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宇宙的脸却略微红了,低声道,“其实怪我,这事儿该我提醒她,我没说。”
“还是这句话,大家都不容易。特殊时期,咱们互相体谅些,也算是,”程学文笑却并没有追问这件事情的原委,只是笑着叹了口气,“也算是共渡难关了。”
叶春萌站在程学文的办公室正当中,仰头呆呆地瞧着天花板。
她不清楚程学文会跟她说什么。最近全病区的护士已经把骂她当成了每日必修课,理由五花八门,从一张不知道是谁放错的化验单到说不清是谁没扣好的血压计,可以是因为一时没找到帽子口罩不敢进治疗室给病人伤口清理晚了,也可以是因为病人催得紧擅自没带口罩进了治疗室拿东西。
当挨骂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叶春萌发现,自己对被骂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反应。也或许,人的感情,喜怒哀乐的反应,都是个定数,爆发之后就会超支,然后,难以为继。
当那一天,在姑姑家里,姑姑一边扒拉着茶碗里的浮茶,一边兹油淡定地说话时候,她终于体味到绝望的滋味。绝望之后,难道还会失望么?所有的失望,盖因期待太高而已。
不要对别人的宽容与体谅期待太高。既然连接受了自己的帮助的血缘之亲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叛耍弄了自己,怎么可能再对自己不情愿,但确实不同程度地伤害到了的,跟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再有任何期待。
只是,当从前会在病人面前替她承担责任,会跟护士,替她分辨解释的带教老师和主管主治医生,如今对她礼貌冷淡得好象对待最难缠,最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一幅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架势,连该给她的指导都懒怠多说一个字,而是尽可能地让她少做事,只等着她转科结束,离开此地的时候,她觉得有着窒息般的难受。
很不可理喻地,在此时,她居然每每去回味进科第一天,走进手术室之前,周明对她的讽刺式的呵斥。她曾经觉得,那简直是她一生中所经受得最大的羞辱。
之后,他对她写的病程纪录,手术纪录的夸赞,对她基本操作的肯定,她都觉得那都是虚伪的表演。
如今,这些简直就是她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一切。
唯独,在她因与病人交流不当造成误解和矛盾,被院办通报批评之后,周明在全科查房之后所说的那句话,如今在她的脑子里,分外地鲜明。
一个医生,只要对自己的专业技能不断学习精益求精,对病人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抢救他的生命,就已经尽到职责。医生没法控制生死,但是 只要尽职,你们就不需要后悔,也不用 对任何人抱歉。
不敢奢望。唯独,他说的那句话,却记住了。
只要尽职,你就不需要后悔,也不需要对任何人抱歉。
真的么?
她不敢相信。这句话也许只是属于并不现实的理想。然而,在护士的指责和数落中,在老师的冷淡和拒绝中,在病人的猜疑和埋怨中,她尚且还是拼着最后的努力,去尽职,也确实,只有在清创,缝合,打结,拆线,问诊,记录,推断病因,察看检查结果…这些至简单的过程中,她可以忘记了其他的一切,然后,那种‘尽职’了的感觉,很好。
门声响动,叶春萌回过头,看见程学文推门走了进来,然后,带上了门,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来,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叶春萌的心里突然发紧。他会跟她说什么?最近他纠缠在这件麻烦当中,连病区都来得少了,这些天来,并没有跟她面对面地说过一句话。今天,在护士连珠炮地指责之后,他让她独自到办公室来,究竟要说什么呢?
她忽然无比地害怕。
不,她并不只是怕当着他丢脸。从前,她希望他看见自己最好的一面,尽可能地表现,觉得她聪明,能干,可爱…那点子小心思,那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如今,再想起来,简直是某种奢侈,奢侈地喜悦忧愁和哀伤的时候,距离现在,在时间上,几乎就是昨日,但是,突然想起来,却过于遥远和陌生。
站在他的面前,害怕担心,已经完全无关他对她这个人的看法,只是担心他对她作为一个医生的能力的肯定或者否定。
似乎如今,程学文是唯一一个有可能给她肯定的评价,且又说话有所分量的人了。
在从前,程学文从来都说她在实习生中,表现出类拔萃,不仅是这一届,便算是跟上几届的学生比,也都算得上优秀,那么,现在,也许,他不会因为这一件事,跟其他人一样,将她做医生的能力,全盘否定了吧?如果…他因为所有其他人对她的否定,而也否定了她呢?
