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娘是个心思活络的,稍微给她点风调雨顺的日子,她就能自己把自己送到作死的康庄大道上。
尉氏对于清欢抬贵妾这事儿没什么看法,人家的的确确是有功劳,再说了,就算是贵妾,那也仍然是个妾,怎么能跟自己这个正室夫人相提并论呢?不过她的确是非常喜爱顺哥儿跟妙姐儿,这两个小家伙长得那叫一个粉雕玉琢,粉嘟嘟白嫩嫩,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来,见人还就爱笑,谁抱都给,一点都不认生。
但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清欢。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给予了他们生命的缘故,一到清欢怀里,小家伙们就显得格外乖巧听话。这时候向和安也会走过去,将他们娘仨抱到怀里,乍一看还真像是喜乐祥和的四口之家。
在这一个月里,清欢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天生产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不信有人在帮她,再说了,即便是的确有人帮忙,也不可能出手的那么巧啊!不管是芳姨娘的刻意推倒,还是产婆们的集体噤声,清欢都觉得其中十分蹊跷。就好像……她多出了什么原本没有的东西一样。再联想到之前燕窝里被下药的事情,清欢愈发觉得,有某些她根本不明白的东西在悄悄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就存在于她身上,就目前来看,似乎是对她有利的。
既然是有利的……就算现在不管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这样想着,她便不再去纠结于此了,而是一心一意对待起向和安来。她坐月子的这一个月都无法伺候他,身上不准沾水,即便向和安不嫌弃,清欢也不会愿意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色衰而爱驰,即便她的容貌一如既往的美丽,可一旦有丝毫的不雅被向和安看见,那他就会记住一辈子。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她宁肯让向和安去其他妻妾处寻求欲望的发泄,也不愿帮忙。在此之前,她使劲了浑身解数迷惑住向和安,而现在,她需要一点时间让向和安知道,这世上,除了她,再也没有别的女子更了解他,更适合他。
果然,向和安不去尉氏等人的院子还好,越是去了,越是回想起清欢的好。不管是身段还是皮肤,亦或是伺候他的贴心与技巧,尉氏跟赵姨娘钱姨娘加在一起也不敌清欢一半。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虽然人在其他人的院子里,可心却早早地飞到清欢身边去了。
清欢坐完月子,最高兴的人非向和安莫属。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他便享受到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使得他这干涸的稻田重新得到了甘露的滋润,被清欢伺候的身心舒爽的向和安忍不住在心里想,也只有这个才称得上是伺候,其他人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胸没有清欢大,腰没有清欢细,皮肤也没清欢嫩,就连伺候人的手段都差了老远!有了清欢,哪里还有其他女人能勾起他的性趣啊!
向和安对清欢愈发着迷,连带着对她所生的两个孩子也十分看重。顺哥儿才一个月,他就已经开始规划日后了。向和安现在算是想开了,只有清欢能满足他刁蛮的胃口,也就是说,日后他对其他女人都不会再有对清欢这样的痴迷,生不生得出其他儿子,那可真不一定。可不管怎么说,他的一切,待他百年之后,都是属于顺哥儿的。
这念头他只是在心里想,谁也没告诉,就连清欢都没说。现在向和安娇妻美妾都有,又年纪轻轻便身居尚书之位,可以说前途无量,偏偏在这时,他又与清欢擦出了爱情的火花,每日都觉得,要是能和她长相厮守,不知该有多快活,连带着对她生出的孩子都特别偏爱。顺哥儿跟妙姐儿又都是他的头一双孩子,本身就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即便是日后尉氏等人也能为他生儿育女,顺哥儿妙姐儿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是不能替代的。
满月宴后,清欢在府里的地位有了直线上升。这下下人们可算是看明白了,这府里,最受宠的不是小少爷跟小小姐,而是鸾姨娘啊!
不,不对,现在不应该称她做姨娘,应该改口叫夫人了。
赵姨娘跟钱姨娘嫉妒的眼都充血,可她们又有什么办法,没人家貌美没人家会伺候老爷更没人家会讨好老夫人,这人跟人之间的差距啊,有了就很难再拉回来。所以她们也只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愤恨地咬咬被角,心里咒骂几句也就是了。好在向和安并没有独宠清欢一人,每月仍会有几日宿在她们院子里,虽然大多数时候并不翻云覆雨,但至少面子上的功夫是做到了。
再说,她们就算可怜,能有到现在还被禁足的芳姨娘可怜吗?
