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7点25分,批着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头发,穿着洗得纤尘不染的白大衣的叶春萌,带着无穷的期待,和一边走一边打哈欠的陈曦一起,在医院门口跟白骨精以及刘志光等四个男生,一起走向了转科实习的第一站,普通外科。
第二节
大会议室里乱烘烘的,周一的全科大查房还没开始。 40多个穿着白大衣或者蓝色或者绿色手术服的外科大夫,或三五一堆儿地讨论片子,或一对一地抓着本儿病例争论,或另人惊叹其抗噪声能力地,躺在墙边儿的长凳上补觉。
7个实习生在门口站住,往里张望,一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大夫们各自专心在自己正在进行的事情上,他们的目光扫过那些并无差别的白大衣和手术袍,猜测哪个是他们的教学主任,那个比韦天舒还要传奇的周明。除了白骨精一贯地保持着一点跟其他众人的距离,抬着下巴却垂着眼皮根本懒怠打量周围的一切之外,其他的六个人都多多少少地带着新奇,并且猜测着那几个看上去风度还不错,年龄也差不多的大夫中,究竟谁是周明。
“小周,小周来了没?”
随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大外科主任李宗德从刘志光和袁军之间扒拉开条缝挤进门,转着脑袋在他满屋子的下属中间搜寻。学生们的目光追随着他搜寻的轨迹。
长凳上缓缓地坐起一位,把方才罩在脸上的手术帽拉下来,从白大衣兜里掏出眼镜儿戴上,然后双手插进头发里,抱着脑袋摇了摇似乎是醒了醒神儿,然后伸长了胳膊晃了晃。
“这儿呢。”
李宗德朝他走过去,瞧见他白大衣里面的蓝绿的手术服,“呦,你刚下来啊?得了,”他再转头伸长脖子搜寻人堆儿,“韦天舒哪?那谁,二区院总,你去给我把他呼过来,这回回早查房临到该完了才来!跟他说下面儿急诊刚收了一个要做剖腹探查的,9点手术,老王有门诊我马上有台肝癌过不去,让他给我盯着去。”
“甭叫他了,我过去。”
周明伸着懒腰站了起来——这站起来之后的海拔高度一下儿让他显得有几分不合比例的单薄。他身上那件白大衣照说跟韦天舒的那件并无样式乃至质量的区别,但是后者让女同学们发了“制服诱惑”的花痴感叹,而前者,却丢丢荡荡地挂在主人身上,更由于一侧的口袋里插着的若干支笔和鼓鼓囊囊的,大约是便条簿笔记本血糖仪之类的零碎,拽得失去平衡地向一侧牵引,让人有种歪倒的错觉。
周明转过了脸来。他实在过于苍白,透着睡眠不足的疲倦的脸色;他的头发也不能算很凌乱,但是细软得确实不足以维持任何的‘型’,他的眼镜样式已经明显过时,黑色的眼镜腿跟一次性手术口罩的带子一起挤在耳朵后面;他长得绝对不英俊,没有任何出采但是也没有任何大缺陷的五官,就是13亿中国人民中最平常的一员,如果忽略他高出中国人民平均身高太多的海拔高度,那么他就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就再难找出来的一个。
作为一个专业如此出类拔萃的青年专家,周明甚至也并没有属于‘当代精英’的那种自信的风采。陈曦看见他的第一眼,进入脑袋的,竟然是‘落魄’俩字——然后,更不知怎的联想到了科举时代屡试不中的穷酸书生,大约还带着轻微的,在当年不太得志的知识分子中特别流行的结核病,会在子曰诗云的间隔中间掩着嘴,吭吭地咳嗽几声。
在之后,陈曦也还是经常觉得,走出了手术台或者抢救室的周明,假如把白大衣脱掉,然后以他惯常的,永远只低头看地面双手插兜略微含胸的姿态走在医院楼道里的话,他比一多半他自己的病人,看上去都更象个病人。
当陈曦的心里转着这些刻薄的想法的时候,周明已经看见了他们,他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跟李宗德说,“今儿学生第一天进科。正好,赶上有要做剖腹探查的。我正好带他们观摩。”
周明冲学生们挥挥手,“跟见习组的侯老师都进过手术室了吧?谁组长?组长去跟手术室门口二姐说你们今天进科,周大夫让你们去观摩手术,领衣服口罩帽子利索点儿换了,照平时试验课学的刷手,然后跟5号手术室门口等着我。”
他说完就把那个挂在一边耳朵上的口罩扯下来团了丢进纸篓,没再瞧他们一眼低着头从大会议室出去了,方向却不是手术室。
后来很快他们就了解了他的习惯——连台手术之间无论如何也得先找地方“冒根烟儿”(病区护士长语)提神。据护士长说曾经一次中了邪地接病人,他11个连台近50个小时的手术,看着他从实习医一直走到现在的护士长,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先就帮他到对面买了几包烟预备着。两台手术中间儿,护士备皮的功夫,他跑出来四处张望抓耳挠腮之际把烟丢了给他,他居然上去拥抱了护士长一下,说您就是我亲大姐。