心里如窒息般地绞紧,然后,在那一瞬间,叶春萌决心为自己解释,为自己做医生的能力分辩,为自己的坚持做努力,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抓着自己的白大衣,深深吸了口气,望着程学文说道,“程老师,今天下午…”
程学文摆了摆手,摇头打断她,“不必说了。”
叶春萌望着他,揪着白大衣的手,抑制不住地抖。
“这段时间,你想必受了不少委屈。我虽然没有具体了解,不过可以想象。”程学文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瞧着她的目光是温和的。
叶春萌的鼻子一酸,多日来似乎在责骂和冷淡中已经失去工作能力的泪腺,突然间似乎有复苏的迹象。她低了下头又仰起脸,毕竟还是把眼泪克制了回去。
“我想大部分时候你是被冤枉了吧?比如今天?”程学文看着叶春萌。
“我…” 叶春萌抬起头,方才想要解释的话,却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很不公平。原则上,我应该说几句话,替你主持这个公道。”程学文皱眉叹了口气,“但是我没有,以后也不会。”
叶春萌呆呆地望着她,半天才道,“是我的错。大家生气是应该的。”
“你的错?”程学文摇了摇头,“这件事其实没有谁绝对的错了,但是结果,对很多人都不公平。对有些人格外不公平一点。人么,谁能没有情绪?到了这时候,发泄起来,也就难想到是不是公平合理了。”
“没关系。”叶春萌低声说,低头瞧着地面,半晌,才继续说道,“只是程老师,我很想,我非常想,” 她喉头哽咽,似乎说话格外艰难,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想做个临床医生。我很多不好的地方,我会改,会尽最大的努力,做个好医生。”她说完,迅速地低下头去,用手背在眼角胡乱抹了一把,低声继续说道,“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别不教我,别不让我做医生。”
“不让你做医生?怎么会。” 程学文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呵呵,其实我本来想,让你这两周提前去转门诊,躲远点能好一点,不过既然这样,”程学文站起来,“你这么想的话,还是就在病区。护士说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总会说烦了,没有事儿永远过不去;老师不主动教你,你可以问,问一句答半句你就问两句,问一次没有给你讲清楚你可以问两次三次,你要知道,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真的决定让你做什么不做什么。”
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3
窗外天色渐暗,韦天舒把俩脚架到办公桌上,抱着饭盒啃猪蹄。老婆亲手做的辣腐乳猪蹄,湖南家乡菜,味道口感都刚刚好。老婆最近对烹饪的热情高涨,其实应该说是‘对他好’的热情高涨。那点儿家家都有,千古传承的婆媳矛盾,在韦天舒正确巧妙的引导下,起到了它本身蕴含,却被绝大多数人忽略的正面作用,成了一个巨大动力,激发他老娘和他老婆俩人不知不觉地鼓足干劲,让自己成为‘更爱他’‘对他更好’ 的那个。
猪蹄很香。韦天舒啃完最后一块,正意尤未尽地仔细舔着手指头,电话响了,院总请示,说有三个病人明天都可以出院了,空出来的床,是把没住进来排着队的收进来呢,还是您先把一病区三病区压着的该轮到手术的病人做了?
韦天舒眉头一皱,“一病区三病区压着的病人干嘛我做?压着病人这事赖我么?”
院总嗫诺着道,“那天开会,程大夫不是说…”
“程大夫说?”韦天舒心里的火苗腾就窜上来了。心中暗想以前没觉得这小子这么没有眉眼高低,然后,立马醒悟过来他住院医时候是程学文带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程大夫暂时负责调查小组事宜,有说暂代周大夫的一切职务么?这是哪天开会宣布的,怎么没通知我?如果暂代科副主任,那手术是不是也都暂代过去,干嘛安排给我作?”
那边静了有一分钟,然后小心地道,“那我,安排新病人进来。”
韦天舒冷冷地道:“进什么进?这现在乱哄哄的。又不是说没查咱们病区。指不定明儿就查出谁什么地方有问题要审查呢。收进来也是压着,压着就挑毛病。”
韦天舒说罢,也不再等那边说话就把电话撂了,没好气地把啃剩下的碎骨头丢到垃圾筐里,看看表,刚好也到了下班时间了,把白大衣脱下来换了衣服,才拉开门走了两步,就见程学文迎面走了过来。
韦天舒翻了翻眼睛,抱着双臂靠在门上,心里打定主意,调病人和换点名手术的事儿,就不答应,如果他居然敢摆出代理副主任的架子跟自己多罗嗦,那可就要痛痛快快地挖苦挤兑一番,别他妈的猪鼻子插俩跟葱,就装象了。
“耽误你5分钟。” 程学文看了看表,“进屋说?”
