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准舞蹈队的,跑步增强腿部力量。”同行的男生也伸脖子看了一眼,“我瞧这天儿跟这儿跑步倒象是失恋的。”
他们随口的议论被淹没在风里,叶春萌并没有听见,她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概念,身体都似乎都已经感觉不到疲劳,只是一圈一圈地跑下去。
田径队的老师说,大家惧怕长跑,是因为有个极限,接近这个极限的时候,特别难受,但是超越了,就是一个新天地,你会跑很久很久,都不觉得累。
叶春萌不知道自己还要跑多久,只是不想停下来,不知道停下来之后,自己该到哪里去。
从她姑姑家回来,她没有去宿舍,没有去医院,把车子靠在操场旁边锁都没有锁,大衣帽子书包丢在车筐里,就开始一圈一圈地跑着。她长跑的成绩不算太糟,但是也绝不算好,通常为了800米拿个优的体育成绩,都会累得自己想吐,跑过钟点绝对不再多跑半米,然今天,她却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个800米去。并没太感觉到胸闷,并没太感觉出气短,并没太感受到恶心,或者都有,然而脑子里那一幕一幕让她不能相信,不能面对的画面,不断地在她眼前晃着,压倒了所有因跑步而引起的不舒服,似乎唯一可以压制着让她想要嚎啕大哭又想要尖声大叫的惊慌失措的,就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
这原本是一个很寻常的上午,甚至很快乐。
早查房,给自己管床病人做基本检查,换药,中间程学文过来,招呼她和白晓菁一起去门诊处置室,分别让她们俩处理了一次换药一次拆线;他夸赞她操作规范利落,白晓菁也大有进步;下周就要基本功考核,他说正常发挥你们俩肯定应该能过关,没准小叶还能给咱们病区拿个奖回来。
叶春萌被他夸得心里挺舒服,固然这些日子算是彻底明白,自己对他那一腔心思,最终必定是要随着时日淡化至不见,再或者就是在自己心里掩埋,然而,每每他的一句肯定,夸奖,再或者是帮她在严苛不近情理的护士长那里解个围,尤其是前不久,院办将她作为违反纪律,不合格的实习生典型的时候,那出自大主任李宗德口----她却相信一定是他对她的努力回护争取来的,对她作为一个临床医生的肯定和赞扬,都会让她涌起一阵带着酸楚的暖和与欣慰。无论如何,被自己喜欢的人肯定和保护,也是很好很好的。
对于程学文这一句随口一说的鼓励‘给我们病区拿个奖回来’倒真是很久以来在叶春萌脑子里不断盘旋的念头,甚至可以说是支撑她认真刻苦跟实习,苦练基本功的若干伟大动力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自从被周明赶出手术室,而被程学文‘捡’回三分区,她简直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在考试和考核上给自己争回个面子,更希望给程学文的三分区增光添彩。虽然说随着时日,她对周明的反感渐渐淡了,已经提不起最初那种鄙视厌憎痛斥的情绪,更因为最近大姑的手术,似乎连对他反感都没了底气,然而,进手术室头一天他对自己高高在上的,鄙夷的嘲讽,却怎么也不能忘记,甚至难以淡化,始终就是搁在心里,随时会铬得她胸闷憋气的一个大疙瘩,就连不久前她跟病人家属多说话闯了祸,他作为教学主任,跟临床所有老师的意见都是一致,并且在开会时候特别强调‘交流艺术可以提高,但是作为医生,专业技能以及抢救病人到最后一分钟的坚持,才是真正的原则’,叶春萌却忍不住想,他会不会在心里加重了对她的反感,心里说,闯祸的果然就是那个为了漂亮散着头发进手术室的女生。
“我很想努力拿考核第一啊。”叶春萌认真地跟程学文说,“不过王东确实理论和操作都特出色,他是有天份,我就是死用功。看看临场发挥了。再说,”叶春萌低声滴咕了一句,“周老师主考评分,他就是特别看不惯我。”
“啊?”程学文愣了一愣,一时间并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夸赞鼓励,让她转了那么多的小小心思,这时又听白晓菁说道,“嗯,我们俩都是给周老师第一天就赶出来的,肯定特别看不上。不过再差,哼,也比他带的刘志光强吧? 就算他偏袒,反正有这傻二哥,我怎么也垫底不了。”她抬起头笑嘻嘻地瞧着程学文,“他狂到那样又认真到那样,我倒看看现在把刘志光带成了什么高手。”
程学文足足愣了两分钟,才明白过来,这俩姑娘竟然还记恨着入科第一天时候的尴尬,对周明余愤未消,甚至很是担心在考核中被带着有色眼镜对待,他忍不住摇头笑道,“你说你们真是,真是,” 他想了想,“以小孩之心度大人之腹啊!”
