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秦太太走到他身前,狐疑地问。
谢扶苏手中药箱狠狠挥向她的脑袋。
离那只肥硕头颅只半寸远,药箱停住了,稳若泰山。几根发丝被劲风吹得摇摇摆摆,凤嘴里的珠滴一个劲儿地摇晃。谢扶苏沉静地道:“花朵被马蜂欺侮,不是花的错,你明白吗?”放下手,将药箱重新背回肩上,执起青羽的手,“走吧。”
青羽怔怔地随谢扶苏出去,跨过两道门槛,才听到后面发出杀猪样的嘶叫。她担心地抬头,“先生…”
“不要紧的。”谢扶苏轻轻触碰她的面颊,“还痛吗?”
青羽摇摇头。
谢扶苏点点头,便没再说什么。可青羽觉得,他眼里像有些自责的样子。
第9节:谁家庭院别砧杵(8)
埋头赶了段路,她终于开口,“先生。”
“嗯?”
“都是我不好,我希望不再给您添麻烦。”
谢扶苏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十指交握着,回家的路,一点点变短。
这一次回去后,谢扶苏对青羽格外照顾。他不知担心着什么,几乎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他自己好像也没再去城里出过诊,只是有一次,几个神色焦急的病人家属上门来请,他才出了一次门。
他一出门,青羽倒松口气。她就是个丫头命,被供起来什么都不让做,反而全身不舒服。谢扶苏一走,她恭送他时还乖乖的,看他身影消失,立刻挽起袖子,操起晒衣竿,把那看了三天的蜘蛛网捅了,然后趁着好太阳,把那堆了两天的衣服,连带床上被单一块儿在井边拿皂角揉敲搓洗、漂净后晾了起来。看那白布飞扬的样子,想起引秋坊里晾扇料的场景,竟走了神,将最后几件衣服掉到地上,只得又重洗一遍。看日头,已经移过去半个多时辰,只怕谢扶苏要回来了,又赶忙拿扫帚把地都扫一遍,然后喂了鸡。完事后,本该乖乖坐回去等着,可看看屋里屋外一些东西摆放的位置不对,忍不住又站起来整理,一路理到谢扶苏房间里。把两支笔洗净了放回架上时,碰倒了水杯,水流出来,打湿了桌脚下一个包裹,青羽急忙拎起来抖水,赫然看见——她做的那把扇子,就放在下面。
坊主说:“这把扇子坏掉了,你可以回来。”
青羽颤抖地捧起它。
如果把它撕坏,嘉坊主和谢先生的赌约是不是也可以一并解除?那她,就可以回到嘉坊主身边了?
从懂事开始,她把嘉坊主当母亲一样爱、当英雄一样崇拜、当主人一样服从。为了能多接近坊主一步,她是什么事都肯做的。
她的手指已经捏住扇骨的两边。
可是,真的可以撕坏自己制作的东西吗?就算坊主说它不算什么,可她是制作它的人,她的汗滴在它身上,她的心意和期待只有它默默感受,就算全天下都嘲笑它,她不应该是唯一保护它的人吗?就像母亲挺身保护自己明明不可爱的孩子。
再说,如果她真的撕坏扇子,谢扶苏又会怎么说呢?他像呵护一个瓷娃娃一样,那么可笑又不必要地呵护着她,而她一逮到机会就迫不及待地要走。如果她真的离开他,谁陪他聊天、谁又趁他不在时悄悄替他打扫屋子?
青羽的手抖着,撕不下去。
“你在干什么?”一声急喝,谢扶苏快步进门,伸手在青羽手肘上一托。青羽手一麻,扇子就跌下去,人也一个趔趄。他一手扶住青羽,一手接住了扇子。
“先生,你怎么一身是土?”青羽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得惊呼。
说土,那还轻了,谢扶苏衣服破了几处,上面还有些血迹和鞋印子,头发蓬乱,脸和手刚刚虽然已经擦洗过,但仍然不干净,全身上下看起来,像被暴打了一顿。可他行动如常,又不像受了任何伤,青羽实在想不出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能把他搞成这个样子。
“没什么事。”谢扶苏只是问,“你要拿这扇子做什么?”