芳姨娘一开始还想着要报复清欢,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可不管她使了什么法子,最后都是石沉大海,清欢一点伤害没受着,反倒是她会尝到更甚的报复!久而久之,她觉得那小贱人身上很邪门儿,再加上向和安对她的忽视,渐渐地,芳姨娘对向和安的心思也淡了下来。
她本来就没有多么喜欢向和安,不过是因为他年少有为又身居高位,所以才想为自己谋划罢了。既然向和安对她无情,她又何必对向和安讲究什么道德情意呢?
到了顺哥儿妙姐儿三岁的时候,清欢终于松了口气——她总算是等到这个时候了。
此时正是女鬼红鸾第二次受孕,然后便被芳姨娘诬陷与人通奸最后被沉潭的时候。在这个世界待了四年,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她从向和安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芳姨娘整整被禁足三年,可她却并没有像下人们私下里赌的那样,哭喊求饶或者是大闹一场,而是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院子里过起了小日子。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早在清欢被抬为贵妾之后,她便瞧好了,府里有个叫陈平的家丁,年方二十,血气方刚,生得一张威武俊秀的面孔,又身材高大,看家护院基本上没有宵小看擅闯。由于他长得好看,府里不少丫鬟都对他芳心暗许,可陈平却是个好色的,基本上只要是女人,他来者不拒,有时候甚至还会去勾引他感兴趣的女子。
于是清欢故作不经意地让尉氏在给各个院子分配家丁的时候,将陈平分到了芳姨娘那里。
是的,清欢用了三年的时间,终于明白自己拥有了操控人心的能力——当然,现在还不够强,所以顶多能操控一下意志不坚的人。若是向和安这样心志坚定又聪明绝顶之人,那是万万不行的。
不过对尉氏能起作用,清欢已经很高兴了。
陈平看似高大魁梧,深沉稳重,其实骨子里格外轻佻,他早就听说府里有个芳姨娘,可从未见过,等到见了真人才知道什么叫做百闻不得一件。芳姨娘容貌不俗,这几年来没有雨露滋润,却仍不显艳丽之色,直把个陈平看得心痒痒。
第42章 第二碗汤(十二)
其实即使陈平不痒痒,清欢也会想法子叫他痒痒的。这两人自然而然地便勾搭上了,芳姨娘虽然对陈平颇有好感,却并不愿与之发生关系,毕竟陈平除了外表之外一无是处,和向和安更是不能比,她根本就看不上。
但陈平对她的痴迷却让芳姨娘很受用。她享受这种被男人仰慕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状态,所以,虽然她没有打算跟陈平怎么着,但每日却故意打扮的花枝招展地在他面前晃悠,偶尔也给对方一点甜头尝。比如说倒水时不小心摸个小手,拐弯时一个不经意却又格外妖娆的回眸……看到这个男人在自己似有若无的勾引下紧张兮兮又手足无措,芳姨娘很开心。
她觉得自己这是在报复向和安。向和安不是一心都在红鸾那个小贱人身上么?那她就给他戴顶绿帽子,他无情她有何必讲义,两人不过是半斤八两。她倒是要看看,那小贱人能嚣张到几时!从前老爷也不是没跟她有过海誓山盟,还发誓说要让她生下他的第一个孩子,可是那又如何,最后不还是变心了?
这女人哪,要是把心都支在男人身上,最后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芳姨娘就是想明白了这点,才对向和安不再抱有幻想。她也曾想过重新争得向和安的宠爱,可谁知这三年里向和安竟一次都不曾踏过她的院子!小贱人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狐媚之术,竟将老爷紧紧地在手上攥着,自己吃上了肉,却连点肉汤都不乐意施舍给别人喝!