“你绕弯骂我们小人哪!”白晓菁挑起眉毛,她对别人冷冷淡淡不爱答理,对程学文却非但没有那层冷淡,连叶春萌怎么也不会省去的,下级对上级的敬畏的规矩也越来越淡,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学生对老师的尊称‘您’字都省掉了,时常没上没下地跟他开玩笑,“这是说我们狭隘,还是骂我们幼稚?”
程学文却也并不以为意,没有拿出上级的架子来,笑着答道,“我说你们小孩子家天真,成不成?”
“现在天真不是褒义。” 白晓菁继续说道,“跟傻基本上就是一码事。”
“我是没想褒你们。”程学文没好气儿地笑瞧瞧她俩,“尤其小叶,周大夫要是对你有成见,能坚持对院办老师说你是在抢救中表现最好,最尽职,基本功最扎实的学生?能提出来,院办可以批评,但是鉴于你的表现,我们临床科室要表扬,要肯定?”
叶春萌愣怔地抬头瞧着他,半晌才讷讷地道,“那不是您…”
程学文摇头笑,才要再说,见护士长推开处置室的门匆匆过来,“开会。院长4个副院长都在会议室。让咱们科所有主管大夫都立刻回去开会。”
“出什么事儿了?”程学文把手套帽子摘下来,有点惊讶地问,“不觉得最近会有纠纷啊。”
“不是纠纷。”护士长沉着脸低声道,“今天不是开两会?说是有代表就医疗问题陈辞,说现今医患矛盾的主要原因是医生缺乏医德。举的就是咱们医院咱们科,点了…一分区。”
“一分区?”程学文不能置信地重复,“怎么可能? 这个…”
“主任开始也怀疑是弄错了,想八成是韦大夫又胡说八道让人误会或者揪辫子了。但是明确点的是一分区,点的是周大夫。”护士长恨恨地说道,“说是因为给个学生的亲戚加手术的事儿,那学生亲戚的家属,就是这届人大代表。两会头一天,又正赶上这两年医患关系这样…咱们是名医院,顶尖科室,这以亲身经历的发言一出来,炸锅了。现在所有报两会的重要报社都有记者来了!”
程学文迅速扫了叶春萌一眼,跟护士长说道,“我立刻上去,您先回去,我跟学生交待两句。”
护士长点头推门走了,程学文转头,叶春萌苍白着脸呆呆地站着,双手抓着处治室轮床的边缘,轻轻地摇头,“不会…不会,肯定是,是弄错了。”
程学文皱了皱眉,白晓菁看了看叶春萌,没言声地出去了,叶春萌颤抖着声音说,
“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姑姑从来没跟我说过对周大夫不满意。她说手术做的挺好的,真的。一定是搞了误会,怎么可能这样呢?”
程学文皱眉问道,“你姑姑家却是有人是这届人大代表?”
“是,是姑父。”叶春萌声音抖得厉害,“他是好,好几届代表,优秀,优秀代表。说是,说是反应老百姓声音的好代表。”
“这样,你今天下午放个假,回头补上。”程学文拍拍她肩膀,“可能是弄错了并不是你家人,可能是你姑姑误会了,或者跟你姑父交流有问题。你先不要着急,去跟他们问问清楚,好不好呢?”