“我…”青羽无法解释,支吾了两声,索性闭嘴。
“你不要再动这种脑筋。就算撕破扇子,我也不会把你送回引秋坊的!”谢扶苏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强硬起来,还带了一股煞气。
青羽被吓住,抬头望他。她本来明净的双眼,浮起一层水汽,像秋天的湖面弥漫了雾。
谢扶苏无法直面这样的目光,偏过头,“我…我是说,这样不符合赌约,如果扇子自己坏掉,我一定会遵守约定把你送回去。在那之前,你可以留下来吗?我…会照顾你。”
青羽低头,“是,我给你烧水洗一洗。”
她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她下来。这个世界有太多她不明白的事,她不可能都弄懂,只要知道他很希望她留下来就好,知道自己对别人有用,这样就很好。
但谢扶苏拦住她,“不用了,我自己来。你…你练埙好了,累的话,也不用吹太久,免得头晕。”
他真的自己烧水、自己拣了几把草药熬去。青羽学艺不精,看不出这药汤治什么病,只知道有两味分别是干地黄、甘草,像茶叶一样,所谓清火祛邪万能药,就是没病,洁肤健体也是好的。
搭不上手的青羽只能在旁边吹埙。
握久了,埙也亲切起来,捧在手中,像一个可爱的朋友。她的手指已经习惯了那些吹孔,只是仍然吹不好,送出十口气去,五六口都是呋呋的声音,只有三四口能发出真正的埙声。
一旦埙声响起,青羽恍惚中也会觉得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沉静、从容,全无所碍。心底,亦被明月照亮。真的,青羽似乎能闻到埙中的旧香。
这只埙的吹孔很圆润,是被旧主人磨出来的吗?那旧主人跟谢扶苏有什么关系?谢扶苏为什么要把它交给她?
第10节:谁家庭院别砧杵(9)
青羽惘然将长音吹出去,直到那口气息在唇间凋尽。
谢扶苏那天晚上在房间里再没出来。第二天一早,自己把一盆水拿到山后泼掉,还遮遮掩掩的。青羽悄悄去泼水的地方看过,看到些红色的印迹,也许是他流的血。
虽然他换了件高领长袖的袍子,把全身尽量遮严实,但青羽看出来——他的下巴、手腕上确实破了皮,回家时也许是用泥巴故意糊住,才避过了她的眼睛。
青羽不说话,就瞅着谢扶苏,跟亲娘看撒谎的淘气儿子似的。谢扶苏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叫什么眼神?”
什么眼神?青羽眼圈一红,泪水就漫了上来,“先生不跟我说实话。”
“这个…啊,我采草药时掉到山下去了。”谢扶苏回答,毫无表情,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个家伙,每当背书、背台词的时候,就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吧?真是个差劲的演员。
“对了,还给你准备了一件东西。”谢扶苏明显故意转换话题,转身拎出一件东西来。
青羽看清那东西之后,真想说:“先生,你就算想换话题,也不用把你自己的衣服拎出来。”
因为那真是一件很宽很大的袍子,明显应该是男式的,色调与样子倒跟坊主常穿的袍子比较接近,如果改小一点儿,也许还能给坊主穿,但跟她青羽肯定没什么关系。
谢扶苏竟然很认真地拜托她,“换上吧。”
青羽犹豫了片刻,听话地披在身上。抖开来时,她发现这件袍子是新的,而且比谢扶苏的高度矮一些。难道,真是买给她的?
谢扶苏把埙放在她手里。
青羽很迷惘,她从没有这样装扮过。简洁的男式袍子,似乎很潇洒,但似乎也…很不合适。她个子比寻常女孩子略高一点儿,裹在这样袍子里,仍然显得娇小,举起埙,还没启唇,气息已经先乱了,吹不出声音,红着脸又把埙放下,像个偷了父母东西玩儿的小女孩子。
谢扶苏呼吸也有一点儿乱。他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那个影子,却看到一个全新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在他心中引起的是什么感情,他不知道。
“谢先生!谢先生!”有人大呼小叫远远地奔来,迷茫中的两人一起被惊醒,青羽的脸红如晚霞,忙转到后面去换衣服。谢扶苏定了定神,迎出门去问:“什么事?”
原来山里有人摔断了骨头,情况很不好,山路又陡,送不出来。给谢扶苏报信的伤者家属急得满头大汗,苦求先生出诊。谢扶苏迟疑着没答应,看看后头。青羽已经脱下袍子出来了,知道他不放心她,忙道:“先生快去吧!这里我自会照应!”