芳姨娘恨哪!她恨得要死!可恨有什么用,她又出不去,也没法报复。她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没事儿给向和安添添堵。虽然他不知道,但是对芳姨娘来说,她自己感受到了快意,那就足够了。
就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让陈平进了屋,正调戏于他,那纤纤素手才刚刚放到陈平的衣襟上,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三年下来,芳姨娘已经将下人的脚步声听得熟悉,直觉这不是婢女的,当机立断便让陈平藏入她的绣床下,然后故作镇定地坐在桌边喝茶。
推门而入的不是向和安又是谁?他神情一如平常,只是眼神透着些说不出的东西。
这么久没见到这个男子了,他还是那样俊美挺拔,令人心动。芳姨娘心头酸楚袭来,虽说她对向和安有怨,爱的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地位,可对于向和安本身,她亦然是心动的。只可惜,这男子的心太过易变,她根本无法独占。
但也许,没有那小贱人的话,她还有一丝成功的可能性……
正准备起身迎上去,向和安却一把将她推开,芳姨娘这才看见他身后竟还跟着数名家丁。伴随着向和安的一声“给我搜!”,芳姨娘心底有了极度不祥的预感。
这是要做什么?!
没用多久,陈平便从床上被揪了出来。向和安坐到桌边,冷笑着问芳姨娘:“你倒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低沉,隐隐忍着正欲喷薄而出的狂怒。
哪个男人能允许自己的妻妾给自己戴绿帽子?!要不是他平日不小心听下人碎嘴,还不知道这院子竟是个藏污纳垢之地!
陈平吓得簌簌发抖。芳姨娘瞧着地上打哆嗦的男人,又看向坐在桌边器宇轩昂的向和安,这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何等的云泥之别!她忍不住又怨恨起清欢来,若是她没怀孕,若是那两个小孽种没出生,到现在老爷的宠爱都还是她的!
陈平跪在地上,自知今日之事,想起鸾夫人的命令,便一口一个咬住了是芳姨娘勾引于他,自己屡屡推辞却受制于人,万不得已,才与其有了私情,但心底其实是不愿意的,求向和安给他做主。
芳姨娘听得目瞪口呆,她什么时候跟陈平有了私情?几乎是第一时间,她就反应过来这是有人给自己下套,难怪这么久了,她勾引挑逗陈平,陈平虽然情动,却都一直克制,原来是为了今天!
是谁?!是谁要对付她?!她都在这院子里安安分分地待了三年了,那人为何还要赶尽杀绝?!是尉氏?还是赵姨娘?钱姨娘?难道是那小贱人?!
芳姨娘越想越可能,毕竟自己之前给清欢下绊子不少,也许这就是对她的报复!想到这里,她便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解释,诉说自己的无辜云云,将责任尽数推到了陈平的头上。
陈平吓得面色发白,抖如筛糠,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可这样的他,和言辞凿凿的芳姨娘一对比,反而更具有说服力。
向和安嘴角笑意更冷:“你以为我是今天才发现的吗?七日前你将粉蝶戏花肚兜塞入陈平胸口,我可是亲眼所见!”说着,他拍了拍手,身后立刻有人呈上托盘,盘内一只肚兜,叠的整整齐齐,右下角还绣有一个“芳”字,除了她又还能是谁的?
闻言,芳姨娘顿时脸色惨白!她的的确确是那样做了,可是她和陈平当真是一点苟且都未曾发生!
但那又如何?即便今日她有证据说服向和安,在向和安心底也会从此埋下一根钉子,此后,就算她还能留在尚书府,却也是永远无法立足了!正是因为想到这个,芳姨娘才感到极度的恐惧。她的荣华富贵,她的夫人之位,她所幻想的一切一切都要消失不见了!
向和安冷冰冰地道:“来人,把她给我拉出去沉潭!”
一听到要将芳姨娘沉潭,陈平吓得立刻求饶。芳姨娘更是腿一软,倒了下去,跟在向和安身边这么久,她自然知道他的说一不二。只见她瞬间瘫软了身子,然后屋内便传来一股异样的气味。
竟是被吓得失禁了。
向和安面露厌恶之色,芳姨娘心中恐惧,又见他面上对自己充满嫌恶,心中凄苦,如何能用语言诉说。正在这时,却听得一个柔嫩婉转恍若黄鹂的声音传来:“老爷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清欢一身绛色罗裙,如同一朵娇嫩的兰花般走了进来。她面上带着微笑,却在见到芳姨娘的瞬间惊诧地捂住了嘴,随后作势欲呕。向和安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将她抱住,语带责怪,却充满宠爱纵容:“你怎地出来了?”