学生们略微地有点发懵。他们并没有想到进科第一天就要跟一台相当复杂的手术——固然只是观摩。他们想像的是李主任激励一下士气,再把医学生‘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重念一遍,然后教学主任周明照例把之前不同人已经在不同场合讲过了不知道多少便的临床科室的规矩再郑重重申一遍。
他们完全没想到就这么给发进了手术室。这种没有准备,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后果。
他们愣了会儿神之后由组长林建带领着去领衣服换衣服——因为赶上开台时间,发衣服的二姐很忙,他们等了好一阵子才领全了衣服去换;换着半截,叶春萌哎呀一声,“小曦,我…我没带皮筋!这头发…哎呀,早上它没干,我就没扎起来,也忘了带皮筋了。”
陈曦摸摸自己的脑袋,2寸长的头发,向叶春萌摊了摊手。
向白骨精求助是不可能的,叶春萌只好努力把柔滑无比的及腰长法用帽子拢住,这颇有点困难。
当周明已经冒完烟刷完手等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学生还一个没到,再等了有5分钟,男生齐了,还剩俩女生没露面,直到周明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了,才看见那俩个女生从刷手房跑过来,而刚站定,其中一个就伸手把掉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往帽子里塞去。
“你刷完手没有?”周明盯着叶春萌问。
她赶紧点头,点头的同时,又一缕头发掉了出来。
“你拿刷完的手去整头发!”他突然提高了8度声音吼,“无菌规则学过没有?!侯刚怎么带的你们组见习?这就能让过了?!”
陈曦此时发觉方才自己将他跟病弱的古代知识分子联系在一起是多么不准确,这时候的周明,简直象她军训时候的教官——那种骂人的气势,即使是她这种顽劣得一学期请两次家长的学生,也没有能够在任何一个学校的老师身上激发出来。
“回去重新刷!等等,你那头发,”他忽然走近两步,“帽子摘下来!”
叶春萌茫然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一头早上五点钟洗过,现在终于干透的秀发如瀑布般披泻下来。
“是谁教给你,可以披头散发地手术室的?”
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孩子的叶春萌,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老师如此劈头盖脸地质问,她也许当时真的是由于震惊而脑神经一定程度地短路了,于是结结巴巴地答,“我…我不知道今天就…就进手术室,我以为参观…参观下病房,我我我一大早洗的头发,它没干,我我我怕压坏了…”
“你怕压坏了头发!”周明当时象是听到了一个简直不可置信的笑话,摇着头瞪着叶春萌,然后微微地眯起眼睛,嘴角挂上一丝极其嘲讽的笑,“就算转病房,你也不用长发飘飘。进了病房也是你看病人,并不需要让病人参观你。”
第二章 这样一个开始 第三,四节
第三节
叶春萌抓着帽子,披散着头发,仰着脸,呆望着不只道什么方向的方向。
周遭的世界忽然变得不大真实,那些手术室楼道里穿梭来往的医生护士,吱扭作响的轮床,似乎只是在梦里,而并非确然地在真实世界中存在着。
叶春萌做过恶梦,譬如小时候梦见妈妈忽然消失了,譬如高考前后梦见自己尚在考场中,还有一大半的卷子没有答完,老师却已经开始收卷,譬如时常回到来学校报到的第一天,自己一个人提着所有的行李走进人来人往的校园,所有的别人都在谈谈笑笑,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她站在所有人的中间,手足无措。
但是很快她都会醒来,想明白这只是梦境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情绪还会在梦里停留一阵才能出来,等到再入睡,眼泪就已经湿了枕巾了。
她做过不止一次一个特别可怕而奇怪的梦,一直忘记不了,竟然梦见自己没有穿衣服而走到了街上,然后,在众人的惊讶和嘲笑中才蓦然惊觉,却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幸亏,总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此时,在手术室里,叶春萌就好像身处一个类似的梦里,等待着醒来。
等来的是一声极端不耐烦的,‘你们两个出去。剩下的跟我走。’
