,喝完杯子里余下的酒,然后穿越嘈杂人群,离开了酒吧。

恩和(8)

  到达戴高乐机场,是凌晨五点。夜色还未褪尽,有大雨。持续的高温退去。雨水淅沥有声。车子开在由机场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粗大的雨点撞击在敞蓬玻璃上发出直接有力的声音。零落灯光在雨雾中闪烁出光亮。
公共汽车站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在等候,孤单地坐在遮雨蓬下的椅子上,脚边的路面上,有发亮的水沟漂浮着大片的梧桐叶。一些陈旧庞大的建筑轮廓在黑暗中飞快地掠过。亮着灯光的店铺门边,神情寥落的年轻男子站在门框边上,看着大雨。
凌晨中将醒未醒的湿润的城市。在离中国9600多公里的地球的另一边。在一个陌生的欧洲城市里。我抱着恩和坐在爱茉莉的车里。恩和已经睡过去。我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吸吮她的气息。她酣睡中的样子,恍若有光自天堂的缝隙渗漏。因还未曾识别爱,所以她不知留恋和贪婪。亦只是无情。
所有的不舍都是因爱而生。若我们无爱,便会获得风清月朗。只是这无爱,总是要经历诸多磨难割舍,才会让情转薄转淡,直至寂静。

恩和(9)

  12月,圣诞节即将到来。我接到她的电话。她又来找寻我。这是我自离开南京1年多之后,再次得到她的音讯。
良生,我刚下飞机。我去天津,在火车站。你来寻我。与我一道去大连。我们坐船去。我已好久没有坐过船。她在火车站给我打电话。背景的声音嘈杂,她说话的样子,却清跳如约我去看一场电影。我似觉得一切又在重演,心里有阴暗的预感。
此间,我仍旧能在媒体上不断得到她的消息。她比在与Maya合作的时候发展得更迅猛。柏毕竟是男人,更懂得如何竭尽地扶持一个女人,发展她的天分。
唱片与摄影集大卖,又拍电影。常获得各种不同的奖项。时与柏闹出绯闻,被人拍下在餐厅门口与柏争吵,打他耳光的照片。再出来公开辟谣,说她与柏之间并无纠葛,是非常好的合作关系……热热闹闹,孰是孰非,倒是成功地占据了大部分的娱乐版面。
只是没有任何恩和的消息。柏似要替她极力隐瞒这一点线索,滴水不漏。我只觉得她现在被柏摆布,显得更加紧张与缺乏安全感,所以频繁曝光。
那日我刚刚从医院做检查出来。我已经怀孕。若告知了沿见,我们势必在最近尽快登记。而这也是沿见一直筹备中的事情。但是接到莲安的电话,我却是要去见她。把检查报告塞进口袋里,我便穿了大衣,直奔火车站而去。
她站在火车站进口的大门角落边上,在风中瑟瑟地对我微笑。穿着大朵牡丹烂花的织锦缎长裤,镶暗红色皮草的麂皮大衣,裹着一条大围巾,似刚刚从后台跑出来。带着鲜亮的狼狈,却与周围穿梭的人群,刺眼灯光以及嘈杂混乱声响极其融合。一切在出发或告别的地方,都适合她的出现。似乎这才是她真正的所在地。她自由自在并且得着她的意志。在任何一个地方出发,去往所想抵达的地方。
她见到我,犹像以前那样,穿越人群,走过来紧紧拥抱我,说,良生,你来了。真好。
我说,莲安,我已经答应沿见,要与他在一起。并且我已经怀孕。我们即将结婚。
我知道。她看着我,微微有些难堪地微笑,我知道我不应该对你再有要求。但是你真的不再愿意跟我走了吗。良生。
她走近我,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我的脸。我突然掉泪。她就像鲜明的镜子逼近我,突然让我看清楚自己的脸。是这样浓烈的感情,要与她互相纠缠下去的欲望与无助,对人与事的贪婪不甘难以舍弃……我亦仍旧只是一个落寞的女子。记得一些事,忘记一些事,却仍旧没有释怀。我的灵魂,之与沿见,只是偶然停栖在他肩头上的一只蝴蝶。翅膀轻轻振动,便欲飞走。而他竟从来都不能感知。