芳姨娘见他摸了摸清欢的肚子,才明白,原来这小贱人又有了身孕。老天爷,你怎地如此无情!如此偏心眼儿!倘若你能给我一个孩子,我又如何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向和安如今对清欢是言听计从,早在顺哥儿妙姐儿周岁的时候便跟老夫人商量了,将她抬做了平妻,尉氏虽心中不愿,又能如何?向和安也不是不去她院子里过夜,可她就是怀不上。七出之一,无所出便可休弃,向和安还肯与她相敬如宾,她又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再作下去,怕是连这个夫人的位子都坐不稳了,白白便宜他人。
所以,如今俨然清欢才是主子,即便是老夫人都对她十分喜爱,硬说她是向家的大功臣,得知她又一次有了身孕后,更是喜不自胜。
得知事情原委后,清欢一脸忧色地位芳姨娘求情:“老爷,还是为咱们的孩子祈福吧,莫要伤及他人性命。”
向和安觉得清欢怎么看怎么顺眼,自然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但他也不愿意把芳姨娘继续放在府里恶心自己,只要一想起她,他就忘不掉她娇笑着江都都塞入家丁胸口的事。即便他不再宠爱她,她也不能如此不守妇道!
幸而清欢不知他心中所想,否则定然要嘲笑于他。
于是,向和安命人将芳姨娘与陈平一起,打了五十个板子,赶出了尚书府。陈平捂着屁股心里还在庆幸,虽然挨了一顿打,却赚了一百两银子,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把柄在别人手里握着了!
芳姨娘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即使被禁足,每个月的用度也都是不少的,如何受得了这五十个板子。被打得那是皮开肉绽,痛不欲生。向和安命人赶走她的时候,连一文钱都没给她留,将人直接丢在了一个破庙里,陈平原想带她走,可一清大夫,说这伤治好得几十两银子,一听这么贵,陈平立马不乐意了,他花十两就能买个新媳妇了,何必为一个破鞋花这冤枉钱呢?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医馆也不是无偿的,大夫便让人将芳姨娘丢了出去。最后她只能回到破庙落脚,可谁知那里已被乞丐占据了,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依附于他们,求点米汤喝喝,以保住性命。
后来,身子挨了过去,却落下了伤,走路不大轻便,阴天下雨还疼的睡不着。她一个弱女子,又没什么求生的本事,即使容貌美丽会伺候人,这一大堆乞丐,又没有打扮的条件,最后,芳姨娘也只能沦落个成为野娼的下场。
偏偏做了野娼后,她竟怀孕了!
这孩子自然留不得,只能打掉,从此便又坏了身子,连野娼都做不得,过不了多久,便活生生饿死在了路边。
在这之前,探花郎敲锣打鼓地回家报喜,见路边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趴着,便叫人放了一贯钱。他现在归心似箭,只想快些回府告诉娘亲这个好消息,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别人。
清欢坐在窗边,手里是为很快便要娶妻的小儿子绣的蟒袍,见外面阳光正好,嘴角便微微泛起一抹笑意。向和安年近不惑时患了沉疴,她汤药伺候的殷勤,却也没能挽留住他的性命,自此后,尚书府便败落了,赵姨娘钱姨娘都各自寻了由头出府,尉氏病重在床,老夫人早一步先向和安过世,如今向家上上下下都是她在打理。好在小儿子脑子灵活聪明,将几家商铺经营的是风生水起,尉氏都要仰仗她的鼻息过活。大儿子勤奋刻苦,饱读诗书,又中了探花,想来日后前途无量。
她将绣好的喜服往绣筐里一放,伸了个懒腰。
如此,便算是完成女鬼红鸾的心愿了吧?
第43章 第三碗汤(一)
再次睁眼,清欢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奈何桥边。
那个坐在青石边,似与石头化为一体的男人仍旧沉默,似乎根本看不见她。如今清欢也学会了摒弃多余的好奇心,她慢慢走上桥,女鬼红鸾正望着因果石,那上面,她的大儿子终成一代名臣,娇妻爱子,一生荣耀,小儿子是闻名天下的皇商,兄弟二人和睦友爱,尽皆寿终正寝。
清欢走到木桌边,舀起一碗清汤,那汤水在舀起的一瞬间变得浑浊,然后须臾又变得清澈,快的险些叫人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这是什么?”女鬼红鸾问。
清欢微微一笑,“这是你一生的眼泪,是你的七情六欲,大悲大喜。”
女鬼红鸾将汤接过,慢慢地喝了下去,入口味道怪异至极,说不出是甜还是咸。清欢淡淡地望着她,说:“往前行吧。”
女鬼红鸾迟疑片刻,方问道:“那边的世界很好吗?”
