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还好,一提程慕天就恼了,强压着怒气道:“他既然是请了伎女上船,就别让我们带孩子来,要是我儿子们问起,我怎么作答?”小圆朝窗外探了探头,果见船头船尾,皆站着几个彩衣伎女,满头的珠翠,引得过往船只,纷纷放慢了桨,朝这边张望。她连忙将几个孩子叫进船舱里来,哄道:“小妹妹见你们在外头顽,艳羡的很哩,你们何不就在舱内顽,也叫她瞧瞧?”
这话两个儿子极爱听的,马上围到奶娘身边,一个要抱蕊娘,一个要亲蕊娘,仲郎不大愿意地嘀咕了一声,被午哥敲了个爆栗,安静下来,程四娘好心替他揉额头,却被他啪地一声打在手上。
程大姐看不明白,疑道:“仲郎这孩子怎地怪怪的。”小圆无法为她解释仲郎的强势服从心理,只道:“他们男孩子,总在一处打闹惯了,亲热着呢,四娘子平日不同他们在一处顽,自然疏远些。”她见程大姐对方才程慕天的话无动于衷,忍不住指了外头的花红柳绿,问她道:“大姐,你看得下去?为何要由着金九少的性子胡来?你如今有了亲儿子的人,总不会怕他罢?”
程大姐笑道:“没亲儿子的时候我也不怕他,不过是看在他这两年事事顺了我的心的份上,许他快活一回。”原来自从美人局后,金九少就再没纳过妾,连程大姐在孕中和生产时,也没领人回来,程大姐心存感激,便许了他今日邀伎上船。
女人辛苦延续子嗣,男人不该安分收心?明明是该做的事,却硬是变作了恩赐,这是甚么世道。小圆早就晓得世情如此,但心中还是不舒服,便扭头看湖面的风景,不再开腔。
粼粼波光的西湖上,无数小脚船,专载贾客伎女,又有载了荒敲板、烧香婆嫂、扑青器、唱耍令曲,及投壶打弹百艺等船,见有大船靠近,不呼而自来。除此之外,还有成群结队的小船,装载着各种货物往来于南北湖南,菜蔬、水果、鸡儿、螺头、时花、美酒、羹汤、茶果…真个儿是无所不包,应有尽有。在离湖岸边不远的水面上,小钓鱼船正在垂钓,湖中又能有撒网打鱼船、放生龟鳖螺蚌船。
程大姐也在窗前张望,见有个卖羹汤的小船过来,便道:“我去厨下瞧瞧饭食,再买些孩子们爱吃的甜汤上来。”
程慕天待得程大姐去了后舱,笑话小圆方才的反应,说她是专情的男人见多了,遇到这样再正常不过的,反倒不习惯起来。多么?小圆掰着指头数了数,除了程慕天,亲戚中没有纳妾的,就只有甘十二一个,薛家几兄弟不算,那是因为没得钱,谁晓得有了钱又是什么景象。
程慕天口中那样说,其实心里最瞧不起金九少,抬起胳膊将她碰了一下,轻声道:“你瞧金九少与那个青衣伎女的亲密劲儿,一看就不是头回见面,大姐说他这两年没往家里领人,可谁晓得他在外头有没有偷腥?”
小圆极恨金九少当着孩子们的面搂抱伎女,站起身道:“咱们家去罢,待到金九少不请伎女时再来。”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量,故意叫舱外的金九少听见了,他连忙松了伎女走了进来道:“这就遣去,这就遣去。”小圆还是站着不动,他见她不是说笑,忙又走出去,叫小厮拿钱来分给众位伎女,打发她们去了。
他依依不舍地与一个伎女捏了一会儿小手儿,走进舱来笑道:“弟妹你将二郎拘得太过,如今哪个少爷游湖时,不招几个伎女相陪,没人陪的惹人笑话呢。”他说着说着,随手朝窗外一指:“你瞧那船上,不是一人搂着个伎女?”
