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便入了港,玉娘含笑道:“原来如此,你起来回话。”

陈奉复这才爬起身来,这回倒是站得稳稳的,拢着袖子与玉娘道:“自家要去的也只有三个,两个是太监,一个是宫人。两个太监倒都是京兆人士,家中艰难才净的身。只是入宫以来不得到贵人面前当差,家中得不着多少帮衬,日子依旧艰难,是以愿到婕妤身边服侍,逢年过节的多少有些打赏,也好补贴一二。那个宫人。”陈奉顿了顿,“奴婢倒记得她名字,颇有些意思,奴婢记得《高唐赋》有云:‘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宫人便唤作朝云。”

金盛听着朝云名字便向玉娘瞧了眼,却看玉娘仿佛没想起朝云是哪个一般,只淡淡地道:“这名字果然有些意思,只不知是哪个起的。”陈奉道是:“殿下若是想知道,奴婢回去查问一二。”

玉娘不置可否地道:“我原想着,陈婕妤虽降了份位,可到底也是圣上东宫的老人,不好叫人随意磋磨,即是圣上口谕,也就罢了,只是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竟事后才知道,可须怪不得我了。”

陈奉自是明白,玉娘是要查问那朝云底细,那句“日后再有这样的事,”就是要听他回话,当下应声称是,拜了四拜,从从容容地从合欢殿退了出去。

又说,以大殷朝规,凡册后,前期三日斋戒,而后遣官祭告天地、宗庙。册后当日早,前殿列卤簿,陈甲士,内官设皇后受册位及册节宝案于宫中,设香案于殿上,设权置册宝案于香案前,正使宗正楚王,副使礼部尚书及百官鱼贯入。乾元帝衮冕御前殿,翰林院官以诏书用宝讫,然后传制皇后受册。

乾元帝这一世册过两位皇后,前一回册的是李庶人,原是瞧着她兄长捐躯,且李庶人是永兴帝指与他的太子妃,不得不册罢了,心中颇为不耐。这回册玉娘,不独是他心甘情愿,更与百官周旋了许久这才得偿所愿,自是格外得意,待得册后礼成,乾元帝眼角眉梢的欢喜遮都遮不住。瞧在百官眼中俱生感慨,都道是:亏得没另立新后,不然有这样一个宠妃在旁,如猛虎窥伺与榻侧,哪个皇后能坐得安稳,只怕睡也睡不着。

册后礼成,玉娘驾返椒房殿,在正殿升座,陛下设女乐一班子,玉娘在椒房殿受内外命妇朝贺。

自长安大长公主、诸长公主、诸皇女、诸郡主、高贵妃以下诸妃嫔;又有诸勋贵夫人,在京凡五品以上官眷等外命妇等在椒房殿依品秩列队肃立等候。

先由长安大长公主领内命妇们引礼引内命妇,在殿中贺位跪,致贺词曰:“兹遇皇后殿下膺受册宝,正位中宫,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赞拜,乐作。再拜,兴,乐止。退出椒房殿,各自原位肃立。又有安国公夫人杨氏领为外命妇班首,一般入殿上恭贺,一应礼仪,如内命妇仪,礼毕俱出。待得受内外命妇朝贺毕,玉娘返回后殿,预备明日庙见礼不提。

今日玉娘册后,如今谢逢春已改爵承恩公,马氏自然是承恩公夫人,本就是超品,又是皇后生母,是以列位极是靠前。在列的外命妇中与宫中妃嫔有亲的不少,看着玉娘后来而居上,将整个未央宫牢牢踩在足下,自家的女儿、妹子叫她压得气也透不出来,如今更有了君臣名分,哪有不嫉妒的,只是不敢说罢了。

因玉娘的出身不曾瞒过人,外命妇哪个不知道玉娘出身寒微,其父在玉娘得幸前不过是个商人,其母也不过是个商人妇,如今女儿尊贵成这样,还不知怎样得意呢。虽不至于敢轻视,多少也有瞧热闹的心,巴望着马氏出些丑才好。不想整套礼仪行下来,马氏虽不好说是仪态优美,却也是举止合宜,进退合格,就连脸上的笑也不甚夸张,倒是都有些心灰意冷起来。