她看见周明已经转身往5号手术室里走了,袁军他们跟着进去,刘志光和陈曦都在其中,回头看着她,陈曦冲她打着手势。 他们都作为医生而在走向手术室,而她,因为‘不合格’——被认为‘不合格’的内在原因是‘打算’让‘病人来参观她’,在这穿上白大衣的第一天,就赶出了手术室。
跟她做伴被赶出去的是白骨精。因为手上一只‘已经戴了好多年,忘了这么回事’的戒指和一条手链。
推开手术室楼道的门走出去的那一刹那,叶春萌忽然意识到,她,和她所一直以来最反感的一个女生,竟然为着在别人眼里可能完全一样的原因——在救死扶伤的地方臭美。
说出那句话的周明,以及听到那句话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和白骨精,都侮辱了这个地方,这份职责吧?或者他们觉得她根本缺乏对这份职责的尊重?
她想说,不是,真的不是,事情不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我…
但是,说话的人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 只是丢给了她这么句话,而听见这话的人, 也不可能听她解释,他们匆匆而过,那么叶春萌就从此,在他们心里,定格于此了?叶春萌眼前再次出现周明那个极端讽刺的笑容,想必其他的人也都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裂。当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很多年之后,当她偶尔想起此时,她知道,碎裂的东西,是她认为她那么多年来,赖以爱重自己的一切。
陈曦和白骨精两个同时蒙难,又绝不是难‘友’的女孩子,一前一后地从手术室出来,之间隔着至少一米的距离,当走到手术室与大会议室中间的位置的时候,会议室的门打开了,方才在里面会诊的大夫从里面陆续走了出来,主任李宗德走在最前面,迎头看见了这俩现在照说应该在跟手术的女孩子。
“这学生,周老师不是带你们上手术吗?”李宗德愣了一下。
白骨精微微撇了撇嘴角,傲慢地抬着下巴没说话,手却下意识地狠狠攥了一下肇事的戒指和手链——她已经在走出手术室的路上把它们摘下来了,握在手心里,打算待会儿就找个垃圾箱丢进去——虽然它们的价值至少相当于许多其他人半年的生活费。
叶春萌动了动嘴唇,低下头,也没有说话。当着面前如此多的人,她如何能重复一下刚才的过程?不说,又怎么解释站在此地而非手术台旁边的原因?叶春萌嘴唇哆嗦着沉默,每一下呼吸,胸口都抽得生疼。
“你们两个,跟我去门诊吧。”
说话的是程学文,三病区的主管。能以不到35岁的年龄作为病区主管,他跟传奇的韦天舒和周明一样,是上下10年的同学同事中专业技能出类拔萃者。只是,似乎他虽全面却太平淡,又或者是韦天舒和周明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他一直是被好奇爱八卦的学生和小住院医忽略的一个。
“剖腹探查手术还是有相当的危险性和不确定性的,”程学文温和地冲她们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她们,更似乎是在替她们解围,“观摩的人太多,恐怕影响主刀医生的情绪,万一发生紧急状况,手术室中非手术人员太多也会影响应急处理。没关系的,以后时间还长,我们医院的门急诊量都相当的大,一定还有机会观摩这类手术 。”
他说罢冲叶春萌和白骨精点了点头,示意她们跟他走,带着她们远离了手术室,远离了会诊厅,远离了那些也许从她的披头散发中已经看出来些许端倪的大夫们,远离了那份让人呼吸不畅的尴尬。
陈曦不是她们,陈曦没有经历这一切,所以她就完全不能理解此时此刻,程学文在叶春萌和白骨精心里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伟大意义。
如今的姑娘,至少是19岁的叶春萌和白骨精,不太有机会卖身葬父,也并不大可能被歹徒劫持,今天当众所遭遇的毫不留情的呵斥,在于她们,真的是长到19岁所经历的最大的尴尬的窘境,而将她们带出这个窘境的程学文,之于她们而言的意义,也就不低于给了孝女葬父的银子的公子,解救了人质的英雄干警。
于是,对于叶春萌对程学文那种欲说不能欲罢更不能的,总是带着一丝忧伤的爱恋,陈曦在心中觉得那是美女被追求惯了之后,为了追寻那种‘不可得’的哀伤而自寻的烦恼;而当白骨精毫不留情地甩了男友,哭着喊着要嫁给程学文的时候,陈曦的第一反应是白骨精疯了,然后,在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个特别龌龊的怀疑…都说手术室的男女关系经常不干不净,不会是程胖子利用少女纯情,占了白骨精什么便宜吧?