“我不知道。”清欢回答她。“但你走过这座桥,便能得到新生。”
于是女鬼红鸾对着她轻轻一福身:“多谢姑娘,烦请姑娘告知芳名?”
清欢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名字这个东西,有与没有,都不是那么重要,即便我告诉你,你也不会记得的。”
女鬼红鸾便收敛了表情,一步三回头地朝奈何桥的另一畔走去。忘川河里的鬼魂慢慢地平息,河面恢复到风平浪静,清欢坐在桌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着某人说话:“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又还未来,多想亦是无用。”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一阵的哭声。这声音娇嫩清脆,但却无比悲伤,刚刚平静下去的鬼魂们又开始疯狂起来,他们纷纷涌出水面,睁大溃烂的眼眶,张大腐臭的嘴巴,伸长了骨肉分离的胳膊,死死地盯着从桥那头走过来的新鬼。
那是个容貌都已看不出的女子。她身上的衣服枯荣败坏,头上甚至结着蛛网,想来生前亦是受了极大的苦楚。此刻她正惊恐地望着四周,即使看不见河面上的鬼魂们,她也仍旧感到极度的恐惧。
清欢柔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到此处来?”
锅里的汤水又开始慢慢沸腾,浑浊的,清澈的,以万鬼怨气为火煎熬而成。女鬼似乎感受到了清欢的善意,但看起来她仍旧对清欢充满戒备之心,世上美丽又高贵的女子,她们的心都无比地恶毒,她要小心,要小心……
见女鬼这副模样,清欢蹙眉,她身上穿的是一袭白衣,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反正自打她回到了奈何桥头,就是这副打扮。对着水面看了看,虽然没有真身,可容貌倾城,气质典雅,即使眸子里释放着柔和和善意,也难免令人觉得不适——尤其是对格外脆弱的新鬼。
太容易叫人升起戒心了。这样黑暗阴森的地方,却偏偏有她这样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女子。难怪这新鬼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咳,她可不就是只鬼么。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的名字是清欢,你呢?”
在清欢的安慰下,女鬼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怯怯地看了清欢一眼,缓缓地说:“我……我叫朱采。”
“你从何处而来?”
“我……”女鬼朱采露出茫然的神色。“我只记得我好冷……有人把我丢进了冷宫的枯井里,我好冷,我好疼啊!我拼命的求饶,可她就是不肯放过我,我、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晚上,我不是蓄意要勾引皇上的……我不是、我不是!娘娘!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话音一落,她便一改怯生生的模样,变得格外冷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清欢安静地看着她发疯,提过桌上茶壶倒了杯茶水,啜了一口,心里叹道,“难道这样的日子,我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吗?那女孩不曾再出来,这名叫朱采的女子又说不清个是是非非……”
正在这时,因果石突然亮了一下。清欢心有灵犀地看过去,竟在瞬间知道了有关女鬼朱采的生前。
原来,这朱采本是大魏皇宫里一名普通宫女,虽生得颇为清秀,可在美人如云的皇宫里,那可真不够看的。大魏景恒帝自即位后,虽三宫六院一个不少,却从不临幸任何一个女子,这是为何,无人知晓。后宫中地位最高的是柯淑妃,其父官拜定国公,手握虎符,极为得势。柯淑妃有倾世之姿,自幼便是出了名的才女,尤其善跳舞,更是有传世诗词数篇,然则生性善妒,虽景恒帝从不临幸众妃,她却嫉妒成性,若景恒帝与某个妃子多说了两句话,她便会想尽办法让对方吃到苦头,若对方是普通的宫女或是低位的才人答应,更是会被直接灭口。
朱采便是因此而死。
邻国使者前来进贡,夜宴过后,柯淑妃暗地里给景恒帝下了媚药,原想成就一段好事,谁知最后非但未能如愿,反倒便宜了朱采这个低等宫女!柯淑妃如何能不怒!第二日便命人给朱采灌了避子汤,而后乱棍打死,尸体随意丢入了冷宫枯井之中。朱采的魂魄被困其中。景恒帝后来询问此事,柯淑妃面不改色,称那宫女没有福气,暴病而亡。此事便由此揭过。
这朱采这一世不过是个小宫女,上一世却是有着大功德的出家人,清欢望着因果石,正出神间,便见女鬼朱采又恢复了神智,她戚戚然道:“她已位列四妃,便是饶我一命又能如何?如今害我枉死,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她!”