叶春萌的眼泪已经下来了,使劲点头,程学文转身要走,才推开门,叶春萌茫然地喊了声程老师,见他回过头来,哽咽着说道,“您相信我,我,我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程学文叹了口气,冲她笑了笑,“先弄清楚再说,别太着急。再说…怎么也不是你的事儿。”他说罢,转身走了,叶春萌在处治室里呆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从所未有的惊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努力地深吸气,总算腿的颤抖过去了一阵,推开门出去,却见陈曦正从远处跑过来,见着她就急忙地说,“萌萌,我到处找你,刚才李波说…”
叶春萌努力地挺起身子点点头,“刚刚听说,我,我这就去找他们问问明白。”
“萌萌,” 陈曦过来抓着她手,“你没事吧?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叶春萌摇头,强笑道,“我没事,你回去上班吧。据说现在好些记者,都在科里,别,别再给挑出什么毛病来。”
陈曦不放心地瞧着叶春萌,叶春萌却已经往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忽然飞跑了起来,很快的,就在陈曦的视线里消失了。
第十四章 何时见花明 2
第二节
“哦,那钱你是退给我了,但是你姑父这些天这么忙,我也没拿这个小事浪费他时间,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也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嘛。”
“对于钱的事,也许你姑父误会了,但是他所指出的现象,那是绝对存在的。他或许,错怪了一个个体,但是从整体上,这个收贿赂的问题,是一定存在的。他这次没收就能证明以前没收以后不收?那他开始还不是收下了,也许是听到我们身份不同才又退回来了嘛!而且我发现了,很多病人给护士台送水果,成箱的送!等手术时候给大夫买价钱不便宜的肯德鸡汉堡,用筐装。那不得几百块?还有给护士长送口红的呢。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了,眼界放宽一点,不要盯着一个人,一个细节吹毛求疵,放眼到整个社会上去!”
“你姑父并不关心周大夫这个人到底是个好医生还是坏医生,他关心的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尤其关心的是广大底层民众的利益,他是要为人民说话,不是去评价一个医生一个医院的好坏!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也是意义非凡的。”
“这样牛皮轰轰的王牌医院,做个小手术要排到一两个月之后去!整体医德能不存在问题?人民群众却是八个字,如在砧板,任人宰割。必须有你姑父这样的人,讲出来了,调查组去了,记者给曝曝光,一定能查出些以前没发现的问题,这就是监督。医院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骑在人民群众头上的剥削阶级!”
“你哭什么?你还有完没完?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强词夺理?最重要的事实还就摆在这儿?内部人员的亲戚可以加塞!本来说1个月之后才能做的手术,说加进去就加进去了。这还不说明一切?还不说明你们所谓病床紧张巨大的水分?就是该好好曝光,不知道还会曝出你们多少黑幕出来!”
“不要怕!如果他们打击报复,让你姑父继续曝光他们!再说,你也要明辨是非,不要胆小,要坚持正确的理念,不要因为自己的一点利益,别人一施压,你就怕了! 做人做得要有骨气一些!”
叶春萌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飘飘,眼前也有点模糊不清,她隐约地喜欢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这样,大概可以让姑姑说的那些话,遥远一点,不要这样一下一下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抽打得她疼痛,惊恐,寒冷,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
她到底,到底到底,能说什么呢?
说我们确实病床已满,所以您暂时住的是其他科的病房吗?
说我们医院脑外是弱项,经常有产科,普外,骨科这样的强项科室借床,其中也并不总是‘后门’ 吗?
说您的手术并无危险,1个月后做也全无问题,紧急的手术我们不可能不收,也有可能就加到了弱项科室的病房吗?
说给您加手术的周大夫,是在完成了所有既定手术的情况下,夜里11点开台,肯加手术,全是因为我的老师对我的情分,而他对把你安插进来的他的下属,一样有这个情分,这个情份,各个行业,各个地方,都是存在吗?
说,周大夫经常在夜里加手术,手术的对象其实很少是后门,更从来不曾听说是贿赂,更多的,是那些边远地区,穷,点不起名,耗不起时间的底层百姓吗?
说什么呢?
既然‘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可以让人那么镇定地陈述谎言,将追究真实称为吹毛求疵,那么正义地满足私欲,将对权力与声誉的追逐安然地披上为底层人民服务的金色外衣,而最终,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享受了别人的帮助之后,将那个情份践踏得鲜血淋漓,那么,她解释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认识过,也许她根本不了解人,从来就没了解过,也许她从来就不知道何为对错,何为善恶,从来就没知道过,也许她实在就是天下最愚蠢的白痴,所喜欢的所追求的,压根就是笑话一场,甚至连存在,都是一个错误。
那么,她可以消失吗?