“就这儿说吧,什么指示?”韦天舒笑嘻嘻地瞧着程学文,“耽误我没事儿。你最近才是真忙。咱尽量快点儿,长话短说。哦,如果是为调手术安排,那不用说了,最近太乱,我怕出娄子,自己定下来的手术都想尽量地压,这能力有限,实在难以再加负了啊!”
程学文就也在门口站住,点头道,“你觉得不能再加就不要加。你说的对。这段时间大家求稳为主,不要好心惹麻烦。我病区也是除了急诊收上来的,尽量不收新病人。”
韦天舒听了一时愣住,程学文继续说道,“哦,你是说,我上次说到2病区可不可以接过来一部分手术的事儿?是这样,当时周明想把几个暂时做不了,他担心万一这拨事情拖太长,中间会有变化的病人,或者是外地病人又家里实在困难,拖不起的先调配一下。我本来答应接过来两个,没想到上面让我协调这件事连原本我病区的手术都压下来了,所以才问问你。” 他说着笑笑,又叹了口气,“这当口我绝对不会加班做。病人如果急,只能讲清状况联系转院,转不了,也就只能如此。经济困难也没办法,现实情况如此,咱们无能为力。”
韦天舒瞪着程学文,眨巴了几下眼睛,转身推开门往里走,坐在办公桌上,程学文跟着进去,带上了门。
韦天舒冷着脸不说话,程学文拉过一把椅子靠墙坐下来,说道,“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我不算太了解周明,我现在不太清楚,他究竟想怎么样,是真就想这么硬顶下去?也不是不可以。这事早晚会过去,两会一结束,媒体会有其他的关注点。归根到底周明也没有什么原则上的错误,最后不过不了了之。只不过,现在如果快点解决了,咱们少被折腾一段时间,住院病人,更安心点进手术室和尽快出院,对周明自己的今后,显然也可以减小影响。”
“还是你识大体啊!”韦天舒挑起眉毛讥诮地瞧着他,“你这不挺清楚么,哪有不清楚?”
“你觉得周明不识大体吗?” 程学文微微眯起眼睛抬头瞧着韦天舒。
“什么意思?”
“这些周明不会不明白。只不过他或者自有他的理由。”程学文淡淡地道,“让他觉得,尽快结束这个混乱,大家早点安生,他以后往上走的前途都够不重要。我跟他确实没这个交情聊聊心里话,所以问问你。”
“想得可真周到。” 韦天舒啧啧称赞。
“这事儿轮到我手里了,不周到成么?”程学文似笑非笑地瞧着韦天舒,“是这样,事情已经出了,愤怒也没用委屈也没用,对所有人完美的法子,我想不出来,但是尽可能地对各方面减少影响的法子,还是有的。他愿意配合,是个做法,他如果确实因为什么其他缘故,对这些全不在乎,那是硬着头皮拖冷了的做法。我也没想一定要说服他照我们安排好的配合,但是想知道周明的意思,少做点无用功。”
韦天舒垂下眼皮,扯过一张白纸,随手撕出了一个类似京剧脸谱的形状,接着,又是一张。脸上讥讽的笑容渐渐隐去,却并不答话。
程学文也不着急,拿出手机来查短信留言。
“避免纠纷和抢救病人,对你,哪个重要?” 韦天舒终于把手里几张撕出来的脸谱揉成一团丢进纸篓,盯着程学文问道。
“都重要。” 程学文微微皱眉,“能一致最好,不能一致…”他沉吟了一下,坦白地答道,“我不会为了一个病人,打破现有规则。第一位当然是保护自己,第二,我从理念上也不支持为了一个病人破坏规则。任何现有规则,都是保持现有平衡的需要,为了更大多数人制定的。没有任何规则可以做到对百分之百的人适用和公平,可以从教训里改进,不该由任何人因为个例因为感情而打破。你说呢?”