原是一接着乾元帝册玉娘为后,改封谢逢春为承恩公的圣旨之后,马氏就叫谢逢春、谢显荣、谢怀德父子们教训了半日。

谢显荣只说是:“如今殿下风光已极,可也是众怨归集咱们家没甚能耐给殿下争光,可也不好给殿下抹黑,不然叫人抓着错处,连累着娘娘,到时追悔莫及。”

谢怀德也劝马氏道:“如今多少人等着殿下犯错,殿下那样谨慎,我们该更谨慎些才是。母亲就是不念殿下艰难,难道不想着阿骥阿麒他们吗?”

马氏本就是心思活络的人,听着儿子们这样讲,倒也心动,勉强道:“若是有人找我麻烦,我也忍他不成。”

谢怀德就笑道:“您如今是承恩公夫人,能与您过不去的也没几个了。身份上与您差不离的,也不会蠢得无事生非。”

马氏听说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忽而醒觉自家儿子那话可不是在说她会蠢得“无事生非”,顿时又羞又怒,朝谢怀德身上拍去:“你这孩子,竟敢笑你老娘,可是胆肥了!”拍得几下,终究笑了出来,与谢逢春道:“国公爷,若是六年前有人与我说,我有一日能做国公夫人,我要当他疯子哩。”谢逢春到了这时,也是眉花眼笑,掂着长须,口中虽是不说,心上却也以女儿为荣。

因有了这番教训,且玉娘也知道冯氏还罢了,马氏却是个糊涂的,便从宫中指了个积年的掌事宫人来指点马氏、冯氏礼仪,又将马氏敲打了回,是以马氏今日倒是循规蹈矩,虽不至于叫人称许却也叫人挑不出错来。待得礼成,外命妇们各自退出宫去不提。

又说掖庭内陈奉屏退了服侍的小太监,独个儿坐在屋中,开着窗,听着远远从椒房殿方向传来的乐声钟声鼓声,又哭又笑,将桌上的酒盏斟满了,向着西方遥遥一举,呢喃道:“将军,刘熙爱咱们家外孙小姐如珠如宝,她如今做得皇后,他日诞下男孩儿,自是太子,未来便是皇帝,您喜欢不喜欢?”说着一口将酒干了,又斟满一杯,“到那时,外孙小姐做得太后,自然会昭雪严家沈家的冤屈,老奴老奴若是能见着那日,百死无怨。”

说完这句,陈奉又将酒一口喝干,把酒盏掷在墙上,撞得粉碎,整个人往地上蹲去,将头埋在膝间,双肩抖动,却不知是哭还是笑。过得好一会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竟是一丝泪痕也没有,依旧是白白胖胖,微微含笑,富家翁一般的脸庞,走到门前,将门一拉,信步走出,转折出了掖庭,朝着椒房殿的方向一看,脸上已是笑容满面。

第257章 君言
又说,玉娘立后之后十日,就有数位大臣联名上书,恳请乾元帝在京畿的闺秀中采选淑女以充实后宫,广育皇嗣。

奏章上言道:自乾元帝践祚以来,统共只采选了一回,那一回留下的除着如今的新后以外,只有难产而亡的凌才人、疯了的朱庶人两个。到如今未央宫中除着谢皇后以外,后宫不过贵妃一人、昭媛一人、充容一人、婕妤两人,余下美人、才人、宝林数位,远不足三夫人、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之数。这些妃嫔都是老人,有些人的年纪较乾元帝还大些,如何能为大殷朝诞育皇嗣?乾元帝膝下更是唯有三子两女,可说子嗣稀薄,是以如今新后即立,更该广选淑女,充实后宫。