然而,有着大功德的人,死后是不会化作厉鬼的。所以,即便朱采想要报仇,也是无能为力。
清欢看了她一眼,问:“你可是怨恨柯淑妃及景恒帝?”
“我不怨皇上。”女鬼朱采说。“他是皇帝。要宠幸谁是他的自由,更何况,皇上不过是性子冷淡些,却从不滥杀无辜。我恨的,是毫无人性的柯淑妃!这些年来,死在她手里的人不知凡几,她却还一手遮天!皇上问及此事时,她竟还想要瞒天过海,满口的荒唐语句!”说着,女鬼朱采又露出恨极之色。“我要她得到报应!我要她失去她所拥有的一切!皇上的宠爱,世人的赞誉,显赫的家世……我都要她失去!失去!”
她激动的张牙舞爪,忘川河里的鬼魂似乎也跟着受到了刺激,清欢心头说不出的烦躁,她美目一转,河里鬼魂竟吓得尽皆噤了声!正在清欢疑惑为何如此的时候,眼前一花,便换了场景,竟已离开了奈何桥。
等一等……她还没来得及看完因果石上,有关景恒帝的事情。
不过,和那个比起来,最重要的是,她现在的身体好像有点不对劲儿?!清欢愕然地伸出双手看了看,这双小手,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小,瞧这年纪,顶多……也就有个五岁吧?
这样的话,她就算再美丽再妩媚,也不能去争宠呀!
不过,这里是哪里?灰蒙蒙的,一点都不像是富丽堂皇的皇宫。
正在清欢纳闷的时候,一个穿着女官服饰的女子跑了过来,见她在这里,先是松了口气,随后怒道:“你这孩子!怎地这样不听话!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地方吗?!快快快,快跟小姨走!”
清欢被迫被她扯着走,不知道为何这女子是如此一副惊恐的表情。那里……不就是个假山入口吗?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虽然心中这样想,但面上她仍旧是乖巧的模样。
女官将她抱到房里,点着她的小鼻尖叮嘱道:“记住小姨的话,在宫里可千万不能乱跑,尤其是冷宫,明白吗?至于那座假山,你更是不能接近,里面有恶鬼,专门吃你这样白嫩嫩的小丫头!”
清欢从善如流地做出不安害怕的表情,女官见状,露出满意的神色:“清欢乖,你乖乖在这里等着小姨好不好?”
……清欢?!
这下清欢愣住了,怎么,她不是附在女鬼朱采的肉身上吗?怎么会是自己的名字?!
见她没说话,女官还以为她是被吓怕了,顿时又爱怜地哄了她几句,随后便神色匆匆地离去了。清欢坐在床上,她还不是很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以为女鬼红鸾的世界里,她得到了操纵人心的能力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可到了女鬼朱采的世界,她又是满头的雾水!
只是,和女鬼柒柒的世界比起来,她已经足够稳重到立刻接受这个事实,并且想办法让自己的情势更加有利。
刚刚那个假山……清欢对假山有着很不美好的回忆,但是在她的记忆里,恩人府中的假山下面,是有一座地牢的。也许,她该去那儿碰碰运气?最重要的是,如同那碗动了手脚的燕窝汤,她就是觉得,应该去那里走一遭。
清欢是个行动力非常强的人,她立刻跳下床,可个子太小,床太高,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第44章 第三碗汤(二)
这小身板儿……清欢懊恼不已,踉踉跄跄扶着凳子站稳,这才轻轻推开门,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便悄悄溜了出去。
假山还是那个假山,先不提自己奇怪的预感,单说她睁开眼时是在假山旁,清欢就可以断定,这必然不是随机出现的。她之所以会在这里,定有乾坤。
围着假山绕了几圈,清欢皱着眉,名副其实的小手在各处捏捏探探,直到她在某个孔洞里触到了一个异样光滑和坚硬的东西。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机关摁下,顿时眼前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处什么也没有,连梯子都见不着。清欢纳闷了,松手过去一看,顿时被吓了一跳!她倒抽了口气,捂住胸口。
——一双凶狠的如同野兽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过了片刻,她才重新歪头看过去。原来洞口下面,竟用铁链锁着一个年纪约莫八九岁大的小男孩。此刻他正盯着清欢瞧,眼神冰冷,似乎下一秒就能冲出来咬断她的喉管。
清欢没去想他是谁,也不在乎为何假山下面会挖一个小小的洞口,关着这样一个孩子。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下面的牢房并不大,但刑具却不少,小男孩的脚踝上系着长长的铁链,他站在那儿,仰着头望着清欢,面黄肌瘦的模样令人觉得害怕。
两人就这样互相瞪了半晌,好一会儿,清欢才轻声问道:“……你是谁呀?你叫什么名字?”