小圆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那是一艘小脚船,舱里对坐着两个男人正在饮酒,各自怀里抱着只裹了一层薄纱的伎女。她还在那里一面瞧,一面想着用甚么话来驳金九少,程慕天已是认出了人来,道:“那个贼眉鼠眼的,不就是杨家庄的那个?”
第一百八十六章 西湖美景
小圆再往小脚船上细瞧,那一身麻布袍子,戴麻布头巾的,果真是杨家庄的杨老爷。她不禁奇道:“杨家庄不是穷得掀不开锅了么,看杨老爷身上穿的,也甚是寒酸,怎地还有钱招伎女?”
金九少虽然不认得杨老爷,但是却了解男人,笑道:“那样的下等伎女,召一个花不了几多钱,只要家里还过得去,出来逍遥快活会子又能何妨。”
小圆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闭了嘴不言语,程慕天也是只看风景不说话,幸好程大姐带了几个丫头端着托盘进来开饭,才不至于冷了场。
程大姐知道辰哥爱吃甜食,特意准备了糖蒸茄,给午哥做的是一条蒸鲥鱼,程慕天面前照例是一份盏蒸鹅。金九少笑话程慕天道:“你吃来吃去就爱这一样,不嫌腻?”程慕天摇了摇头:“学不来你见一样爱一样。”金九少讨了个没趣,端着一杯酒起身,走到窗前继续看小脚船上的伎女,看了一时,突然叫道:“那个你们说的杨老爷,怎地和老鸨吵起来了?”他似乎对人家为伎女吵架很感兴趣,酒杯子都没放下就跑去船头看热闹。
小圆和程慕天就坐在窗边最好的位置,稍一侧头,也能瞧见外头的情景,只见杨老爷所乘的小船旁边,另停了一艘装载伎女的船,那个老鸨看似刚刚跳到杨老爷船上,扯着他的衣衫不放,口中骂着:“穷鬼,你要赎银姐做妾也不是不行,但钱不有少给。”
程慕天悄声向小圆道:“姓杨的自从进山就没再纳妾,定是忍不住了。”小圆不解道:“他没儿子,纳个把妾也没甚么,只是买个良家女子不好么,非要买伎女,家宅不宁呢。”程慕天指了指装载伎女的那艘船,道:“他连妻女都养不活了,拿甚么来买良家妾,只能将几个铁钱出来胡乱买个这样随水漂泊的便宜伎女。”
小脚船上的杨老爷到底还是顾着些面子,不愿被老鸨一口一个穷鬼的叫唤,便多数了几个钱出来打发了她,叫船家将船靠岸,拉着那个伎女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大概是家去了。
小圆夹了一块鲥鱼挑鱼刺,问程慕天道:“二郎,你说杨老爷会不会为这个妾摆酒?”程大姐给程四娘舀了一碗汤,接话道:“一个妓女而已,定是做了姬妾了事,怎么会摆酒抬作正经妾室?”程慕天面露嘲讽,道:“看着罢,肯定会摆酒的,借机收几个礼金。”小圆正把挑好的鱼肉往午哥碗里放,听见他这话,笑得手一抖,差点把鱼肉甩到午哥身上去:“杨家在临安又没亲戚又没朋友,摆酒收礼金,那不是明摆着要敲诈我们几个钱?”