谢扶苏叹口气,把着她的手,把需要小心的事交代了百八十遍,又切切嘱咐道:“没事别出去,尽量坐在屋里,别着门,谁叫都别开。”
青羽笑,“先生真当我是三岁孩子?”
谢扶苏摇头,“这里偏僻,你是个女孩子,总要小心些好。”
青羽便不语,送谢扶苏出门时,轻道:“青羽知道先生担心什么,我虽然笨一点儿,也并不傻。秦家人要真来找我,我不会开门出去让他们打骂的,他们也不敢拆房子,先生莫担心。”
谢扶苏顿一下,就走了。
青羽不知道,那时候谢扶苏的喉咙忽然有点儿哽,但她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明白为什么。
连谢扶苏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情,青羽又怎么会明白?
她不过是这样笨的一个女孩子。
第11节:坐任西风卷玉裳(1)
第二章坐任西风卷玉裳
谢扶苏走后,小木屋安静下来。
真奇怪,他在时,话也不多;他一走,屋子却真的空了。丝瓜叶子在外头沙沙地响,稍微有点变黄了,架子上留的几个丝瓜跟着摇晃,留着它们,是特意要做老丝瓜筋的,青羽隔着窗子看看。
说起来已经是秋天了,冬天却还早。栖城天气好,常年都是暖洋洋的,春色那么长那么长,夏天稍为热点儿,转眼又过去了,剩下是秋天,煦风绵绵的,估计要到很久以后,才会下两场儿雪,河面略冻上一点儿,随后又是春天。
青羽拿个小凳子坐在堂屋前头,一只一只剥着毛豆,医书放在旁边,打开一半,已经被遗忘了。她眼睛望着外头的菜畦里,青菜那么高、那么苍翠、那么美。她想着:它自己长出来,就能这么美,而她做的东西,要倾注多少心力,才能有这翠色的十分之一?坊主那些巧夺天工的扇子,真不知如何做出来的,似乎是造化之魔力。若她是一只鬼,都要忍不住在上面啼哭了——所谓仓颉造字,鬼神夜哭,青羽想:那一定就是因为形状太美,鬼神看了才感动得忍不住哭吧?
人类因为无能,大部分时间为许多无可奈何的痛苦而流泪,一旦高到一定程度,成了鬼神,就会为了更美的东西而哭,才不枉做鬼神?青羽痴想。她总是不由自主这么胡思乱想,手就不小心把剥出来的毛豆丢进了豆壳那一堆里,并且把几个豆荚掂来掂去,思绪又跳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她的扇骨,也许没有安排得当,掂起来不够舒顺,坊主才说她全错了?
一对刚长羽毛的小母鸡咯咯叫着逃到屋后去。面前是谁?青羽拿手遮着眼前的阳光,探头去看,眉眼紧张地皱起来,直到见着一角华裳,就松懈了,不觉想笑。
秦家的少年,笨手笨脚推开篱笆门的样子,真的让人想笑。
他鬼鬼祟祟地往外头张望又张望,笨拙地开门、进来,展眼看见青羽,也笑了。
踩着暖洋洋的泥土,走过洁净的井栏,到青羽面前蹲下,看一眼,笑道:“小农妇。”
大概是取笑,不过农妇又怎么样呢?阳光晒得这么暖,丝瓜叶子还在沙沙响,小母鸡钻到草堆里咕咕叫,空气那么软、那么好,仿佛可以永远睡下去。青羽仰脸向他笑,“你呢?大少爷?你来这儿做什么?”
少年笑道:“我还真是大少爷。”指指自己,“秦歌,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的歌。”
青羽没怎么念书,听他掉书袋,只觉得怪好听的,毕竟不太懂什么,只得笑笑。秦歌冲她挤眉弄眼,“谢先生在不在?”
“去山里出诊了。”
“啊?!”秦歌大是愕然,脱口而出,“怎么被打成那样还能爬山啊?”
青羽觉得心头给重锤击了一下,急问:“什么打了?打成哪样?”
秦歌抓抓头,犹豫一下,还是老实告诉她:因他娘吃了亏,他家便找几个人,把谢先生堵在巷子里教训了一顿,听说打到地上去了。他觉得爹妈太过分了些,这次来,是想向谢先生请罪的。
“教训…”青羽想起谢扶苏那一身狼狈,嘴唇直哆嗦,“秦歌,你们欺人太甚!”抬手指着他,想喊更厉害的话,又喊不出。秦歌给她脸色吓着了,忙道:“别急别急!这不关我的事呀!我这不是觉得不好意思,来看你们了?你何苦连我一块儿骂?”
