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等收新糯米时酿酒。糯米用得讲究,以前在市场选好的,也去农村里收一些,如今是朋友自己种的。今年他已跟朋友定好,用十亩地帮他种糯米,不用化肥,纯有机种植,但价格比外面的米要贵许多。一年需要一千多斤米。一般小缸放一百斤,大缸放两百斤。据说越新鲜的米出酒率越低,越陈的米出酒率越高。
要酒好,兑水的比例要小,比如一斤米兑三四斤水就容易坏,口感也不好。兑一斤水不容易坏,口感好,酒也润香。想喝得好一点,自己当然要舍得一点。水越好,酒也越好。他用的都是山泉。
糯米须浸泡,清洗后蒸,蒸透了放到木头盆里凉。凉到一定温度,加少量凉开水、按比例放酒曲,拌匀后下缸。一般第二天就会自然发酵。一周后加水,加的水一定要烧开凉透。
蒸米是关键。蒸之前要浸泡多长时间,到什么程度,柴火够不够旺等,都要掌握好。一步套一步,都很关键。上蒸时水要先烧开,每天早晚需要护理。酒缸中间有一个酒抽,一是方便日后取酒,二可以均匀散温。缸中水蒸气会凝聚在缸边,这时一定要擦干。擦的手势要轻柔,动作太快水珠会赶下去。蒸汽流到酒里,酒就会变涩。
同时也要观察温度变化。温度偏高不能盖草盖,温度低就得盖。要很当心。别小看这简单的草盖,吸潮保温,也透气,目前已很少有人会扎了。他一般找老家南通的老人用稻草扎,下次回去他想把这个手艺学会。如果偶尔冬天做,缸的下部还要包起来以防天气突然变冷时受凉。
护理过程持续一周左右,酒就进入常温。常温一般在二十度以下,晚上十度左右。太冷酒会冻坏,太热则发酵太快。
初酿盖草盖纱布就可以,一般二十五天左右即可饮用。陈酒不同于初酿,制作封存有区别,三五年后才可饮用,时间更长也更好。
每一个细节看似简单,其实都很重要,会直接影响酒的好坏。做酒的心态,认真到什么程度很重要。酿酒的方法是传统的,农村很多人都会,并不复杂。但是需要耐心,需要场地。一般人没条件,做得还是少。不经常做,就很容易做坏。
“我基本上没做坏过。一年做一两千瓶没有问题。做的酒,来浆、发酵都很快、很好。发酵的时候可以听,做得不好声音就会涩闷。就像说话,你很愉悦,语调就会很好。如果心里很压抑,说话就不好。酒也是这样。”
他学酿酒是三哥教的。一教就会,有酒仙相助。做酒时就哪儿都不去了。
青瓷酒瓶,是他设计之后在龙泉找窑烧制的,用来盛装梨花陈酿。托关系,帮着做两千只瓶子。因为一般人不愿意做小批量,不合算。上面贴着的纸条是自己写的,梨花陈酿四字,优美利落。“现在的酒瓶千篇一律,白酒瓶尤其难看。做这个酒瓶我花了很多心思,龙泉的青釉古朴,形状又有点现代,结合在一起也不冲突。可以装一斤半酒。”
最初的理想,想做一个品牌,梨花初酿和梨花陈酿。做一个好的东西需要时间,需要沉淀,需要口碑,需要认真的态度。他认为中国很多传统并没有被很好传承和发扬,其中包括酿造米酒。
“糯米做酒,酒糟可以养猪,吃了酒糟的猪,肉才是真的香。猪粪可以浇菜,做有机肥料。现在人们不在乎尾气污染,却觉得猪的臭味很有问题,这是错误的。猪的臭味很自然,养猪是一个良性循环。工业文明之后,人类社会生存规则都改变了。
像古人的生活,酱油没有了临时去打,不需要特意储藏。酱油是小作坊做的,邻里街坊当中,必须有好口碑,质量有保证。做酱油的就做酱油,分工很明确。有油坊,有酱坊,有一个杀猪的,不需要很多人天天去抢生意,生活很合理。否则,得做多少包装,还要推销,做广告,把人的精力和财力都消耗了。这样科学吗?