程大姐也觉着好笑,道:“杨家人当初那船嚣张,还敢调戏二郎的妾,没想到如今落得个向你们借粮过活的下场。”她说完又悄声问小圆:“当初那个妾呢,被你卖了?”小圆将筷子转了一转,没有讲实话,顺着她道:“对,卖了,换了一口袋高粱呢。”程大姐爱这样干脆利落的手段,端起酒杯与她碰了一个。
小圆记起此行的另一目的,问她道:“大姐,你是几岁开始学女工的?”程大姐想了想,答道:“大概六、七岁罢。”她看了看程四娘一眼:“四娘子该学着些了,不说织布裁衣,花儿总要会绣几朵的,不然将来被婆家瞧不起。”
这话隐射了小圆,程慕天筷子重重一搁就要发话,小圆连忙丢了个眼色过去,悄声道:“大姐向来是个有口无心的,与她置气作甚么。”说完又问程四姐:“可晓得城里有哪位大嫂擅针线,我请回家去教导四娘子。”
程大姐笑道:“还用特特请人?你家不是有针线房么,随便拉个人来教教她便得。”小圆拍了拍脑袋:“瞧我这糊涂的,现成的师傅在家里呢。”
他们边吃边看风景,不知不觉太阳落山,赶不回山里去了,所幸早有预料,衣物都是带齐了的,便别了金九少两口子,拖家带口地到城东别院歇下。
钱夫人去年在山中,经过小铜钱的那番苦劝,明晓了许多道理,这回见他们来,虽爱理不理,倒也没找茌。仲郎见了新娘,自然是欢喜的,一头扎到她怀里不肯出来,小圆见了不免有些心酸,若钱夫人能早些醒事,把仲郎教好些,又怎会骨肉分离。
程四娘也是想念亲娘,拎了包袱到丁姨娘房里,将里头的糕饼糖果掏出来塞到她手里,道:“姨娘,嫂嫂每日都给我发零嘴儿,我没舍得吃完,捎来给你尝尝。”丁姨娘捧着零嘴儿看了看,突然抱着她哭了起来:“做妾苦呀,连闺女都不得留在身边,四娘子以后一定要做个正室。”她哭了一气,泪还未干,又笑起来:“正室又如何,你嫡母还不是留不住儿子。”程四娘晓得好歹,辩解道:“那是哥哥嫂嫂担心仲郎学坏,仲郎自从去了山上,规矩了许多,连字也勉强能认得几个。”
丁姨娘拉着她的手瞧了瞧,白嫩嫩的,想来程慕天和小圆没让她受甚么苦,她放下心来,问道:“你如今还是上午上学?那下午作甚么?”程四娘答道:“以前下午陪嫂嫂闲话,再回房顽会子,不过往后要开始学针线了。”丁姨娘笑道:“你嫂嫂自己都不会拿针,怎么教你?”程四娘答道:“家里有针线房,针线娘子多着呢,姨娘无须操心。”丁姨娘有些发怔,闺女虽还是贴心,但这话听着总觉得多了些生分,她慢慢地将程四娘的手摩挲了一阵子,道:“姨娘针线活儿做得不差哩,进山去教你罢。”
能和亲娘住在一起,程四娘自然是愿意的,当即欣喜道:“我去与嫂嫂讲。”说着拉起丁姨娘,奔去寻小圆。
小圆听明了她们的来意,好一会儿没出声,丁姨娘对待自己闺女,自是没话说,但这并不等于她是个好对付的人,让她进山,谁晓得日子久了,她会不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程四娘见嫂子只垂头吃茶不作声,明白了七八分,拉了拉丁姨娘的手,轻声道:“姨娘,咱们走罢。”
小圆又一次感叹,嫂子终究是替不了亲娘,但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就是她自己,也有许多的无奈呢,这一次,注定是要让程四娘伤心了。
丁姨娘不肯走,在地上站得定定的,道:“少夫人,我针线上是好手哩,又会做饭,让我去教四娘子,多好的事。”小圆不想理她,但当着程四娘的面,总要与她几分面子,耐心解释道:“我家有针线房,想必四娘子已和你提过了,至于厨下之事,我家厨娘也很多。”
丁姨娘辩道:“那些下人,哪里会有生母教得好?”小圆心道,你当初若没有设计过我,我如今也不会这般防着你。她还在想着如何能驳回丁姨娘的话,又能不伤着程四娘的面子,钱夫人已站在门口骂道:“妾是用来服侍正室的,不是去教导女儿的,再说你有女儿么,程家儿女,都是在我的名下。我还好好活着呢,你竟当我是死人,要偷偷摸摸进山去?”