第四节
如果真的有上帝,如果人间的一切确实都由上帝做决定的话,那么今天早上,上帝一定忙中出错,把陈曦和叶春萌属于这段时间的‘安排’给放混了,以至于让满心想当个好大夫的叶春萌遭受羞辱,被赶出手术室,而整天在脑子里琢磨怎么装病请假混过实习的陈曦,成了顺利跟进手术室的唯一女生。
站在脚凳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正在进行的剖腹探查手术的陈曦,困得眼皮打架,此时她多么希望被赶出去的是她啊,如果是她她一定一出手术室的们就飞奔回宿舍,固然如果被骂的是她她也一定很尴尬和羞怒,但是这样的尴尬和羞怒如果能换回蒙头大睡半天儿,那么她宁可被骂。
更何况,从这第一台只能算是站在凳子上观摩的手术开始,陈曦已经隐约地感到了不妙,她的小算盘打得恐怕有所误差,这外科的实习,比她设想的要远为严酷。
这抬手术的主刀原本是主治医生陈西平。
周明则站在陈西平和麻醉师之间,看着手术,一直在问问题。被提问的对象包括了做第一助手的住院总大夫李波和二助的住院医祁宇宙,当然,也包括学生们。
从病人的肚皮尚且完整时候,他开始问祁李二位,病人在急诊所查的病史和体征的检查,现有结果的血生化分析,在肚皮被划开的同时他上去矫正了一下祁宇宙的持刀手法,并且以‘学生’俩字打头点明提问对象,问方才师兄们说的体征与检查结果提示哪些有可能的问题。
陈曦对那些问题有一半没听进耳朵,另外一半也基本如听天书。陈曦的成绩虽然不好却也不算差,但是成绩不算差不见得意味着知识学得不差,通常不到临考试前半个也之内,陈曦很少正经看书。她经常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她还说学习这回事,也跟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平时天天上自习,到考试时候气儿就泄了,好比说刘志光。
叶春萌说你真能鬼扯,你怎么不说咱班前三名都天天上自习?陈曦立即说那是因为他们的气儿本身就比我壮,泄了一半儿剩那半儿还是很充足,我气血本亏,就得攒到最后爆发才行。
陈曦这种学生最愤恨的就是搞突然袭击进行随堂测验的老师,但是好在通常这种随堂测验都没功夫按照正经考试那么监考,她总是能左顾右盼地打点儿小抄蒙混过关,而随堂提问,上帝保佑,这种无聊的事情在大学课堂上终于是不存在了。
然而,现在,中小学的恶梦竟然重现。陈曦隐隐然地为今后几个月的生活担忧。
腹腔完全打开之后,也许是为了不影响脑门已经冒汗的老陈,周明终于是稍微消停了会儿,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错位而已经被网膜包裹住的小肠,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一句,“陈老师,动作轻柔点儿。” 被叫做‘陈老师’的老陈,冒着汗点头,而后不到5分钟,就碰到了一根小血管,血一下漫出来,老陈第一反应是抬头求助而紧张地望向周明,李师兄在这时候飞快地把血管扎住了。
这个小小的意外让几个学生都吓了一跳,刘志光还‘啊’了一声。周明瞥了他一眼,说道,“这种剖腹探查找原因的情况,碰到因包裹而移位的血管是常事,动作要尽量轻柔,并随时做止血准备。”
老陈额头的汗水更密了,握器械的手也开始发颤。
他是被时代耽误了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学生时代所受的训练不够正规,45岁了一直还是不能做太复杂的手术,如果近期还是过不顺手术关,年纪再大就更不可能了,也许就要做一辈子的主治医。
至关重要的手术考核就在一个月后,为了最后的突击,最近但凡有相对复杂的手术,李宗德都暗示收了给他让他主刀,而让周明或者韦天舒在旁把关。只是这阵子突击的结果一直效果甚微,几乎每次,最终都要替换主刀。