有时觉得古人的生活境界很高。造房子不会建高楼大厦,生儿子去种树,等十来年以后砍柴、砍树造房子。自己弄点泥、烧点砖瓦,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现在则是把食材挖了,山全敲掉了,河流污染了。人等同于在自我毁灭。”
我说,也许浪水只能往前冲,不能逆流而上。
他说,但至少可以汲取古人的方式,使浮躁的东西简化。
“像饭店烧一种菜要使用几十种调料,认为美味是用调料调出来的。食品需要保鲜、储藏、运输,就添加防腐剂。要能回到原来,只用油、盐、食材本身的味道来烹饪,这该多好。”
十五
一只野猫悄悄地跑到厨房里面。他说,没关系,由它去。
晚上做炒扁豆,笋干炖肉,炒小白菜,老鸭汤。扁豆一定要炒到熟透才行,宁可过一点。而秋天的小白菜有点寒了,放点姜末可以去掉寒气。爬山时摘的蕨菜,也做了菜。韭菜花,豆干,茭白,肉,都切得细细的,蕨菜用开水捞一下,去掉苦涩,混合在一起炒。
他系上围裙,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做。我靠在门框边上,听他说话。
“牛肉先焯一下水,然后放汤,加生姜、葱、料酒,放一点孜然。煮开后改小火炖两个小时。要看牛肉的质地,有的容易熟。一个半小时后用筷子扎一下,从扎进的松和紧就知道牛肉熟了几分。如果感觉很松,赶紧起锅。如果比较紧,在汤里放着也可以。切片蘸盐吃比较清口。今天买的牛肉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已经被买走了。”
好坏一般怎么区分?
好的牛肉是干干的。这块有点水。
我顺便向他请教了三种简便的家常菜的做法。
糖醋带鱼。带鱼买回来洗净,打上网纹刀花,用干毛巾吸干水分。下油锅时油温稍高,炸到金黄色起锅。卤汁配制:生抽、老抽、生姜、葱、干辣椒、蒜头、料酒、糖、醋、桂皮、八角少许,烧开一会。再倒入带鱼焖烧半小时。
酱萝卜。选本地新鲜小白萝卜,洗净,切成条,用盐腌制两三个小时。清水冲去咸味,沥干。酱料配制:蚝油、生抽、老抽、陈醋、蒜片、青辣椒。把萝卜条下酱料泡制十二小时,即可食用。
泡菜。选新鲜的包心菜,去筋留叶晾干。买袋装泡椒,用其汁水泡晾干的菜叶。泡椒汁如果太咸,用纯净水煮开凉透后稀释。加生姜、蒜头、部分泡椒,用泡菜坛子泡制三天。食用时切点胡萝卜丝,淋上少许香油。
这几个他独创的菜谱我后来经常使用,方便而美味,也是江浙人所熟悉的日常食物。有时自己动手做一些食物,心会感受到一种平静和踏实。
晚上来了朋友,也是以前的食客。一个漂亮伶俐的女子,他们叫她木头姐姐。木头姐姐一来,妙语连珠,不断掀起饭桌上的话题和兴奋点。
她说,刘老师怎么突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
我问,本来是什么样子的。
很活泼。他能唱歌,不用配乐,也不用歌词,有自己的调调,而且有起落高潮,有点古人的感觉。
他说,喝酒喝多的时候吧。
我本来不觉得刘老师的酒有什么好喝的,但经常看到来的人一开始严肃,后来都比较轻盈,喝得很开心,所以觉得一定有好喝的道理。
我说,昨天就很精彩。有人还朗诵诗歌,有人辩论哲学,有人讨论生死。
“我第一次见刘老师,一起去了水库。他要游泳,突然一下子就脱掉衣服,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一个半裸的人。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情绪上有点落差,还好我身经百战。之前有个朋友也是这样,走着走着看到西湖,他说西湖的水很好,说话间就脱光,只穿一点就跳下去了。
还有一次是去青山湖野炊,本来在好好烧汤,有两个朋友说天色很好,去游泳,没想到全裸,还游得很快。他们也知道难为情,直接游到对岸去了。两个裸体的人停在对面石头上,身边还有一群白色的鸟。”
她很快喝得高兴起来。灵光纷呈,感性十足,背起大段文字。“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这是一个人写的百岁感言。写得挺好的,我喜欢。”
的确,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变得比较奔放,也更开心。
十六
他想开车带我去西湖看夜景,我们与木头姐姐告别。木头姐姐去找神仙姐姐玩耍了。
开车到西湖,挺长时间。他开车不快,很稳当。说在南通见面之后,买了两本我以前写的书看。我问为什么会去花这个时间,他说觉得既然认识了,就应该看一下。“虽然只见了一面,但觉得朋友之间需要互相了解。”
在醉庐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米酒不像白酒那么猛烈,有点笑里藏刀的感觉。酒让人彻底放松,人会呈现出另一面。
“有的人喝到最后会发疯、骂人,有的比较文雅,有的喝到最后会打架,也有的喝得很醉,躺在一边需要人照顾……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他们到这里来,开始变得真实。这时候体现真我,境界才会出来。人在社会上生存,得与各式各样的人交往。在我这里,不管是谁,都一样对待。每个人都有缺点。不要老是说人家不足,要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这是很重要的处事方式。”
那你喝醉了会怎样?