“你们…是一家的!”青羽道,眼泪可就真的掉了下来。她嘴笨,但说在点子上,秦歌果然无话可答,只好别想法子安慰,“那谢先生怎么又能上山去了?他身子没大碍?那我就放心了,你也不能太责怪我。”
青羽想想,也有道理,虽不知道谢扶苏怎么能被大打一顿而身体无碍,但心里还是悬着,却已不好意思再骂秦歌。秦歌一拍脑袋,“正好!”说完拉起青羽的手,“跟我来。”
青羽骇住,忙要夺手回来,力气使大了,几乎扭伤手腕,连声叫痛。秦歌顿足,“你怎么动不动痛啊哭啊!豆腐捏的?”说完就要替她揉。青羽慌道:“得了得了!你先说要去哪儿?”秦歌手指按着唇,“嘘——听!”青羽便侧耳倾听。蜜蜂在阳光里飞,小母鸡刨着草堆。还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呢?“他们来了!”秦歌道,“都是我娘不好,还想来打你,你跟我避一避。”语气真诚急躁。
青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想,问:“避哪里去?”
“我舅家。”秦歌答得顺溜无比,“为了你,我也跟家里闹气了,过去躲两天。你随我一起去。”青羽瞪他一眼,“为了我的事,你跟你家闹出这么大不痛快。然后我再跟你到你舅家去?那不找麻烦吗?”
“哎,哎!我没说清!”秦歌急道,“总之是我娘的人来了。你听不见?先随我避避,然后我自己到舅舅家去,你爱到哪儿随你。”青羽不善言谈,给他这么几番来回对话下来,已经有点儿晕,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手里捉着青豆的小盆儿,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我要炖了豆子,做成骨头豆汤,等先生回来吃呢!”
秦歌已经急得额头冒汗,“他什么时候回来?”
“总是这几天。”
“那不就结了?你先随我避出去,然后再要回来做什么,随你。”秦歌又伸手拉她,口中“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叫个不停,青羽脑袋发昏,一阵风就被他拉走了。
这一带土壤肥沃,种了许多竹子,放眼望去,一片碧海,翠叶连绵,风吹过,哗啦啦响成一片。远远有人影,大约是选竹子的,他只在六岁年龄的那片竹林转悠,因为太老的纹理粗糙、太嫩的又疏松脆软。秦歌心里虚,拉青羽避着人走,也不过翻了两个山头、拐过几个弯,青羽还好,秦歌已经受不住了,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先歇会儿,哎哟,跑得真累!你怎么样?”青羽也有点儿喘,但体力总算比他好点儿,心忖:他原是有钱少爷,再淘气,也是捧着抱着娇养下来的,怎能与我们这种做粗活的比?但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是边喘边微微一笑。
秦歌看着她,像看见什么珍奇,忍不住又要伸手去摸。青羽忙躲道:“你干什么?”秦歌笑,“你的脸怎么红得这么好看?我真想碰一碰。”青羽羞得背过一边,望向山那边道:“你家的人来了吗?什么时候会走?我要回去了。”
秦歌皱了皱眉,忽然促狭地笑起来,“随便你,我可走了。”青羽奇道:“去哪儿?”秦歌道:“笨蛋!不是跟你说过了?我要投奔我舅舅!自然该走了。”青羽“哦”了一声,不觉得这关自己什么事,便没答腔。秦歌却抬头看看天的东边、西边,装腔作势地道:“可叹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太认识路,怎么办呢?好在多带了银子,碰到什么人都可以给他们,别人收了银子就能帮我找到舅舅家了吧?”
第12节:坐任西风卷玉裳(2)
青羽听了,暗想:他不通世事,又穿得这么华贵,在外头乱走,恐怕不是个办法。她担忧起来,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于是站在旁边蹙起眉毛,很是发愁。
她眉毛清俊似男孩子,就算蹙着,也别有股气韵。秦歌偷瞄她一眼,真想替她抚平眉头,又不敢造次,只有继续装模作样大声道:“唉,为了赶时间,我还是走山道吧!不走大路,因为山道快呀!说不定三四个时辰就到了。”
青羽终于忍不住道:“三四个时辰,天早黑了,你怎么赶得了山路?”秦歌手一摊,“那没办法!谁叫我这人最怕寂寞呢?没人陪我,我是不肯多走路的,断然要抄近路。”青羽着急道:“那你肯定要遇到危险。”秦歌仰着脖子,“那我也不管!”