原来百官们之所以不在乾元帝册玉娘为后一事上坚持“不能以妾为妻”,一是看着乾元帝一心偏爱宸妃,意志坚决,弗能使其改志不说,只怕是将乾元帝与宸妃得罪狠了;二则也是商量了回,总要另辟蹊径。

蹊径便是恳请乾元帝再度采选。李庶人能选个谢皇后进来,焉知这回采选不能进个贤妃,淑妃?不想奏章才递到乾元帝案头,便叫乾元帝当场掷了回来,更指着群臣们骂道:“新后初立,尔等不望着朕早得嫡子,就要朕广选采女,尔等是看朕无福还是看朕的皇后无福?”说皇帝皇后无福,这罪名可说是极重,朝中大臣们哪个也受不住,跪在殿中,齐道:“臣等惶恐,臣等万死。”

乾元帝冷笑道:“一个个狼子野心,其心可诛!可朕若因此降罪尔等,便是朕耽于美色不肯纳谏了,尔等倒还能搏个肯谏的清名。即如此,朕也不白担这个名头,终朕一朝不再采选。”又将手一指一旁的史官道:“将朕今日的话记下了。”

从来做皇帝的,虽不好说是金口玉言,可君无戏言却是真真地。皇帝一言一行都有史官记录,这回更是在大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亲口说出的不再采选。便是乾元帝不说那句“”记下了,也有史官白纸黑字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是以便是为着乾元帝自家的名声也不会再有采选一事了。

而宫中如今那些妃嫔们哪一个的资历不是深与谢皇后;哪一个的年纪不是大于谢皇后;从前都斗不过谢皇后,日后只有更斗不过的。谢皇后的后位经此一役,可谓稳若磐石,更若是苍天作弄,真叫谢皇后生个儿子出来,谢家三四代的富贵都有了。是以朝臣们耐性差些儿的,都禁不住对承恩公谢逢春投去一眼,不知这个看来平平无奇的承恩公如何生得出谢皇后这样厉害的女儿来,能将乾元帝哄得这样死心塌地地维护她。

又说,继乾元帝在大朝会上亲口说出不再采选后,谢逢春父子们愈发地春风得意起来,往他们父子们跟前奉承的多了许多,承恩公夫人马氏、承恩公世子夫人冯氏,谢怀德妻子梁氏日日也有许多宴请不说。梁丑奴、临安候等与承恩公府有亲眷关系的也一般地水涨船高起来。

又说齐瑱身为承恩公的二女婿,因他是两榜进士,又考中了庶吉士,本就有前程。如今他妻妹做得了皇后,他这个姐夫三年期满之后少不得就有一步高升。是以也有人讨好他。其中有个姓郭的御史,打听得承恩公嫡次女,齐瑱的正妻齐谢氏亲自在阳谷城服侍公婆,又毫不嫉妒地安排了个姨娘服侍齐瑱,可为孝贤俱备。为着奉承新后,便上书称月娘为孝妇贤妇,恳请朝廷予以表彰,以为天下妇人楷模。

乾元帝倒是肯给玉娘脸面,闻言称善,特旨以齐谢氏纯孝,赏六品县君秩;又因玉娘长姐李谢氏也是纯孝之日,一般也赏了县君秩;虽不过是个虚衔,每年给些俸禄并无封邑,到底也是命妇,尤其阳谷城县尊之妻的封诰也不过七品,是以英娘与月娘在阳谷城已算是颇颇看得了。

天使挟旨到阳谷城,阳谷城县令接着天使,亲自引到齐府,齐府大开中门,摆了香案将月娘请出接旨。

月娘将将拘束起来时,还肯闹腾,满口咒骂齐瑱薄情无义、顾氏伪善刻薄、谢逢春势利无情。顾氏听着实在不象话,还请了英娘来劝说了几回。英娘一面觉着齐瑱薄情,一面也叹月娘不知以柔克刚,任性而为,以至于有今日之苦,倒也絮絮相劝。

月娘起先听不进,英娘也叫月娘闹得头疼,恨恨道:“你只管闹去!你还不知道嘛?如今的境况你还不知道吗?便是父亲心上还有你,你这样不训,父亲又哪敢放你出来给她惹事?咱们一家子的前程可都在她身上哩!你若是收敛些性情,便是只看你是她姐姐,为着她自家的名声,她也不能薄待了你!你只消受她一个的气,就好叫旁人受你的气。还是你不受她一个的气,然后旁人都给你气受。你自己想想明白!”