仲郎进山后,她本就觉得寂寞,如今见丁姨娘也要走,除了恼火,还有三分怕在里头,她越骂越生气,唤来小铜钱,就要把丁姨娘朝柴房里拖。
程四娘扑上去,抓住小铜钱的手,不许她动丁姨娘,钱夫人见人人都不听她的话,亲自走过去朝程四娘的胳膊上掐了几把,骂道:“我看你在山里学坏了,不如回来我教。”
丁姨娘挨不挨打,小圆懒得理会,但程四娘她却是心疼的,忙命奶娘把她拉过来,卷起袖子一看,胳膊上已是青了几块,她不好说得钱夫人,只好站起身,欲领着程四娘回房。
程四娘却不肯动,抱着她的腿苦苦哀求:“嫂嫂,救救我姨娘。”
丁姨娘自己不会奉承正室,小圆如何救得,这真叫她好生为难,无奈之下只得命人上去拉架,向钱夫人求道:“娘,与媳妇一回面子,且饶她一回罢。”
仲郎住在山上,仰仗哥嫂的日子还长着,钱夫人虽不情愿,还是叫小铜钱松了手,但却不肯留丁姨娘单独在这里,唤过她来扶住自己,一路骂,一路朝正房去了。
程四娘想到她在山上享福,生母却在嫡母这里受苦,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摇篮里的蕊娘本在熟睡,被她的哭声吓醒过来,哭闹不休。程慕天从外头箭一般冲进来,抱起蕊娘拍着哄着,眼睛朝屋里一扫,盯住了程四娘,怒问:“哪个许你哭的?吓坏了蕊娘,你担待得起?”小圆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偏心眼,瞪了他一眼,悄悄将方才的事情讲与他听,道:“丁姨娘想跟着咱们进山,我不愿意,继母也不许,她这才哭了。”程慕天有些不解:“丁姨娘有甚么好的,四娘子竟想让她跟去?”小圆笑道:“丁姨娘再怎么不是,那也是四娘子的生母呀,她才七岁,自然是想同亲娘在一处的。”第一百八十七章 杨老爷纳妾
程慕天看了程四娘一眼,冷冷地开口:“想和亲娘在一起,容易,这回就把她留下罢。”此话一出,程四娘惊呆了,满面是泪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小圆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哄道:“你哥哥讲的是气话,莫要被他吓住了。”
此时六月天,程慕天的脸上却好似覆了层冰霜,气道:“我好吃好喝把她供着,还花费心思来教她,她却只想着和亲娘在一处,也不瞧瞧她那亲娘是甚么东西,当初仗着怀了身孕,就敢拿螃蟹来诬陷你,还妄图夺取管家权,这要是让她上了山,咱们家还有宁日?”小圆嗔怪他道:“大人间的事,四娘子又不晓得,她才七岁,能不想着和亲娘住一起?若是换做你的儿子们,指不定怎么哭闹呢。”程慕天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但也没再发脾气,抱着蕊娘上外头看风景去了。
小圆不知如何安慰程四娘,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规矩”二字,叹着气取了药膏来替她涂抹。程四娘接过药膏自己抹,抹着抹着,泪又掉了下来:“嫂嫂,我不是存心要给你们添麻烦,我姨娘,实在是苦呀。”小圆掏了帕子替她擦眼泪,道:“嫂嫂也是姨娘生的,自然晓得这个苦处,但女子一旦做了妾,又哪有什么出路可言呢,唯有好生奉承正室,好少挨些打骂。”程四娘若有所思,涂好药膏,去寻到丁姨娘,劝她在钱夫人面前小意儿些,莫要惹她生气。经钱夫人那一闹,丁姨娘也明白过来,小圆那里不收她,钱夫人这里不放人,她这辈子是没有和闺女相处的机会了,她悲从中来,竟是晚饭也不吃,躲在房里嘤嘤地哭。
饭桌上,钱夫人拿起筷子,顿了顿:“丁姨娘怎么没来伺候?四娘子怎么没来吃饭?”小铜钱回道:“丁姨娘在房里伤心呢,四娘子在劝她。”这小铜钱也是不会讲话,这无异于朝火上浇油,钱夫人哧地冒起怒火来,摔了筷子道:“她们把我这正室嫡母至于何地?”