“嘿,什么他妈应该不应该的,我没想过这么多,保护自己当然最重要。把手术做漂亮利索了是我自个儿的乐儿。救死扶伤高于一切? 那是美好愿望,是理论。实际还不就是 尽量,能救就救,不能救也犯不上跟自己过不去。就算年轻时候过不去,现在也不较劲了。人就是人, 不是说穿上件白衣服就变成天使了,就算别人这么忽悠你,你也得赶紧俩嘴巴把自己打醒。可是,周明…他就认真觉得什么也不能放在救死扶伤前面。他这么多年都这样,机会不错天资又好,尽心竭力,别人计较的好些事儿,他又真不计较,这么多年,我想他也觉得自己算求仁得仁?好,现在,铺天盖地,就为个屁大点儿的人情,就把个一直以天使标准要求自己的人贴上魔鬼标签,突然间他就成了没有医德的代言人,就是引起医患矛盾的根源了。”
韦天舒一撑桌面跳下来,叉着腰在屋子里兜了两圈,在程学文跟前站定,“解决问题解决问题,” 韦天舒冷笑,脸上居然带上了从所未有的悲愤神色,张开双手,仰头望着天花板,声音有些发涩,“对你对主任对上级领导同志,平息纠纷减少损失挽回声誉就是解决问题,但是对他,真是靠公关手段挽回名誉甚至推卸责任给下属了,就能把他的问题解决了么? 他的问题,真就是名声和能不能当上全系统最年轻的大外科主任,以后能不能做副院长院长外科协会挂个什么荣誉称号吗?”
程学文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没有说话。
韦天舒大步走到窗边儿,背对着程学文继续说道,“谁都想往上走,但是都有轻重。在我,往上走就没有抽功夫打牌陪老婆孩子甚至做人不用那么圆滑说话不用那么顾忌重,在周明,往上走,就他妈的没他脑子里那点儿坚持重。我也不知道他是经过这事儿总算给洗了脑,还是接着偏执到底。可是说实话。我以前老挤兑他,可这会儿,我也说不上来,” 韦天舒长长地吸了口气,自嘲地笑笑,“我突然有点儿怕周明跟以前不一样了。”
程学文站起来,低头站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再和韦天舒再说什么,也没有打招呼,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儿科大办公室,林念初一手抱着小白菜,一手拿着自己的论文草稿看,小白菜时而揪住她头发往外扯,时而咿咿啊啊地喊叫几声。每当他扯得实在狠了或者喊得声音实在大了,林念初就站起来,颠着他走两圈儿,嘴里宝贝乖乖地哄着,手里却还拿着稿子,目光也还在稿子上。小白菜或许是发现揪头发捏耳朵拍打她脸以及叫喊都不能引起她全部的注意,终于对她的敷衍忍无可忍,嗷地一声使足气力哭叫出来,林念初一个机灵,手里的稿子掉到地上,双手抱紧他,赶紧脑门顶脑门地亲着,嘴里念叨,“怎么了怎么了,宝贝儿怎么了? 饿了啊? 要吃吃是不是?” 心里正琢磨是不是到新生儿那边要点儿配方奶来先对付了小祖宗,办公室门被推开,程学文走进来,边走边说,“临时有点儿事。小子饿了?”