英娘说得这一番之后,竟是数月没上齐家来。起先月娘还不大服气,待看着齐家虽不至于叫她挨冻受饿,却也是要甚没甚时,狠哭了几场,渐渐地收起了性子,不再将谢逢春、齐伯年、顾氏、齐瑱等挂在口边骂了,只是顾氏依旧看月娘不入眼,不肯放她出来。

这回在玉娘册后的报传至阳谷城后,齐伯年已有预料,早晚有恩旨给自家媳妇,便将顾氏喊来劝诫一番,只道是:“如今今非昔比。媳妇的妹子做得了皇后,媳妇早晚会有诰命,你休再拿从前的面目看她。惹得她性起,闹将起来,哪个降得住她。”

顾氏这时也不知什么滋味,要说玉娘为后,他们齐家自然也能沾了光,走将出去,还怕人不拿笑脸对着他们吗?阳谷城看一看,便是英娘的婆家李家也不如他们,英娘的丈夫李鹤至今不过是个举人哩。可比起媳妇来,英娘明达稳重又远非月娘可比。这时听着齐伯年相劝,虽是不情愿,也只得翻转脸皮来对月娘。

说来齐家也不是如何刻薄的人家,虽十分不喜月娘,又知她其实是叫谢逢春放弃了的,倒也不曾刻薄她,只是拘着她不叫她在外面走动罢了,这回子要放她出来,顾氏只得亲自走了回。

月娘这时也知道家中变化,听着玉娘竟是成了皇后,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她这两年来迫不得已地收敛了性子,不再嚣骂,可到底本性难改,听着玉娘为后,自家也得了诰命,就要将从前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月娘知道以齐家夫妇的性子论,日后对她只会供着,再不敢招惹她,若是她要处置了齐瑱京中那个小妖精,便是齐瑱不肯,齐伯年顾氏夫妇也只会压着他答应的。因有了这个想头,月娘在顾氏过来请她过去时,倒是还肯给顾氏个笑脸儿。

顾氏原本预备着听月娘一番冷嘲热讽的,不想月娘竟还给了她个笑脸,一时楞了楞,片刻就笑道:“好孩子,好叫你喜欢哩。咱们家三姑娘如今做得了皇后,圣上瞧着娘娘的金面,封了你同你大姐姐做了县君,如今天使已到家了,你快些儿梳洗了随我出去接旨罢。”说着就要来拉月娘的手。

月娘手一抬,将顾氏的手隔开,脸上又是一笑,与顾氏道:“我若是不出去,会怎样?”顾氏听着额角就有些冷汗,心上渐渐火起,可又怕得罪了月娘,她性子上来,真是不肯去,一家子都有罪名,只得赔笑道:“好媳妇,这可是你的体面,你接了这旨意,阳谷城还有哪个越得过你们姐妹去。”月娘脸上挤出一丝笑来,与顾氏道:“要我出去也容易,只消母亲答应我一桩事就成。”

顾氏到了这时候,什么不肯答应,忙道:“你说,你快说。”月娘脸上依旧笑着,却是咬牙切齿地道:“我如今是县君了,我不要齐瑱纳妾,他在京中那个小妖精须得打发了。答应了这个,我便出去。”

顾氏不意月娘看着偃旗息鼓,心上实则愤懑更深,张了张口,一时也说不出个好字来。倒不是她如何爱惜翠楼,却是翠楼生了她的孙子珍哥,他们齐家数代单传,齐瑱是独子,眼前珍哥可也是独子,顾氏哪有不看重的,若是打发了翠楼,珍哥可怎么办呢?依着月娘性子,肯定不能接在身边养的。可要顾氏问一问月娘,顾氏却又不敢,只怕她这话一出口,月娘连着珍哥也要打发了。

月娘看着顾氏迟疑,便冷笑道:“母亲慢慢想罢,让天使慢慢等也是一样的。”听着月娘这句,顾氏只得一点头:“好,好,依了你便是。”说着又要去拖月娘,催她快些梳妆,不想真叫她料着了,月娘又道:“好!还有那小杂种也不能留着!”