很安静,就睡了。
他大概有两三年没来西湖。从城市撤走之后,到了山里,觉得早早晚晚都很舒服,就不想再回城住。沿着苏堤走了一圈,不说什么话,只是走路。看看夜色,看看湖水和灯光,也觉得很好。
提起一些往事。
“小时候每逢中秋,父亲会差我去接外婆来家里小住。外婆最喜欢吃蟹,吃的时候什么调料也不用。她说蟹是什么味道都带着来的,百味俱全。父亲给她做蟹黄狮子头、蟹黄豆腐、蟹肉菱角……除了有好吃的,还有一个小秘密。每次接送外婆,她都会悄悄给我两毛钱。那时候两毛钱是大数目了。
少年时家乡沟河交错,潮涨潮落,鱼虾取之不尽。我喜欢捕鱼捉虾,钓、叉、捞、网各种手段都会用。不为卖钱,只为父亲回来有下酒菜,一家人也可以改善伙食。鱼虾都是应时而出。春天的鳗鱼,油菜花开时最多,跟肉一起烧最好吃。夏天的参鱼,烧冬瓜汤鲜美。家乡老话是:冬鲫夏参。就是冬天吃鲫鱼,夏天吃参鱼……”
这些家常往事我很喜欢听别人说。
他说,人的生活都是自己创造的。我每天上班前会开车绕到海边坐十分钟。很多人也住在海边,但不会想着上班前到海边坐一下。有时候去看海上的月亮,七八九月的月色特别好。只要有时间都会去看。海对人是有启迪的。
什么启迪?
那种深邃和无形的气势。还有涛声带来的感觉。我经常在可以看到海的树林里坐几十分钟,半个小时,有时也去游泳。如果有月亮,大海挺亮的。环境的选择和视角有关,主要看什么样的心情,跟什么人在一起。如果冬天有暖阳,找靠窗的位置看看西湖,看看雪景也很舒服。
你在三十岁时,觉得能过这种生活吗?
三十岁时不一定能过。那时在南通会喝酒喝到很晚。
如果到了八十岁,还会亲自动手烧菜做饭吗?
应该可以。
对自己的生活有时候会产生怀疑吗?
也会纠结,觉得人生很短暂,怀疑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但我会随和自然地去面对发生的一切。不摆出架子来唬人,也不谄媚。有时候情况也挺复杂,比如在三亚,有人希望我能够强硬一点。我觉得没必要,还是以自己的个性去处理。强烈地喝斥人家,是装出来的,不是一贯作风,没有用。现在这样也已不错。在心中还有一个向往的地方,有让生活愉悦的方式。虽然还有俗世中的工作,但也是有意义的。对其他人总要有交代。等一切都弄好了,撤退就没问题。
“有的人是给你一种暗示,一种启发。有的人通过一种实践,去实践一段时间的生活和感情。人的思维、程序,包括DNA,就像万物的序列一样。整个模式当中,能走多远,能走多宽,我想在程序里面基本已经设定。生活在这个世界,做各种事情,从事不同的行业,如同芦苇有几千种。植物有不同的性质,有性凉,有性热,有花开得艳丽,有花开得持续,有些则从来就不开花。没有哪个特别好,哪个特别差。或许就是一个编了程序的实验。上帝在实验着人的本性,万物的本性。”
他认为比较理想的生活方式,是有一点养老的钱,有一个地方,可以做一个长久的园子。“体现沉淀下来的我,真正想表达的想法。现在的社会需要效率,但也不能因此失去神韵。很多人不是真正地踏踏实实做事,理解中国传统、园林或者饮食,应该更多在实践中去领悟。”
经过这么多事情,有什么感想吗?