小圆连忙朝奶娘递了个眼神,让她把丁姨娘和程四娘带来吃饭。丁姨娘接到奶娘的信儿,才晓得错过了饭点,赶忙把泪抹了两把,连粉也来不及重新扑,拉着程四娘匆匆赶到饭厅里去。
钱夫人好久没找到发飙的机会,哪里肯放过,一顿饭把丁姨娘折腾来折腾去,看得程四娘眼泪汪汪。钱夫人和丁姨娘两个,都不是善茬,小圆不介意隔岸看戏,却是可怜程四娘,稍微吃了几口便称饱,领着程四娘回房去了。
程慕天也是看得闹心,索性带着一家大小上酒楼另吃了顿,又逛了会儿夜市,估摸着那两位大概闹消停了,才回别院歇息。
才过了一晚上,钱夫人又挑起丁姨娘的事儿来,他们一家人几乎是捂着耳朵落荒而逃,争先恐后跳上车,连连催车夫赶路。小圆抚着胸口道:“不就是丁姨娘想进山么,多大点事,继母竟能从昨天闹到今天。”程慕天闷笑:“许是她太久没寻到由头了。”
程四娘呆呆地看着车这窗外,一言不发,小圆叹了口气,将她唤到身边,问道:“你想让你姨娘过好日子?”程四娘慢慢垂下头去,怯声道:“自然是想的,但我没那个能耐,自己都要靠哥哥嫂嫂养活呢。”小圆笑道:“日子还长着呢,你急甚么,这事儿我们帮不了你姨娘,但你却是可以的。”程四娘惊喜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连程慕天都朝这边看了一眼。小圆道:“你好生学本事,将来嫁个好人家,待到自己能当家做主,将些私房钱出来替你姨娘赎个身又如何?”
程四娘仿佛看到了曙光,一双眼睛亮了起来,竟比往常了神采许多。
回到家中,程慕天忍不住质疑:“你这是在教唆四娘子得罪夫家?”小圆笑道:“我哄孩子呢,你竟当了真?待到她出嫁,那是十年后的事儿了,那时候继母也老了,大概也就想通了,肯放手了。”程慕天翻着桌上的一张帖子,道:“恐怕那时丁姨娘自己不愿意被赎了,她得了自由又如何,缺衣少食,还不如在程家受些委屈,好歹有碗饱饭。”
世间事,往往就是这般,总是不让人有如意的时候,小圆暗自嗟叹一番,随口问道:“谁人发来的帖子?”程慕天笑道:“还能有谁,杨家庄要纳小妾,大概就是咱们在西湖上瞧见的那个叫甚么银姐的。”小圆接过帖子瞧了瞧,大笑:“真个儿让你说中了,他们为了收礼金,竟把个伎女抬作妾,不知杨夫人有夫被气得冒烟。”
程慕天在屋内边走边看,故作烦恼状:“送甚么好呢,咱们也是家徒四壁。”小圆忍着笑附和他道:“可不是,稻子还没收,小麦在地里,要不送几颗菜蔬去?”田大媳妇在外间听见,不晓得他们是在开玩笑,接过话道:“少爷和少夫人不晓得山间礼节,若有人家要娶妻纳妾,就是拿些酒菜去相贺,不需要送贵重物件的。”
程慕天乐了,自掀了帘子走出去,吩咐她将庄户们酿的高梁酒备几坛子,再宰上一头羊,预备去杨家庄吃酒。田大媳妇愣道:“少爷,这礼是不是重了些,杨家庄又不是甚么好人。”程慕天也愣了:“这还重?再少拿不出手罢?”小圆挥手叫田大媳妇下去准备,笑话他道:“阔少爷想借机奚落别人,却无奈大手大脚惯了,生生叫薄礼变作了厚礼。”程慕天见孩子们都在屋里,不好去捏她的脸作惩罚,便道:“怕甚么,咱们家人多,到时候都去坐席,吃穷杨家庄。”