顾氏手脚也有些软,额角是汗,脸上是泪,靠在夏妈妈身上道:“他一个奶娃子,能吃多少,你又何苦为难他,再如何,他也不过是个庶子,等你日后同宝哥生下儿子,还能做个臂膀哩。”说到这里时,顾氏又是委屈又是愤愤,待要拿出婆婆的气派来叱月娘嫉妒不贤,可一想着天使还在外头等着宣旨,便又下气起来。

倒是夏妈妈还有些急智,与月娘道:“县君,您看,你接了旨,您便是六品,咱们少爷也才七品呢,您又有个皇后妹子,少爷还敢不听您的吗?前程可还要不要了。”

这话说得月娘脸上转和,低头想了想,脸上方露了些笑模样,叫绿意画扇两个服侍着她更衣梳妆,这才随着顾氏到了前厅。

又说天使由齐伯年陪着说话,倒也不急,月娘来前正说到,玉娘册后之后,从前承恩公故居所在的那条路已更了名,唤作栖凤街。

又因此处出了个皇后,栖凤街便叫人看做了福地,这街面上的房价翻了十倍也不止,饶是这样,也没有一家肯出脱的。

更有因谢家出了皇后,就有许多愚妇到承恩公府邸前烧香祈祷,求皇后娘娘保佑她们生个出色的女儿来。栖凤街上镇日香烟袅袅,县尊不得不上禀州府,由州府派出两百甲士来,将承恩公故居护卫起来,这才绝了此事。

齐伯年是个能言善辩的,讲这一段新闻说得绘声绘色,天使也听得津津有味,预备着回到京中将这些话儿再说与乾元帝听,好讨乾元帝喜欢,倒是没留意顾氏去了许久。

第258章 可怜
待得见着月娘,天使倒是有些惊诧,只为这位天使也是见惯世面的,哪一家领恩旨不是欢欢喜喜的,倒是这位县君脸上要笑不笑,仿佛不情愿的模样;再看一旁的齐伯年,脸上也有些尴尬之色,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孝顺媳妇倒是听说过些,可妇人爱醋是天性,哪有自家在老家伺候公婆,却安排了年轻美貌的女子去服侍丈夫的,更将长子的名分儿拱手让人?多半儿是夫妇不和睦,不得不为之罢了。如今圣上金口即开,只怕这位县君要将贤妇孝妇老老实实地做下去了,这会子怕是悔着呢。

到底齐谢氏是谢皇后二姐,天使心中虽有揣测,脸上依旧是笑模样,将旨意宣完,双手奉与月娘道:“下官恭喜县君。”又使左右将县君服制奉上,更客客气气地道:“还请县君手书谢恩折子,由下官回京之后转呈圣上。”这位天使因看月娘是谢皇后亲姐,只当她必定不会忘了给谢皇后也上一道折子,是以言语间简略了。

哪成想到得两日后,齐府送来谢恩折时,竟是只有一封给乾元帝的,倒是楞了楞,还问齐伯年道:“可是漏了一封?虽殿下与县君原是嫡亲骨肉,可如今君臣名分即定,轻忽不得,还请老伯回去取了再送了来。”

却是月娘在家时,也念过几年书,写个谢恩折也难不到她,很快就写得了。齐伯年又使顾氏去劝月娘,劝她再给玉娘上一道谢恩折,玉娘要喜欢了,还能不照拂她这个姐姐吗?富贵前程,不过是玉娘抬一抬手儿的事。