还是要平静地生活。没有太多奢望,用理性去处理问题。平等交往,真实,平和,不做作。不急切地做一些事,不刻意回避。顺其自然,一直往前走。
走到一座拱桥,我们站着看了会夜色中轻拂湖面的柳树,然后回返。
还乡记
还乡记
内心宁静的话
守着几棵树
一样可以过一辈子
他们可以成为你
永久的知己
一
魏壁是摄影师曾翰的朋友,他们认识很久。他推荐魏壁《梦溪》系列的作品,也颇赞赏他生活道路的变化,“在大城市生活多年。后来决定回去故乡,在农村生活。”
那时,世纪坛有摄影展,有魏壁新作。一个大风呼啸的清晨,我坐地铁去了世纪坛。偌大展厅。当下时代,有人转向内心深处,做出探索、反省、净化和调整。有人把偏执、匮乏、抱怨、责难推卸到外境,回避自身问题,以此忽略自己生命的责任。各式花哨形式之中,我试图在寻找的,也许是一种清晰而诚恳的自我表达。
略有疲惫,走到一个拐角,看到魏壁的照片。五十张静物,铺满墙上。内容多为农村传统或古老的用具,被废弃的生活用品,也有田间的植物和作物。拍法单纯,事物沉静。照片上用毛笔题字,字迹洒脱不拘。一张一张慢慢地看、细细地读。
“父亲在世时后院是一片竹林,浩浩荡荡美极了,十年文革期间为了所谓割掉资本主义尾巴,被全部伐没了。而今,我在后院再次植起竹子,数年后应可成林。
母亲的这面镜子大概用了好四十年。这四十年,她经历了太多事。从朝如青丝到暮成雪,从四十一岁开始守寡,步履维艰地养育我们兄妹仨,经营着小杂货店,饱受恶人欺负,兄长和我的两次手术,进城后的艰苦创业,她能坚持到今天实在不易。
老祖宗留下的这张方桌,四条腿都已腐朽,它伴随着我长大。我极钟爱方桌,方方正正,一身正气。
端午节时,家家户户都要插在门口的艾蒿,在老人讲有去邪之功效,艾蒿在中医上为纯阳之物,作用良多,止血,消炎,去痒,肚痛喝上两碗也能好的。小时候是家里的常备之物。俺家小儿刚出生时,脐带因湿水发炎,嫂子教我烧点艾叶灰敷上,果真两日便好。
喜欢冬日下雪天迎风而立的棉梗。在荒原的映衬下总以为它有某种风骨在。
打稻机是脱粒用的,过去打稻子全靠人力使其转动,转得呼呼生风。打稻机一般两人同时使用,时间久了,轱子上的木条便呈凹陷状。这活少年时我没少干,每逢双抢秋收,兄妹仨都是逃不脱的。
在我们儿时极普遍的土砖砌的房屋,冬暖夏凉,但不持久,现在已极少见。土砖的加工并不太复杂,牛儿拉着石磙在半干的田里,来回碾实,切割成方块,用大铁锹铲起,摞成围墙高矮,风干即成……”
这个系列的作品名称是《梦溪Ⅱ》。看完这一眼,决定去湖南找他。
出发之前,在他的博客上看了两张黑白照片。一张是他年轻的妻子怀孕时,挺着肚子站在石榴树下。树枝上石榴果实累累,映衬着一个微笑着的朴素的女孩。还有一张,是他裸着上身,笑嘻嘻跳进家里的荷花池塘里挖藕。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并不陌生。
梦溪镇,属于湖南省常德市澧县,位于县境北部,涔水北岸。后来他告诉我,梦溪,原先叫梦溪寺。传说唐代僧人慈合梦见一个高僧嘱他在溪畔建寺,寺成榜题“梦溪”。“加个寺,这个名字就很美。”这是在作品中让他魂牵梦萦的故乡。
二
我的计划是,从北京出发,坐六个半小时高铁到荆州。他在荆州站等候,开车接上我。
两年前,他从大连撤回梦溪,决定回归故乡去生活。这是一个大的决定,也是不能够轻易做出的决定。但他的人生无疑在四十岁发生了变化。回老家盖房子,劳动,结婚,生子,创作《梦溪》系列的作品……有时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心在带动和引领轨道。人因此会自然地得知,该去往哪里。
在高铁上阅读川端康成的《雪国》。进入湖北和湖南时,窗外不时出现大片开阔的稻田和绿色山峦。天气预报说这几日澧县周边地区开始降温和下雨。抵达荆州时天色已黑。
他开一辆车龄五年左右的雪铁龙。心思周到,带来毯子和橘子。如果寒冷,可以在车里盖上毯子。橘子是自己家里种的,路上解闷吃。“二一一年,终于离开城市,就是开着这辆旧车,一路打着口哨回来了。一天开十九个小时也不觉得累。成功逃离的感觉很好。”
最近这一年多基本上都在照顾孩子。其间完成《梦溪Ⅱ》。现在收入维持靠画廊负责的作品销售,国内外美术馆也陆续有一些收藏。商业摄影很少再做,只和万科地产有些合作。因为对方不对他提要求,愿意拍成什么样就要什么样,所以关系一直保持着。