“萌萌!”
远远地,有人叫她。声音夹杂在风声里,听不清楚。她皱了皱眉,想接着跑,却腿一软,跪了下来。
“真的是你啊萌萌!”过来的却是谢小禾,她快跑过来,蹲在叶春萌跟前,搂着她肩膀问,“这么大冷天的,你干什么? 这会跑出病来的!”
“小禾姐姐。”叶春萌的眼泪淌下来,把头靠在她肩上,“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到哪儿去,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怎么走到明天,去医院上班的明天啊!”
她说着,突然嚎哭起来,抓着谢小禾的肩膀,紧紧地搂着;她从前时常在谢小禾来找陈曦玩的时候见到她,也时常被陈曦带着跟她一起出去逛街吃饭,作为已经工作且收入不错的‘姐姐’,谢小禾没少被陈曦拽着叶春萌一起敲诈;她跟她很熟悉,但不能说无比亲密,然而此时,在这样的大风的夜里,在她已经脱力的现在,她只想抓着她痛哭。
谢小禾搂着她,任由她哭着,方才因为秦牧的病房只能一人陪护,她劝秦牧的妈妈和弟弟暂时回秦牧公司给他在北京租的房子去住,劝他们要好好休息,不要在医院熬坏身体,之后她得回去上班,白天还要靠妈妈照顾他;临到送他们出去,发现外面大风,比早上来的时候冷了许多,弟弟偏因为心里急躁早上便就穿着毛衣跑了来了,她便让他们暂时等一下,她去陈曦宿舍找她去找件厚的外衣。她推门的时候宿舍里三个人俱都扑过来,陈曦喊着‘萌萌回来了’,待到发现是她,三个人都有点失望,脸上都带着担心。她并没有太多心情跟她们打听萌萌去了哪里,找陈曦一起去男生宿舍借了衣服也就赶紧要赶回去了,陈曦几次想说什么,都没说出口,待到她转身要走,却突然从后面给了她一个拥抱。陈曦紧紧地抱着她说,“你要好好的。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你要好好的。”
从来三分无赖七分懒散的陈曦,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带着哭音地说过话,认识了十几年,更没有这样地抱过自己,谢小禾的心中一阵酸楚,却微笑着揉了揉陈曦的头发,对着眼睛通红的陈曦说道,“我当然会好好的,干嘛不好呢。”
陈曦嘴角扯了扯,眼泪几乎就要淌下来了,再又狠狠地抱了抱谢小禾,“无论如何,你别管我以前说什么,如果,如果我能帮忙…”
“我这不就来找你了。” 谢小禾仰头对她笑着。
陈曦点头,这一整天下来,从秦牧的根本无法进行的手术,到院长副院长将三个病区的主管全部带走,全天排期手术暂停,到病区里突然充满了记者,到得知所有的一切来自叶春萌的姑夫一篇人大会的发言,到叶春萌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陈曦鼓足勇气给她姑姑家打电话询问,说她早出来了…陈曦忽然觉得,世界在自己的眼前,突然变了个样子。这个自己觉得很了解的,自己最近时常在心里嘲笑一下的世界,突然变得有些让自己害怕。
“我跟你一起出去。” 陈曦说,“我叫上袁军一起沿路去找找萌萌。”
陈曦往男生宿舍去了,谢小禾准备穿过操场回到医院,却没想到,看见了陈曦要找的叶春萌。
“萌萌,来,先穿上外衣,别冻病了。”叶春萌哭了好一阵子之后,谢小禾连托带扶地把她拽起来,“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不过陈曦她们都在找你。来,赶紧回宿舍去,她们都急坏了。”
“我…我不敢回去。”叶春萌喃喃地说,“我怕见到她们。我姑姑,她们本来就很讨厌我姑姑,我没法子,帮她找大夫,我全没想到她居然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姑父在人大会上骂周大夫,骂我们医院,说他们没有医德。好多记者来。不是这样的,真的,完全不是。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谢小禾愣怔地听着,想起来下午时候,居然看见了两个自己社里的同事,奇怪他们跟自己也不是关系很好,照说不会上班时间过来探望,正想着,发现他们都带着采访的所有行头,是往手术室去了,自己也并没心思操心闲事,只想了想便回去守着秦牧陪他说话,早忘了这点疑惑,这时候听叶春萌一说,才又想了起来。
叶春萌抖得厉害,刚才跑出来的汗,此时冰冰凉地,似乎在脸和脖子上结了冰,她茫然地站着,只是摇头。
“萌萌你听我说,”谢小禾扳过她的脑袋,“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这些,但是,我得回去了,我要回去送我婆婆和弟弟走,然后陪我先生,他在等着我呢。但是回去之前我不能任你在这儿发疯。大家惦记着你,陈曦大晚上找男生一起要去沿路找你,你不能在这折磨自己。”
“啊!”叶春萌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是秦牧的手术,昨天还有想着跟陈曦一起过去看看谢小禾,或者可以帮她点忙,她忙抹了把眼泪,抓着谢小禾的手问,“秦牧的手术成功吧?他的手术应该是第一台,当时,周大夫还没有被叫走吧? 他怎么样?”