见小男孩并不理会,她咬了咬嘴巴,声音更加柔和:“我叫清欢,清淡的清,欢乐的欢,你呢?”
小男孩只是盯着她,并不说话。清欢很少和小孩子相处,可在女鬼红鸾的世界里,她做了三个孩子的娘。然而这个小男孩和她曾经的三个孩子都不一样,这个孩子……除了外表,根本没有一点像孩子的地方,不管是眼神还是表情,都冷厉的像是杀伐决断的成人。清欢跪在洞口处,犹豫了会儿,突然听到一声咕噜声。
小男孩冰雕般的表情顿时有了裂缝。清欢笑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很快就将假山的机关重新掩上,于是,阳光再一次被黑暗吞没。
黑暗中,小男孩握紧了拳头。
但是很快地,出乎他的意料,那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竟然又回来了,这一次阳光重新洒入地底,小男孩仰着头,看见那个娇弱的小姑娘拎着绳子,把捆好的竹叶包往下放。
“这都是我刚取来的食物,你快趁热吃吧!”
吃,还是不吃?里头会不会有毒?转念一想,他们若要他死,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这会儿呢?再说了,与其派一个小姑娘来害他,不如找个暗卫,直截了当将他掐死。想到这里,小男孩蹲下去,扯开竹叶,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全靠地牢墙壁上的苔藓活命。也不是怕死,但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清欢望着他风卷残云的样子,忍不住有点心疼。她对孩子总是有着额外的宽容心。待到小男孩吃完,她笑了,但又有点不安:“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敢放你出去,这里是我小姨管辖之地,我不能让她受到伤害。不过你放心,以后我每天都给你送吃的,好不好?”
她的眼睛可真漂亮。亮晶晶的如同星星在闪烁,但小男孩却迅速低下了头不肯再看,清欢有些失望地说:“我要先走啦,明天见。”
黑暗再一次吞没光明,小男孩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的眼睛已经接受不了阳光了,钻心的疼,其实他根本就没看清小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子,只是从她的声音猜测她应该长得很好看。
会再来吗?
不会了吧。这种地方……可怕,阴森,充满黑暗。谁会愿意到这里来呢?来看一个早已失去价值,世人都以为已经死去的皇长孙?!
可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清欢如约而至。她将洞口处用枯草掩盖,这样的话,既能让他沐浴到阳光,呼吸到新鲜空气,又不至于让他的眼受到刺激。
今天她带来了很好吃的糕点。这些东西小男孩本来是不屑吃的,可如今的他连苔藓都吃。
就这样,一连半个月,清欢每天都带食物来。她没有办法出冷宫,目前的这个身体也使不上什么劲儿,每天又都没事做,只能来跟小男孩作伴。那个自称是她小姨的女官非常忙,基本上没时间陪她。好在清欢脑子灵活,很快就知道御膳房在哪儿了,经常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去偷些吃的给小男孩,否则以她自己的,那根本不够。
可小男孩从始至终也不肯开口说话。要不是清欢确定了他的身份,真要以为他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了。
这个小男孩,就是女谷朱采口里所说的那个“性情冷淡,却从不滥杀无辜”的大魏景恒帝。那天第一次见面后,清欢回到房间,因果石便奇妙地出现在了她面前,也因此,她得知了其中缘由。
先帝逝世,景恒帝的父王,也就是太子即位,然后太子妃与娘家勾结,意图谋反,先是将皇帝害死,随后竟不顾自己才三岁的幼儿,谋害皇帝,而后将景恒帝关进了冷宫的地洞——这是她无意中得知的所在,将儿子丢进来后,她便对他再也不闻不问,而是做起了新朝的长公主!如今的皇帝,正是景恒帝母妃的亲生父亲。这一家人改魏为周,俨然新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