哪成想月娘竟是道:“你们从前怎么瞧我,以为我不知道吗?恨不得我早些滚了,好让你们齐瑱娶个合心称意的美人儿。如今你们想要体面,等你们家齐瑱替你们挣罢!我只不信,我不上这道谢恩折,她还能将我的县君给收回去!”竟是执意不肯,又盯着顾氏道:“那个妖精你们什么时候打发了?可别哄我,不然好不好的,闹将开去,你们家的脸可还要不要了。”

顾氏叫月娘揭破心思,又实在舍不得珍哥,只得含羞忍愧退出来,将月娘情形说了与齐伯年知道,如今齐伯年也是左右为难,即舍不得月娘“皇姨”的身份,又恼月娘无礼蛮横,想了半日只得与顾氏道:“先将天使送走再说。”

这时听着天使说话,不好将家中情形告诉天使知道,只得搪塞道:“原来如此。不瞒天使,县君不过略识几个字,并不是很知道规矩。”说着又将天使手上的谢恩折点了点,赫颜道,“就是这折子,也是内子替的。”

天使哪里想得到有月娘这样性子激烈,不分轻重的人,只以为齐伯年所言是真,又因收了齐伯年厚厚一个红封,不好害他,便劝道:“圣上爱重殿下,若是知道县君不曾给殿下进谢恩折,只怕到此为止了。”圣上何等宠爱谢皇后,恨不能未央宫只装着她一个,看着县君这样无理,虽不会将已敕封的县君收回去,可要再进一步,怕是不能的了。

齐伯年口中发苦,一面若是月娘再进几步,做得郡君乃至县主,她与宝哥的儿子得一个荫职不难。可若是月娘当着做得郡君,县主,只怕更要作妖,自家哪里降服得住,只怕要家反宅乱。可若是不写这道谢恩折,就是将皇帝皇后一起得罪了去,左思右想了回,又轻声与天使道:“老汉这就回去,叫内子代书一封,用上县君的印,您看如何?”

天使收过齐伯年好处,也不会故意难为他,点头答允。齐伯年满口称谢,抽身出来,先去了李府。

李府这几日张灯结彩,贺喜的亲眷往来,十分热闹。齐伯年看着这幅热闹景象,不由哀叹几声,走到大门前,求见李茂行。

李家的门房认得齐伯年,飞也似地报进去,片刻之后,李茂行亲自迎了出来,见面各叙寒温,把臂而行,进到小厅,分宾主坐了,自有仆人奉上茶来,李茂行与齐伯年道:“如今你我两家忝蒙天恩,得此荣光,正是该欢喜的时候,如何世兄眉头不展,颊带愁容?叫天使看着,倒是不美。”

齐伯年长叹一声,道:“世兄有所不知。不知县君可在?若是得空,我想劳动县君往我家走一遭,劝一劝她妹妹。”李茂行倒是知道月娘脾气,从前就是个任性的,如今只怕更嚣张些,搅得齐伯年内宅不安也是有的,当时满口就答应,又暗自庆幸,自家当时眼睛毒,瞧上了谢英娘。

却是李茂行为自家儿子李鹤说亲时,也曾想过寻个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子。后因知道自家那个填房吴氏,虽不是个十分恶毒的,却也不是个明白人,自以为是填房继室,就格外爱拿母亲的身份压人,李鹤在她手上多少也受了些委屈,何况是儿媳妇。到处打听有没有精明些的女孩子,听得英娘有大方贤良的名声,不顾自家是个举人,谢家是商户,门户不般配,做成了这门亲。

李鹤李鹤自谓是个读书种子,也曾一心要得个知己,以期诗书唱和,□□添香。听着媳妇儿是个商户女,也曾颇不情愿。待得成婚,看着揭开红盖头看着英娘,容貌上也只好说尚可,再问得英娘不过略识几个字,不是个睁眼瞎罢了,多少有些失望。只英娘为人温存体贴,皮里秋阳,知分寸进退,便是李鹤有些冷淡,她也不以为意,反加以耐性,又肯学习,慢慢就讨得了李鹤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