恩和(10)

  我跟着莲安坐上开往天津的火车。等我们在塘沽港口上了客船,已经是深夜时分。莲安在我的身边,我非常快乐。我们似自动丢弃了一些时间,而只回复到在稻城的初见,这样肆行无碍,自由自在。她牵着我的手,在大船的走廊里穿梭。她笑。她脚步轻盈。她让我知道我在随她一起出发。
那是12月。冬天。我们都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船。船里那种混杂着行李,垃圾,衣服,皮肤,头发,灰尘气味的气息,很辛辣厚实。似乎这就是世间万象的气味。这扎扎实实的生活。人们在大海中颠簸,从此地到彼处,静默起伏中隐藏了生命真相的艰辛。而一切只是那么热闹的声色。
莲安先困倦起来,躺在窄小的铺位上。蜷缩起身体,把脸枕在的我的腿上。我用毯子盖住她。她闭上眼睛,很快就如孩子般入睡。窗外的港口在缓缓往后移动。船开了。
深夜的时候,她醒来,直起身,点了一根烟。
我说,囡囡呢?为什么你不带她在身边。
我暂时托付了一个阿姨照顾她。我需要挣钱养家,并不是时常在她身边。良生,我知道你会对我说钱不是主要问题。而我也一直希望她能得到爱。但我有时却不知该如何给。原来我也只是一个懵懂而无能的母亲。
她又说,良生,其实生下囡囡以后,我有过后悔。我已经知道生命里诸多煎熬苦痛,却仍然一意孤行,生她下来。我仍旧是自私。
我说,她会有她自己看待生命的方式,也许未必与你相同。
我仍旧希望她能代替我,重新活一遍。
你这样自己走出来,柏会如何?
他能如何?他靠我赚钱,即使是机器,也要加点油小心维护,才能用得长久。他很聪明,知道我这架机器比起其他机器来,如果保养和使用得当,所得会最多。
你有想过离开娱乐圈吗?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你有想过不再写作的生活吗。良生。
我们的生命里是有指令的。不能选择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里面有太多沉堕或不可自拔,也难以回头。这原就是一条不归路。
她转过头,看着窗外,轻轻地笑。我们一直在做着一件重复而不会有结果的事情,就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知道它注定又要滚落下来,但还是拼尽力气再次推它上山。这是被注定的惩罚。因为你活着,并且要继续活下去,它就成为你唯一的意义。只是良生,生命的时间若太漫长,我便会失去耐心。
莲安裹上毯子,拉住我的手,走,我们去船头看看。深夜的海风剧烈而寒冷。在黑暗中走上倾斜的船头,我们看到了满天的繁星。低垂地闪烁。明亮。寒冷。有清楚的星宿轨迹。一架飞机正在其中缓慢地航行。冷风猛烈地席卷。让人几近无法呼吸。
她坐在甲板边上的搁沿中,仰面躺下来。长发在风中猛烈地晃动。她看起来非常愉快而丝毫不觉得冷。
还记得以前是什么时候坐船吗?
记得。父亲带我坐船去上海,也是晚上出发,睡一晚,凌晨的时候抵达。他早上唤醒我去看日出,船头挤满了人,并且风大寒冷,他就用大衣裹住我,把我举起来越过别人的肩头。从海面上跃现出来的太阳,显得很刺眼,但是静谧。他想带我认识这个世间。我尚年幼,觉得一切景像都仿佛是一扇门,推开去便会另有天地。身边来回走动的起伏的陌生人,这些气味,海浪的声音。还有半夜醒过来时船在风浪中的颠簸。那时我不懂得困倦。深夜时还睁着眼睛听风在海面上呼啸而过的声音。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感知。
她听我说完,眼神非常安静。然后抬起头,说,你看到了吗。那些星,闪烁着光亮,看起来很近,但有人说大部分的恒星距离我们均在几百万光年之内。即使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那颗星,离我们也有约四光年。也就是说它的光,要花四年才能抵达地球。
这样,当那些光亮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它们的回忆。
所以我们要记得。记得一些事。记得生命的一些事情。良生。
在大连我们并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坐上长途车又往山东走。莲安并没有目的,她亦不过是像在去四川云南那样,只是走在路上,不停下来。车在半途一个小镇加油,莲安突然说累了,想睡一会。于是我们就在附近找了一个农家自设的旅馆,开了一个房间。
小镇群山围绕,田野荒芜。房间里没有热水,并且肮脏。但空气很新鲜。夜幕降临的时候,一种深邃的寂静笼罩了天地。我们吃完简单的晚饭,就走到露台上,看着黑沉沉的山影。莲安的话,在这次旅途中一直非常多。
她在黑暗中点了一根烟,说,良生,我要告诉你的一件事情,柏也许死了。
我不言语,一阵凛然,看住她。她抽一口烟,微微笑着,又兀自说下去,他心脏病发,我没有救他。我想他应该已死。他其实已打算与我解除合约,因我对他时有违抗。我亦不爱他,连他摸我的手都觉得恶心。
他那日对我说,人性本就是恶的,这世界上没有善良的人,包括你和我。
而这个圈子里尔虞我诈亦只是平常。看得多了,便觉得似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亦让人感觉世间会失去了大信。Maya与卓原曾这样对待与我,使我在其中如脱胎换骨般地揉搓。这样波折,我还是觉得自己内心有坚持。我是在爱着。爱着我相信的一些东西。
那个晚上我只是突然对他极其嫌恶,觉得他要来打破我内心某种脆弱的希望。像一簇小火苗,在心里静好地燃烧着,但他要吹一口恶风来惊扰。于是我先用烈酒灌他,再用语言刺激他,然后弃他之不顾。但现在我开始有悔意。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他。你该知会我。
良生,世间诸多细微美好,总是让我内心凄楚,并且起伏不定,而沧桑人事,就算如风浪席卷,一样可以不忧不惧。只是这失望,为何总是无可回避。
亦或那是因为我是一个贪恋不甘的人。爱总会使我们有太多期许。希望长久。希望胶着不会分别。希望占有和实现。她低声笑起来。而最终我只是觉得有些许厌倦。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恩和(11)