谢小禾低下头,半天,再抬起头时候,眼睛里全是眼泪,她轻轻拉着叶春萌的手,慢慢地说,“萌萌,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要爱惜自己,每个人都要,我也要。不要因为任何想不开的事情折磨自己,永远别。真的,没有什么不可以过去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可以改正的错误,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除了健康和生命。你听我话,穿暖和了,好好睡一觉,一切的一切,吃好了,睡好了,休息好,精神地去解决问题。”
第十四章 何时见花明 3
第三节
这是陈曦第一次真正的彻夜失眠。
一整夜,她都盯着上铺的床板发呆。她甚至头一次停止了每天一封给谢南翔的信,因为实在不知道能写些什么。
陈曦觉得很怕。她对自己这种怕的感觉,不理解,也很陌生。却似乎因为陌生,而更加觉得不安和惶恐。
陈曦习惯对周围的一切撇撇嘴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哦,这没什么了不起,这我全都知道。’她从来不,或者说从来不允许自己多愁善感,尤其是进了医学院之后,无论是为实验献身的无辜可爱的小白老鼠,还是宣告不治的病人,无论这病人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支柱,还是才刚出生,生命如被暴风打折的含苞的花朵一样,还没打开便就凋零的新生儿,她就算心里再别扭难受,都不曾为她们掉一滴眼泪。她更从来不不为任何的不公平义愤填膺,她觉得自己从来了解,这个世界上黑暗龌龊无处不在,对于李棋的火爆,谢小禾的正义感,她像对叶春萌的多愁善感一样不以为然,并且归结为,她们都太天真了。她们实在不了解这个世界。
然而今天,自从周明那一声‘关腹’ 说出口,她忽然觉得恐惧。
她不理解。
这甚至并不是个太惊讶的结果,一次次的病区讨论全科讨论,秦牧的手术都是重点讨论内容,作为准医生的她,很冷静地知道即使手术成功,他也多半就是2年或者5年,从现实的角度,更兼他那可恶的错误,陈曦简直很不白衣天使地觉得,他早走,对谢小禾还更好一点,于是,她很认定,自己并不会为秦牧的手术而紧张。
然而,居然不是。当周明和韦天舒开始缝合的时候,她觉得眼前白茫茫的,呼吸都有些困难。第一次见秦牧和谢小禾手拉着手,第一次在秦牧的住处跟谢小禾一起唧唧咕咕,而他在一边画图;第一次听谢小禾无限憧憬地说到结婚,并且被她拽着逢婚纱摄影店必要在窗前流连;第一次…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第一次见到谢小禾的时候,那个个子不高的孩子头儿,扎着俩个冲天的小辫子,很认真地在调停两个哭着的小女孩间的纠纷。
陈曦看着他们缝合,很想流泪,但似乎又并不是为秦牧伤心,也不全是为谢小禾伤心,她只是害怕,心里前所未有地空荡荡地清冷。从手术室出来的路很短,她跟在轮床后面,看着那扇将手术室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的门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竟然想要逃跑。