小圆当他是笑谈,不料七月里杨家庄开席的时候,他真个儿把大小四个孩子全带上了,除了还在吃奶的蕊娘。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杨家庄,只见杨家宅子门首扎着些不红不绿的彩纸,两个吹弹手吹着唢呐,却是有气无力,生生将一首欢快的曲子吹成了丧调。程慕天皱眉道:“想要让我们出血,也须得下些本钱,这般寒碜模样,真真是…幸亏我只备了酒和羊。”
说是请客,杨家哪有甚么亲戚朋友,除了外头有几个陪吃酒的,就只有程慕天一家。杨夫人带着两个闺女迎出来,将小圆和孩子们引进去坐了。
小圆将她瞧了几眼,只见她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一身打扮也无法与一年前相比,再低头看茶水,自然不再是龙井,而是一盏子黑乎乎,不知怎么熬出来的粗茶。
小圆道了声“恭喜”,就不知再讲甚么,杨夫人却是一副极想与她套近乎的模样,特意没有做主座,而是在她旁边拣了个座儿坐了,笑道:“我们大人虽有过节,所幸孩子们还是有缘分的,过不了几年怕是要结亲家,不如就近挑个吉日,把草贴换了?”小圆看着盏中的黑茶水,很是无奈,这都过去一年多了,杨家人怎地还惦记着她的小午哥?她微微抬眼,见杨夫人满脸的期翼,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只好将程慕天抬出来做恶人,道:“素娘的帖子,不是已被我家官人撕过一回了么?乡里乡亲的,又是邻居,何必闹成这样,杨夫人也该看开些。”
杨夫人似是受辱一般,夸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一个庶出的女儿,也值得我替她操心?我指的是你家午哥同我家紫娘。”小圆看了看正在塞糖给素娘的午哥,道:“我家儿子娶亲,是要遂他们自己的意愿的,且等午哥成人再说罢。现在还是孩子,哪里瞧得出来。”杨夫人笑眯了眼:“怎么看不出来,你家午哥对我家紫娘好着呢,三天两头的送吃食,送玩意来。”小圆一愣,的确有这么回事,那还是她教导的,“小孩子,作不了准,他给素娘不是也送了?”
杨夫人一副“你不知情”的表情,高高兴兴地取了两个“米老鼠”出来,笑道:“你瞧,大的是给紫娘的,小的才与了素娘,想必是午哥那孩子怕羞,不好意思只送一个来,就拿了素娘作幌子。”
小圆一盏作样子的茶差点端不住,她的紫娘才是作幌子的那一个罢,再说午哥怕羞…她扭头又看了看大儿,想起他撒娇耍赖的模样,心道,这世上恐怕没谁有他脸皮厚了,连甘十二都得甘拜下风。
杨夫人见她不作声,只将午哥看了又看,还道她是动心了,忙道:“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媒人在这里,咱们把草帖换了?”小圆正不如如何拒绝热情的她,闻言终于逮着了机会,沉了脸道:“你那是接妾进门的下等媒人,怎有资格替我儿子作亲,赶紧休要再提。”
“哎,哎,是我糊涂,我糊涂,你们程家富足,自然要上等媒人换草帖。”杨夫人连连点头,竟有奉她为未来亲家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