  整个晚上,在她对我吐露真相之后,我开始惊扰。一直担心会有人来敲门,一路跟踪到此。然后带莲安回去。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对待世间的方式,一如既往的暴戾与天
真,不遵从任何秩序或规则。而我却无能,不知该如何守护她。
她躺在床上很快入睡,姿态沉静。我一整夜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然后窗外下起了小雪。细细的小朵雪花干燥洁净,轻轻敲击在窗玻璃上。在这个山东境内不知名的小村镇里,我感觉时光倒流,心里回复童年之时面对天地世间时的那种天真荒荒。我抱住莲安,此时却格外分明地听到了时间的流动。刷刷有声。原来我们的贪恋亦是得不到任何救赎。
凌晨时雪开始变大。莲安醒过来,长发倾泻,看起来精神很好。她在这一路的旅途上,有许多感怀但一直情绪都很稳定,且神色平静。她说,我做梦了。良生。
梦见什么?
梦见我15岁时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从家乡到北京,投奔尹一辰。火车半途停靠,是深夜时分,我看到灯光昏暗的车站,偶有几个人影,铁轨在黑暗中延伸得非常遥远。就用额头抵着窗玻璃看着,对那个不知名的地方留下印象。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地方。它在地图上的哪处并不重要。这种怅惘和确定,真的是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又梦见母亲。她似仍在监狱会见室的栅栏后面,长发很黑,脸上略有些油腻,看着我,问我要一根烟。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她靠近我,说,过来,让我抚摸一下你。当时我曾觉得很害怕,不愿让她碰。但在梦里面,却觉得她的手很暖,想与她多靠近一会。仿佛不知道她已经死去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