林念初也顾不上回答他,尽着哄小白菜,到得小家伙的鼻涕眼泪涂了她一脸,哭声终于小了,林念初闭上眼睛吐了口气,回身对程学文抱歉地道,“他就是得让我俩眼睛好好地都盯着他。”
“小时候可不都这样。”程学文笑着从门后面帮她把大衣拿了过来,“走吧,我把你们送回家,然后去霈霈家把老太太接来。”
“这样真的合适么?” 林念初犹豫地瞧了他一眼, “还是我自己去吧。唉,真是,你中午约我晚饭,我就一时没过脑子又都倒给你了。”
“我去准没问题。” 程学文笑,“你忘了当年霈霈她老公追她还是我托你给传信? 我们俩发小儿,住特近,我爸妈一赶一天值班我就去他家混吃喝,还一点儿不客气,他妈特高兴,说吃饭好的孩子脾气好! 干脆后来做什么好的都叫我去。”
林念初扑哧乐了,又叹了口气,“又为难你。”
“为难什么啊?” 程学文一副惊讶样子,“我刚打电话,老太太直说,哪天来家吃饭! 我还记得你爱吃啥呢!” 瞥了她一眼,微笑道,“我跟她解释了几句,跟她说,我们当大夫的,就是职业病。老太太昨儿一晚上其实气儿也消了,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关键是,” 他故意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想想霈霈那脾气? 老太太就是一时火头儿忘了。回去对着就想起来,怎么跟你那边也还有钱赚,又真喜欢孩子,还躲开媳妇了,也等着台阶呢。我啊,这是好差事,跟你们俩边讨好了。一边儿欠我一顿饭。”
林念初上下打量他,他只是笑呵呵的,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笑了,
“好,周末你就到家来,我们一起请你吃饭好了。”
上车还没3分钟,小白菜就把脑袋搭林念初肩膀上睡着了,程学文问了两句要不要把暖气开大点没听见她应声,从后视镜看过去,才见她脸贴着小白菜脑门,也睡着了;他把音响的声音调低,暖气开大了一点。还在高峰时段,路上很堵,烦躁的司机们互相按着喇叭发泄,他倒是不着急,堵在路上,方才韦天舒说周明的那些话,突然不自觉地钻进脑子里。“伤于苦执?” 他低声自言自语,然后,不自觉地再从后视镜看着自己车后座上,林念初抱着小白菜熟睡得很踏实的样子,忽然,心中有瞬间甜美而饱满的幸福。
“伤于苦执?” 他再度略微茫然地轻轻自言自语,随即,又自嘲地轻笑,摇头,再从后视镜看过去,心中那种甜美的幸福依然那么饱满。一定是‘苦’执么? 又谁言是‘伤’? 若真的全都是苦,谁还会执着到受伤呢?
外面拥堵嘈杂依旧,他忽然觉得心里特别平静安然。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跟等在外面的家属交代完,就径直去小卖部买了两包烟揣在兜里往医院楼后面过去,在花圃的水泥台坐下来,点烟。
一根吸完,再准备点第二根时候,听见有人叫,“周老师。”
周明看循声看过去,刘志光站在不远处。
“什么事儿?” 周明把烟掐灭。
刘志光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仰着头看着他,犹豫着道,“他们让我,让我来找您,让您别抽烟了,回去,回去一起吃饭。”
周明皱眉,才要说话,刘志光又说,“我看着您已经抽完一根儿了。刚才没来打扰您。您别抽太,太多。”
“你…”周明心里烦躁,想着怎么把他打发了,朝他看过去,却发现他满脸坦然的真诚。
“周老师,真的。烟不能当饭吃啊。” 刘志光认真地说。
一病区护士台,方才跟周明上手术的主治刘远,李波,陈曦都没走。
“你觉得刘志光真能把周大夫叫回来?” 李波不能相信地瞧着陈曦。
“那你说,是你能还是我能?” 陈曦耸肩膀。
“这…”
“你我现在都不大敢跟他说话。” 陈曦撇嘴,“让个与众不同的去,没准还行。我瞧周老师就算火了都不好意思跟他发,就算发了,他也不见得觉得难受,兴许发过了脾气就还有点歉疚,就跟他回来了。”
李波目瞪口呆地望着陈曦,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抬头,却见楼道门打开,刘志光跟周明一起走过来了。
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4
第四节
周明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同事?下属? 朋友? 甚至…战友?
这些人拽着他来吃饭喝酒,这些人。他以为他们会劝他什么,但是没有,他们只是嘻嘻哈哈地点菜,嘻嘻哈哈地讲那些精致或者粗俗的笑话,到现在,已经一斤白干儿,半箱啤酒下去了,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像是要劝他。
护士长从脖子红到耳根了,托着额头晃着杯子。她比他大了七八岁,从他实习时候就在一病区,当时已经是资深护士了,从来都是大姐派头。开始,他任何一点儿差错,遗漏是毫不客气的呵斥数落,到很快再难挑出毛病,对他过于较真过于认真忍不住的劝说,到发现某个砸锅卖铁来北京看病的病人的丈夫孩子居然在他办公室打地铺住下了,搞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一片狼藉时候的一声叹息。她没跟他说什么,却在那个病人终于出院的当天,他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把他的办公室清理得如前的干净。护士长这时候已经是他的下属,然而他从见习生实习生一路到病区主管科副主任,除了交代工作的时候,从来就不觉得她是下属。护士长儿子打了预防针之后来了,一一地叫人,他相当自然地就跟小孩说,叫舅舅。护士长翻了一眼,什么舅舅,叫哥。大家都狂笑,周明尴尬地摸头,然而心里却没来由地觉得特别柔软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