终于,几分钟后,他再次碰到了血管,手忙脚乱地结扎居然拉断了线,当李波打完了那个结之后,他近乎痛苦甚至卑微地望着周明摇了摇头。
周明接替了老陈之后,就再也不用顾及‘安静的环境对主刀医生操作的影响’了,他手里一直没停,问题也就再也没停止过,而且必然以‘学生’开头表示这个问题的归属。
学生们在今日还不太懂手术,虽然大概齐地觉得跟老陈对比他的操作透着熟练沉着;并没瞧出所谓从如今国内的学术泰斗到住院医所公认的“看周明做手术,就是个心旷神怡的享受。”而只是感觉得到,被他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问得尴尬。
至于学校通讯社某个学生通讯员写类似临床医院专家系列访谈时候,不知道从哪挖出来周明曾经也玩乐器,于是形容他带着某种属于艺术的浪漫,他的手术“让人感受到美——也许就是属于音乐的节奏。”——陈曦就觉得纯属写稿的人有点臆症了。
总之,无论是心旷神怡还是艺术的魅力,陈曦当时都感受不到,她就觉得眼花缭乱。解剖图谱上位置分明的脏器位置血管走形,不到考试前几天她都记不准,更何况眼前血糊拉搭地红通通地再混着些大便的黄色,模糊的一片。
周明跟李波祁宇宙不停气儿地操作,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迎面而来,陈曦只觉得眼前模糊,带了口罩更是呼吸不畅。在那一刻,陈曦就想自己一定是脑子进了水——甚至在此水中养了鱼——才会考见鬼的医学院。
为啥不上文科班呢?
听说北外的姑娘们上课经常就是欣赏个西方文学甚至赏析个电影,讨论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才是艺术,这又是血又是粪还有淡黄的脂肪粒沾在自己的袖口和手套上的境界跟艺术有嘛关系?
当然,陈曦也不该把自己对此刻的不满归结于此处不够艺术,那就太把自己拔高了,更实在的是她羡慕她们有双休日可以逛街买漂亮的衣服裙子打扮——就算她对打扮的兴趣还没高涨到那个份儿上,也可以拿那个时间去看电影或者在家打游戏睡觉。
“那个女同学,”当陈曦正沉浸在幽怨的情绪中愤懑以及伤怀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被点名了。这个屋子里除了手术护士和毫无知觉的被折腾着的病人之外,只有她‘女’沾边。陈曦稍微思索了一下,明白周明的所指不大可能是她们两个,于是只好心中忐忑地答应了一声,并在此时发现他们已经完成了手术探查,开始关腹腔了。
“你在看电影吗?”帽子下面口罩上面眼睛片后面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有善意地看着她,她愣怔地“啊”了一声。意识到他的所有问题,大约刘志光回答了有小一半,而其他同学或者回答了或者至少也表示自己在听,试图在答,只有她的思维已经奔逸回了高考填志愿的时代。
陈曦想说这么枯燥而血腥的电影即使有,她也不会去看,当然,她不敢说,只好低下头去。
他从手术台上撤了下来,把最后关腹的活留给了老陈和那两个助手,中间让祁宇宙把已经打好却不太规则的两个结拆掉重来。他向学生们走过来,对陈曦说,“刚才在手术台上的人,至少都在过去的30个小时里工作了26个小时以上,如果他们都没梦游的话,你完全没有理由站在这儿梦游。”
陈曦再次点头,心中期待着手术结束,她可以回宿舍床上做梦。
但是她瞧见周明摘了带血污的手套,拿起墙上挂着的电话,“急诊科,我,周明。有没有阑尾炎或者疝气的病人?收了,下午手术。收,有学生,我找手术室说。”他说着按了下电话,再拨了个键,“主任下来了么?对,那俩女生。程学文接了?好,那我再分俩过去给韦天舒。回头把教学要求给他们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