“要是物质要求不高的话还算富足吧。能做的事情很少,但力求可以做深一点。一年的外出时间加在一起不过两个月。主要是做展览,顺便携妻儿出去散散心。现在乡下有网络了,日常工作不是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财力,或者说完全不愁生计,我更愿意做一个不称职的农民。跟土地接触的幸福感远远大于做一个所谓的艺术家。”
这边属于丘陵地带。再往西是山区,有湖南海拔最高的山。在路上不知为何,他两次走神。第一次迷路,要上高速公路,但错过了路口。原路返回。
在多出来的路途上,他讲了少年时读书的一些记忆。
“作为村里的高材生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不过最后冲刺了几天,完全出乎意料。一个班五六十个学生,就考上五六个。母亲不让我去,说我小时候得过胃病,不想让跑那么远。但我明白,是家里的条件不堪承受。于是就在邻村顺林驿念到初二。
本来很努力,英语常常拿第一,每天第一个回家,很得意,在田埂上一个人晃晃悠悠就回去了。后来换了老师,素质实在不咋样,大家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有的学生还跟老师打仗,成绩就直线下降。又改到双龙乡上初三。
从我家走到学校将近十公里。一周往返一次。那时买不起自行车,像样的路都没有,连手电筒都是奢侈品。每次往返都是摸黑。
我们澧县那时满是松林,县志记载原叫松州,是隋文帝赐名的。一个小孩天不亮就往学校走,周六又要摸黑回家,穿过大片有坟地的松林。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深一脚浅一脚,松林发出呼啸,被树枝绊一下便浑身瘫软。就别说有小动物从身旁掠过了。
上了一学期就辍学了。跟不上。学校的几位老师都令我敬重,自觉羞愧,回家跟我妈哭着说这学不上了。母亲也就答应了。去了大姨家。他们承包了邻乡的电影院。因为我打小喜欢写字画画,就去电影院跟着美工老师画画写写。那时海报都是手绘加书写,老师教我写字画海报。或许算得上学习一门手艺。
老师姓田,很传奇,琴棋书画远近闻名。听说电影院解散后他去了四川,死在了石榴裙下。去世时不过我而今这般年龄。”
当时学写字临的什么帖?
柳公权的《玄秘塔碑》,觉得他的字刚正。王羲之自然是喜欢的,颜真卿、吴昌硕、黄宾虹也很喜欢。现在还喜欢“办证”,就是天天能见到的街头办假证的“办证”二字。你仔细去看那些“办证”,非常美,可谓酣畅淋漓。我现在更喜欢手稿类书法,在其中可以看到生命。作品化的东西求表现,功利的痕迹太重。少了些真实和生命力。
就在此时,他第二次迷路。一直向前在走的不是回家的路。“吹牛吹得走了神。”
下车问路。我想可能跟他很少出来有关。这里没有娱乐设施,没有晚上出来游荡玩耍的机会。他说这个时间段一般大家都睡了。顺应自然,适合早睡。在农村,到了晚上不睡会觉得很奇怪。
夜色一团黑,冷雨淅淅沥沥。路上没有人迹,冷清荒凉。车灯照射处,看到大堆大堆搁置路边无人收拾的金黄色橘子。问了两处人家,重新上路。
他一边认路开车,一边继续说下去。这里曾是明朝的驿站,叫顺林驿。
“右前方是我奶奶家。他们都已经去世。爷爷去世特别早,三十多岁就走了。听后面庹家湾的育祖伯伯说,他一个人吃了一条七斤重的鲤鱼,一个礼拜后发了病,走得很快。
育祖伯伯八十多岁,患有严重的静脉曲张,但仍旧能挑得起一百来斤重的担子。前两天他一个人上山砍柴,我帮他挑都觉得吃力。他还说,我爷爷的力气比他大多了。
父亲也是很早去世。他总说头疼,也不当回事,不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高血压。那时乡下连测血压的条件都不具备,郎中就当感冒治了。不出十日,转到医院途中就人事不省。本来是完全可控的病。可这就是命,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摊上了。我父母十八岁结婚。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