青羽恼火,想:怎么有这般不通道理之人?秦歌却忽然旋身握住她的肩,“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啊?”
“我是为了你才离家出走的,如果没到舅舅家我就出了意外,那我娘一定不放过你!”秦歌真情流露。
“那,你是不是决定回家去?”青羽欢喜道。
“不!”秦歌笑吟吟的,“我必定要走,而且因为孤身一人的关系,必定要走山路。你说怎么办?”
青羽叹了口气,再叹口气,“那我送你过去…你要走大路,好不好?”话语竟是那么怯生生。
秦歌大笑之余,竟有些内疚。他勉强忍住激动,用寻常口气道:“那也行,你送我去吧,我叫顶轿子,再把你送回来。反正路也不会很远,你还赶得上给谢先生做饭。”
这时候谢扶苏若在,只怕扇这条小尾巴狼一个大嘴巴子,然后再把青羽这头笨猪拖回去!可是四野无人,青羽小心搀着秦歌,“秦少爷,你走不惯山路,扶着我好了。这天色,再过两个时辰就该黑了。你舅家住哪里?石庄?那我们先去雇个脚力,今晚住个宿,明儿再赶赶时辰就能到了。”说到这里,青羽心下想:那我再回家时,该是明日午后了,谢先生最快最快,也要明日夕时才能回,赶紧生炉灶,把豆子煮熟就好。想到这,青羽不由得又想到其实从前在引秋坊,削篾前要用好大的锅煮竹片,竹子煮出来的香味,比豆子还要清香些。
她的思绪已经飞到十万八千里外。秦歌从侧面悄悄望着她,觉得这女孩子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像一株小小的植物——人可以欺骗它、折辱它,可这个植物心中的小小世界,却是永远也走不进去的。他平日纵是聪敏伶俐、生熟不忌,可在这个女孩无言的侧容前,忽而觉得心中这般气苦,甚至兴出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虽不知这想法是打哪儿冒出头来的。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车杆的黑漆磨得锃亮,仿佛光芒走过那里都能映下影子。车头的两面旗帜猎猎飞扬,红底黑线绣着“镖”、“长风”等字;拉车的马儿黑身黑尾,无金鞍玉佩的装饰,但看来很是矫健——这是镖车队了。车边的汉子们全身短打、龙行虎步,脸上俨然刻着“我们不是镖师,谁是镖师”几字。
青羽没怎么见过行镖的队伍,躲起来一点儿,又忍不住伸头去看。秦歌却已经噔噔噔赶上前,开口便道:“诸位大哥,带我们一程可好?”
青羽吓一跳,跟过来,拼命摇他袖子,“秦歌,你做什么?”秦歌拍拍她,“叫他们带我啊!”那眼神那动作就像拍着一只小狗,似乎在说:“不要叫,我在给你找肉骨头。”
“可是——”青羽想说什么,看起来很凶的行镖人已经张嘴,痛快回答了一个字——
“好。”
马车帘子掀开,青羽和秦歌坐了进去。青羽一直处于“受惊吓”的状态中,久久没有说话。秦歌终于问:“你在想什么?”
“好巧啊…”青羽小声道,“为什么行镖的人刚好带着一辆空马车?我的意思是…就这样,就带着一辆马车,而且刚好是空的!而且他们刚好要经过石庄…不是很巧吗?”
“所以呢?”秦歌抓抓头,表情像有点儿心虚的样子。他本是买通了镖队拐带她出来,想同她私逃,原以为要跟谢扶苏好好斗智斗勇一番,想不到拐带得这么顺利,许多准备好的台词倒用不上了。
青羽盯着他,“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没有!”秦歌叫道,“我能瞒你什么?”
青羽想想,也觉得对。他骗她什么呢?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那也太奇怪了,简直像说书了!
这样想着,她道了歉。
“对不住,秦少爷。我只是想…嗯,这样巧的事,真好,一定是少爷命好的关系。”
秦歌就笑了,低着头,看她的手。
真的是做活的女孩子,十指没有那么白、那么细,说起来不算多么美。可是指形依然秀致,搭在膝上,很安静,像某种淡墨兰草,虽不算有什么艳色,只是安安静静地度过暮鼓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